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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偉的三場演講

很多時候,你彷彿在《江城》裡看見一個個性過於敏感的美國年輕人,在混亂吵鬧的中國小城,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和內在的完整,在做著絕望的努力。

當何偉從涪陵賓館大堂的人群中穿過來的時候,沒有人注意他。

他身高175公分,棕色頭髮,穿著深藍色外套。要面對面時,才會注意到他深陷的、漂亮的眼睛,眼睫毛長而上翹,足以令許多女孩妒忌,但是總體而言,就像“何偉”這個名字一樣,他擁有隱藏於人群中的特質。

但是十五年前,何偉第一次來到涪陵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他和另一位美國和平團的志願者亞當走到市區,有人大叫:“來了兩個外國人!”有人叫:“哈囉!”於是又有人叫:“來了兩個哈囉!”人們擁過來,從路邊擁到大街上,堵住了交通。

涪陵是長江邊的一個小城,人們在烏江與長江會合處聚居成鎮。三月該來的春天沒有來,寒冷仍然公開地佔有所有人。天空是不乾淨的灰色,偶爾下起雨來。這是江城,也是山城。對於來自平原的人來說,在涪陵永遠都要爬山,下山。司機在很陡的坡上停車,行人像在山裡走小路一樣,隨意地在車流裡橫穿。建築有兩種,比較舊的依山勢而建,上上下下錯落有致,而近年修建的大樓,則十分寬闊,假裝這是平原。

和十五年前相比,涪陵依然混亂、吵鬧,但是市區大了許多,城市化使市區人數從當年的20萬人增加到40萬人,而涪陵政府提出,要建設100萬人大城市。對於何偉來說最重要的是,他不再是那個恐怖的焦點了。

在中國,人們知道涪陵,是因為它的特產:搾菜。而在英文世界,如果有人知道涪陵,多半是因為何偉的書《江城》。

1996年,何偉作為美國和平工作團的志願者來到涪陵師範學院教英文。和平工作團是美國政府資助的機構,送年輕人到第三世界國家。何偉之所以來到涪陵,是因為在所有可能的選擇中,這裡距離成都——和平團總部——最遠,領導不太會來。

當時的涪陵,不通鐵路,公路狀況十分惡劣,如果要去哪兒,必須搭船。那一年,鄧小平南巡講話過去了四年,東南沿海已經掀起了商業大潮,三峽大壩開始動工,重慶還沒有成為直轄市,涪陵還是四川省一個貧窮的小城,歷史坐標中一個安靜的點。

兩年後,何偉結束和平團的工作回到美國,他用四個月寫下《江城》,記錄在涪陵的生活。之後,他來到北京,繼續觀察、寫作中國。2011年2月,他第三本關於中國的書《尋路中國》中文版出版,這也是他第一本在中國大陸出版的書。這時,他已經被公認為描寫中國最好的當代西方作家。

他再次回到涪陵,在久違了的涪陵師範學院——現在已改為長江師範學院,何偉做了兩場演講。

第一場在老校區,何偉曾經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這裡依山而建,與市區隔烏江相望,小而優美,有舊時代的好品味,和歲月經久之後複雜的生態。何偉住過的公寓已十分破舊,綠色窗框裡的玻璃已經破了,但當時卻是學校最好的公寓樓。從六層的陽台上,看得到玉蘭、泡桐、香樟樹,烏江混濁地流過。由於擴招,長江師範學院從原來的2000名學生,擴到一萬多,老校區不夠用了,學校在郊區的山上買了一塊地,作為新校區。這裡只容納一年級的新生。

暮色降臨校園,在階梯式的學術報告廳,何偉用中文演講。他沒有站在組織者安排的高高的講台上,他站在下面,一邊走動一邊講。當有學生提問,他就走到那個人面前,仔細聆聽。

他展示了一些照片,講述的內容主要是《尋路中國》裡的一些片段。他在北京租了一輛車,往西部開,路上遇到了一些有趣的人和事,像是一部流浪漢小說。

學生們大部分是川渝一帶的典型長相,矮個子,圓圓的臉,紅撲撲的,氣息樸實,女生很喜歡穿玫瑰紅的羽絨服。他們大部分沒有看過何偉的書,也不知道這個人,在演講結束後請何偉簽名時,有一個女生拿的是自己的數學課本。這不能怪他們,當地最主要的書店是新華書店,書的譯者,也是長江師範學院的老師李雪順想跟新華書店聯繫做一場活動,但被拒絕了。《江城》出版之後,涪陵師範學院組織英文老師翻譯了全書,但是書中對於學校政治氛圍毫不留情的批評,注定不會被校方喜歡。沒有學校領導來參加這個原本值得榮耀的活動,而地方政府領導的反應是,宣傳涪陵當然好,但是如果破壞涪陵的形象,那肯定不行。

事後,我才知道,由於學校怕太多人參加活動,會“擁擠,造成事故”,所以宣傳很少,最重要的是,學校規定每個班只能來三個人。於是,基本上每個班來的都是班長、團支部書記和學習委員。

使用中文讓何偉很緊張,儘管他的中文已經很好了。他有節奏地在演講中安排笑話,迎來預期中的笑聲。演講結束後,他朗讀《尋路中國》的英文片段,李雪順讀對應的中文。他在書中提到了駕校考試的幾道題目,在他的講述中,那幾道題目,正如在中國看到的許多事一樣,有著顯而易見的荒誕性。

大約四十分鐘的演講與朗讀之後,何偉請台下的學生提問。和他當年的學生不一樣,這些學生出生於1990年代,他們是獨生子女,畢業後不被分配工作,他們身處於網絡時代。老師們抱怨他們成天打遊戲,而他們則抱怨被剝奪了自由。

一位女生第一個舉手,她用非常流利的英文開頭,然後用中文問何偉:“你這本書是2001年完成的……”

何偉猶豫了一下,輕聲說:“不是。”

女生問:“是,還是不是?”

何偉說:“不是。”

“好,不是,那你現在再次回到涪陵,你到北京、上海,你覺得中國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中國最重要的變化,我以為是人民開始搬到城裡。好多以前是種地呀,現在搬到城市……好多國家有這個經驗,美國也有,歐洲也有,但是中國的速度比較快,也是因為人口比較多。”

女生沒有問完:“那從整體來說,你覺得這是一個好的趨向,還是一個會帶來問題的不好的變化?”

何偉說:“很難說好,還是不好,我覺得是必需的。中國要現代化,不可能有那麼多的農民,那麼少的地,但是肯定也會出現一些問題。”

女生接著問:“你看到很多缺點,也看到很多優點,但是作為一個文化的交流者,能不能把更多美好的東西寫出來?”

接下來有學生說:“中國農村人口眾多,勞動力也多……相對於美國,你覺得中國的發展優勢是什麼?”

年輕的學生們很少冷場,被點中的同學通常有一連串問題,這時候,其他人舉起相機、手機拍攝何偉。這些問題多半是問何偉對於中國的看法,驕傲的民族自尊心無處不在。他們對於正在講話的這個人沒有什麼興趣,他是美國人,來自密蘇里州,他在中國經歷了什麼?……學生們沒有問。關於中國,他們在尋找的,也是某些確定性的答案。他們關心美國人怎麼看中國,好,還是不好?“好”當然是標準答案。他們還沒有被培養起對於他人、其他文化的好奇心,就像沒有培養起對知識的好奇心。如何偉在書中描述過的,中國學生很勤奮,尊敬老師,但是也比較封閉,不開放。

最後一個問題,一個瘦削的男孩被選中,他站起來,很客氣地問:“請問一下,根據您這些年的觀察,您覺得中國未來會接受美國的核心價值觀嗎?就是自由和民主。”全場響起了掌聲,夾雜著笑聲。

無論被問到什麼問題,何偉的表情都很嚴肅,讓人感覺他會認真對付每一個問題,要不然就是中文真的讓他緊張。對這個問題也一樣,他回答說:“這個問題應該由你們自己決定。你們這些年輕人決定。”

演講結束後,他對記者說,十幾年前,不會有學生提這樣的問題。“因為是公開的場合,所以我用了外交語言,”停了一下,他說,“不過,那也是真的。”

兩天以後,何偉在長江師範學院新校區做另一場演講。這個校區距離市區車程半小時,它具有中國當代城市規劃與建築最重要的特點:大。好像把山炸平了,建成一片寬闊的平原。在這平原裡,有草坪,有小河,有假山,河邊的石頭有一些是水泥偽裝的。校園太大,趕去上課的學生怎樣成群,都顯得很稀疏。只有在音樂廳門前的空地上,形成了圍觀的人潮。那裡一位女老師舉著話筒在唱紅歌,後面是十幾個漂亮的女生伴舞,再後面,更多的女生舉著粉色的假花一動不動。

路上的學生都不知道何偉的活動。知道這個消息的學生大概都已經在學術報告廳等著了。女生趴在窗前用重慶話說:“他到底來是不來喲?”

何偉演講的內容與前一場一樣。階梯教室裡收音效果很不好,回聲很大,相隔幾排就不可能聽見其他人的發言,只要有人私語,整個教室就變成一個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蜂房。

還是有人用英文提問,非常純正,甚至做作的英式英文。每當這時,何偉會先翻譯成中文,然後再用中文回答。這引起了全場的笑聲。和新生比起來,這些高年級的大學生更勇於表達自己的看法。有兩個學生建議何偉去新疆看看,因為那裡和涪陵、和南方很不一樣。何偉回答說,他去過一次新疆,而且在北京的時候,他有一個維吾爾族的朋友。他反過來建議學生們,你們應該去新疆,去西藏,去聽聽維吾爾族怎麼想的,藏族人是怎麼想的。

即使如此,學生們已經表現出了對何偉更大的興趣,和更少的緊張感。有人問他為什麼給自己的書取名“江城”“甲骨文”,以及他在中國的旅遊中,遇到了什麼樣的有趣的事。有一個男生說,他很羨慕何偉這樣一個人旅行的生活方式,那也是他的理想。

在教室外,何偉昔日的學生們陸續來了。當年他們在教室裡聽何偉講課,現在大部分留在涪陵,成為英文老師。因為何偉的回來,他們晚上有一個聚會。看得出,他們很重視這次聚會,“男生”穿著西裝,“女生”穿上在冬天能穿的最隆重的衣服,有一位穿著紅底金色花紋的棉旗袍,邊上鑲著一圈白色絨毛。他們很像要出現在賈樟柯的電影裡,有一種小鎮生活特有的拘謹和憔悴。

對於記者的在場,他們客氣而緊張。他們都看過《江城》,在那裡面,一些學生被提到和描寫。對這本書有什麼想法嗎?一個男生回答說,何偉把他們寫得太政治了,太意識形態化了,他們覺得好像並沒有這麼嚴重。

關於這些學生,何偉在《江城》裡寫道,他必須很小心不去觸碰關於中國政治的話題。他很清楚學生們一路以來所受的政治教育,但是不可避免地,師生之間的對話會朝著這個方向前進。有一次關於種族主義的討論中,何偉以溫和的語氣說,他認為,每個地方都有種族主義和恐外症的問題,甚至包括中國。班上最優秀、最愛國的學生溫蒂立刻反駁:“中國沒有種族偏見或種族歧視。”何偉舉出自己的例子,他和亞當到涪陵市區時,常常有人對他們大吼大叫。溫蒂說:“他們是友善的。”何偉不同意,他覺得這是糟糕的事,但他試圖轉圜:“這些問題是可以改善的。”

當時,學生們低下頭,全班陷入一種不自在的沉默。何偉發現自己正注視著四十五圈黑髮。他明白,身為外國教師,他不能以任何形式批評中國。他討厭這種情況——大家低下頭,這種時候讓他覺得,他不是在教四十五個可以獨立思考的學生,而是在教一個團體。在這些時候,這個團體的想法一致,即使他們沉默而被動。

只有文學可以穿越他和學生之間的隔閡,在課堂上,何偉帶他們讀莎士比亞的詩歌,排演《哈姆雷特》。文學永恆的力量在那些時刻軟化了學生們僵硬的標準反應,在共同的閱讀中,何偉覺得,他們都是避難者。學生們逃離政治課,而他逃脫瞭解構主義。“我們都很快樂,我們讀著詩,而在外面的江流上,整個涪陵都在忙它自己的詩。”

在教室裡,學生在問最後一個問題:“涪陵這兩年,對你的改變是什麼?”何偉回答說:“我變得更輕鬆了,一開始我很容易生氣,後來我變得比較有幽默感了。幽默感很重要。”

何偉曾經寫道,教育是很重要的,涪陵的生活也是教育,對他來說,這個教育比牛津大學的教育重要多了。

那兩年時間,他所承受的,絕對不只是學到了“幽默感”。事實上,他並非有意識地選擇了一個最難的角度進入中國。不是外國人較多、自稱“國際化”的上海、北京,也不是努力往外擴張的東南沿海,而是一個封閉的內陸小城。在這裡,外國人像外星人,人們對不同文化一無所知,因而也不知如何共處,多年來的管理控制,在對外國人的恐懼、懷疑中,幾乎顯得無厘頭。

人們在鬧市區圍住何偉和亞當,有人推搡、挑釁他們,讓何偉覺得自己像一個猴子。體育競賽中並不講究公平,這同樣令何偉無法忍受。更嚴重的問題來自政治,學校不許老師和他們接近,過了一段時間,他發現自己的信件被審查,刪改。

到達涪陵之前,何偉和亞當被要求做艾滋病檢查。一年之後,涪陵師範學院外事辦又要他體檢。他們覺得外國人就是這樣,太亂了。“這是歧視,是我最生氣的事,”何偉直到今天還非常憤怒,“書裡面沒有寫,我應該寫的。”

不可預知性吸引他來到中國,但是不可預知性也令他抓狂。很多時候,你彷彿在《江城》裡看見一個個性過於敏感的美國年輕人,在混亂吵鬧的中國小城,為了保護自己的尊嚴和內在的完整,在做著絕望的努力。

但是一旦這些混亂的時期過去,不可預知性仍然顯示出了迷人之處。他學會了一個外國人如何在中國生活:只要靜靜地等在那裡,就會有好事發生。人們會主動來談話,他們通常都非常友善和慷慨。而從另一個方面,儘管一開始覺得中國很複雜,但是熟悉了之後,他發現人們對事情的反應是很類似的。他常常自稱“洋鬼子”以自嘲,中國人每當聽到就會哈哈大笑。他甚至學會了用中國式的方式應對難題。當涪陵師範學院外事辦要他檢查艾滋病,他堅持不願意,兩方僵持,都很難下台。這時他說,他要打電話給和平工作團總部——向領導請示。他沒有打,只是回到房間看了十分鐘的書,然後出來告訴外事辦的工作人員,領導說他不用體檢。工作人員接受了這個答案。

除此之外,涪陵的生活帶給他的另一件禮物是,從那以後,他就不怕吃苦了。

何偉的表情總是很嚴肅。在涪陵師範學院教書的時候,學生們更喜歡亞當,亞當更主動活潑,也花更多的時間和學生們在一起。而何偉則很內向安靜。

他不是一個反應敏捷的人,當演講時台下發出意外的笑聲——他的話引發歧義,他眼睛裡慢慢走過一點疑惑,但並沒有停下來,語速、表情都沒有變,笑聲就這樣過去了。

這一部分是因為中文。離開了中國四年,何偉說自己的中文退步了。想像一下,一個以語言的魔術為生的人,在運用另一種自己並不熟悉的語言時,那種不自信和緊張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江城》中,何偉說,他覺得自己是兩個人:何偉和彼得·海斯勒。何偉很笨,說話有口音,文法很糟,而在傻乎乎的何偉背後,彼得·海斯勒在專注地觀察一切,並且做筆記。這兩個人實際地存在於他的體內,卻不一定是一個使用中文的人和另一個使用英文的人,而有可能是一個使用言辭的人,和另一個使用文字的人,他拙於前者,長於後者。在沒有迅捷反應的同時,另一個他卻在異常敏銳地觀察,然後從T恤領口拿下鋼筆,記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有一天,這個被忽視和遺忘的細節會出現在文章裡,附加一個奇妙的比喻。

彼得·海斯勒生長在美國密蘇里州的哥倫比亞,他說,那是一個比較窮的地方,“周圍都是農村,養豬、種玉米的比較多。”但這個農村有一所密蘇里大學,何偉的父親就是這所大學的教授。父親研究唐人街,研究中醫,他曾做過一個項目,每隔兩三年採訪一些老人,看他們為什麼如此長壽。有時候,他會帶彼得一起去。彼得覺得這很有趣,現在回憶起來,他覺得父親的研究方式——長期跟蹤某一些人——對他後來的寫作很有影響。

父親很開明,他鼓勵家裡的女孩子都去參加體育運動,而不要做啦啦隊員。家裡並不富裕,但是日子過得舒服,沒有壓力。他也不過問彼得的成績,任其發展自己的天分。中學畢業時,彼得在老師的鼓勵下,決定自己要當一名作家。

他考上了普林斯頓大學,主修英文和寫作。他是那個高中第一個考進這所大學的人。但是大學生活卻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

來自小地方、平凡家庭的彼得,個性溫和自尊,不喜歡競爭,但是在常青籐學校,他面臨了一些殘酷的競爭。彼得必須打工,來支付自己的生活費。他找到了一份餐廳的工作,卻發現服務的是自己的同學——他們來自富裕的家庭。他辭職了,換了一份在學校辦公室的工作。

另一點讓他自卑的是,儘管他是密蘇里州哥倫比亞希克曼中學最好的學生,但是和很多同學比較起來,他的教育仍然不夠完備。他不知道James Joyce(詹姆斯·喬伊斯)是誰,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以為這是個女人。

他沒有跟富貴同學們混在一起,他參加了田徑隊,在這裡交到了很多朋友,他們很聰明,但又不是太拘泥於學習。彼得喜歡長跑。長跑需要的是耐力,他選擇這項運動,象徵了,同時也更加強了他這種個性。

彼得考普林斯頓大學,是為了讀這裡的寫作專業,但是連考了三個學期,他都沒有通過錄取。一般的學生從一年級就開始讀這個課程,但是他到二年級第二個學期才考上。我問他,得知考上的時候,心情如何?何偉用簡單的中文說:“很高興,但也很平靜,因為他們這一次不讓我進去,下一次我也可以。這是長期的一個希望。所以,不怕今天有什麼事情。而且這只是一個課,要當作家的話,還要好長時間的。”

後來,總結自己的研究方式的時候,何偉總是說,自己的方式是長期的,長期跟蹤幾個人。的確,他花了兩年時間在涪陵;之後,他每年都和學生們通信,其中兩名學生畢業後一個到了深圳,一個到了溫州,成為他關注的線索;而在《甲骨文》中,對詩人、學者陳夢家的長期關注,成為另一條主要線索。現在,他想著,等到離開涪陵二十年時,他要再寫一本關於涪陵的書。

這種矚目長遠、沉穩的堅持貫穿了何偉整個寫作生涯。從普林斯頓畢業後,何偉又去牛津大學讀英國文學。畢業之後,他可以在《紐約時報》這樣的大報找一份工作,拿一份不薄的薪水,按照職業的階梯一步一步往上走。但是他選擇了到涪陵,一個月拿一千塊人民幣的工資。兩年結束後,回到美國能找到工作嗎?這是一個冒險的舉動。但他預感到,涪陵的經歷,將有助於他成為一個作家。

他做到了,憑借天賦、技巧、對於生活毫不浪費的體悟,《江城》出版了。

幾年之後,他的第二本書《甲骨文》以更大的野心、更複雜精巧的結構問世。在這本書裡,何偉試圖從整體上把握中國。原來和中國文化初次碰撞時的搖搖晃晃沒有了,這本書像一個盛年時期的人,充滿自信,精力旺盛。

但是正如人們更愛青春期的生澀,很多人喜歡《江城》裡那個美國年輕人,在中國小城裡遭遇到的惶惑、憤怒和無助。這些情緒是如此誠實、真切,對這個國家充滿好奇的人們會覺得非常有趣,而生長在這個國家已經熟視無睹的人們,卻會感覺到一些疼痛,然後,看待身邊世界的方式變了。

《尋路中國》和前兩本書比起來,一樣細膩優美,但是已經失去了前二者那種強烈的好奇心和情緒的衝撞。何偉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中國的視角,該變換了。他選擇了下一個目的地——埃及,另一個在緩慢改變中的文明古國。

小時候,何偉想寫小說,大學以後發現非虛構寫作也不錯。“以後也有可能寫小說,不一定。”他講起一個大學同學,這個同學是田徑隊的隊員,非常聰明,讀書很厲害。可是有一天,FBI的人來找他,原來他不是21歲,是31歲,他曾經坐過牢,後來改了身份,改了名字,他想上一個好的大學。何偉一直記得這個故事,他想,有一天,他要把這個故事寫出來。

去涪陵之前,何偉在北京一家書店做了一場演講。和涪陵不一樣,這裡的人們讀過他的書和文章。而其中,大概有一半是來自媒體的記者、編輯。他們在現場互相招呼著熟人朋友。

1990年代以來,一直在政府強力控制下的中國媒體裂開了縫隙。在新的空間裡,記者、編輯們為了擺脫“新華體”做了很多努力。美國新聞寫作被奉為範本。一方面,那象徵著某些新聞要素,準確、嚴謹、獨立。另一方面,1960年代以來反對所謂客觀中立、文學與新聞結合的“新新聞寫作”逐漸被標舉了出來。網絡的出現使傳播、翻譯越來越容易,越來越多中國記者開始閱讀西方新聞作品。

關於中國的寫作無疑是最受歡迎的,在這中間,何偉被認為是最好的。即使和西方同行相比,他也擁有更高的寫作才能。

可是對何偉來說,這些都很陌生。1998年,寫完《江城》之後,他想找一份美國媒體駐中國的工作,但找不到。他只好自己來到北京,每半年去一次香港,辦一個商務簽證,平常給外國記者做助理、剪報紙新聞,同時尋找機會給西方報紙寫關於中國的消息。

在幾次給報紙撰稿之後,何偉決定,再也不要給報紙寫新聞了。“在日常新聞報道上,我一向不是很在行。我的工作速度緩慢、會拖截稿時間、我沒有培養人脈……我引用好的記者不會引用的人的話:計程車司機、女服務生、朋友。我花很多時間在餐廳飯館。我迴避記者會。我恨講電話——一件讓新聞記者得精神官能症的事。我尤其恨深夜打電話給美國學者,即使這樣我就可以引用他們有關中國新聞的談話。我早已知道中國正在發生什麼事:正常的人都睡了。”

有點任性的表達之後,他說:“我比較喜歡寫有戲劇性、長篇幅的故事。”同時,他不喜歡以第三人稱的語氣寫作,不喜歡那種不帶感覺、事不關己、只帶權威的語氣。

他找到了自己的職業選擇,給雜誌寫稿,同時寫書。他確立了自己的寫作風格,而最重要的是,必須是有“風格”的。

何偉的寫作方式影響了一些中國記者,甚至他的生活——美國的出版市場足夠養活他,一年只要寫兩三篇稿子,就足夠在北京生活了——也成為許多記者抱怨的依據。

何偉不知道這一切。他已經習慣了寫作對像和讀者的分離。在中國很少人認識他,他採訪的人幾乎沒有人會看到他的文章,看他文章的人幾乎不會來到中國,他想,自己在賺“差距”的錢。在介紹自己時,他說,我寫“報告文學”。他不知道這個從涪陵學來的詞已經很少被中國同行使用了,現在用的是“非虛構寫作”,儘管小說並沒有被稱為“虛構寫作”。

可是這一次,這麼多人排隊等他簽名,《尋路中國》中文版的銷量據說不錯。對他來說,又一個不可預知性來臨了,也許他還想到了前兩本書中對中國的批評,以及中國人脆弱敏感的民族自尊心。他很少見的,問了記者一個問題:“中國讀者為什麼喜歡看我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