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眾聲 > 天黑前趕到目的地 >

天黑前趕到目的地

鳳飛飛回想自己成名的經歷:“我必須在視線看得清楚的時候,繼續往前走,在天黑前趕到自己的目的地。”

這大概是最有戲劇性的行業。極端總在發生,巔峰谷底,忽焉生死,而他們人生的戲劇總是攤開在人們面前。2011年6月,鳳飛飛原定要舉行自己的“台灣歌謠演唱會”,因為“聲帶長了東西”而推遲。八個月後,2012年2月13日,鳳飛飛去世的消息傳出——事實上,她已去世了41天。按照她的遺願,後事要安靜結束,也讓歌迷過個好年。

可是,鳳飛飛是誰?什麼樣的歌迷會因此無法過年?她去世的消息驚動整個台灣,哀慟的卻多半是四十歲以上的台灣人。鳳飛飛曾在1970、1980年代盡享風光,但流行音樂的新口味,一波一波重疊其上。像所有的流行明星一樣,她最終成為了化石,依據她的歌聲、形象,人們可以測定年代。

鳳飛飛原名林秋鸞,小名阿鸞,1953年出生在台灣桃園縣大溪鎮。大溪田園開闊,間有池塘,是寧靜淳樸的台灣村景。蔣介石就葬在大溪的慈湖,據說他選擇這裡,是因為這裡景色很像家鄉奉化。鳳飛飛去世後,亦歸葬在大溪的佛光山。

阿鸞屬於戰後出生的一代,家境清貧。父親是砂石廠的卡車司機,母親是公車車掌小姐(售票員)。她家是一座平房,在大溪鎮最大的關帝廟後面的巷子裡。成名後的鳳飛飛回憶說:“竹籬笆圍著的小院子裡,有幾棵椰子樹,和破舊的雙輪木板車,院子角落裡一年四季都有許多不知名的植物。”阿鸞個性灑脫直爽,常和哥哥弟弟們打架。直到六歲,隔壁阿婆才知道她的性別。母親說,我們有生女的跟沒生一樣,看過去還是一堆男生。這種個性一直持續到歌唱路途,她穿長褲,因為懶得做頭髮造型而戴帽子上台,形象清爽,在當時濃妝艷抹的歌壇顯得十分特別。

讀書之後,阿鸞的數學和英語一塌糊塗,“可見我不是個腦筋靈光的讀書料。”當她第一次懂得“志願”的含意的時候,她立即把自己聯想為“畫家”,可惜繪畫並不是窮人家的孩子可以發展的科目。她還喜歡唱歌,每週不到兩小時的音樂課,對她來說太不夠了。上其他課的時候,她把袖珍歌本藏在課本後面,假裝用功。有一次被老師逮住了,大怒:“林秋鸞!大溪河沒有蓋子!”阿鸞傻乎乎地問:“幹什麼?”老師吼:“跳呀!”

初二,她又拿著滿篇紅字的成績單回家,被媽媽用籐條打了一頓,命令她獨自檢討。她為瞭解悶,打開收音機,一陣賣藥的廣告之後,聽到主持人講歌唱比賽報名,頓時起了興致。對啊,如果可以成為歌星,就可以整天唱歌不用為成績傷腦筋了!幾個月後,她徵得媽媽的同意,獨自趕到台北,參加中華電台舉辦的歌唱比賽。她落選了。

回到家,媽媽又是一頓籐條在等。多年後,孝順的鳳飛飛說:“這是阿母另一種愛的教育吧!”阿鸞是個倔強的女孩,她跑到中華電台續訓,拿到了人生中第一個冠軍,那年她15歲。

1960年代末的台灣,流行文化已經開始繁盛。各種歌唱比賽很多,這是一個新人進入歌壇的重要方式。除此之外,台北有許多現場演唱的歌廳。阿鸞由母親的朋友介紹,到台北一家新開的“雲海酒店”駐唱,酒店經理給她取藝名“林茜”。

1971年,製作人張宗榮邀她拍攝閩南語電視劇《燕雙飛》,並幫她改名為“鳳飛飛”。一生相信觀音菩薩的鳳飛飛找人算過,“鳳鸞和鳴”,“這下子不唱歌也不行啦。”第二年,鳳飛飛推出自己的第一張專輯《祝你幸福》。她搭上了台灣娛樂業發展的兩波熱潮:電視綜藝節目和瓊瑤電影。1976年,鳳飛飛開始主持電視綜藝節目《我愛週末》,現場轉播,載歌載舞,大受歡迎。後來台灣綜藝界的大哥倪敏然、張菲,都是從她的節目開始走紅的。第二年,專輯《我是一片雲》銷量突破45萬張。

儘管主持多年綜藝節目,鳳飛飛其實不善言辭。製作人陳君天說,第一次錄影的時候他發現,鳳飛飛的每一句話不能超過九個字,超過九個字就開始胡說八道。所以陳君天幫她寫腳本時,每一次停頓都在九個字以內,他叮囑鳳飛飛,如果想不起來,你就笑一下。結果這天真爽朗的笑成為了鳳飛飛的一個招牌。

在接受電視採訪時,鳳飛飛並沒有那麼自如,她帶著鼻音,有點侷促,每一句都加一個不必要的“就是說”,一邊說一邊想,努力尋找語言,語言卻總也不夠用。可是想著想著,她口中就會跑出一些親切生動的回答。她回想自己成名的經歷:“像是在沒有月光的黑夜裡,一個人從墳場旁的小路走出來……像做了一場噩夢。”又說:“我必須在視線看得清楚的時候,繼續往前走,在天黑前趕到自己的目的地。”

那是台灣電視綜藝節目發展的早期,不必依賴機智口才,借助製作人的設計,借助歌聲與舞台魅力,還有看不見的執拗與勤奮——鳳飛飛總要拉著主持搭檔就腳本反覆排練,她成了台灣綜藝界的祖師奶奶。不僅如此,從《我是一片雲》開始,瓊瑤的電影、左宏元的作曲、鳳飛飛的唱,變成鐵三角。

借助電視和電影兩大媒介,大溪女孩鳳飛飛的時代到來了。

鳳飛飛去世之後,音樂人劉家昌說,他第一次到大陸,看到鄧麗君那麼紅,很不服氣,“阿鸞唱片賣50萬張的時候,鄧麗君賣不到5萬張嘛。”

鳳飛飛和鄧麗君誰比較紅?怎麼紅法?這樣的比較已經不是第一次,這一次立刻又被媒體熱炒,鄧迷鳳迷也再一次奮起互搏。對於中國大陸歌迷,鄧麗君和鳳飛飛的影響力相差甚遠,是毫無疑問的。1984年,鄧麗君在台北開演唱會,名為“十億個掌聲”,意指已征服海峽彼岸。而鳳飛飛2007年在上海大舞台的演唱會,甚至都沒有滿座。

她們的確有許多相似之處,生於同年,都出自貧寒家庭,十多歲輟學出道,靠天分和勤勉熬成巨星,在最當紅時退出歌壇,最後,又都過早地去世。但是,她們的不同之處同樣多。

鄧麗君長相、聲音都很甜美,是男性的夢中情人;鳳飛飛瀟灑親切,歌迷多為女性。鄧麗君生長在外省人家庭,10歲開始就參與勞軍表演,所唱也多為國語歌曲。而鳳飛飛成長在閩南人家庭,從小跟媽媽唱台語歌,進入歌壇的前幾年她都在唱台語歌。可是在那個年代,國民黨政府推廣國語(普通話),限制台語歌曲的演出,鳳飛飛努力矯正自己的國語發音,儘管如此,還是留下一些平、翹舌不分的含混痕跡。這些痕跡,在台灣本土意識崛起的今天,成為了她富有“台灣意識”的證據。

因為常去勞軍演出,鄧麗君被稱為永遠的“軍中情人”。國民政府遷台之後,為了反共宣傳,常常從金門空飄氣球到對岸,氣球中最多的是傳單,有時也有大米,1980年代之後,氣球中有了鄧麗君的唱片。除了空飄氣球,台灣開通對大陸的電台廣播,也出現了鄧麗君的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甜蜜蜜》,就是最早由台灣的“自由中國之聲”往大陸播送的。這種“軟實力”果然敲開了剛硬的革命胸膛,這個從來沒有跨越過台灣海峽的甜美女孩,成了大陸流行音樂的啟蒙者。

有此歷史原因,再加上鄧麗君1970年代開始就赴香港演出,後又赴日本發展,影響力遠鋪海外,等她再回台灣時,已是“國際巨星”。而鳳飛飛在整個1970年代,且歌且演,雷霆萬鈞,無人可擋,被稱為“國民天後”。

劉家昌說,鳳飛飛抓住了本土的口味,“本土味的國語歌手在三十年前的確比我們正統國語歌賣得好得多。”兩個人都唱過劉家昌的歌,劉家昌都視為自己的學生,只是,他說,當年“大近視”,如果早知道有這麼大的大陸市場,他一定要帶鳳飛飛去美國學唱腔,再到大陸發展。

這一切當然無法“早知道”,歷史總有偶然的岔口。況且發展至今天的現實,並非意義就比較小。1970年代,台灣工業發展漸趨成熟,大批農村女性湧入城市製造業,她們大多分佈在紡織業、電子業,是台灣經濟起飛的基石。女工們離開家鄉來到城市,生活新鮮又飄搖不定,工作常常是令人發瘋地辛苦和單一。曾經是女工、後來成為作家的楊索回憶道,那時候“鳳飛飛是我生活的背景音樂”,無論走到哪裡,都會聽到鳳飛飛的歌,“在廠房隆隆噪音中,鳳飛飛仍唱著新歌,她愛週末,她有一道彩虹,她努力播種夢,全台灣的人跟隨她唱同調。”

在那個年代的台灣,人們相信只要努力打拼,就會有收穫。鳳飛飛陪伴了一代台灣女工的年輕歲月,她的歌詞淺顯溫情,聲音寬和溫暖,有天然的滄桑。作家、出版人詹宏志說:“台灣人心目中的台灣,可能是:城隍廟、擔仔面、魚丸湯和鳳飛飛。”可以撫慰一個時代的心靈,把聲音鑲嵌在時間的層巖,也就足夠了。

烏托邦是一個時間概念,不是過去,就是未來。鳳飛飛的去世,又使很多人開始懷舊。的確,在21世紀聽鳳飛飛的歌,很難讓人不感慨,純真年代似乎已經過去了。她唱“不管月圓月缺/不管花開花謝/我會癡癡地等/等你回來”,“年華似水流/轉眼又是春風柔/層層的相思也悠悠/他鄉風寒露更濃/勸君早晚要保重/期待他日再相逢/共度白首”。

這些來自古代閨怨詩傳統的歌詞,對愛情有一種篤定的癡。儘管純真背後是背叛和不公平,但那同時擁有的簡單恆久也令人惆悵。今天的歌詞不會再有這些,春風秋月不是城市的時間體驗,更不是亞熱帶台灣的季候。同樣,閨怨不是現代的人際關係,今天寫歌的人,忙著幫人們假裝瀟灑,以應對一次又一次的變動與破碎。

當然,那個年代並不真的簡單,那正是台灣社會激情澎湃的時候。退出聯合國,保衛釣魚島運動,知識分子們開始鄉土文學論戰,雲門舞集成立,李雙澤發起“唱自己的歌”,胡德夫、侯德健、齊豫和唱“靡靡之音”的鳳飛飛、鄧麗君同在台灣歌壇,羅大佑快要出現了。

政治對文化的控制還在。新聞局規定電視台、電台一天只能播出兩首台語歌。1976年,鳳飛飛在自己的節目中首唱台語歌曲《月夜愁》,意外地大受歡迎。兩年後,她正當紅之際,突然被坐“歌監”。那是在台中一家酒店的演出,她和兩位男主持人康弘、黃西田搭檔。兩人問鳳飛飛為什麼這麼瘦,鳳飛飛笑說,就是吃不胖啊。台下有人喊,那你要喝牛奶啊。康弘於是做了一個用手擠胸部的動作。演出結束後,新聞局以“開黃腔”的名義處罰主持人,因為晚會名為“鳳飛飛之夜”,所以鳳飛飛被連坐,禁唱三個月。

斯人已逝,康弘開口回憶那個戒嚴年代,他說是鳳飛飛拒絕了警備總部高官的飯局,所以才會遭此無妄之災。劉家昌說,鳳飛飛根本連什麼是黃腔都不懂,怎麼會開黃腔?

經過這件事,鳳飛飛更加小心謹慎,她開始參加一些政治性的演出,勞軍、三民主義晚會。她本身是一個簡單的人,15歲出道——以唱歌為謀生的職業,母親就跟在身邊。那時沒有經紀人制度,很多女明星都靠媽媽打點事業,這其中,鳳飛飛的母親,人稱鳳媽媽,至今為人津津樂道。車掌小姐的經歷練就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能力,鳳媽媽精明能幹,作風強勢,一手掌管了女兒的事業與生活。

在一次訪談中,陳升回憶起鳳媽媽。他說,鳳媽媽每天到賓館門口等著劉家昌,看他出來就問:“導演,給我女兒的歌寫好了沒有?”劉家昌很緊張,每次出門前都叫助手開門先看鳳媽媽來了沒有。助手說,沒有沒有。他才穿過大堂出去上車。有時候鳳媽媽的車到了,她下車大叫:“導演,我女兒的歌寫好了沒有?”劉家昌跟司機說:快開快開。到一個紅綠燈,劉家昌叫,紙筆給我!他坐在車裡開始寫歌。到下一個紅綠燈,鳳媽媽的車趕到了,她下車追來,劉家昌趕快把稿紙從車窗遞出去:給你。

有許多難以證實的傳言,鳳媽媽為女兒搶歌、抬價、經營關係,似乎不是一個令競爭對手喜歡的角色。演藝圈許多男性對鳳飛飛的好感,也在鳳媽媽的貼身保護下,一一被“打槍”。有如此強勢的母親,鳳飛飛就像當年被鞭打之後仍獨自反省,認為那是“愛的教育”,她是一個聽話的女兒,全部聽從母親,收入也都交給母親支配,生活十分節儉,也沒有什麼朋友。

她對媽媽最大的反叛,是1980年遇到香港商人趙宏琦之後,鳳飛飛決定結婚搬去香港,退出歌壇,做一個家庭主婦,讓丈夫實現每天回家都可以看見自己的願望。鳳媽媽雖然也中意這個女婿,但她說:能不能再唱兩年?再賺兩年錢?鳳飛飛不肯。內向寡言的父親說,27歲,也該嫁了,嫁吧嫁吧。這年年底,鳳飛飛和趙宏琦結婚,退出歌壇。直到2003年復出開演唱會,相隔23年。

“永遠要記住,講鳳飛飛,就一定要講鳳媽媽。”同時代的藝人高凌風說。這樣的母女關係,似曾相識。1983年,作家廖輝英發表小說《油麻菜籽》,小說描寫了一個含辛茹苦又專斷強勢的母親,她一生為婚姻所苦,也因此保護、控制女兒的生活,讓女兒承擔起對整個家庭的責任。這篇小說技藝平平,當時卻大受好評,被認為真實描寫了那個年代的女性命運。

台灣記者粘嫦鈺形容鳳飛飛和母親的關係是“愛恨交織”,她必須要離開台灣,才有可能離開母親的控制,擁有自己的生活。但是,即使離開台灣,她也會回到台灣,幫助弟弟鳳飛颺進入娛樂圈,可惜弟弟一直紅不起來。鳳飛飛又把弟弟帶到香港跟丈夫做生意,仍然生意失敗,風飛颺於2003年因胰腺癌去世。

鳳飛飛去世之後,娛樂圈的名嘴們紛紛在電視上講述她的故事。對於她婚後的生活,猜疑紛紛。他們說,丈夫對她很好,可是她沒有什麼朋友,鳳飛飛在香港的生活很孤單。在母親保護/控制下的乖女兒,大概很難有複雜的生活。趙宏琦2009年因肺癌去世,當時的鳳飛飛,十分悲痛。

她生前在接受採訪時說:“我平時是一個百分百的家庭主婦,可是到了舞台,就變成另一個人。”她曾拿到一首新歌,看過之後,大哭兩個小時。這首歌的開頭是:“孤獨站在這舞台,聽見掌聲響起來。”這就是有舞台的人,擁有另一度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