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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臥底房地產 7.到底誰在炒房

我所銷售的那家小區全是高檔樓盤,按照那個時候的價格,一套房子就要50萬,而現在,早就翻了兩番。那家小區背山面水,被當地人稱為貴族小區,還有人叫腐敗小區。

平頭百姓望著那個小區的天價,只能望樓興歎。

我至今還能記得當售樓先生的日子裡,所認識的幾個富翁。偉大的革命導師馬克思說,他們身上的每個硬幣都沾著銅臭,每個毛孔都流著骯髒的血液。我在他們身上看到了人和人之間的巨大差別,深切體會到了勞動並不能致富,而投機才是通往富裕之塔的捷徑。

第一個人姓李,我們都叫他李經理。後來我才知道,他雖然姓李,但是並不是經理,他是一名手握實權的大企業的部門領導,為了掩人耳目,他讓別人稱他李經理。那時候,在背地裡,我們經常交談,感歎他的錢來得太容易了,而這些錢卻都是在當地制度的允許範圍內獲取的。

李經理早就有了房子,在房價還沒有捂熱的十多年前,李經理就在省城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屋,還在郊外有一座獨門獨院。他享受的是福利分房,在計劃經濟的時代,福利分房也只有相當級別的人和一些油水部門才能享受,位高權重的李經理那時候是科長,卻也能夠享受到當地政策帶來的實惠。很多地方福利分房的價格,僅僅相當於當時房價的十分之一。後來,福利分房被明令取消,房價走向市場,翻著跟頭上漲,李經理卻照樣能夠買到便宜房,價格僅僅相當於市場的五分之一。這些房屋通常被稱為限價房,是針對城市貧困人群建立的,而膀大腰圓的李經理之流,卻能捷足先登,優先享受限價房,並且挑選最好的樓層、朝向和位置。限價房因為一些建築設施不配套,李經理從來不會住在這裡,他將這些限價房一拿到手後,轉手倒賣,一下子就獲取了四倍的利潤。

李經理沒有貪污,沒有受賄,他只是做了他這個級別的人能夠做的普遍做的事情,即使他不願意做,有關人士也會督促他這樣做,他不做就是傻瓜,因為大家都在這樣做。而僅僅房子一項,李經理就坐收幾百萬。而這幾百萬誰也抓不到他的把柄,因為當地政策允許這樣做,因為這樣做的不僅僅李經理一個人,而是普遍存在的現象,包括那些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企業高層。這個群體享受了全體公民提供給他們的福利和待遇,因為他們手握實權。

李經理五十多歲,但是他的容貌比他的實際年齡相差十歲,長期養尊處優,游刃有餘的生活,讓李經理面若桃花,膚如凝脂,體形長成了棗核。據說,他有十多個情人,而那些年輕漂亮的情人都是甘願投懷送抱。李經理每天的工作就是侃大山,赴宴席,玩女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工作有秘書干,孩子有老婆管,所有的花費——包括情人的衛生巾,都能在單位報銷。

那段時間裡,這個在建的高檔小區裡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在一個陽光燦爛,萬里無雲的日子裡,日理萬機的李經理走出辦公室,不顧身體的疲勞,又開著單位的奧迪,親自帶著一個漂亮女人興高采烈地來到小區裡。那時候的售樓部門前鑼鼓喧天,紅旗招展,鞭炮齊鳴,人山人海,開發商為了營造銷售火爆的氛圍,有償聘請了一支鑼鼓隊,據說這支鑼鼓隊來自遙遠的黃土高原,曾經上過電視機。

李經理把那輛奧迪車停在小區一堆破爛的石頭旁邊後,就和那個年齡能夠做革命下一代的漂亮女人手挽手走進了售樓部,他們神情親暱,讓鑼鼓隊的每一個人都投來羨慕的目光。

李經理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給這個漂亮女人買套房子,此後他就在這個小區過上金屋藏嬌的日子。

沒想到,這天發生了一個插曲。

李經理和他的漂亮情人看好了房子後,就去奧迪裡拿錢。李經理從來就不差錢,他嚴格遵守四項基本原則:「花錢基本靠送,工資基本不動,煙酒基本靠領,老婆基本不用。」李經理呼風喚雨,要什麼就有什麼,性慾高漲,對於女下屬,想睡誰就睡誰,而老婆基本上守活寡。

來到那堆破爛的石頭前,李經理左顧右盼,找不到奧迪了。奧迪哪去了?被賊偷走了。我們那座城市小偷非常多,在北方有「賊城」的稱譽。

奧迪不見了,陶姐和我們都嚇壞了,擔心李經理會找我們的麻煩,會讓我們賠償。可是,人家李經理鎮靜自若,坦然處之,面不改色心不亂跳,他像電影中的英雄人物一樣大手一揮,說:「回去,不買了。」

沒有人知道李經理那天是否接著看樓盤,而來自內部的消息是,李經理第二天給單位寫了書面說明,他說那輛奧迪是自己在上班時間從事業務的時候,被小偷偷走了。李經理沒有給單位賠償一分錢,相反,單位給他配備了另一輛價格更高,性能更好的凌志車。在這個單位裡,李經理說什麼就是什麼,誰也不敢說半個不字。李經理說砂鍋裡能搗蒜,轆轤把能擀面,下面的那些狗腿子一樣的科長主任就趕緊說他們都是親眼看見。怕什麼?李經理有的是錢,你們交納了那麼多的稅收,就是讓李經理花費的。李經理想怎麼花,就怎麼花,誰也管不上。你想讓我告訴你,你們交納的錢都是怎麼花費的,我偏不告訴你,怎麼?不服氣?我為什麼什麼都要告訴你?是不是我拉屎也要告訴你?我拉的屎臭不臭也要告訴你?你們這些人是個屁,敢跟我鬥,看我怎麼收拾你們。你是哪個單位的?「你是替黨說話,還是替老百姓說話?」說句實在話,你就是我案板上的魚,我想怎麼切就怎麼切。

李經理沒有想到,他的事情最後壞在了小偷身上。

那幫盜車賊技藝高超,他們在短短的三年時間裡流竄作案,足跡遍及西北五省,他們在短短的一分鐘內,就能打開車門,他們專在高檔小區裡偷車子,然後開到外地銷贓。他們在青海落網,為了減輕罪責,其中的一名竊賊供出了在小區裡偷竊李局長的奧迪,奧迪裡還有50萬元現金。

然而,李經理堅決不承認他的奧迪是在小區裡丟失的,他堅稱是在一個單位從事業務的時候丟失的,還不承認自己的車子裡有50萬元。然而,當有關人士來到我們售樓部調查的時候,不明就裡的我們都說了實話,自稱李經理的企業部門領導終於鋃鐺入獄。

更加奇怪的是,這伙竊賊以前還從事過入室盜竊的勾當,他們盯上的都是那些企業高管。他們知道企業高管失竊了錢財,只能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他們不敢報案,因為那些錢都是不義之財。而當專案組一個一個核對的時候,那些人五人六的企業高管,卻都聲稱自己沒有財產丟失。

有一件事情更讓人匪夷所思。有一次,他們翻牆入室,綁架了一名高管,高管說:「你們要多少錢,我就給多少錢,千萬別傷害我。」他們提出想要300萬,高管指了指門外的花園,他們沒有想到企業高管家花園的地下就埋著300萬現金。

一夥小偷牽出了一串碩鼠。

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二個人是一個煤老闆,他坐著一輛寶馬車,寶馬車一停在售樓部的門口,就吸引來周圍所有人的目光。

煤老闆那顆碩大的頭顱和同樣碩大的身軀一鑽出寶馬,寶馬像喘過一口氣一樣,輕鬆地挺直了腰身。煤老闆站在寶馬前面,先惡狠狠地吐了兩口痰,喉嚨裡發出裂帛一樣震天動地的聲音,然後手搭涼棚,看了看正在建築的樓房和樓房外的腳手架,感歎地說:「我的個天神爺爺呀,這麼高的房子,能裝多少人啊,怕是一村人都能裝上。」

煤老闆走進售樓部的時候,身穿黑色套裙的艾麗思正在和一個客戶談判。煤老闆看著艾麗思的黑色套裙問:「哎,女子,你得是賣房子的?」

艾麗思抬頭看了看煤老闆那張寬闊而黝黑的臉,沒有搭理,她淺淺地點點頭,就又繼續饒有興趣地和別的客戶交談。煤老闆和她以前看到的業主不一樣,那些有錢的業主都是名副其實,內外兼修,有的文質彬彬,細皮嫩肉,像是一言九鼎的官員;有的彷彿身懷六甲一樣舉步維艱,一看就是大款,而這個好像剛剛從地頭回來,剛剛放下鋤頭,連臉都沒有顧得上洗的老漢,皮膚黝黑,一看就是趕集看熱鬧的。

煤老闆看到艾麗思沒有搭理她,就毫不客氣地坐在了艾麗思對面的一把椅子上。那把簡潔的鋼管椅在他泰山壓頂一樣的身體下面,發出受虐一樣的掙扎聲。煤老闆撥拉著艾麗思的衣袖,繼續不屈不撓地問:「哎,女子,你得是賣房子的?」

艾麗思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黑炭一樣的煤老闆,她當時並沒有想到面前的這個人居然坐擁金山,她用冷淡的語氣說:「是的,我們這裡的房子是賣的,不過很貴啊。」

煤老闆不動聲色地問:「有多貴?」

艾麗思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地說:「全城最貴的,一套50萬。」她的語速緩慢而有力,語氣中透著輕蔑,她和那個客戶快要成交了,沒想到被這個黑炭一樣的農民打斷了,她很不耐煩。

煤老闆眼皮眨也沒有眨一下,他用在集市上買蘿蔔大蒜一樣的語氣說:「給我來上20套,全都朝南的。」

艾麗思又在上下打量著煤老闆,眼睛瞪成了雞蛋,她第一次見到有人張口就買20套,而且是以買蘿蔔買大蒜的口吻。她快速地思忖了片刻,覺得這很不可能,她懷疑面前的這個人神志不正常,不是傻子,就是瓜子。一下子就買20套,要那麼多幹什麼?房子又不能吃。

艾麗思的驚訝還在繼續,煤老闆又說話了,他說:「我不要上面幾層的,也不要下面幾層的,我就只要中間的。上面的房子距離太陽近,把人能熱死;下面的返潮,把人能凍死。」

煤老闆說完後,喉嚨又響起了炸雷一樣的聲音,他一聲怒吼,聲震屋宇,然後把一口濃痰怒氣沖沖地噴射在地面上,接著用皮鞋鞋跟聲音響亮地踩了又踩,蹍了又蹍。當時,我們都萬分驚訝地望著他,他的眼光掃過我們的頭頂,眼光中蕩漾著得意洋洋。

艾麗思回過神來,她的臉上堆滿了興高采烈,她屁顛屁顛地給煤老闆端水,豐滿的臀部左搖右擺,像尋窩下蛋的母雞。煤老闆黃澄澄的眼光在她的臀部恣意撫摩。

所有的售樓人員都圍過來,興奮的眼神閃閃爍爍,煤老闆朝外面喊了一聲,門外進來了一個西裝革履的保鏢模樣的人,煤老闆喊道:「把錢箱子提過來。」然後又回頭問艾麗思,「500萬夠不夠?」

艾麗思諂媚地笑著,她說:「老闆真會開玩笑,一套房子50萬,20套就是1000萬啊。您說的500萬只能買10套。」

煤老闆的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的神情,但立刻就恢復了洋洋得意,他說:「這女子蠻聰明的嘛,算賬都比我快,我剛才是故意考驗你哩。1000萬就1000萬。」

艾麗思說:「對不起,朝南的一面現在只剩下15套了,有5套已經預售出去了。」

煤老闆梗著脖子問:「什麼叫預售出去了?」

艾麗思說:「有5套,業主已經交了定金。」

「定金多少?」

「每人20000元。」

煤老闆揮動著手臂,像揮舞著一把開山大斧,他斬釘截鐵地說:「多大個事兒?定金退給他們,我再送給他們每個人20000元。」

艾麗思心花怒放,她拉著煤老闆粗糙的手臂,做女兒撒嬌狀。她說:「老闆呢,那你就趕快簽了吧,免得夜長夢多,那些交了定金的業主不答應。」20套房子,1000萬元,按照提成,艾麗思今天一下子就賺了10000元。

艾麗思拿來了一沓合同,擺放在煤老闆面前。她試探性地問:「老闆要不要去看看樣板房?」

煤老闆說:「看個屌毛,老子就要賭這口氣。買,20套。」

艾麗思咬著嘴唇,竭力壓抑著洶湧而出的笑容。我在一邊看著財大氣粗的煤老闆,弄不明白他在和誰賭氣。

煤老闆向外面一招手,又一招手,看到沒有反應,就大聲叫喊起來。幾分鐘後,從外面急急忙忙跑進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戴著金絲眼鏡,他拉開腋下的公文包,將一枚圖章遞到了煤老闆手中。煤老闆看著他罵道:「操他姥姥的,讓你管老子的印章,半天叫不答應,死哪裡去了?」

大學生像受到批評的小學生一樣,低著頭小聲說:「劉哥他們剛剛來,我去接了,路上遇到紅燈,又堵車。」

煤老闆大聲罵著:「操他姥姥的,這幾個王八蛋都騎上豬了,老子沒事倒好,老子要是有事了,連他們的影子都見不到。」

門外進來了幾個穿著西裝的彪形大漢,臉上扣著墨鏡,完全就像電影中的黑社會一樣。他們是煤老闆的保鏢。煤老闆憤憤不平的眼光像鞭子一樣,一下又一下地抽打在他們的臉上。他們一言不發。煤老闆說:「這裡人多,不想讓你們難看,咱們回去再算賬。」

煤老闆拿著印章,在合同上一個接著一個地摁著,每摁完一個,就抬頭看著艾麗思那張修飾精緻的臉,問:「咋個樣?」艾麗思趕緊說:「老闆好瀟灑啊。」艾麗思那時候一直很奇怪這個煤老闆為什麼不簽名,而要摁印章。後來,在艾麗思做了煤老闆的情婦後,才知道原來這個煤老闆不識幾個字,寫出自己的名字也是歪歪扭扭的。在需要他簽名的時候,就摁印章。其實,本地的很多煤老闆都是不識字的土包子,他們頂多也就是初中文化程度。在需要生意談判和文字處理的時候,他總會帶上那個「操他姥姥的」大學生。

煤老闆摁完了印章後,就掏出電話來打,他邊在售樓部趾高氣揚,邊意氣風發地喊:「今天兄弟我買了20套房子,全是朝南的,比他錢麻子的多,比他錢麻子的大,他錢麻子有什麼牛的?操他姥姥的。」

後來我聽說,民間流傳著很多關於「操他姥姥的」煤老闆的故事。

煤老闆和另外一個煤老闆狹路相逢,兩人的悍馬車互不相讓,周圍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兩個煤老闆下了車,開始斗富,這個把幾千元的皮鞋扔進水坑裡,那個把皮爾卡丹撕成碎片。這個把歐米格用石頭砸爛了,那個把諾基亞大卸八塊。後來,他們開始比拚誰的人民幣多,都從車子裡拖出一箱子錢,用打火機點著了。即使這樣,還不過癮,他們後來把兩輛悍馬都點燃了。

煤老闆喜歡把錢裝在車子裡,不喜歡使用銀行卡。

煤老闆最看重的是面子,為了面子,花費再多的錢也願意。

「操他姥姥的」煤老闆最愛說的一句話是:你有什麼了不起,老子用錢把你砸死。

也是在那一年裡,這座城市出現了溫州炒房團,這些來自那座東南沿海的富裕城市的一群人,攜帶著巨資,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勢,闖進了我們這座貧窮的北方城市。就像一群盔甲鮮亮如狼似虎的武士,闖進了被他們佔領的,在他們鐵蹄下哀號的城池中,闖進了一群衣著破爛的驚恐不安的女俘中,而這些女俘毫無反抗能力。溫州炒房團實力雄厚,他們隨便一個人的資產,就讓我們這座城市的市民震驚咋舌,我們都想不明白,一個人的資產居然可以以千萬,甚至以億萬來計量。

溫州炒房團在我們那座城市的房地產市場橫掃一切,所向披靡。房產商見到他們笑得合不攏嘴,而想要買房的工薪階層和小生意人卻像被強姦一樣叫苦連天。溫州炒房團讓這座城市的房子供不應求,房價也像做過了手術塞進了乳膠的胸脯一樣愈漲愈高。

就像天生喜歡流浪的河南人是中國的吉卜賽人一樣,溫州人是中國的猶太人,他們具有做生意的天賦。他們在市場經濟尚未成熟的時候,就紛紛搶佔先機,攫取了走向飛黃騰達的第一桶金。當他們開工廠辦公司日進斗金的時候,我們這座城市的人還熱衷於週末加班可以多拿一天8元錢的補助,使用復合肥一畝地可以多打20斤小麥。

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年的夏天,我在浙江採訪的時候,認識了溫州一家報社的女記者,她說她的弟弟去年大學畢業,不願意上班,就跟著炒房團轉戰全國各地,以較低的價格團購房屋,再以較高的價格賣出,一年就賺了80多萬,扣除銀行貸款的利息20萬,純利潤達到60多萬。也是從那一年開始,我才知道了還有「錢生錢」的生意,用別人的錢來賺錢,自己無本萬利。

這些年,存款利率一再調節,而物價卻在不斷上漲。我聽過的最具黑色幽默的一件事情是這樣的:30年前,一位女子將300元錢存進銀行裡;30年後,300元變成了670元。30年前,300元可以買到一套住房;30年後,670元只能買到一瓶茅台酒。

當我們把存款放進銀行中,讓銀行這個大管家來保管,那是我們養老的錢,而銀行卻把這些錢送給別人做生意,送給別人炒房產,那麼,我們給他們提供了本金,我們是否也能分紅?

那年的溫州炒房團像成吉思汗的鐵騎一樣,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他們過處,草木無存,風聲鶴唳。一直到今天,溫州炒房團還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南到深圳,北到漠河,東至舟山,西達喀什,他們攻城略地,無往不勝,他們玩弄著無數人的購房夢想,就像貓玩弄著老鼠一樣。

貧富的巨大差異,地區的巨大差異,讓我們無能為力,我們無法捍衛自己的夢想。

很多年後,我還能記起當初見到溫州炒房團的情景,那個炒房團的帶隊是溫州本地的一家房產中介公司的一名戴著眼鏡的皮膚白皙的中年男子。和北方這座城市的大款都是一些煤老闆這樣目不識丁的文盲不同,溫州炒房團的成員形形色色,有剛剛走出校門的大學生,也有賦閒在家的老太太,有腦滿腸肥的先富裕者,也有紐扣店老闆和拖鞋廠經理。據說,溫州當時僅有700萬人,而100萬人就加入了炒房大軍,東征西討,南征北戰。

那名房產中介公司的男子態度謙和,總是笑容可掬,和我們本地那些飛揚跋扈的暴發戶完全不同。南方的大款都很低調,我在以後的生活中遇到了越來越多的大款,但是從服飾和生活中並不能看出他們是大款,他們一點也不橫行霸道,一點也不趾高氣揚,他們看起來都像謙謙君子,泯然眾人。後來,我曾經多次在江邊的燒烤攤看到這些大款,他們趿拉著拖鞋,穿著背心,喝著幾元錢的啤酒,而當他們離開時,才看到他們鑽進了奔馳和寶馬。他們的錢也照樣「能夠把你砸死」,但是他們嘴巴從來不會說出來。

這就是南方老闆和我們那個地方暴發戶的區別。

我曾經問過那名房產中介的男子:「你們溫州人怎麼那麼多錢?每個人都買幾百萬上千萬的房子?」

這名男子說,當前,房地產投資是利潤最高的投資,並且只賺不賠。溫州炒房團買房子都是團購,而團購的折扣更高,買了房子後,即使立即按照市場價格賣出去,也會賺錢,但是,溫州炒房團不會這樣做,他們都是長線投資。過上數月半載,房價大幅上漲,再出手,就穩賺一筆。然後,用這些錢再去買房,再去投資,再去賺錢。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好做的生意了。

溫州人買房子從來不會一次性付款,都是只給首付,他們用一套房子的錢,購買五套房子,甚至更多的房子。那時候買房子沒有首付三成之類的說法。五套房子的利潤,是一套房子的五倍。他們將這座城市的高檔住宅區和鬧市商舖的房價哄抬之後,就含笑離去,去往下一座城市繼續哄抬房價。

房價上漲之後,就再也難以降下來。沒有提前買到房子的人,只能留下終生遺憾。

我問:「溫州人為什麼這樣熱衷於炒房?」

那名男子說,做任何生意都有風險,開服裝廠,款式不時尚就賣不出去;買股票,被套牢就只能跳樓……而炒房子,幾乎是零風險,誰都知道中國人多,需求量大,而土地資源有限,房價只升不降,但是,他們缺少溫州人手中的金錢,「現在是錢生錢的時代,有錢的人越發有錢,沒錢的人總是沒錢」。貧富差距越拉越大,當富人醉生夢死的時候,窮人只能啼饑號寒。但是,富人的付出並沒有比窮人更多,富人並沒有付出比窮人更多的努力。窮人日日賣水果擺地攤,忍饑受餓,而富人只在售樓部瀟灑地走個來回,他一個來回的收入,是賣水果的窮人一輩子也望塵莫及的。

我曾經聽很多去過歐洲的朋友介紹,在歐洲,那些打掃大街的人很受尊重,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熱情。週末的時候,他們想僱請一名鐘點工來打掃房間,鐘點工說:「對不起,今天我休息。」他們加錢,鐘點工也不來,認為週末休息是上帝安排的,誰也不能干涉。而我們這裡打掃大街的清潔工總是一臉苦相,沒有勞動的喜悅,為什麼這樣?關鍵是,那邊的清潔工收入不錯,可以讓自己的生活很幸福。而我們這邊的清潔工只能勉強餬口。

那些朋友說,在歐洲,最高的工資標準不能超過最低工資標準的五倍,而在我們這邊,貧富差距已經到了水火之間的溫度差別了。當廣大的清潔工一月收入不到千元,一年收入不到10000元的時候,某些保險公司的總裁年薪高達幾千萬元。貧富之間的差距高達幾千倍。在這樣的環境中,打掃大街的人,又如何會有尊嚴?又如何能夠幸福?

年薪高達幾千萬的總裁,他的付出一定就比清潔工多幾千倍嗎?當我們看到了那個煙草專賣的姓韓領導的日記後,才知道了這種級別的人,每天的生活內容都是什麼。他們的付出絕對沒有清潔工的更多。

也是在那一年裡,我意外地得知了,公務員工資有了大幅度的提高。

有一天,我突然遇到了以前同在政府辦公室工作的陳光凱,他也是來買房的。

政府辦公室,是全縣人都矚目的一個單位,而在這個單位熬幾年,就能順利得到提拔,因為,這個單位有著不同於別的單位的工作性質。記得那時在每年年終會上,辦公室主任都要一再強調:「我們部門的任務,就是給領導提供優質的服務。」那時候我們經常跟著領導出差,我們爭著搶著替領導開車門關車門,替領導拎包,給領導打傘,領導的每一句話,我們都奉若神明;領導的每一個微小的眼色,我們都心領神會;我們每說一句話,都要察看領導的臉色;當領導高興的時候,我們就要不失時機地講幾句笑話,讓領導更高興;當領導不高興的時候,我們就不能說一句話。那時候的我們就像小丑一樣,戴著面具扮演著微不足道的角色。我們全心全意地為領導服務,為領導負責,甚至有人把自己的老婆貢獻給了領導,以便讓領導給自己安排一個好職位。而因為我們在領導身邊工作,我們的老婆也就近水樓台先得月,能夠給領導提供最優質的服務。那時候,我們經常跟在領導的後面,走過機關大院,走過所有人仰慕的視線,我們沐浴在領導的光輝中,洋洋得意。那時候,我們一點也沒有覺得自己的人格是多麼卑劣,也把自己這些卑賤的行為當成了理所當然。而只有在我離開了政府大院後,回頭反思自己在那座大院的行為,才覺得無比齷齪。

陳光凱那時候是我們部門水平最差的一個,他寫的材料經常被領導打回重寫,他潦草的字跡也讓領導出了很多洋相,所以領導非常不喜歡他。那時候,我們部門還沒有電腦和打印機,所以領導的講話稿都是秘書手寫的,有一次,領導在大會上念講話稿,念到了:「全縣人民一定要大幹,快干,加23干,誓奪糧食大豐收。」主席台下的人一片嘩然,不知道什麼叫「23干」,原來,領導把陳光凱手寫的「巧干」念成了「23干」。還有一次,省長來到我們縣檢查工作,我們準備了一個月時間,省長來臨的時候,警車開道,全縣戒嚴,所有路口都站滿了穿制服的人,阻擋上訪的百姓。省長在招待會上作了「意義深遠」的講話後,我們的領導也要講話恭維省長,他拿著講話稿念道:「省長的講話深入人心,高屋建令瓦,讓全縣人民深受鼓舞。」省長皺起了眉,不明白什麼叫「高屋建令瓦」,原來,我們的領導把「高屋建瓴」念成了「高屋建令瓦」。接著,我們的領導又念道:「對於下崗人員,我們一次性生活,補助200元。」聽到我們領導的講話,舉座嘩然。原來,我們領導斷句有誤,應該是「我們一次性,生活補助200元」。

我記憶中最深刻的是領導在全縣三干會上的講話,所謂的三干會議,就是每年春節後,縣、鄉、村三級幹部在全縣統一開會,會期三天。那次,我們的領導正念講話稿的時候,突然提高了嗓門:「全縣人民同心同德,鼓足幹勁,讓GDP再翻一番。括弧,此處可能有掌聲……」大家全都笑了,我們的領導把陳光凱講話稿中的提示都念出來了,陳光凱的意思是:(此處可能有掌聲),讓領導在講完這句話後,能夠停頓一下。沒想到我們的領導沒有領會,居然把提示都念出來了。

在我離開了政府大院做記者的時候,我一月的工資僅有500多元,那時候,陳光凱的工資比我更少;而在三年後,我依然在做記者,面對高昂的房價,連買房的念頭都不敢有,而陳光凱已經來到我暗訪的這家高檔小區買房了。他現在是一家油水部門的負責人,每年經手的金額上千萬。

那天,陳光凱對我離開了政府大院深表不解,他說,如果我當時不離開,現在的工資已經翻了一番,幾萬元的外債,對於一個科級公務員來說,又算得了什麼?他說,在我離開後,公務員工資年年上漲,但是,這對於外界都是秘而不宣的,只有公務員自己知道。而在十年後的今天,公務員的工資比起十年前,更是翻了兩番。陳光凱說:「在我們老家,哪種職業比公務員更好?哪種工作比公務員更輕鬆?你為什麼要離開公務員隊伍?你傻啊!」

按照科級幹部的工資標準,他們每月工資只有2000元,而陳光凱購買房子的錢哪裡來的?我不知道。

我們那裡是國家級貧困縣,一個農民一年的收入還不到2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