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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煤老闆發家史(上) 4.午夜驚魂

入殮人的工作,不僅僅是擦拭死屍。

紅紅有一把長針,這把針是用自行車輻條打磨而成的,長針後連著長長的尼龍線。這把長針是用來縫合屍體的。紅紅還有一個粗粗的針管,針頭像錐子一樣粗大,小時候我見過獸醫給牛馬打針的情景,他們就是用這樣的針管。遇到煤老闆要求保存時間較長的屍體,紅紅就會把自己配製的防腐藥物,通過針管打進死屍的體內。

以前在鎮衛生院從事護士工作的紅紅,現在在礦難者身上從事外科醫生工作。

那些天裡,我一直等待著那家即將創刊的報社通知去上班,所以,在等待的日子裡,我可以游刃有餘地跟著紅紅去入殮,我不得不承認,這個外表孱弱的女人,是世界上膽子最大的人。

有一天晚上,我們又來到了那面廢棄的土窯前,後來我知道了,那面土窯和那道斜坡就是堆放死屍的地方。方圓幾十里的地方,有人死亡了,屍首就會被拉到那道斜坡上,塞進窯洞裡,關上窯門,等到夜晚,再把屍體抬到院門前的空地上,通知「鬼見愁」紅紅過來入殮。

很長時間裡,周圍村莊的人都不知道那面廢棄窯洞裡的秘密。他們趕集的時候背著背簍從窯洞後的小路上走過,他們耕種的時候吆著牛從窯門前的田埂上穿過,他們不知道,距離他們十多米遠的地方,有一間堆放死屍的窯洞。聽說後來是幾個淘氣的孩子跑進窯洞裡,突然看到地面上擺著一排死屍,嚇破了膽,哭喊著回到村莊裡,這面窯洞掩藏的秘密才被揭開。在老家,看到死屍被認為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那天晚上,紅紅一如既往地開始工作,她蹲在一具具死屍的跟前,用洗衣粉水擦拭屍體。這次死的是燒石灰的人。他們在石灰窯裡燒窯,突然窯洞倒塌了,他們全被悶死了。這些窯工的身上都有傷疤,沒有一個的身體是沒有傷疤的,長期在黑暗的逼仄的空間裡手持洋鎬挖掘,拿著風鑽開採石頭,血肉軀體與鋼鐵機器,還有堅硬的石頭磕磕絆絆,總會留下傷疤,傷疤處的粉末很難清洗。還有眼睛裡的粉末,更難清洗。這些人死亡的時候,都是眼睛圓睜,極度的恐懼和對生活的極度留戀,讓他們把最後的一絲力氣用在了眼睛上,而眼睛總會灌滿石灰粉末。

紅紅左手按在死者的眼皮上,將眼睛翻開,然後用右手手指一點一點掏出裡面的粉末,每掏一下,紅紅就將手指抹在旁邊的一片破布上。掏乾淨後,紅紅放開了左手,死者的眼睛還是圓睜著,像骨頭一樣凸起,凸向黑濛濛的天空。那一刻,我真切地知道了什麼叫作死不瞑目。

那天晚上沒有月亮,月亮躲在厚厚的雲層裡,天光時明時暗,遠處響起了沉悶的聲音,像戰車軋過冰封的荒原,又像巨大的車輪滾過天邊。暴雨正在遙遠的地方肆無忌憚。紅紅的清洗工作很緩慢,那些從石灰窯裡刨出的屍體面目全非。

我站在一具屍體的旁邊,在暗淡的天光中,我看到死者的脖子像枯萎的瓜籐一樣垂在一邊,一條腿從膝蓋處拗斷了,像雙節棍一樣疊合在一起。這個窯工臨死的時候,一定受到了極大的折磨和痛苦,那麼,又是什麼事故讓他的脖子和腿腳都折斷了?

天色越來越暗,洶湧的黑暗像海水一樣吞沒了遠處的溝壑和近處的皂莢樹。滾雷的聲音漸漸臨近,似乎就響在耳邊。一陣風從斜坡下捲過來,冷颼颼的,讓我禁不住哆嗦了兩下。

黑暗中傳來了紅紅的聲音:「你把那個頭盔拿過來。」

我問:「在哪裡?」

紅紅說:「就在你身子後頭。」

我轉過身去,看到了地面上的一個安全帽,老家的人都把安全帽叫頭盔,還延續著古代的叫法。老家那裡古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很多上古的詞彙一直延續到了今天。就連沒牙的老太太也會說出一連串的成語和典故,讓人訝異。

我在黑暗中拿起頭盔,頭盔裡卡著一塊石頭,我在地上磕了磕,沒有磕出來。黑暗中傳來了紅紅的聲音:「別磕了,一搭拿過來。」我看不到紅紅,但是紅紅能夠看到我,長期「上夜班」的紅紅眼睛具有穿透黑暗的能力,老家人把這叫作「夜眼」,傳說中四條腿的動物都有夜眼,它們可以在夜晚奔跑獵食,像豺狼虎豹;兩條腿的都沒有夜眼,所以要回到巢穴安歇,像各種鳥類。

我端著頭盔走向紅紅聲音的方向,紅紅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她的右手拿著一根長針,就是那種用自行車輻條打磨出來的長針,長針後連著長長的尼龍線。她的腳邊躺著一具死屍,死屍四肢張開,沒有頭顱。

我走到了紅紅的身邊,紅紅站起身來,伸出了手臂,準備接過我手中的頭盔,突然,一道閃電掠過天空,照耀得地面如同白晝,我看到我手中端著的,卡在頭盔裡的,不是一塊石頭,而是一顆人頭。人頭上的眼睛睜得滾圓,目眥盡裂,憤怒地盯著我。

我大叫一聲,頭盔掉落在地上,骨碌碌滾出了很遠。紅紅無言地走過去,撿起來,將頭盔扶正了,頭盔下又露出了那雙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紅紅一隻手捧著這顆頭顱,另一隻手在脖子下摸索著,解開了扣鎖,然後將頭盔扔在了一邊。

她蹲在那具無頭死屍旁,將這顆留著寸發的頭顱,縫合上去。

雨點像石頭一樣砸下來,砸得我渾身戰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