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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次盛大的婚禮

穩定不是生活的本質,不穩定才是。太平盛世的生存技能,就是在搖搖晃晃的世界裡,盡力保持暫時的平衡,活下去。

表面看來,一切“正常”。海晨個子嬌小,長髮挽起鬆鬆的髮髻,臉型像一粒小瓜子,懂得微笑。除了右臂上的細細一輪刺青——上台前胡松1的姑姑幾次想用水鑽、用婚紗遮住,她一次比一次果決地甩開了——可謂是長輩眼中完美的新娘。胡松瘦而結實,黑色西裝非常合身,沉默不多話,人們會這樣形容他,穩重,有責任感。

主持人念完一串華麗空洞的排比句,宣佈:“新郎新娘幸福登場!”他們牽手走上舞台。一對合乎社會規範的男女,在進行一件最合乎社會規範的儀式。

不過,這些都是假的。

海晨這年32歲。只有熟悉的人,才能從她的神情中判斷出一股渾不吝的勁兒。對於世俗和權威,她常報以冷笑。對朋友,她喜歡張羅事兒,慷慨而善於決斷,自小夢想做女俠。關於婚姻,少女時期她曾想像,穿漂亮的圍裙,站在明亮的廚房,頭髮盤在腦後,一綹垂在額頭邊。她喜歡這樣的形象:成熟了,可以燙頭髮了。僅此而已,畫面裡沒有另一個人。有幾任男友曾向她求婚,她認為,那不過是為了留住消逝的戀情。婚姻這個詞,太遙遠又太正式了,讓她想笑。

25歲那年,她愛上了一個女孩,成了人們所說的“女同性戀”“拉拉”。婚姻就離她更遙遠了。但是父母的時空感屬於另一個宇宙,他們一天比一天著急,催促她該結婚了,否則另一個詞離她更近:“剩女”。她把女友帶回家,爸爸跟別人介紹說,這是她“耍的朋友”。四川話裡,這是“談戀愛”的意思。她心想,爸爸是說錯了吧,又想,爸爸也許是知道了。但從那以後,爸爸再也不提,卻常常後悔,說自己以前對海晨的男友太挑剔。

有一天,她接到gay蜜的電話,說男友的父親來北京了,能不能一起吃頓飯,扮演一下女朋友。吃頓飯嘛,她想,很簡單。gay蜜的男友就是胡松,她和胡松見過幾次,不熟。如果說gay以1和0區別陽剛、陰柔氣質,她覺得胡松屬於0.6或是0.7,不多話,也不討厭。

席間,胡松在父親面前沉默順從,父親卻興致很高,問東問西,仔細打聽海晨家裡的情形,還問她家人的電話,海晨說,不用了吧叔叔,我爸媽講四川話,您聽不懂的。第二天,胡松打電話來,說父親在東方新天地,要給她買歐米茄。她被這種熱情驚到了,說我不要,你告訴他我不戴表。再下次胡松的父親來北京,約海晨吃飯,給了她一張20萬元的現金卡。海晨再三推拒,沒有接受。

但是,情勢按照胡松父親的意志,推進得很快。那年除夕,胡松的父親逼他去成都陪海晨過年。次年五月,海晨從泰國旅行回來,胡松約她吃飯,見面就說:咱倆月底要辦婚禮了。

海晨生氣了:誰知道這事兒?沒人告訴我啊!胡松繼續說,這周我們就得去買鑽戒了。海晨更生氣了。見過胡松的父親後,她和gay蜜、胡松會一起說笑,要不然就形婚吧,解決大家的難題,給父母一個交代。但她的心情並不如胡松迫切,話語間帶幾分玩笑,她也並不真的懼怕父母,在她心裡,只是幫忙而已,不想一頓飯吃出一樁婚事。她覺得胡松實在懦弱,此後必將付出代價,因此勸他回去再和父親談談。

過了幾天,胡松又來找她,沒辦法,他爸已經訂好了酒店,請帖也發了,“如果不辦就活不下去了,會被我爸罵死,真的,就算求你幫忙了。”海晨覺得自己最大的問題,大概就是無法拒絕別人,她語氣生硬:“那就當作幫你走一個秀。”但是,她有兩個條件,第一,不會辦結婚證;第二,以後不會幫胡松探親訪友,她不希望任何事情幹擾自己的生活。胡松答應了。

五月末,夏天還沒有來到這座北方小城,海晨演出了人生第一次婚禮。可能是當地最大的餐廳,門外八架禮炮,放出玫瑰色的煙花,挖掘機高懸著五掛鞭炮。人們走進餐廳,交禮金,入席,互相招呼著,走來走去。服務員板著面孔,一盤緊似一盤,把大魚大肉疊在桌上,不等人們吃完,又一盤一盤收走。音箱聲音很大,才能蓋過人們,人們就更用力地聊天,男人們已經開始喝酒划拳。看起來,和任何一場婚禮,都沒什麼不同。

新郎新娘不需要做什麼,只要站在台上,聽主持人安排。海晨覺得,自己像個吉祥物。

主持人說,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胡松先生,你願意娶海晨為妻嗎?胡松說,我願意。海晨女士,你願意嫁給胡松先生嗎?海晨說,我願意。主持人說,請新郎向新娘發表愛的宣言!胡松說:“我娶到你很幸福。”胡松平淡的語氣讓主持人的亢奮情緒稍微低落了一點,幸好胡松及時將海晨擁入懷中,主持人立刻說:“讓我們大家給予這對新人祝福的掌聲!”

前一天綵排時,主持人希望胡松大聲說“一生一世,一片真心”,海晨和胡松同時叫,太噁心了。他們堅持換成這句簡單且不工整的白話,海晨則大大咧咧地把胡松攬在懷裡,像個哥們兒一樣捶他的背。過了兩秒,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假裝溫柔地依偎在胡松的懷裡。

前面兩桌,坐著胡松的親戚。海晨抬頭看見胡松的姑姑,海晨覺得,也許她知道了什麼。每次她抬頭,總有一道冷冷的眼光。每個家族總有一兩個聰明人吧,也許胡松的父親也知道了,否則儀式不至於如此簡單。可以確定,胡松的姥姥姥爺毫不知情,婚宴開始前,他們掙扎著從車裡爬下來,說要看孫媳婦。這一幕,讓海晨有點不好意思。

主持人說,下面,請新郎新娘舉杯,敬各位親朋好友一杯!在酒杯上方,海晨看到胡松的父親拿著紙巾擦眼淚。海晨不喜歡這個強硬的男人,他一路驅使著胡松,私下聯絡海晨的父母,終於使這個婚禮如他所願,此刻海晨也能理解他的愁苦心酸,但是她更難以克制荒謬之感,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胡松:“你看,你爸在哭。”胡松回答:“我知道。”

胡松決定屈服,是那天去火車站接父親。他看到父親的頭髮白了,坐了一夜火車,肩膀塌了下來,白襯衣皺了,衣領一圈黑色。不知道是北京霧霾的天空太沉重,還是退休後失去了權勢,父親前所未有地衰弱。胡松一直對父親又恨又愛,此刻又加上了,可憐。

父親在當地做部門領導,習慣了說一不二。他把這套威權作風延伸到家裡,要求妻子和兒子絕對服從。正常的時候——通常是在外面,他是個有禮貌有尊嚴的好人,發起火來,全無理智。理由可以是各種各樣的,他懷疑兒子弄壞了錄像機,懷疑妻子把家裡的蘋果、水產轉移到娘家。胡松記憶裡,總是爭吵、打鬧,沒有一天的家庭幸福。小學一年級,他在夢中被叫醒,母親自殺被送到了急救室。那時他寫作文《我的家庭》:我的家庭很和睦,我爸媽一年只打一次架。他不知道有的家庭不打架,一年打一次,在他看來就是最美好的家庭了。

他記得父親講過一個故事:父親小時候家裡窮,過年的鞭炮丟了一串,奶奶說一定是父親偷的,逼他一定要承認。胡松每次想到這個故事,就覺得自己理解了父親。但這並無助於消除恐懼。他離開了家鄉,來到北京,但只要想到父親的聲音,他就緊張。平靜的日子裡,他有時會突然煩躁起來,覺得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就像童年時那些突如其來的怒火和吵嚷。

婚禮前一個月,父親瞞著他和海晨,把海晨的父母約到了北京。說是兩家人一起吃飯,吃完飯,胡松和海晨出門喝咖啡,再回到家,父母們已經安排好了婚禮的流程、生活的方向、帶孫子的分工。他們說,北京環境這麼差,空氣也不好,要不然你們去成都,去內蒙古,趁我們現在的戰友同事還在位,給你們安排一個公務員的位子。胡松聽到這些父親在電話裡說了無數次的話,腦子就“嗡嗡”作響,他不想聽,也不敢反駁,抱著腦袋坐在一邊,不停地重複:哎呀你們別再說了。他隱隱約約聽到海晨跟他們辯論:我們有自己的生活……我們年輕人和你們想得不一樣,你們那代人的思維都不行了……現在的公務員多慘你們知道嗎?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這些,他想,海晨的父親比他父親可弱多了。

婚禮前,小姨拉著他和媽媽,讓他對著攝像機說兩句。他尷尬了兩秒,不知道說什麼,對著攝像機一揮手,拉著媽媽走了。媽媽是不一樣的,媽媽一切都順從他,從不強迫他做什麼。他也知道,媽媽今天很開心。

大學時所有人都交女朋友,他也交了一個。但是從沒想過結婚,他總覺得這事兒挺沒意思。沒多久,他認識了一個男友,他……傻乎乎的,沒什麼心眼兒,自己也是,這才是家,他覺得。他們一直到現在,十多年了。他不能想像沒有他怎麼辦,如果男友死了,他第二天就自殺,沒法忍受。

他原本以為能扛過去,父親來北京的時候,見到男友,臉色很難看,他只好讓男友先搬出去。父親從此催得更緊,每天一個電話,一罵好幾個小時。父親說話的時候,他的心理機能好像停止了運作,不再想什麼,縮到很黑暗的地方去,身體凍住了。他也按照父親的吩咐去相親,只是不洗臉不刷牙,說話不陰不陽。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但是在火車站那次,他覺得自己扛不住了。

唯一的問題是,海晨差一點不同意這場婚禮。那些天,他常常為此失眠。男友出差在外,他躺在床上,空氣凝固了,心裡有一把大手使勁地揉,如果婚禮不成怎麼辦,活不下去了。他換個地方,躺在沙發上,起來打遊戲,還是睡不著。天亮了,他起來給自己包了一頓餃子,吃完,睡覺。

睡不著的時候,他看了一部科幻小說《三體》,那裡面講,地球是一個有機體,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細胞,道德不過是維持這個有機體運行的一種手段。書中有一個主角,他不看好人類,看好外星人,人類和外星人交戰的時候,他駕著飛船跑了。後來,他有時被當成叛徒,有時被當成保存了人類火種的英雄。胡松想,太有意思了,道德就是這麼虛無,父親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你好,其實不過是滿足自己控制的慾望,中國家庭不就是這樣,以愛的名義互相折磨嗎?他想起一個拉拉朋友,父母是大學老師,她跟父母出櫃之後,父母像沒有聽見一樣,像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裡。他聽到這個故事之後,覺得太可笑了。父親真的不知道嗎?他可能也是在自我欺騙而已。

他知道這個婚禮完全是父親的意志,時間、形式、賓客——他遲遲不結婚,曾讓父親在當地很沒有面子。這一天,父親好像又回到人生的黃金時期,呼風喚雨,嗓門也高了幾分。儘管這一切內在是假的,他不可能和女性產生情慾,他的男友甚至不在現場,海晨今後不會再見他的父母,連結婚證也是在中國政法大學門前辦的假證,但胡松還是感到一種奇怪的幸福。他不知道是神經麻木使然,還是幾個月來終於不再提心吊膽,他又想到小時候,跟爸媽說,你們離婚吧,只要你們能好好過,我怎麼都行。為了片刻的安寧,這些不算什麼。

“你看,你爸在哭。”海晨用胳膊肘捅他,他說:“我知道。”他舉起酒喝乾了。

在談婚論嫁的階段,海晨的父母也入戲了。

海晨的父親也曾是地方官員,也曾在家裡施行專政。但海晨從少女時期,就開始反叛。十多歲她離家出走,爸媽派表妹去找她,她和同學吃著牛肉喝著酒,表妹覺得好開心,也留了下來,一起吃肉喝酒。

漸漸長大,海晨用嘲笑的方式消解著父親的權威。她覺得父親脾氣很大,又很可笑,這種好笑讓他的脾氣並不可怕。每次回家,她和父母待在一起超過七天,必定吵架。她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看《新聞聯播》,她說:這有什麼好看的?會議結果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父親說,哎,還是要看的。在家族的微信群裡,父親發了一條抗日言論,她就回:又在造謠。她受不了父母這一代的政治思維,覺得他們被洗腦了,父母則受不了她這種嘲弄的態度。

類似的爭吵又發生了。父親為她即將到來的婚禮興奮,找人來算命,給他們合八字,寫了厚厚一疊,幾點鐘出門,幾點鐘坐到床頭,幾點鐘灑雞血。海晨看了大笑,她也覺得不可思議,父母在北京的時候,每天都見到自己的女友,但是對他們來說,好像這都不是真的,而一個偶然見到的男性卻讓他們如此興奮。

海晨對父親說,我覺得吧,你不要抱有過於美好的幻想,你要幻想也可以,但是不要當成生活的寄托,你可以把它當作一個項目。父親聽了很不開心,想了半天,說,難道你真的打算一直跟女孩子在一起嗎?海晨說,那有什麼不行呢?父親更不開心:難道你就要永遠做一個同性戀者嗎?海晨更想笑了,父親總是要把這四個字連在一起,“同性戀者”,好像在說一個病人。父親說,別人家為什麼沒有這樣的孩子,就我們家有?母親說,全世界就你最怪!海晨說,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不要講這些沒見過世面的話,你要不懂,就百度一下。

父母再次被海晨這種嘲諷的態度刺傷。母親氣哭了,海晨過了好一會兒,才從可笑、隔離的心情中回來,她安慰母親,解釋說自己一直都喜歡中性氣質,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只是現階段她比較喜歡中性的女生,海晨說:“媽媽,你想想我的將來,每個階段都會有陪伴的人,不是你想的那樣,會孤獨終老。”她曾交過若干男友,也曾經歷若干女友,剛剛結束的一段感情尤為磨人,讓她獨自一人時,不敢看窗外,怕自己跳下去。這麼大了,她仍得練習分離、孤獨,從黑夜活到黎明。很多人為了逃避這些難熬的時刻,尋求婚姻的保護、戀情的永恆,但是她已經明白,穩定不是生活的本質,不穩定才是。太平盛世的生存技能,就是在搖搖晃晃的世界裡,盡力保持暫時的平衡,活下去。她不會跟媽媽說這些,媽媽到老仍如此天真,爸爸熱熱鬧鬧地活在他的世界,他們對海晨的生活不知所措,這倒也不能怪他們。海晨說,如果你們需要婚姻這個形式,我和胡松可以結婚,以後加上我的女友,胡松的男友,都是好朋友,這樣四個人關係會更穩定,得到的幫助會更多。

母親破涕為笑,她被這個新型的家庭樣式打動了,說那你們要互相扶持互相關愛啊。父親卻不高興,他的幻想破滅了,原來婚禮是假的!他拒絕去參加婚禮,對胡松父親再三的電話邀請,他終於忍不住說,這婚禮是假的!不信你去問你兒子!電話再也沒來過。

無論如何,婚禮之後,胡松明顯地感覺到,父親鬆了一口氣。海晨家裡,則一切如常。她父親也退休了,閒不住去昆明參加了一個傳銷集團,結果被騙了幾十萬元。他給海晨打電話,長吁短歎,罵騙子不得好死,這筆錢不僅花掉了他的積蓄,還牽連了幾個親戚。海晨說,勸你又不聽,你們這些政府官員,在體制內待慣了,覺得沒有人敢騙你們,人家騙子找的就是你們!父親說,我這輩子虧了好多錢喲,你也不結婚,我紅包也發出去十幾萬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海晨說,爸你是不是又想收紅包了?父親說:你之前說過那個項目,要不要再重新啟動一下?海晨心想,這些她都無所謂的,爸爸肯定是無法適應退休後的生活,想折騰事兒了,那就讓他去吧。

她去問胡松,胡松爽快答應了,他說,不就是吃飯嗎,在哪兒不是吃。父親拿出工作時的勁頭,行動了起來。他算了算,親戚、同學、同事,加起來怎麼也超過一百桌,但是中央下達了反腐新政策,要求酒席超過三十桌以上要審批。這怎麼辦呢?父親打算把喜宴分成六場,海晨說沒必要,你包一個大酒店,隨便弄弄就行了。父親說,不行,最近管得還是很嚴的,我好歹是個領導幹部。海晨哭笑不得,爸你算誰啊,你已經退休了,誰惦記你啊。父親說,那不行,你不懂。

父親把賓客分類,親戚、老家的親戚、同事、以前的同事、在成都、在外地……他越做越來勁,事事不肯省儉。六場婚禮持續了半個月,每隔一天,胡松和海晨就要早起化妝,去不同的酒店,站在門口迎賓。父親的一位好友見到海晨就開始哽咽,他的女兒和海晨同歲,異性戀而未婚,他握著海晨的手說,你做了一個表率啊,你要以身作則,帶動這批沒結婚的姑娘們啊!胡松在旁邊,給每一位男客人髮香煙,他覺得南方的冬天真難熬。海晨原本還在生胡松的氣,怪他太懦弱,把自己捲進一場婚姻,現在卻又覺得不好意思,覺得欠了他一個情分。

最大的一場婚宴,海晨的父親宴請了黨政機關的同事。手拿麥克風的,是當地電視台的主持人,他用激昂的聲音說了一段充滿情感又不知所云的開場白,然後說:“讓我們掌聲有請新郎新娘入場!”在嗩吶獨奏《婚禮曲》中,胡松和海晨分別從兩側的階梯走下來,燈光追著他們,走過賓客中間,走過一座假的小橋,胡松幫海晨拿起了婚紗的後擺,走過兩排大紅流金的燈籠,他們站在舞台上,背後整面屏幕流下火來,開紅色的花,最後定在一個大大的“”字,上面是橫聯“鸞鳳和鳴”,上聯“永結同心成佳偶”,下聯“天作之合結良緣”。海晨心想,媽呀,真像春晚。

他們不用說什麼,只需要站在舞台上,主持人和父親包辦了一切說話的環節。主持人說,新郎的父親因為工作繁忙無法前來,並不忘介紹他在當地是副縣級幹部。父親發表了一段演說,大意是說明父母對子女的恩情,他設法把這些內容放進一系列排比句中,並希望女兒女婿今後“好好地相愛,恩愛一生,好好地生活,天天和順,好好地學習,不斷上進,好好地工作,事業有成,好好地做事,謙虛謹慎,好好地做人,永走好路。”幾場下來,海晨已經可以背得出這篇話了,她奇怪父親哪裡找來的這麼多人生任務,用“川普”鏗鏘有力地背出來,還能把“我已經光榮地退休了”這樣的話穿插在裡面。

海晨和胡松回北京的那天,海晨的父親拉著胡松的手,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在親自導演、主演的生活劇裡,老海同志越演越真。他忍住眼淚,對胡松說,希望你們能互相照顧,雖然,我也不能要求你什麼,但還是希望你能對我女兒好一點。胡松點頭,心裡想,這可太逗了,他不是知道嗎。海晨這輩子只看見父親哭過三次,第一次是奶奶去世,第二次是她小時候生病,第三次就是現在。她能感受到父親的愛,但是,她也有點生氣:爸,你對著我的假老公哭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