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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煤老闆發家史(上) 6.災難隨時會發生

我繼續跟著紅紅做入殮。

我沒有想到,有一天在入殮的時候,我在死屍堆裡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我們那裡的風俗是,誰家有人意外死了,就會把人偷偷地放進窯洞裡,等著紅紅入殮。紅紅入殮好後,他們就抬走。

我和紅紅邊工作邊交談。紅紅對礦工生活很熟悉,她說,礦工們在地下挖煤的時候,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預想不到的災難。一洋鎬下去,透水了,巷道會被淹沒,礦工們溺水身亡;挖著挖著,頭頂上出現了塌方,礦工們就會被埋在地下;礦井裡因為空氣不流通,會有瓦斯,當瓦斯積攢到了一定程度,遇到火花就會像炸藥包一樣爆炸……礦工們遇到堅硬的煤塊阻擋了挖掘進程時,也會引爆煤塊。在八百米深處,只要引爆,就有危險發生,就有死亡降臨。

礦工,真的就是用生命在賭博。

那天晚上,紅紅和我又來到了那座廢棄的窯洞前,我看到地上散亂地堆放著殘肢斷體,就猜想肯定是發生了一起爆炸事故。然而,我手持一條襤褸褲管包裹的腿腳,遊目四顧,不知道它此前是安裝在哪具身體上的部件。這些天我膽子慢慢大了起來,看到死屍不再害怕,手捧著死屍也不再驚懼。死屍都是冰涼的,像鐵器一樣,我們常常能夠在文學作品裡看到「溫熱的身體」、「軟香溫玉」之類的描述,那是因為人體裡血液流通,身體才會達到37℃,而死亡後,因為血液不再流通,死屍就會變得冰涼。死屍又是僵硬的,像木棍一樣,我們在文學作品中看到「柔軟的胴體」、「彈性十足」之類的描寫,那是因為人體是潮濕的,總在分泌水分,而死亡後,就停止了這種分泌,人體就會變得僵硬。殭屍,殭屍,僵硬的軀體是不會打彎的。

紅紅經驗很豐富,她先把這些殘肢斷體分門別類地擺在幾處,然後仔細端詳著,再將它們分開,分別安裝在一起,又用長針縫補在一起,像安裝變形金剛一樣,又像縫補衣褲一樣。我問紅紅她怎麼就能分辨出來哪條腿是誰的,哪條胳膊是誰的。紅紅慢悠悠地說:「你做得多了,自然就曉得了。」然後她拿起一根斷臂比劃著說:「這個人手腕很細,手臂很短,那肯定就是一個又矮又瘦的人的。」紅紅誨人不倦,循循善誘,她熟練地擺弄著這些殘肢斷臂,滿臉都是對工作的沉醉和熱情。紅紅還真把我當成了她的徒弟,準備讓我長期從事這一艱巨而恐怖的工作,也準備把她的滿腹才學傳授給我。

殘肢斷臂的旁邊,還有一具完整的死屍,死者攤開四肢躺在地上,躺成了一個「大」字。死者的一隻腳上穿著黃膠鞋,一隻腳光著,兩條褲管挽到了膝蓋,小腿上露出了濃密的黑毛。這是一具全屍。

紅紅對我說:「端盆水,給他洗洗。」她指著那具全屍。

我拿著臉盆走下斜坡,看到了那個烏黑的水缸,殘缺的缸口朝向天空,在朦朧的月色中,彷彿一張張開的嘴巴。站在水缸前,我突然害怕起來,驚恐地向四周張望,擔心背後又會出現兩個人。自從第一次在這裡遇到長生和矮個子後,我每次來到這裡,都會驚懼萬分。

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了,遠處的村莊融入一片黑暗中,近處的皂莢樹像巨塔一樣,又像童話故事裡的巨人一樣,在夜色中顯得恐怖猙獰。那時候,麥子已經收割了,晚風吹過空曠的田野,迴盪著嗚嗚的聲音,像無數的冤魂在低聲嗚咽。我一陣哆嗦,此前閱讀過的恐怖小說中的情景突然一下子浮現在眼前,我一遍遍地問自己:「難道人死後真的成了鬼?」

我端著滿滿一臉盆水,心驚膽戰地爬上坡頂,一回頭,突然看到田野裡,真的有兩個影子走過來,他們走得飛快,卻又悄然無聲。恐怖小說裡說,鬼魂都是沒有重量的,所以才能走路無聲,莫非,向我們走來的,真的就是兩個鬼魂?

我異常恐懼,臉盆打翻在地,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了紅紅的身邊,我氣喘吁吁地指著那兩個月光下的黑影說:「你看,你看。」

紅紅悄聲說:「甭出聲。」她扒著我的肩膀,趴在地上,我的手掌哆哆嗦嗦地按在一片黏糊糊的東西上,藉著月光一看,手掌上滿是污血,斜眼望去,看到我的旁邊躺著一具殘缺的屍體,剛才我的手掌按在他血肉模糊的斷臂上。

那兩個飄忽的身影穿過田野,走到了馬路上,又沿著馬路走到了岔路口。他們站在一棵白楊樹下頭對著頭,好像在竊竊私語,接著,我看到他們趴在路面上,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然後,他們就走上了左邊的一條小道,漸漸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紅紅站起身來,我也跟著站起來,我問:「剛才那是什麼?是鬼嗎?」

紅紅不以為然地說:「人嘛。」

我長出一口氣,問她:「是人?是人你還害怕成這樣?」

紅紅說:「這是鎮子上的兩個地痞,啥事都能幹出來,比鬼還叫人害怕。」

我問:「你能看清他們的臉?」

紅紅說:「你看不清,我能看清。」

我好奇地問:「他們去幹什麼?」

紅紅說:「這時節鬼鬼祟祟出門的,非奸即盜。」

我越發好奇:「你咋能知道?」

紅紅還是那句話:「你看不清,我能看清。」頓了頓,她又說,「他們趴在地上瞅,瞅啥呢?估計是瞅腳印哩。你等著,這兩個壞種八成還會回來的。」

我將信將疑。紅紅的眼睛真的就跟獸類的眼睛一樣,能夠穿透黑暗?她真的料事如神,知道人家還會回來?

我又去斜坡下端來了一臉盆水,蹲在了那具全屍的旁邊,給死者擦拭身體。死者的身體散發著一股汗臭味,他在死亡前,身上的衣服一定被汗水浸泡得透濕。而在這個靜靜的暗夜裡,汗腥味開始散發出來。我解開他的衣服,手指碰到了他的身體,他骨瘦如柴,肋骨像鍵盤一樣條條凸起。我暗自想:這個礦工可能是在井下餓死的。

我拿著布片,蘸著洗衣粉水,從臉部開始,擦拭著他的身體。他臉頰消瘦,我的手指碰在他凸出的顴骨上,像碰在石頭上一樣,隱隱生痛。以前聽紅紅說過,礦工死亡後,嘴巴裡都會填滿煤炭,一定要將這些煤炭掏出來,將他們的嘴巴沖洗乾淨。這樣,礦工在陰間才不會餓肚子。

我一隻手捏著他的嘴巴,一隻手的手指探進去,突然,他的上下頜合在一起,像螃蟹一樣咬住了我的手指。

我尖叫起來,聲音像刀子一樣劃破了夜半的寂靜。紅紅問:「怎麼了?」我還沒有回答,那具死屍突然坐了起來。月光下,他雙眼圓睜,顯得異常猙獰恐怖。

我張開嘴巴,可是發不出聲音。在夢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景,當我遇到極端危險之時,想大聲叫喊,可是總也喊不出話來。那一刻,我如同墜入了極端恐怖的夢中。我的頭髮根根豎起,我的心臟也彷彿停止了跳動。

紅紅跑了過來,慘淡的月光中,她看到這一雙圓睜的眼睛,也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死屍的嘴巴突然張開了,也可能是我的手指掙脫了他的嘴巴,我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死屍打了一個長長的酣暢淋漓的噴嚏,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身材很高,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淹沒了倒在地上的我。

紅紅說話了,她顫抖著聲音問:「你是人是鬼?」

死屍的喉嚨先呼嚕呼嚕響了一番,像拉響了風箱,接著,他也說話了,他問:「這是哪裡?你們是誰?」他轉了一個身,突然又問道,「咋個會是你們啊?我咋個會到這搭?」

紅紅也認出了他,她用手臂拍打著自己乾癟的胸脯,拍打得啪啪直響,聲音乾燥,就像衣服拍打在牆上。她說:「啊呀呀,你個賊挨刀子的,把我差點嚇死。」

我也終於認出來了,他是長生。

很多年後,我回想起這晚的奇遇,還感到心悸而不可思議。先是兩個夜晚行走得形同鬼魅的地痞,接著是死而復生的長生。長生,他為什麼就被拉到了這裡?

長生說,他昨天下班後一個人閒逛,逛到了一個黑鞭炮廠裡。黑鞭炮廠裡有幾個人在工作,不知道誰亂扔煙頭,結果引燃了鞭炮堆,慘劇就發生了。

我問,國家為什麼就不管這些黑作坊?

長生說,國家一直在監管,可是這些黑作坊白天不開工,夜晚才開工,讓人防不勝防。唉,這些人,都是被錢害的,為了錢,連命都不要了。

我說,我一個朋友是記者,他每年都要採訪好幾起鞭炮廠爆炸的案例,都是這樣黑作坊。

長生說,是啊,這些黑作坊之所以不願意合法經營,就是為了逃脫監管,不按照規則操作,所以會發生事故。這和煤礦是一個道理,煤礦嚴格按照規程采煤,也不會有礦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