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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是一場偷情

在一個貧瘠乏味、整齊劃一的矩陣裡,為何是這一個,而不是其他的編碼錯亂了,想要成為一個火箭,去往自由而無助的太空?

小學三年級,覃裡雯選定一名男生作為暗戀的對象。爸爸騎車送她上學,她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醞釀情詩,道路悠長,而爸爸只有後背。回到家,她蹲在廁所——這唯一不會被打擾的空間,在小紙條上記錄修改,開脫自己過早熾熱的情感。直到爸爸重重敲門,她把小紙條藏在書包的夾層,起身離開廁所。等沒有人的時候,拿出紙條一遍一遍背熟,然後撕掉。

“這才是真正的抽屜文學。”2010年的夏天,我們坐在咖啡館聊起最初的文學動機。陽光刺眼,她瞇著眼睛,手裡拿著墨鏡,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用它遮上大半個臉。這時候的她,日間是一名國際政治記者,夜裡寫作性專欄,而追溯第一行詩,卻是源於過早出現的強烈情感和傾訴慾望。

有時候,她把日記本放在抽屜裡偷偷地寫,聽到爸爸的腳步聲,趕快把抽屜關上,假裝看桌上的課本。爸爸走進來,拉開抽屜,拿出日記本摔在桌上: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這種寫作是極其隱秘的,不僅在於它太早出現而乖於世俗,(姐姐發現了裡雯的秘密,她把紙條帶到學校女生中間傳看,初中女生們說,你妹妹思想好複雜啊!)還在於在那個年代,寫作是“沒有用、沒出息”的事,讀課本、學理工科,才是有用的。

寫作,像偷情一樣,令人羞恥,“可是偷情又是最有激情的。”性專欄作家在回視自己童年的文學生涯。

覃裡雯生在廣西柳州,她這樣形容自己的家鄉:“它腳踏實地的樸實氣質和幽默感,它的直率爽朗和掩藏其下的柔情,它對美食孜孜不倦的愛好,它日常生活中的興高采烈,它可愛而適度的虛偽,它小小的勢利眼,它對外部世界的好奇心,它在傳統和現代之間的掙扎……它所奠定的這一切基調最終組成了一個火箭發射台,在我生命的18個年頭裡終於建成,其目的是為了把我這樣的人發射出去,越遠越好。”

掌握著家庭權力的爸爸粗暴、凌虐如那個年代,而媽媽卻敏感、有激情,像柔軟而經久不息的生命力。那時“文革”剛剛結束,精神世界還是一片荒原,媽媽報考成人高考,裡雯在她的教材裡獲得了最早的文學啟蒙。“所以我知道很多外國名字,但沒讀過作品,就是看教材看的。”當然也有席慕容、拜倫、朦朧詩選、汪國真等等,這些都成了裡雯幼年情詩的模仿對象。

覃裡雯還想起外婆的爸爸是翰林,而外公是一個林學院教授,還帶著舊世界對知識的尊敬。上大學後,因為愛讀書,外公十分喜愛她,寫信跟她說,你真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你其他那些表兄弟姐妹,無他,但豚犬耳。

所有這些挖空心思、想要為體內秘密流淌的文學之流尋找源泉的早年追憶,卻多少有點無法解釋,在一個貧瘠乏味、整齊劃一的矩陣裡,為何是這一個,而不是其他的編碼錯亂了,想要成為一個火箭,去往自由而無助的太空?

我們這一代,成長經歷不會有太大的不同。

1970年代在“嬰兒潮”中出生,長大後成為經濟發展的“人口紅利”(也可以預料會成為“養老危機”的犧牲品);僥倖錯過了時代的大災難,苟活於世,但也少了“傳奇經驗”和精神強悍度;成長在理想高蹈的1980年代,但如果身處中小城市甚至農村,也只好繼續忍受革命留下的精神饑荒;1990年代市場經濟席捲而來,還沒好好吸收營養,就要準備好販賣一切,但是賣又賣得不甘心,東張西望,前瞻後顧。

這是一代不徹底的人。

如今30—40歲的中國年輕人,有丁磊、陳天橋,他們敏捷攀住新興產業,迅速積聚起大量財富。有很多人佔據了基金公司、銀行、廣告公司中層的位置。也有很多人,在養家餬口,勉力生活。

在生活的主流之外,如果你喜歡文學,就像女媧疲倦了在亂撒泥點,偶然撒在某一個人的胚胎,種下一點不如此就要死掉的興趣,從此自生自滅。因為這已經不是文學生長的火盆。

李海鵬生在遼寧瀋陽,這個城市寒冷、壓抑,一直令他不舒服。人與人之間講究關係,動輒稱兄道弟,太多潛規則,沒有一件事是憑借自己可以做成的,而他卻生來敏感、高度自尊,很難忍受這些關係之間的不公正與不乾淨。

海鵬也有一個“現實”的父親,和不那麼“現實”的母親。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回家後只顧看書,不做飯,孩子們只好餓著肚子。李海鵬覺得母親像包法利夫人,對生活不滿,看不起身邊的人,覺得他們傻。海鵬雖然挨了餓,但每次父親母親發生爭吵,他還是站在母親這邊。他看母親所有的書,張天翼的童話、《牛虻》、走讀大學的教材。這是他最早的文學啟蒙。

所有文學青年最早獲得的認可,都從學校作文開始。海鵬初中時作文被選入《海峽兩岸優秀作文選》,但是令他震撼的是,台灣中學生的作文和自己的很不一樣,他們的題材超出了當時大陸學生作文訓練的模式,最重要的是,他們寫的都是“真的”。

中學時,海鵬在學校圖書館看到了《諾貝爾獲獎者詩選》《莎士比亞全集》《人民文學》《花城》。他開始看T.S.艾略特的《荒原》,因為書上介紹說他“最難懂”,而且是現代派的“開山宗師”。

和許多青春期的男孩一樣,海鵬覺得學校教育壓抑、無聊,他曾不下十次,跟父母提出退學。他常常逃學,卻也做不出什麼大惡,只是無所事事的閒逛。

在後來的文章裡,他把自己比作塞林格筆下那些人物。“四歲的時候,有一天我跟著別的孩子在街上亂跑,看到了我姥姥,我從小就是她帶大的,跟她很有感情,可是我看到了她,心裡很想跟她親近,行動卻南轅北轍,一言不發就走掉了。我姥姥就很傷心,我也很傷心,理由是一樣的:這孩子,姥姥對他那麼好,他怎麼連人都不叫呢?

“這是我的童年生活的縮影。我恐懼於跟人打交道,不知道如何開口,也不懂撲到親人的懷裡去討人喜歡。我深知這一切都是平常的,可在行動上卻無比困難。我總是一個人玩,可以整天都不開口。我還特別容易羞愧。像別的小孩一樣耍個把戲,逗人一樂,我覺得不好意思。直到現在,在KTV裡看到有人表情生動得過分地唱歌,我都會挪開眼神,因為我會設想我是他,然後就甚為羞愧。我很是悲哀地想,我這輩子大概是幹不成性騷擾之類的有趣的事了,因為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塞林格小時候是不是這個樣子,但我猜,他筆下的人物幼時大致如此。”

海鵬把這稱為“無尾犬”,看到親近的人,它也想示好,可是沒有尾巴,“你覺得我不友好,可是你不知道我因此活得好辛苦啊!”

長不大的青春期男孩,大學時寫詩,寫小說,他想當作家,心裡卻十分明白,不可能以此為生。經過了在幾家媒體、出版公司的謀生,2001年,他進入了《南方週末》城市版。

這份報紙繼《中國青年報·冰點》欄目之後,倡導對弱勢群體的關懷,對權力機構的監督,並十分重視新聞寫作。1999年《南方週末》的發刊詞,今天看來過於煽情,但是在當年卻感動了無數讀者,同時再清楚不過地顯示,那裡聚集了許多容易動感情的文學青年。

李海鵬加入時,《南方週末》雖氣勢略減,但中國第一週報的地位已無人可動搖。而李海鵬只是一個除擅長使用文字之外,一無所有的記者,他十分被動,讓幹嗎就幹嗎。直到2003年6月,他寫出了《舉重冠軍之死》。這篇文章還原了舉重冠軍才力猝死當天的情景,儘管文中也提到了這場悲劇的起源是舉國體育體制,但是整篇文章以敘述為主,克制,內斂,像一篇出色的短篇小說。

李海鵬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在北京辦公室的周會上也很少發言,他不喜歡批評,也不喜歡表揚,但是那篇文章出來之後,他發現,每個人都在誇他。《舉重冠軍之死》當選當年《南方週末》內部最佳報道。

在中國的媒體中,重視寫作的不只是《南方週末》。同樣才子才女層出的《經濟觀察報》,曾經被傳一個笑話:《經觀》的人不會採訪,只好用寫作來彌補。

《經濟觀察報》的記者,的確不像《南方週末》《財經》等媒體一樣,以周嚴的調查、硬碰硬的採訪見長,他們的特點是視野開闊,鼓勵作者個人的聲音。個性、才氣,這些在“新聞寫作”中要被割去的特質,在這裡,卻往往被寬容,欣賞。也是這樣,《經觀》的鼎盛期有一種別家媒體所沒有的勃勃生機。

2001年,25歲的許知遠成為《經濟觀察報》主筆。在《經濟觀察報》的頭版,常常可以看見他裝滿各種名字、野心勃勃的評論,儘管常常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但是文章中的激情、對知識的勤奮,卻感染了許多讀者。從《經觀》出發,許知遠成為這一代重要的書寫者。

覃裡雯在大學讀書時認識了許知遠,這個高、瘦、鬈發、臉頰凹凸不平的理工科男孩,和文學社的男青年不同,他聰明,開放,純真,從不避諱對聲名、五星級酒店、漂亮女孩的熱愛,但他也真正熱愛知識、寫作、朋友和聰明的女性。在大學的交遊,他們結下了必定會持續終生的友誼。

大學畢業後,覃裡雯個人生活的軌跡相當有性別特色。她結婚,生子,隨丈夫去新加坡,去紐約。海外的朋友圈子,談論的多是綠卡,房子,沒有她渴望的精神交流。她寫詩,寫日記,滿足自己傾訴的慾望,“日記是無意識的,沒有人告訴你該怎麼寫,非常本能。跟原始人差不多。”不是蓄意的創造,寫作這時,像是一種自我療傷。但那一時期的日記和詩歌,是今天沒有的細膩、敏感、綿延。

許知遠把遠在美國的覃裡雯叫到了《經濟觀察報》,從未受過新聞訓練的她,選擇國際政治作為報道的領域。當時,這個小團體,聚集了許多難以歸類的人,有的致力於錘煉語言之魂,有的想要成為中國的加繆,有的興趣在於當代藝術與時尚……大體而言,他們都是媒體人,但是他們比照的對象,通常都是小說家、思想家。

2005年,這個團隊的靈魂人物於威和許知遠辭職,加入現代傳播,創辦新雜誌《生活》。創刊號的專題是《工廠》,這是當時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熱門話題。為了說服投資者、時尚集團的老闆同意這個專題,許知遠說出了“反時尚是最好的時尚”。所有記者撒向各地,溫州,東北……前去採訪。

作為新加入的記者,我在那時聽到了“非虛構寫作”“新新聞寫作”這些詞。新新聞寫作,作為美國1960年代對於傳統“客觀”報道的反叛,提倡新聞借鑒文學手法,其實早就“舊”了。在中國,卻不僅新鮮,而且尷尬。一方面,虛假的官方宣傳、以訛傳訛的新聞比比皆是,“真實、客觀”的新聞倫理尚未完全建立,強調“主觀”容易引人誤解;另一方面,媒體大步邁向圖像化,文字的地位逐步邊緣化,和圖片稿費相比,文字稿費幾乎不值一提,除了極少數媒體,大部分媒體都已不追求寫作,更何況“新新聞寫作”,那是什麼?

《生活》雜誌的寫作,延續《經濟觀察報》時代,但是由於缺少讀者和同行的反饋,話題越來越缺少活力,文體也未見完善。它最大的好處在於,提供記者大量旅行的機會,以及再一次地,鼓勵個人去尋找自己的聲音。

我也是那其中一員。由於鬼使神差的安排,從小熱愛文學,受到極差的文化教養,大學時學寫詩,但很快放棄,覺得自己沒天分,也沒辦法靠此吃飯。和前輩們不同,我們這一代文學青年已經不閱讀,也不信任文學期刊,看不上作協、文聯,也不可能被他們看上。和更年輕的人們相比,我們也還沒有學習到文化商品的厲害之處。關於文學,我們失去了路徑。

而恰恰在1990年代後期,中國媒體市場化浪潮興起,需要大量的人手。這是極少的可以借寫字謀生的道路之一,在初期甚至所獲不少。因此文學青年多半進了媒體。直到日久年長,新聞寫作日漸模式化,而內心抒發的渴望升騰不息,於是你會聽到每一個人都在說:我要寫小說。包括覃裡雯。

只是此時已騎虎難下。文學創作仍然難以養活自己,更難維持一份“體面”的生活。自2000年前後投身媒體的人們,或多或少已經有一份不錯的薪水,不低的資歷,生活紛擾浮躁,但若全然離開進入孤寂,卻也需要不小的勇氣。

覃裡雯在工作之餘,開始了自己的小說。她發現,像童年時一樣,文學變成了偷情。

寫新聞不難。李海鵬說。

2009年夏天,在一場名為“新新聞寫作在中國”的沙龍上,我第一次見到李海鵬。他清瘦蒼白,有些駝背,長髮分在兩邊,眼睛甚少直接看人,還穿著一件恰如其分的白T恤,上寫“精神恍惚”四個字。

當時李海鵬已經成為中國新聞寫作的標桿。一年前,他寫出了《災後地震殘酷一面》,批評溶於冷靜的描述之中,有立場卻無懈可擊,被公認為那年最好的一篇地震報道。但事實上,當時的他正處在對新聞的厭倦中。2006年之後,他的寫稿量大減。外界傳說,《南方週末》把他及另外幾名記者養了起來,只要他們每年寫一兩篇稿子鎮報就可以了。李海鵬稍微糾正了一下,“沒有那麼少,每年也寫個七八篇。”即使這個量,對於週報記者來說,也的確不多。他提不起精神來。他不願意寫稿,又覺得愧疚。

“我始終不喜歡新聞這行。”他說。無尾狗的天性發作了。他不喜歡每天給人打電話約採訪,總要和陌生人打交道,他覺得很累。他講了一個例子,有一次他到慶豐包子鋪買包子,排隊時突然發現自己在反覆地念:豬肉白菜,三兩,豬肉白菜,三兩。“連跟包子鋪的服務員說話都這麼緊張,可想而知聯繫採訪對我來說有多大的心理障礙了。”

除了與個性相悖,新聞寫作畢竟有其局限。首先,在報道中,寫作並非最重要的部分,其次,新聞寫作無論如何變化,總會有種種規則。比如說,新聞寫作要求所有細節都是真實的,都必須要有出處,不能虛構。“戴著一千個手銬,時間長了,就不會自由活動了。”對於文學來說至關重要的自由想像,全部受到內心的審查。

覃裡雯也感覺到類似的問題。她最早開始寫稿,是一家網站以一字一元的價格約稿。扣去稅,就是千字八百。“我從此就被毀了。”寫作受到了傷害,被規範化,思維限定在兩千字以內。當她開始寫小說,突然發現自己點開word的工具欄,開始數字數,“我不是在寫小說嗎?為什麼在數字數?”她開始懷念當年在海外孤獨的、無窮無盡無拘無束的表達。

2008年底,李海鵬離開《南方週末》,加入了籌備創刊、宣稱要追求寫作的GQ中文版。但時尚雜誌豈是久留之地,商業壓力、外企的公司制度,都讓李海鵬繼續“精神恍惚”,處在“淺睡眠”狀態。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想要的東西,上個班,給我一百萬一年,也沒意思。我就退回來干我一直想幹的那件事。”李海鵬說。

一直想幹的那件事,就是回到文學。在做記者的那些年份,“文學像另一個星體,距離生活太遙遠了,但是引力還在。”李海鵬覺得,不寫,時間沒法往下過了。

2010年初,李海鵬離開GQ,待在位於石景山的家裡開始創作小說。每天早起到下午四點,是他的寫作時間,不接任何電話。這部小說有自傳色彩,寫的是從1976到2008年個人與世界的緊張關係。

此時再見李海鵬,全沒有了“精神恍惚”時期的樣子,他溫和、友善、耐心,如長出一條不卑不亢的尾巴。

這一年他寫出了30萬字,小說已進入修改階段。聽了這話,覃裡雯說:“我受到了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