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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臥底房地產 6.注意資質,資質

艾麗思其實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她僅僅在房地產中浸淫一年,就已經熟悉了這個行業的種種潛規則和明規則。她說:「不進入這個行業,根本想像不到這個行業會有多黑。」

艾麗思家在甘南一個風景秀美而生活貧窮的山村。在廣大的北方山區,風景秀美的地區一定生活貧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存在什麼定律。艾麗思小學畢業後,就因為家貧輟學,從父親的手中接過了一群羊,每天手持羊鞭站在高高的山岡上,望著北京天安門的方向,她在電視上看到,天安門所在的那座城市異常繁華富裕,人們頓頓都能吃上白面蒸饃,羊肉臊子面想吃幾碗就來幾碗。

艾麗思小學輟學的第二年,她16歲,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明麗可人,前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將她家的門檻踏矮了一層。父親給她定了一門親,這個40歲的矮胖男人開了一家磚瓦廠,有兩輛手扶拖拉機,和大隊書記稱兄道弟。

艾麗思見過這個男人,他就像電視劇《水滸傳》中的武大郎一樣,身體如同門墩石一樣壯實,可是他卻缺乏武大郎那樣的憨厚。傳說中的他吃喝嫖賭樣樣俱全,沒有三宮六院的形式,卻有三宮六院的內容。在這片土地上,他的名聲像茅坑一樣臭氣熏天。

而父親看上了他,是因為他有錢。那兩輛手扶拖拉機晝夜不息地來往於磚瓦廠與縣城之間,用不計成本的磚瓦換來堅挺的人民幣。

金錢在父親的眼中是衡量能力和本事的唯一依據,然而,在艾麗思的眼中,僅有金錢是不夠的,她想像中的愛情還要有容貌和談吐。那時候,艾麗思所在的村莊中已經有了一台黑白電視機,是村莊一位在外做生意的人購買的。艾麗思和一群鄉間少女天天晚上聚集在那台黑白電視機的前面,仰著脖子睜大雙眼,臉上是津津有味的神情。這台黑白電視機是她們瞭解外面世界的唯一渠道,她們第一次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艾麗思說,她直到現在還能記得那時候播放的電視劇《情滿珠江》《昨夜星辰》《上海灘》,還有《萬水千山總是情》。那裡面的男主人公無一不是高大英俊,談吐不俗,氣質高雅。無數次地,艾麗思躺在黑暗的房間裡,幻想著和電視劇中的主人公一樣的男子奔跑在開滿鮮花的原野上,騎馬奔馳在高高的山岡上……那時候她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一定要走出小山村,一定要去大城市,一定要找到那樣一個男人,嫁給他,給他生一大堆娃娃,一生一世跟著他過日子。

艾麗思18歲的那一年,磚瓦廠老闆家催著結婚,父親幻想著這門有錢的完美婚姻,而艾麗思卻像白毛女一樣愁腸百結。在那樣一個偏僻閉塞的小山村,如果選擇退婚,就要承受極大的精神壓力,就是奇恥大辱,所有提親的媒人都會望而卻步,她要面臨著此後嫁不出去的尷尬處境。

艾麗思說,她記得那時候磚瓦廠有20多個男女,都來自周圍幾個村莊。這個聚集在一起的男女擦出了明亮的火花,有人偷偷地談戀愛,被當地人認為大逆不道。村子裡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時總是說:「書坊戲坊磚瓦廠,教瞎娃娃的爛地方。」在西北方言中,瞎就是壞的意思。

結婚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艾麗思憂心如焚,不知道該怎麼辦。夜晚躺在床上,艾麗思望著黑暗中的房頂,一次次呼喚著心中那個高大英俊的男子:你在哪裡啊?你快來救我啊!

就在即將結婚的前一天,村中來了一個貨郎。這是一個30多歲的男人,他肩上挑著扁擔,扁擔兩邊是兩個木箱子,木箱子裡放著肥皂火柴、針頭線腦之類的小商品。他一路吱吱呀呀地走過來,顛著碎步,搖擺著身體,行走在村莊與村莊之間的羊腸小道上。這是那時候山間常見的風景。

村子裡的婦女唧唧喳喳地圍上去,和貨郎討價還價。艾麗思躲在窗後,看著貨郎汗涔涔的背影,她突然有了主意。

大約過了一小時後,貨郎的身邊沒有人了,艾麗思走了過去,她央求貨郎帶著她離開這裡。她說:「我不走,就沒命了。」

貨郎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睛閃閃發光,他答應了。

夜晚,月出東山坳,照我破村莊,艾麗思悄悄地溜出房門,跟著等候在村外的貨郎,逃離了生活18年的村莊。艾麗思說,那一刻她沒有任何依戀,她只想快快離開這個村莊。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個鎮子上。貨郎敲開了一家旅社的房門,登記了一間房屋。艾麗思很快就睡著了,矇矓中感到貨郎鑽進了她的被窩,她將貨郎掀出去,赤身裸體的貨郎站在床邊說:「你一分錢沒有,連口飯都吃不上。你從了我,我給你錢,告訴你怎麼搭車去城裡。」

艾麗思猶豫了好大一會兒,終於答應了貨郎。她說:「那以後我知道了,女人的身體就是本錢,就能換來你想要的東西。」

後來,艾麗思來到了這座城市。她再也沒有回過那座出生的村莊。

那次在包間吃飯的時候,艾麗思說,她要離開。

她預測這座樓盤存在很大的問題,以後會有揮之不去的麻煩。事實證明,艾麗思在這個行業有著別人不具備的異常靈敏的嗅覺。那座樓盤最終成為了爛尾樓,房地產商不知潛逃到了什麼地方,那些交了錢而沒有當成業主的顧客哭天喊地,卻又無可奈何。去年冬天,我回到這座省城時,還看到這座陳舊的爛尾樓龜縮在冷冷的寒風和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那些沒有安裝的門窗像一張張嗷嗷待哺的飢餓的嘴巴。

後來我才得知,很多房地產商並不像我們想像中的那樣身家億萬,這個群體中的相當一部分人並不比你和我更有錢,但是,他們都有一種共同的特點,這就是豪賭式的搏命:賭一把,贏了就走,輸了也趕快走。在他們的眼中,人生就是一場賭博,每個人都是賭桌上的籌碼。

爛尾樓的開發商名叫陶建強,一個來自塞北的中年人,小學肄業,早些年籌借了幾萬元,承包了一座小煤窯,賺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這個以小煤窯起家的當地鄉鎮企業家,為了賺取更多的利潤,從銀行貸款,將小煤窯換成了大煤礦,然而,他買的卻是一座貧礦,他接手的大煤礦再也挖不出來煤炭了。陶建強在第一場賭博中贏了,在第二場賭博中輸光了。

在煤炭行業看走眼的陶建強,將目光盯上了房地產業,那時候的房產業被我們的專家稱為朝陽產業,牽條狗坐在老闆桌的後面也能發財。陶建強開始了人生的第三場賭博。

在賭場中,沒有了本錢的賭徒,是要被趕下賭桌的;然而,在房地產行業的豪賭中,沒有了本錢的陶建強,銀行卻給他提供本錢,希望他能夠在這場賭博中翻盤。陶建強已經在投資大煤礦中虧欠了銀行很多錢,如果銀行不繼續支持他,陶建強流落街頭,這些錢就無法回籠。銀行也在進行一場賭博。

在改革開放初期,這樣的例子很多。我們家鄉的那座小縣城裡,有一個最早的百萬富翁,依靠從銀行貸款,辦起了長途汽車運輸隊,成為了報紙上大力宣傳和人們無比仰慕的鄉鎮企業家。然而,他的生意一再虧損,而銀行一再提供貸款,因為他是鄉鎮企業的一面旗幟,有關領導說了,這面旗幟不能倒。又過了幾年,銀行提供的貸款已經超過了幾千萬,是當時全縣半年的財政收入。有一年,這名鄉鎮企業家突然宣佈破產,也和妻子離婚了,兒女都歸妻子。有關部門去他的公司查賬,賬面上只有幾百元。後來,這個著名企業家消失了,再後來,聽說他在加拿大,娶了一個洋老婆。而生活在國內的前妻和兒女們,都過著非常奢侈的生活,他的兒子和我是同學,去年我回家的時候,看到他開著一輛最新款的奔馳,他在一個部門上班,每月工資1200元人民幣。

那幾千萬被鄉鎮企業家套走了,銀行怎麼辦?據說,銀行將這筆錢作為呆賬壞賬處理,銀行沒有損失。

陶建強也是這樣依靠銀行貸款而過上奢侈生活的人,無數窮苦的老百姓捨不得花錢,把自己的血汗錢存進銀行裡,卻被陶建強和我們家鄉的企業家這類人揮霍。然而,普通老百姓有了餘錢,不存在銀行,又能放在哪裡?

但是,除了放進銀行,讓銀行管理你的錢,你還有什麼辦法?我們普通老百姓並不都會做生意,絕大多數人都是在上班下班,省吃儉用,娶妻生子,存錢養老。能夠平安度日,已經是我們的最大心願。

陶建強有了第二批啟動資金後,就開始涉足房地產。然而,他能搞定銀行,卻搞不定開發管理土地審批等很多部門,無數賭徒都盯上了這個朝陽產業。無奈之下,陶建強看上了郊區的一座村莊,那座村莊的村長被發財夢照耀得渾身燥熱,他和陶建強一拍即合。

於是,樓盤剛剛開挖,他們就開始售樓,無數不明真相的想當業主的顧客,把預付款交給了陶建強,陶建強覺得口袋裡的錢差不多了,就攜款潛逃,至今蹤影全無。

也是在後來我瞭解到,顧客要購買房子,一定要瞭解這個開發商的信譽。如果是大的很有影響的房地產商,就可以放心購買,因為他們的資金鏈不會斷裂,一般也不會攜款潛逃;如果房地產商和他的公司的名字聞所未聞,一定要小心謹慎,嚴防有詐,這裡面可能就有陶建強。

然而,品牌房產商的房子一定很貴;沒有名氣的房產商的房子一般很便宜。怎麼辦?每個買房的普通人都面臨著兩難選擇。

艾麗思說,開發商攜款潛逃的,只是個案。但是爛尾樓的事情,時有發生。爛尾樓一般存在幾種情況,一是房地產商挪用了資金,或者潛逃;一是資金鏈斷裂,無法繼續修建。

艾麗思說,還有很多人買了房子,卻沒有房產證。

「有的人買了房子,為什麼拿不到房產證?」我問。

艾麗思說,開發商不能給業主提供房產證,除了土地不是建築用地外,還有的是手續不齊全。開發商想建房賣房,一定要有土地使用權證、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施工許可證,有了這些證件,才能辦理預售證。有了預售證,才能賣房。

艾麗思強調說,所以,每個顧客在買房時,一定要查看房產商的預售證。沒有預售證,絕對不敢買房。

我問:「房產商會讓你看預售證嗎?」

艾麗思說:「預售證要求掛在牆上,顧客一眼就能看到。看不到的,就不要買。」

幾天後,艾麗思去了號稱本市最大的「薔薇花園」房產公司,繼續做售樓小姐。我也跟著她去了,繼續做名不副實的售樓先生。

這家房產公司的老闆本事通天,他在城市的郊外購買了上千畝土地,打造高檔住宅區「薔薇花園」。據說,住宅區建成後,可以容納十萬人居住。

我去的那天,這個未來的高檔小區正在建造,機器的轟鳴聲和車輛的引擎聲此起彼伏,黃色的粉塵與空中的雲朵接壤,那種熱火朝天的場面讓人宛如回到了20世紀50年代末期的「大躍進」,那時候全民大煉鋼鐵,而現在全部的有錢人都在蓋房。

儘管房屋還是空中樓閣,但是買房的人絡繹不絕,售樓部的前面停滿了大卡車、小轎車、摩托車和自行車,這座城市的人像買菜一樣爭著搶著哭著喊著買房,無數人一輩子的血汗錢就在此刻一下子拋了出去,心甘情願地走進房產商和銀行共同編織的羅網裡,此後過著節衣縮食、錙銖必較的困難日子,我不知道是這個社會瘋了,還是我們瘋了。

在這家售樓部裡,我看到了懸掛在牆上的預售證,售樓部經理告訴我說:「在這座城市,沒有我們老闆幹不成的事情,我們老闆和那些當官的都是好朋友。」她的言語間透著驕傲和自豪。

售樓部經理是一個40多歲的女子,和我在第一家房產公司見到的西裝女子一樣,渾身透著幹練和潑辣,雷厲風行。這個年齡段的職業女子還在職場打拼,一定有她的過人之處,並不僅僅依靠自身的能力。

我們都叫她陶姐。

陶姐的過人之處,我在來到售樓部的第一周就見識到了。

這些年來,房子一直很好賣,傻子都知道買套房子等著升值,賣了就能賺錢。因為房子好賣,售樓先生售樓小姐的收入都很不錯。我記得那時候我一個月的工資遠遠超過我做記者的收入。

因為有錢,所以就把錢不當一回事,肆意揮霍。那時候,我們下班後常常相約去一家茶館打牌賭博。也是在那時候,我才知道了原來賭博還有這麼多的花樣。撲克、麻將,還有一種紙牌,長長的,好像叫牌九,這種賭具我只有在民國的老電影中才能看到。

陶姐賭博技藝很精通,我很少見她輸過錢。艾麗思技藝很差,總是白銀大量外流,常常國庫空虛。

我是在那時候才學會了打麻將,以前覺得麻將很神秘,學會後才知道很簡單,老少咸宜,怪不得這麼普及。我記得電視上曾有一個節目,主持人問老外:「你覺得中國最普及的運動項目是什麼?」老外認真地說:「打麻將。」

聽說陶姐除了售樓,還從事著一種拉皮條的古老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