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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煤老闆發家史(上) 7.夜半偷牛賊

我拿出香煙,先抽出一根給紅紅,紅紅沒有拒絕,就噙在嘴角。我又拿出一根香煙給長生,長生驚慌地擺擺手,又遲疑地接過了,一根香煙就讓他受寵若驚。

我們坐在地上,背靠著土窯前面的牆壁,說著往事。一顆流星從天際劃過,消失在了浩渺的蒼穹深處。一隻什麼動物從身邊跑過了,跑進了草叢裡,草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連綿不絕。後半夜的風吹過來,有些涼意。

我問長生:「上次你們不是說要離開嗎,怎麼還沒有走?」

長生歎口氣說:「走?往哪裡走?回家?回家怎麼辦?一年辛辛苦苦種幾畝地,頂多混個肚兒圓。在這裡挖煤,掙錢多。」

我問:「你有老婆嗎?你老婆不擔心你?」

長生說:「鄉里人,家寒就娶不起老婆。」

我說:「就沒有媒人給你介紹?」

長生自嘲地笑笑說:「介紹的倒有,可是人家一『看屋裡』,就不願意了。」

鄉間的愛情幾千年來遵循著一套完整的程序:男女雙方即使一見鍾情,或者日久生情,也要央求媒人來牽線。而更多的不認識的男女是依靠媒人的介紹後,相互認識了,後來走到了一起。媒人是鄉間的紅人,是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受到歡迎和關注的焦點人物。因為擔當這一角色的,往往是一些上了年齡的女人,所以在鄉間,媒人又叫媒婆,或者叫媒婆婆。在過去漫長的歲月裡,媒婆的一雙小腳歡歡喜喜地踩踏在鄉間塵土飛揚的路面上,將日頭一直踩踏到了西山下面。她們晝夜不息地奔走著,像一架織布梭一樣勤奮地穿行在村莊之間,將一對對素不相識的男女織進了家庭裡。在古老的鄉村,媒婆功德無量。

媒婆將男女雙方的情況介紹給了對方後,就會選擇見面的日子,這是男女雙方第一次見面,雙方都會把平時捨不得穿的新衣裳穿在身上,神情靦腆地來到媒婆約定的地方。媒婆看到兩個人都出現後,就會找個借口離開,讓兩個人私下交談。過了一會兒,媒婆又回來了,裝作事情辦完了,男女雙方就要見機離開,誰也不能有依依不捨的表示。如果誰還不願意離開,就會被認為是輕浮,不可靠。

幾天後,媒婆又分別來到男女雙方的家中,徵求意見,如果有一方不同意,這事就算黃了,媒婆需要另外介紹對象。如果雙方都同意,媒婆就會與男方約定日期,讓女方來到男方家中「看屋裡」。「看屋裡」這天非常隆重,男方如果家境一般,一定會將村子裡誰家的嶄新自行車推到自己家中,將誰家的縫紉機擺放在當院裡。那時候,家境不錯的人家都開始購置「三轉一響」:自行車、縫紉機、手錶、收音機。前面三項都會轉動,所以叫「三轉」,後面一個會響,所以叫「一響」。手錶那時候在農村還是一個稀罕貨,只有那些下鄉來的公社幹部才會在手腕上戴上這樣一個閃閃發光的玩意兒。收音機也是稀罕物,只有大隊支書家才有。平時社員們要聽廣播,只能去村口的電桿下面,那上面綁著一個高音喇叭,天天播放最高指示,毛主席他老人家又怎麼怎麼了,一會兒接見了金日成首相,一會兒接見了西哈努克親王,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這兩個國家,而這兩個國家的首領又特別喜歡走親戚,動不動就來我們這裡做客。那時候,如果手錶是上海牌,縫紉機是蜜蜂牌或者飛人牌,自行車是飛鴿牌或者永久牌,收音機是紅燈牌,那就成為所有人艷羨的對象,就像今天的寶馬和奔馳一樣。

女方來到男方家中後,如果看上了,滿意了,雙方就開始訂婚,訂婚是結婚的前奏。訂婚後的男方就開始準備結婚的傢俱,女方準備結婚的嫁妝。這期間,媒婆不斷地來往於雙方家中,帶著女方家索要彩禮的口信,又把男方家的彩禮錢交給女方家。這期間雙方還不能來往,如果要來往必須當著媒婆的面,否則會被認為輕浮,輕浮的女子是會被人看不起的,輕浮的男子是會被人指脊樑骨的。人活臉,樹活皮,沒有臉面的人,是無法在祖祖輩輩生活過的鄉村生存的。你想離開家鄉去外地謀生,那是不可能的。那時候戶籍管理異常嚴格,離開了家鄉去外地謀生,會被當成流竄犯遣送回原籍的。而要去外地,必須有大隊幹部開具的證明,證明上要寫上因為什麼去外地,需要多長時間。如果沒有這樣一張證明,想吃飯,公社食堂不會賣給你;想住宿,公家旅社不會接納你;而且,你因為沒有證明,還會被民兵當作台灣特務抓起來……那時候的人都不能擁有獨立的思想,不能自由行動,人們就像牲畜一樣,只能在固定的區域活動,無數人的足跡,一輩子也沒有走出方圓幾十里地的人民公社的範圍……所以,當現在有些人一廂情願地緬懷那段時光,說那段日子多麼幸福,民風多麼淳樸,心靈多麼純潔,我就想唾他一臉唾沫。說這種話的人,要麼是那時候的幹部,要麼是腦子進水了。

所以,在鄉間,如果一個人做錯了一件事情,會被人當成反面典型念叨一輩子,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情,男女之間的事情會讓幾輩子人都抬不起頭。人們只要提起這個人,就會說,她奶奶那時候怎麼怎麼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她奶奶作風不好,她肯定也是個爛女子,嫁不出去了。

訂婚過後,再隔幾個月或者一年,就是結婚的日子。結婚這天,張燈結綵,一個人的喜事就是一個村莊的喜事,所有的人都會來幫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院子裡擠得水洩不通。男方、女方的所有親戚也都來了,歡聲笑語瀰漫在村莊的上空。女方帶來了所有的嫁妝,男方宴請所有的客人,還有同村的人,觥籌交錯,猜拳行令,一直要到半夜時分,村莊才會漸漸寧靜。

此後,村莊多了一個家庭,他們繁衍生息,在撫養兒女和繁重的勞作中漸漸老去,他們的兒女又重複著他們曾經走過的這一段路程。

去年過年回家的時候,和母親談起了她當初結婚的情景。母親說,結婚的當天,父親家中的屋簷下,放著一輛自行車;父親的身上,穿著一套新洋布衣服。結婚的第二天,自行車不見了,那套新洋布衣服也不見了,父親穿著半舊的粗布衣服。母親好奇地問:「你的車子和新褲子新襖呢?」父親不好意思地笑著說:「車子是借興子哥的,新褲子新襖是借牛娃哥的。」興子和牛娃都是同村的人,據說,興子伯的自行車和牛娃伯的新衣服,被同村的單身男青年們反覆借用過。母親說她當時很氣憤,但是已經結婚了,又看到父親還算誠實,就決定和父親好好過日子。

父親和母親只有一張合影,那就是他們的結婚照。幾十年過去了,母親還保存著他們的結婚照。結婚照上的父親很帥,母親很美,兩個家庭又相距不遠,可是他們還是只能通過媒婆才能走到一起。

我也曾經在媒婆的攛掇下見過一個女孩。我們這代人可能是經過媒婆結識配偶的最後一代人了。現在,我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還有沒有媒婆踩踏過的足跡?現在的年輕人,還有沒有人通過媒婆來認識異性?這些年來,人們的交往半徑大大增強,無數的打工者湧入了城市,手機和網絡讓異性不再神秘,愛情和婚姻都進入了快餐化時代。性,遠遠走在了愛的前面。當人們還沒有產生愛的時候,卻發現已經上床了。媒婆,這個延續了幾千年的職業,可能已經絕跡了。

我通過媒婆和那個女孩子見面,是在我中專畢業後的第二年,第三年我就考上了大學,以後都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勇氣認識異性的。如果農村青年也有初戀,如果那段往事也算初戀,那麼我的初戀就充滿了滑稽和無奈。那個女孩子在一家工廠上班,是吃商品糧的正式工,那時候有工作的女孩子都很搶手,一個個都牛得不行,她們像大熊貓一樣因為數量稀少而珍貴。那個女孩子和我在媒婆家中見面,她先到的,坐在屋子裡的炕沿上。為了讓自己看起來瀟灑,我把衣服的扣子解開,露出裡面的海魂衫,而海魂衫的下擺則紮在褲子裡。我走進媒婆的家中時,故意起勁地擺動著手臂,讓衣服的下擺像翅膀一樣左右搖擺,讓她能夠看到我裡面時髦的海魂衫。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為了顯示自己有才華,我就大談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一首首地背誦北島和顧城的詩,那時候我是一個文學青年,自以為每一個女孩子都會像我喜歡文學一樣地喜歡文學青年。那個女孩子一言不發,低垂著頭,我想當然地認為她一定是被我陶醉了,於是更加起勁地背誦「我用生銹的鑰匙,敲著厚厚的牆」,並且還輔以電影中英雄們那樣大開大合的動作。

第二天,我興沖沖地來到了媒婆的家中,詢問女孩子對我的印象,媒婆說:「人家女孩子說了,你衣衫不整,滿嘴胡話,肯定精神不正常……我看你不像精神不正常的人啊。」

在相親的道路上,長生比我走得更遠一步。

長生話語很少,語速很慢,這在農村會被認為是性格穩重。長生身材高大,豹頭環眼,這是農村標準的帥小伙的形象。所以,長生沒有和女孩子見面的時候,都能討得女孩子的歡心。然而,無數次的相親,長生都被阻擋在「看屋裡」這個環節上,他們家那間四面透風的破瓦房,阻擋了那些滿心歡喜的女孩子繼續深入的腳步。

長生交往時間最長的,是和鄰村一個女孩子,女孩子黑黑瘦瘦,好像渾身的器官都沒有長開,眼睛像指甲縫一樣細小,然而,就是這樣的女孩子還給長生提條件,要求長生家蓋三間新瓦房。新瓦房蓋起來後,她就會嫁給長生。長生和弟弟永生辛辛苦苦幹了一年,還蓋不起半間瓦房。後來,看不到瓦房影子的女孩子嫁給了小鎮上的一個裁縫,那個裁縫一條腿殘疾,但是他另一條完好的腿踩踏著縫紉機,就會引來滾滾財源。十年後,各種服裝廠遍佈珠三角的大小城市,各種款式的服裝從珠三角運往了世界各地,也運往了西北農村,裁縫這種職業便成了最後的絕響。不知道那個殘疾裁縫現在生活可好?那個想住新瓦房的女子,是不是還和裁縫生活在一起?

因為家中沒有新瓦房,將近三十歲的長生,仍然孑然一身。三十歲的城市男人,正值黃金年齡;三十歲的農村男子,已經被迫進入大齡青年的行列,婚姻成為了老大難問題。

在貧困的農村,金錢顯得更為重要。

我們正在回憶往事,突然,岔路口的白楊樹下面,出現了三個黑影,兩個豎條的黑影中間夾雜著一個橫條黑影,它們都移動得非常快。紅紅打著手勢告訴我們說:「別吭聲,別吭聲。」

我一直猜不透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的黑影,它們的移動速度就像奔跑一樣。我正納悶的時候,月亮從雲層裡露出了半張臉,溶溶的清輝灑在了無邊的曠野上,我看清楚了,那是兩個人,他們的中間是一頭牛。然而,牛已經不是牛的速度了,它像馬那樣迅捷。

黎明時分,他們牽著牛幹什麼?這兩個人又是誰?牛為什麼行走得那麼急促?

我問紅紅,紅紅說,這兩個人就是先前從路上走過的兩個壞種,看他們急急慌慌的樣子,這頭牛一定是偷來的。在鄉村,耕牛是一個家庭最大的一筆財產,所以,小偷就盯上了耕牛。牛行走緩慢,又軀體龐大,所以,要想偷走,很不容易。但是,偷牛賊有一個絕招,他們把點燃的香插在耕牛的屁股裡,耕牛被香火熏烤,就會加快行走的蹄腳。香,就是寺廟裡祭拜神靈使用的那種香。

真想不到,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學問。就連偷牛賊這一行,也有外人根本就想像不出的「學問」。

可是,這兩個毛賊偷走了耕牛,丟牛的人家就會遭受慘重的損失,怎麼辦?我站起身來,一手拿著一塊半截磚,想砸過去。長生也從地上找到了一根樹枝,握在手中。紅紅悄悄拉了我們一把,她說,他們手中有獵槍。

怎麼辦?我們不甘心地蹲下身來,總不能看著毛賊在我們眼皮底下偷走耕牛吧,他們是兩個男人,我們也是兩個男人。怎麼辦?

我的眼光落在了一具無頭死屍上,我想,在這樣的暗夜裡,除去入殮人,還沒有人不害怕無頭死屍的。

我爬到了那具無頭死屍旁邊,雙手撐在他的腋下,面朝馬路,將它舉了起來。突然,身後的紅紅不失時機地發出了一聲尖厲的長嘯,很像恐怖片中女鬼的叫聲。幾十米開外的埝畔下的馬路上,兩個毛賊停住了腳步,月光下,我看到他們兩張慘白慘白的臉。

紅紅的叫聲又響起來了,聲音又高又亮,更加淒厲,彷彿一支竹竿劈成了無數的竹片,然後一根一根連接起來,直插雲霄。突然,埝畔下響起了一聲恐怖的慘叫,彷彿瓷盤摔在水泥地面,被摔成了無數的碎片。接著,一聲巨響傳來,路面上騰起一股青煙,我感覺一股疾勁的風從耳邊掠過。

紅紅異常淒厲的聲音還在響著,像細細的刀片劃破了月色下的曠野。一根什麼樣的東西落在了馬路上,落在了兩個毛賊的面前,他們看了一眼後,就大呼小叫,像被門扇夾住了腳指頭。他們丟下耕牛後,倉皇逃遁。

那是長生扔出的一根斷臂。

沒想到我們裝神弄鬼,嚇跑了毛賊。

毛賊跑遠後,在毛賊跑來的方向上,幾束燈光像利劍一樣劈開了濃濃的夜色,突突突的柴油機聲也傳來了,中間還夾雜著嘈雜的說話聲。我們躲在埝畔上,看到兩輛手扶拖拉機開來了,坐在車廂裡的人,手裡都拿著鐵叉木棍。

這肯定是一群追趕毛賊的村民。

我和長生順著埝畔溜下去,手扶拖拉機停下來了,車上所有人都驚訝地望著我們。我指著遠處田地裡的耕牛說:「牛在那裡。」然後又對司機說,「賊娃子剛走了不遠,趕緊攆,還能攆上。」

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加大油門跑上前去,另一輛手扶拖拉機上的人都跳下來,他們在凌晨的田野裡圍追堵截。被燒著了屁股的耕牛羞愧交加,暴跳如雷,十幾個精壯小伙子費了很大的勁,才將耕牛控制住。

開著手扶拖拉機的中年人問我:「深更半夜的,你們幹什麼?」

我說,我們是趕夜路的,無意中遇到偷牛賊,就將偷牛賊趕走了。做賊心虛,賊娃子遇到人總是膽怯三分。他們沒有懷疑我們。

紅紅的這個入殮地點一直很神秘,沒有多少人知道,我不想讓他們知道埝畔上還有一個女人,還有幾具殘缺的死屍。紅紅終於平靜下來的生活,我不想讓她的生活再被人打破。

那兩名小偷被抓住了。一隻隻穿著布鞋的腳踩踏在兩名小偷的身上,將他們踏了個半死,然後扔進了手扶拖拉機的車廂裡,拉到了鎮子上的派出所。

我沒有想到,我們攔截下來的耕牛,居然是煤老闆的耕牛。

煤老闆身家億萬,家中沒有耕地,可是他卻養著一頭膘肥體壯的大犍牛。我居然通過大犍牛認識了煤老闆。

煤老闆養大犍牛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