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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一個自己的房間

自由從來不容易,不是一個姿態,一個手勢。自由是永恆地克服重力,掙扎著向上飛行。

人們談起蕭紅,好像談起古人。橫在今昔之間的數十年,壓扁為一面銀幕,這個早逝的天才投影其上,成為二維圖像,而我們是買票入場的觀看者。觀看、閒談,事了歸去,心滿意足。

或者“才女”——中國文人專為女性劃出的區域。這個詞隱含了年輕、貌美、柔弱、情感等因素,把有藝術才能的女性製作成了蝴蝶標本,賞人如物,拒絕另一種理解:她們以寫作為志業,嚴肅、孤絕,極其危險。

最迫切感受到這種危險的,應該是蕭紅那些同為作家的情人們。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地裡,蕭軍都常貶低蕭紅的作品。一次,蕭紅睡覺時,聽到蕭軍對朋友說:“她的散文有什麼好呢?”朋友應:“結構也不堅實啊。”無須等到後世,當時的左翼文壇大佬魯迅、胡風等就評論說,蕭紅的文學成就超越蕭軍。蕭紅與端木蕻良一路流亡到南方,端木在客人來訪時翻開蕭紅的手稿,大笑說:“這也值得寫?”他翻開的是公認寫魯迅最好的文章《回憶魯迅先生》。

從今天的觀點來看,這是兩段糟糕的感情。暴力、背叛、棄而不顧,親密關係中最壞的部分分別上演。但這些對蕭紅文學才能的輕蔑,特別令人心酸與憤怒。被自己最信任、依賴的人貶抑,又是怎樣的倔強自律,才能一直寫下去,在個人生活的危機中,在戰亂流離中,一直寫。人們責怪蕭軍、端木對蕭紅的傷害,但他們值得一絲憐憫。和天才相處不易,愛情原本就滋生恨意,加上同行的競爭,他們按住她——這個蒼白多病、光芒四射的“第二性”,保護自己可憐的自尊。

所謂天才,在於非常年輕就寫出了可以傳世的作品——23歲,《生死場》,30歲,《呼蘭河傳》,七十年後人們在閱讀蕭紅,一百年、七百年後,只要人類沒有滅絕、閱讀漢語的人沒有滅絕,人們還將閱讀她。

所謂天才,還在於,從一開始,蕭紅就表現出了噴薄欲出的個人風格,各種文體直覺地混融,精細的觀察、漂亮的比喻,和直撲描寫對象的濃郁情感,她和想像中的世界有最近的距離。

“誰規定了小說一定要怎樣寫呢?”蕭紅對聶紺弩說。她把自己比作《紅樓夢》裡的香菱,為詩癡了。她又像香菱的老師林黛玉在說:“這(寫詩)有什麼難的?”無論身體如何柔弱,個人生活是如何悲劇,提及文學,她們自信爽氣。

對我來說,蕭紅是一個令人痛苦的作家。第一次讀《生死場》,讀到王婆賣馬一節,大哭。多年後讀到她死在香港時,喉管被切開,身邊沒有一個人,才31歲,又難以置信地淚流滿面。她容納底層的苦難、土地的悲傷,也許所有的痛苦都是相通的。既已無法為逝者分擔,去理解她的痛苦與光芒,就是生者最大的道義。

十年前,我曾到過黑龍江呼蘭縣。5月了春天還沒有來,江風浩蕩,千里暮雲。人們酒喝得厲害,食物味道很重。朋友說,想想祖先們在這麼寒冷的地方生存,粗糙就粗糙吧。沒有看到街上的大泥坑,倒是路過市集裡的喝啤酒大賽,人們圍看一個小伙子仰起脖子,啤酒流到他的嘴裡像一個小噴泉。仿照小說建起的蕭紅故居,灰瓦白牆,地磚濕潤整潔。院子裡有一座蕭紅的雕像,穿著學生服,手托下巴,一派純真的“五四女學生”形象。

僅有血緣關係、幾乎沒有來往的妹妹寫文章說,那張蕭紅叼煙斗的著名照片,是鬧著玩的,姐姐根本不會抽煙。事實上蕭紅不僅會,而且煙癮很大。有一種說法是,20歲時懷孕的她被遺棄在哈爾濱旅館,和妓女、無賴生活在一起,染上了鴉片癮。如果說寫作以黑暗和痛苦為食物,蕭紅被毒汁泡過的心,足夠她寫到八十歲。她才僅僅吞食了童年。

蕭紅19歲離開父親家,此後即使四處求告,餓到想偷鄰居的麵包,她也拒絕回家。“五四”一代叛離家庭的,不可能是乖女兒。她們在當時是些“不正常”的人,也是時代的勇者。但是很快,她們就付出了比同時代男性沉重得多的代價。

我在大學時讀魯迅《傷逝》,對離家出走又在小家庭中鬱鬱而終的子君頗不能理解。有同學在作業裡寫:為什麼子君不去找個工作?同為女性,今天我們接受高等教育、進入上升通道,視工作為理所應當。我們很難理解將近一百年前,公共空間沒有女性的位置。出身地主家,蕭紅才有可能讀書。而在中學,她就被父親許給了軍閥的兒子。要離開父親,就是隨另一個男人私奔。1937年,蕭紅再次離家出走——這次是和蕭軍的家,住在一家私立畫院。兩天後,蕭軍的朋友找到她,畫院老闆說:“你丈夫不允許,我們是不收的。”

男人。學者葛浩文恨鐵不成鋼地說,蕭紅太軟弱,她無法獨自生存,而她的男人們都在傷害她。即使當時,蕭紅的日本友人也不能理解,為什麼蕭紅那麼依賴蕭軍,她為什麼要忍耐拳頭、侮辱和背叛?她終於離開蕭軍,和端木蕻良在一起。友人S說,你離開蕭軍,朋友們都不反對,但是你不能一個人獨立生活嗎?蕭紅反應激烈:為什麼我一定要一個人獨立生活?因為我是女人嗎?

朋友C問她:到重慶後,有沒有想過離開端木?她說:“想是想的,可是我周圍沒有一個真摯的朋友,因為我是女人。男人和男人之間是不是有一種友愛呢?”“為什麼必定要男人的友愛呢?”“因為社會關係都是在男人身上……在哪裡都是有封建這個壞力量存在的。”

“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邊的累贅又是笨重的!而且多麼討厭呵,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下養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免不了想:我算什麼呢?屈辱算什麼呢?災難算什麼呢?甚至死算什麼呢?我不明白,我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是這樣想的是我呢,還是那樣想的是。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這段著名的自白,迷惘、沉痛,但又如此誠實。又如何能苛責蕭紅的軟弱?想想她成長在一個冷酷的家庭;想想她19歲時第一次嘗到情人的背叛,私奔到北京,卻發現對方有妻有子;想想她21歲時帶著身孕困在小旅館(女人的生育功能,無論在此時,還是在戰亂中,都是一種詛咒),看松花江發起大水,付不出房費,也無路可走;生了孩子卻只能送走,沒有條件休養身體因此留下病根……經歷了這種種困苦,委曲以求一個安定的生活,也許是最可以理解的選擇。再想一想,這一切悲劇隨生命終結的時候,蕭紅才31歲,而我們每一個人31歲時,還在犯著多少愚蠢的錯誤。即使在今天,中國的女兒們仍然背負著重重歷史債務。自由從來不容易,不是一個姿態,一個手勢,自由是永恆地克服重力,掙扎著向上飛行。

娜拉出走之後,怎麼樣?蕭紅短暫的一生,都在回答這個問題。而另一個問題是:一個寫作的娜拉,要往哪裡去?

福克納曾對馬爾克斯說,作家需要獨處,也需要群居,因此最適合的居所是妓院,上午寂靜無聲,入夜歡聲笑語。馬爾克斯窮困潦倒的時候,還真的在妓院住過一年,隨後,就找到妻子,幫他料理家務,整理手稿,讓他在自由幻想的同時,保有和現實世界的聯繫。然而這是男作家的特權,對女作家而言,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在1928年說出簡單至極,卻從未有人說過的真理:女人要想寫作,得有錢,有不被打擾的房間,而僅僅這一點,就夠難了。

1928年,蕭紅17歲,她讀的是魯迅的《吶喊》和茅盾的《追求》。兩年後,她離家出走。她摔上背後的門,面前是一扇扇緊閉的門,每一扇門背後都是一個男人。她進入一個又一個房間,為男人料理家務,左手替他們抄寫手稿,右手寫下自己的近百萬字作品。

人們通常都忽略了蕭紅的力量。文學史上,她是左翼文學陣營的一員、魯迅的學生,文化消費市場上,是她戲劇性的情感故事,但是離開了作為女性、作家的自覺,是無法理解蕭紅的。1936年,獨自坐在東京的夜裡,她寫信給蕭軍說:“我始終把寫作放在第一位是對的。”她像另一個天才張愛玲一樣,意識到自己畢生的使命,都將是發展自己的才華。

1938年,蕭紅在戰爭中流亡到山西臨汾,三角戀愛的另外兩個主角蕭軍和端木同行。蕭軍決定參加抗日義勇軍,蕭紅卻認為,他是一個作家,理應寫作,而不是打仗。她拒絕去延安,和端木一路南行,夢想的只是一個安靜、可以寫作的空間。在臨汾,以及之後在西安的時光,實在意味深長,它是左翼知識分子的岔路口,日後爭論不休的政治與文藝的關係,必須在這裡做出選擇。蕭紅是左派,她同情弱勢者,認同文藝與現實的關係,但是和左翼陣營的其他作家(包括丁玲)相比,她是素樸的左派,堅持寫作的獨立性,對權力、對意識形態的爭鬥沒有興趣。

早逝的蕭紅綁在左翼戰車,受到不完整的肯定。時過境遷,左翼文學引起普遍反感,商業和城市化導致張愛玲報復性的流行。但是時代再一次變遷,蕭紅的價值會被發現。她當時的選擇,無論是文學上,還是政治上,都經得起考驗。

假設她活下來,作為一個左翼作家,蕭紅不可能到台灣。她也許會在丁玲的召喚下回到大陸,活不過“反右”“文革”。也許她會直覺到政治對生活的全面控制,從而遠離政治中心,繼續留在香港。不管怎麼樣,她去世時距離1949年,還有七年。對一個勤奮的作家來說,七年可以完成很多作品。可是這都是假設,歷史沒有給蕭紅、給中國現代作家太多機會。

1942年1月19日,日軍已經攻陷香港,蕭紅躺在一家臨時醫務站,喉管被切開,她要來紙筆,寫下:“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半部《紅樓》是什麼?她去世前曾經計劃著寫一部長篇:“內容是我的一個同學,因為追求革命,而把戀愛犧牲了。那對方的男子,本也是革命者,就因為彼此都對革命起著過高的熱情的浪潮,而彼此又都把握不了那革命,所以那悲劇在一開頭就已經注定的了。”

也許她決定要開始寫愛情了,也許她會藉著寫作,反思革命與個人的關係,也許她已經有能力把個人的悲劇與時代的動盪結合在一起,她真正要成為一個大作家了,但是生活本身卻是那麼令人痛苦,補償的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她繼續寫下:“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三天後,蕭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