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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煤老闆發家史(上) 3.人間地獄

紅紅再次來電話,已經是三天後了。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

這次交通事故死了六個人,六具屍體需要紅紅清洗入殮。

那天夜晚刮著細細的涼風,天空中還掛著月亮,月亮慘白慘白的,像一張死人的臉。小時候寫作文的時候,我們照貓畫虎地引用這個從別人那裡得來的比喻,而今天晚上,我才真正體會到了這個比喻有多麼恐怖。紅紅騎著一輛聲音很不和諧的摩托,我坐在摩托的後面,我們的中間放著一個皮革包裹的箱子,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東西,有些沉重。摩托的燈光照著路兩邊的樹林,樹林裡鬼影憧憧,彷彿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那裡,在樹木後一閃一閃地偷窺。樹林裡突然就會響起一聲莫可名狀的聲音,讓我的心頭一陣陣發緊。

摩托沿著狹窄彎曲的路面,來到一座廢棄的土窯前,就停下來了,土窯沒有窯門,像一張張開的黑洞洞的嘴巴,不知道那裡面有什麼。土窯前有一棵高大的樹木,黑魆魆地矗立在黑暗中,風吹過來,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緩慢的聲響,像有人在拍動著巴掌。樹下是一堆堆起伏的小土堆,沒有規則沒有形狀,像被隨意撂倒的麥捆子。紅紅將摩托靠在窯門前,熄火了,然後讓我把箱子提下來。

我提著箱子站在大樹下,左右看看,看不到一個人,不是說要殮屍嗎?怎麼會沒有人?我們來到這裡幹什麼?我好奇地問紅紅:「屍首呢?屍首在哪裡?」

紅紅手指向下指著說:「腳前。」

我低頭仔細一看,這才看到那些「麥捆子」就是屍首,它們被橫七豎八地擺放在地上,像被大水沖刷過的木樁。月亮從雲層裡鑽出來,照著一張張慘白的臉,原來死人的臉真的像月光一樣慘白。我驚恐地後退了一步,突然背部傳來了刺骨的疼痛,火辣辣的疼痛迅速覆蓋了全身,讓我差點喊出聲來。那棵大樹是皂莢樹,它渾身長滿了尖刺,像刺蝟一樣。

紅紅從我的手中接過箱子,蹲在地上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塑料臉盆,又取出了幾個鹽水瓶子,擰開橡膠蓋子,把裡面的水倒進臉盆裡,又倒了一點洗衣粉進去,再用棉布蘸著水,一下一下擦洗著第一個死者的身體。每擦幾下後,她將棉布放在臉盆裡清洗,臉盆裡的水立即變成了黑色。

這些死者都是附近煤礦挖煤的礦工,他們的身上沾滿了煤炭。

電話裡說一共有六個礦工死於一次意外的交通事故,可是我看到這裡只有四具屍體,另外兩具去了哪裡?我想問,可是想到紅紅話語很少,又想到她可能也不知道,就沒有問。

紅紅擦洗完了第一具屍體後,讓我和她把屍體抬到窯門裡。紅紅抓著肩膀,我抓著雙腿,一起走向窯門,屍體很重,就像滿滿一麻袋土豆,過去只知道人們說什麼很重的時候,就說「死重死重」、「死沉死沉」,今晚我才知道了,死亡後的人,確實非常重。屍體冰涼冰涼,摸在手中,就像摸著鐵器一樣。

身體乾瘦的紅紅居然力氣很大,我抬得氣喘吁吁,而她大氣不喘。我開始敬佩這個外干中強的女人了。

把第一具屍體放進了土窯後,紅紅又從箱子裡拿出了一個塑料臉盆,指著前面的斜坡說:「下面,端水。」

我遲疑地接過臉盆,慢騰騰地沿著土坡走下去,邊走邊回頭望,擔心那些屍體突然復活了。我一直都在想,不是說死了六個人嗎,怎麼現在只有四具屍體,另外兩具去了哪裡?

我走到了土坡下面,在另一眼廢棄的窯洞前看到了一個豁口水缸,水缸裡果然有水。水僅有半尺深,可能是積攢的下雨水,西北苦寒乾旱,很多地方的水比油更珍貴。

我端起了滿滿一臉盆水,剛剛轉過身,突然看到身後站著兩個人,月光照著他們慘白慘白的臉。

我驚叫一聲,臉盆掉落在地上,人也癱坐下去,莫非他們就是那兩個找不到的屍體?他們怎麼會來找我?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像雨夜閃電照耀下的白茫茫的草灘。

那兩個人彎下腰來,其中的高個子伸出手來,我的手臂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枯葉。高個子說:「娃娃,莫怕莫怕,我們是好人。」另一個矮個子也附和著說:「是呀是呀。」

我聽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暴風驟雨般的心情才慢慢恢復了平靜,我站起身來,問他們:「你們是誰?來這裡幹什麼?」

高個子說:「娃娃,我們是這裡的礦工,好人,是好人。聽說今天有幾個礦工死了,你見沒見到屍首?」矮個子又附和說:「見到沒有?」

我說:「跟我過來。」然後,重新舀起一臉盆水,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他們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走到半坡的時候,矮個子從我手中搶走了臉盆,說什麼也要替我端著。

走到了斜坡的上方,借助慘淡的月光,我看到地面上躺著三具死屍,紅紅正蹲在一具死屍前面仔細地擦洗著。高個子緊跑兩步,跑到了第一具的前面,翻轉過來,猶豫了一下,又奔到了第二具的前面,突然,他雙膝跪下去,從喉嚨裡發出一聲異常淒厲的叫聲,然後,人慢慢歪斜下去,倒在了地上。

矮個子將臉盆放在地上,啊呀呀叫著跑向高個子,紅紅也站起身來,跑到了高個子身邊。矮個子扶起高個子,一下一下用勁地拍打著高個子的後背,一聲一聲呼喚著:「長生,長生。」紅紅用長長的指甲狠狠地掐著高個子面部的人中。我焦急地等在一邊,不知道該怎麼辦。

過了好久,似乎過了好久,高個子終於哭出聲來,聲音像長長的布帛一樣從喉嚨裡抽出來。紅紅站起身來,矮個子繼續扶著高個子,我聽見他對高個子說:「不叫你來,你硬要來,來了就成了個這!好了好了,事情到哪一步,就說哪一步的話……」他安慰著高個子,要高個子別悲傷,突然自己也哭出聲來。

紅紅端過盛水的臉盆,繼續在第二具屍體上忙碌著,她一下一下努力地在屍體的臉部擦拭著,月光照著她臉上的兩道淚痕,亮晶晶的。

高個子哭過後,將面前的屍體擺放整齊,然後在死者的衣服上摸索著,一個口袋一個口袋地摸索著,最後,他只從褲袋裡掏出了吃剩的半個饅頭。半個饅頭,是這名死者留給這個世界唯一的遺物。

高個子又號啕大哭。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名叫長生的高個子來自陝北,死者名叫永生,是他的親弟弟。在煤礦挖煤工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中,很少有兄弟兩人一起挖煤的,然而,他們家實在太窮了,為了給母親治病,他們傾家蕩產;接著妹妹又考上了大學,卻無力支付高昂的學費,萬般無奈中,弟兄兩個一起來到這裡挖煤,用生命做賭注,供妹妹上大學。

然而,他們賭輸了。

就在今天早晨,永生升井了,他對哥哥說,鎮上過物資交流大會,他和幾個老鄉一起去看看。長生答應了。吃過早飯後,長生就下井了。下午,長生升井了,卻沒有等到弟弟永生回來,他就一個人去澡堂泡澡,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吃完飯已經是黃昏,永生還沒有來,長生就一個人回到了宿舍。然而,今天晚上他一直在盜汗,心慌意亂,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一次次站在宿舍門口向遠處看,希望能夠看到永生的身影,可是一直沒有。後來,他又來到礦井旁邊的小賣部,那裡是礦工們下班聚會的地方,也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在這裡,他聽到了礦工們出事的消息。五名礦工坐著手扶拖拉機翻山,車速過快,五名礦工和司機都掉進了深深的山溝裡。大家都知道有六個人出事了,但是不知道是誰。

長生驚慌不已,他從小賣部出來,急匆匆地走在礦區的每條小路上,遇到每一個熟悉的人,都問是否見到永生。然而,沒有人見到。後來,他遇到了矮個子,矮個子是長生最好的朋友,他已經知道永生出事的消息,他勸長生,可是勸不住,就跟著長生一路找到了這裡。

長生抱著弟弟永生的屍體,臉貼著永生的臉,慢慢摩挲著,他沒有再哭出聲來,顯得很安靜。月光照耀著高個子,我看到他的臉上淚水洶湧,亮光閃閃。矮個子幫著紅紅整理屍體,他們從一個死者的身上只找到幾角錢,從另一個死者的身上找到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很燦爛地笑著,那是他的妻子,還是女朋友?

那天晚上,長生抱著永生,將弟弟永生抱在懷裡,一動也不動,像一座雕塑一樣,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抽泣聲,好像已經睡著了。紅紅端著水盆,站在他的身邊,她說:「放開。」長生置之不理。她又說:「放開。」長生還是置之不理。矮個子搖晃著長生的肩膀說:「你放開啊,讓人家收拾一下。」長生依舊一言不發,依舊抱著弟弟,他好像已經癡呆了。

矮個子蹲在了長生的身邊,他安慰長生說:「你一定要挺住啊,你千萬不能垮,你垮了你們家就都垮了,媽媽妹妹都沒人照顧了。你一定要挺住啊。」長生沉默不語,月亮照在他慘白慘白的臉上,我看到他兩隻空洞的眼睛,像水井一樣幽深。

矮個子一直蹲在長生的身邊,絮絮叨叨地訴說著,長生依然像石像一樣紋絲不動,也一言不發。我聽見矮個子說:「人這一輩子,活多少年是個夠數?與其這樣天天受苦,還不如死了,死了也就解脫了。一人一個命啊。」

矮個子又說:「把永生的事情處理完了,我們一搭回村子,再也不出來。啥也沒有咱家裡那幾畝地好。不幹了!」矮個子的語氣斬釘截鐵,聽起來很堅決。

永生的屍體不能清洗,紅紅的工作就不能算結束。紅紅站在長生的跟前,盼望著抱累了的長生能夠鬆手,可是,長生緊緊地抱著弟弟的屍體,好像害怕別人搶走了一樣。我看到沒辦法,就遞給了紅紅一根煙,紅紅擦燃火柴點燃了,轉身走到了窯門前。我又把煙遞給長生,長生好像沒有看見一樣,空洞的眼睛望著地面。我遞給矮個子,矮個子擺擺手,他咧著嘴巴,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無奈之下,我走到了窯門前,看到紅紅像個男人一樣蹲在地上,我也蹲了下去。

月亮西斜,星辰滿天,遠處的蛙鳴停歇了,而蛐蛐的叫聲此起彼伏。現在已經到了後半夜。一隻巨大的貓頭鷹展開翅翼,地面上掠過了黑色的倒影,它在午夜的天空中靜悄悄地盤旋著,然後輕斂雙翅,緩緩地落在了皂莢樹上。我想起了小時候聽外婆講過的故事,外婆說,貓頭鷹嗅覺非常靈敏,它能夠嗅出死屍身上散發的腐臭氣味。

紅紅抽完了一根香煙,我又乖巧地遞給她一根,然後點燃了,火光照亮了紅紅瘦削的像刀把一樣的細長臉,相書上說,這種長相的女人薄命寡福。香煙點燃後,紅紅貪婪地吸了一口,白色的煙灰像斷裂的手指一樣掉落下來。

我問:「怎麼辦?」

紅紅說:「等。」

長生和矮個子距離我們有十多米遠,我們的說話聲估計他們聽不到,現在是後半夜,四週一片寂靜,我想瞭解入殮人的生活,就試探著問紅紅:「你多長時間工作一次?」

紅紅說:「不一定,有時候三五天,有時候一星期。這周圍幾十里,就我一個入殮的人。」她的話突然多了起來,我感到很詫異。

我又小心地問:「你做這事情,就不害怕?」

紅紅說:「有什麼怕的?我男人以前和他們一樣,都是挖煤的,後來就死了,我就把他們當成了我的男人,都是恓惶人。」

紅紅的語氣很平靜,好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我聽得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了下來。

紅紅說:「不是家裡窮得日子沒法過,誰會來幹這事?這是拿性命做賭注的。賭贏了,一年也不過能掙萬把塊錢,賭輸了,就把性命搭進去了。」

紅紅其實很健談,她一根接一根地吸煙,向我說起了她的入殮經歷。她說礦工們很可憐,她在入殮的時候,從他們身上找到最多的,還不到一百元錢,更多人死的時候身上只裝著幾元錢。還有的人身上裝著賬單,一筆一筆地記錄著,二三十元的一筆借款都有。她說礦工們因為做重體力活,在暗無天日的礦井裡以命相搏,所以他們身上的傷疤很多,傷疤處的皮膚滲進了煤末,很難洗乾淨。每當發生了礦難,煤老闆總是讓人先通知她,讓她將這些死屍清洗乾淨後,才會通知家屬。

皂莢樹上的貓頭鷹突然發出了慘笑聲,聲音像冰水一樣澆在了我的後背上,讓我一陣陣哆嗦。紅紅依然很鎮靜,她繼續說,她遇到的一個最可憐的礦工來自內蒙古,這個礦工她認識,和她男人一起下過礦井。她也認識這個礦工的老婆,他們帶著兩個女孩子一起生活在礦井旁邊的村子裡。和他們一起生活在這個村子裡的,還有很多人,都是來自外地的礦工一家人。每天早晨,男人們下礦井了,女人們就在家中等,中午過去了,她們等;下午過去了,她們等;黃昏來臨了,她們還在等。她們一天天所有的事情,就是等自家的男人回來。夜晚,看到自家的男人回到家中,她們才放心了,才輕鬆了,臉上才有了笑容。早晨男人走出了這扇房門,誰也不知道夜晚能不能回來。而男人回來了,一家人就像經歷了生死離別一樣狂喜。而如果沒有回來,就表示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紅紅說,那個來自內蒙古的礦工很好看,身材高大,比電視上那個劉德華還要好看。有一天,這個礦工被炸石頭的火藥炸死了。男人的身體被炸成了好幾塊,一塊一塊地放在吊筐裡,像放著一堆別的什麼物件。老婆是從手上和腿上的傷疤,才斷定了這是自己的男人。她想把那些物件拼接在一起,卻總是不能拼接在一起,不是缺這一塊,就是少那一塊。這個男人也是紅紅入殮的,紅紅用一個裝滿稻草的紅布口袋,代替了頭顱,安在了脖子上。男子被火化後,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和煤老闆給的6000元回了內蒙古。這個女人說一口別人很難聽懂的方言,煤老闆說6000元的命價已經很高了,別人都是5000元。她沒有絲毫懷疑,就離開了煤礦。

我聽得驚心動魄。

月亮在白蓮花的雲朵裡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鴟鴞的慘笑,我們坐在高高的土崖旁邊,聽紅紅講著那些令人肝腸寸斷的往事。

我問:「你很能說話的,為什麼別人都說你話少?」

紅紅指著長生的背影,憂傷地說:「我看到他,就想起了我當初。我男人死的時候,我也是這樣抱了一晚上。唉,咱受苦人啥時候能過上好光景?」

受苦人過上好光景,這是老家人幾輩輩的夢想啊。

我突然想起了那兩個失蹤了的死屍,就問紅紅:「不是說有六個人死了嗎?怎麼這裡只有四個,那兩個呢?」

紅紅搖搖頭,她也不知道那兩具屍體去了哪裡,她判斷說,那兩個人可能是當地人,已經送到了火葬場。

我問:「沒有入殮,怎麼就送進了火葬場。」

紅紅抽一口煙,幽幽地吐出來,深深地歎口氣,她說:「入殮,是為了讓人看的,讓家屬看的,也是為了給死人弄個全屍,讓他在陰間能夠活得好好的。沒有家屬了,你入殮給誰看?」

天亮了,遠處的山崖,近處的皂莢樹,像島嶼一樣浮出了黑暗的海面,雞叫聲響起來了,先是一聲,接著是幾聲,最後是所有的雞們都爭先恐後地叫起來,像趕赴集市一樣急急忙忙。長生抱著弟弟永生,就那樣坐了一個晚上,矮個子也就那樣蹲了一個晚上。紅紅和我走到了他們的身邊,長生一臉木然,我看到他滿臉憔悴,鬢角和頭頂有了幾根白髮,眼角的兩道皺紋像刀疤一樣延伸到了耳朵上方。後來我知道,長生其實年齡並不大,他還沒有結婚,為什麼如此衰憊,是他本來就這樣面容蒼老,還是一夜之間讓他變得蒼老?

紅紅說:「起來。」長生沒有起來。紅紅又說:「起來。」長生還是沒有起來。矮個子扳開長生抱著弟弟永生的手指,說:「鬆開,啊,鬆開,咱要看往後的日子咋個過,咱不能把永生抱一輩子,啊。」

長生像個木偶一樣,被矮個子扳開了手指,又被矮個子拉到了一邊。長生的眼睛望著地面,好像眼珠再也不會轉動了一樣,矮個子對紅紅說:「我兄弟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一天福,連件新衣服都沒穿過,都是穿他哥長生剩下的,沒想到就這麼走了,唉,我兄弟一輩子愛乾淨,你把他拾掇好。」

紅紅又恢復到了先前的冷漠和寡言,她只說了一個字:「好。」

長生突然說話了,長生說:「我回去給我媽咋個交代啊,我把永生帶出來的時候,好好的,咋就回不去了,咋就只有我一個人回去了。」長生的聲音很沙啞,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裡努力擠出來的。

矮個子一下子哭了,他憋了半個晚上,一直在安慰著長生,天亮的時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他的哭聲曲裡拐彎,讓人聽了愁腸百結,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長生沒有哭,他依然像木雕一樣,他的眼淚昨晚已經流乾了。矮個子哭了幾分鐘後,繼續安慰長生說:「走了好,走了好,走了他享福去了,不要再下礦井了。你和我留在這世上還要受苦,這苦日子就沒有個盡頭。唉。」

紅紅用肥皂水擦拭著永生的屍體,永生的身體上裹著一層炭末,而抹去炭末後,能夠看到健壯結實的肌肉,像鼓一樣緊繃繃的,永生的五官很精緻,鼻直口闊,像雕刻般具有立體感。他在生前,一定是一個很帥很帥的小伙子,這樣的小伙子如果出生在城市,一定會有無數的女孩子追求,也能找到一份收入不錯的工作;可惜他出生在農村,他的生活都無法保障,為了賺錢,只能來到煤礦挖煤,他的容貌掩埋在煤末裡,他的生命也被煤末掩埋。

在幾百米的地下深處,在那個全是男人的世界裡,帥變得一錢不值。

天大亮後,坡下開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兩個礦工模樣的人從車上跳下來,將四具屍體抬上了車廂。手扶拖拉機又突突突地開走了,長生、矮個子坐在車廂裡,身體一路都在搖搖晃晃,像池塘邊憂傷的水草。

紅紅和我看到手扶拖拉機開遠了,便沿著崎嶇的山路走向煤礦。山路很狹窄,像羊腸一樣扭曲盤結,我們很多時候不得不顛著小步向前挪,我伸手想拉住紅紅,紅紅怕燙似的甩開了我熱情的攙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

我們走進了礦區,這裡的每條道路,每座房屋,每棵樹木,每一株花草,都蒙著一層黑色的粉末,像下了一層煤雨。礦井像一張巨大的嘴巴,一張魔鬼的嘴巴,正在向外噴吐著一個個礦工,這些挖了一夜煤炭的礦工,身上都沾滿了煤末,臉上帽子上脖子上,也被煤末包裹,只能看到他們的瞳孔是白色的。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得東倒西歪,像一群逃難的人群,又像被洪水沖刷後的樹木。來到這裡,宛如來到了非洲難民營,又彷彿來到原始社會,一切都顯得非常簡陋,一切都顯得異常破敗。這個黑色的世界是生活在燈紅酒綠裡的都市人群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

遠處的家屬區裡,一群穿著藍色工作服,戴著安全帽的礦工,默然地走向礦井,他們一天的工作就要開始了,他們的背後,站著他們的女人,女人們有的懷裡抱著孩子,有的手中牽著孩子,沉默而憂傷地看著自家的男人走進魔鬼的嘴巴。此後,男人們在黑暗的礦井裡與死亡搏殺,有的能夠幸運升井,而有的則永遠被死亡掩埋。死者的女人帶著孩子無奈地回家了,悲傷伴隨著她們以後的每一天,而新的女人來到了礦井家屬區,新的礦工填補了死者留下的空缺。這裡有如影隨形的死亡,這裡也有鈔票,能夠給父母交醫藥費,能夠給弟弟妹妹交學費,能夠買來油鹽醬醋的鈔票。因為能帶來滿足簡單生活的鈔票,來自四面八方的礦工們面對死亡,前赴後繼,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運氣。在突如其來的礦難中,他們幻想著自己能夠僥倖逃脫。

機器日夜轟鳴,礦工們兩班倒。煤老闆不會讓機器停轉,也不會停止攫取礦工血汗的腳步。

煤礦辦公室是一排簡陋的房屋,房屋門口掛著財務室、礦長室、後勤室、人事處等牌子,坐在這些辦公室裡的人,一個個腦滿腸肥,養尊處優,在每一個走進這些辦公室的人面前,他們都頑強地擺起了傲慢的嘴臉,贅肉纍纍的一張張臉喜怒不形於色,無動於衷。他們已經習慣了用這種神情面對礦工,他們認為每一個走進這些辦公室的人都是有求於他們的,他們的傲慢是建立在淺薄無知和寡廉鮮恥的基礎上。

紅紅和我走進了財務室,一個齜牙咧嘴的40多歲的男人看了看紅紅,從抽斗裡取出幾張髒兮兮的10元錢甩在了桌子上,像打發叫花子一樣擺擺手說:「快點拿走。」紅紅點點錢,還不到一百元,就說:「太少。」齜牙咧嘴的男人歪著脖子訓斥說:「你想要多少?給你個金山你搬得動嗎?拿走拿走。」

紅紅無奈地把錢裝進了口袋裡,像受氣的小媳婦一樣低著頭走出了財務室。我跟在後面,走到礦區門口的時候,突然看到路邊的櫥窗裡貼著一些照片,還有一些宣傳企業文化的文章。照片是這家煤礦的領導參加各種會議,受到各種獎勵,地方領導和煤老闆比肩而立,滿面春風,相談甚歡。這些文章以散文和詩歌的形式發表在當地的文藝刊物上,大肆吹捧煤礦支援了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帶動了地方經濟的飛速發展。這些文章都毫無疑問地出自那些無恥文人之手。

幾年後,我曾經見到過一次作家在煤礦采風。這些領著國家工資,卻寫不出作品的所謂作家,像下不出雞蛋的母雞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下去採風,所謂的采風,就是在某一個地方居住幾天,生活費用由采風的單位提供,幾天後,他們拿著禮品,興高采烈地回到城市的辦公室,自以為找到了靈感,下出幾個鴿子蛋,以表示他們作為母雞的功能還沒有退化。就在前幾天,我在某地的「作家網」上還看到一群所謂的作家采風的感想,他們說沒想到農村變化這麼大,沒想到生活如此豐富多彩,這些作家每天像個總在孵蛋,卻總也孵不出蛋的母雞一樣,坐在空調房子裡,學習著上級文件,挑逗著文學女青年,享受著國家提供的各種優厚待遇,他們早就高高在上,早就脫離了生活,他們的思維和想像力早就遲鈍了,他們沒有想到的多著哩。作家協會養著的這群下不出蛋的母雞,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尾巴,早就應該像盲腸一樣地切除了。脫離了生活的人,又如何能夠寫出好的作品。

回到村莊的時候,村子裡有一家人正在結婚,大人孩子圍在村口,等著看新媳婦迎進門。我站在人群的外面,看到紅紅低著頭,急急忙忙地穿過村道,走向自家的院門。我追上她說:「等等啊,看看新媳婦。」紅紅說:「不看。」

我跟著她,走進家門,我說村子這樣熱鬧,還是出去看看吧。紅紅說:「我從來不到人多的地方去,人家喜氣洋洋的,見到我就沖了人家的喜氣。」

原來是這樣啊。

紅紅說,這些年來,她在村子裡都是獨來獨往,誰家的門都不進,免得人家嫌棄,也不會摸人家的任何東西,免得人家說晦氣。走在路上,人家不和她說話,她絕對不和人家打招呼,事實上很少有人和她說話,人家見到她,都會躲得遠遠的。她整天整天一句話也不會說。和她接觸最多的,是煤礦的人,但是煤礦的人給她錢的時候,從來都不會遞到她手中,都是甩在桌子上。

「我多少年都沒有說過這麼多的話了。」紅紅看著我說,她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光亮。

在村莊裡,紅紅就像一棵會走動的樹。

沒有人願意理會她,沒有人願意想起她,然而,人們卻又離不開她。每當有人死亡了,人們總是說:「快去叫點點家的。」點點是紅紅男人的名字,在老家,人們叫女人的時候,不叫她的名字,都是叫誰誰家的。

紅紅一回到家後,就會關上院門,把自己關在空蕩蕩的院子裡,拉把靠背椅子坐在屋簷下,望著從院子上空飄過的雲朵,還有飛過的小鳥。有時候,會有雨點落下來,紅紅就會看著雨點由稀疏到濃密,敲打得瓦片啪啪作響,然後,房簷前就會垂下一條條小瀑布。紅紅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屋簷下,坐過了寒來暑往,坐過了春夏秋冬,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天空變幻無窮,而天空下的這個小院一成不變。

紅紅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她的世界不為人知。

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不再找個人成家,生孩子。紅紅用漠然的眼神看著院子裡一片飄飄蕩蕩落下的樹葉,她說:「我幹這事,誰能要?」確實,很少有男人擁有這樣的勇氣:讓紅紅摸過無數死屍的手,再接著撫摸自己。

後來我聽說,周圍十里八鄉的人,都把紅紅叫「鬼見愁」,說她是一個連鬼見了都害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