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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暗訪酒托群落】

第一節⊙報社將倒閉

從血奴群落出來後,回到報社,我趕緊給家中打了一個電話,我牽掛著父親的病情。

那時候,家中還沒有裝電話,全村也只有村口的小賣部有一部電話。後來我聽說,每次我打來電話,小賣部的老闆就跑出來,站在村道上喊著:“李嫂,你兒子電話來了。”母親就從家門口跑出來,一口氣跑到小賣部裡,拿起話筒。每次我都能聽到她氣喘吁吁的聲音,總要過上半分鐘才能說出話來。我說:“媽,你跑什麼?摔一跤怎麼辦?”媽媽說:“長途電話啊,一分鐘很多錢呢。”我說:“我這是在單位打電話,是公家的電話,不要我掏錢。”媽媽嚴肅地說:“公家的錢也是錢嘛!”總是沒說幾句話,她就急急忙忙地掛斷了電話。

那時候,媽媽總是在電話中說,家中一切都好,讓我不要牽掛,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好了。也是在後來,我聽小賣部的老闆說,媽媽擔心我牽掛家裡,不能好好工作,每次都是在騙我。其實那時候家中生活非常艱難,父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我以前回家的時候,帶給父親的紅山茶香煙和郎酒,都被母親賤賣給了這家小賣部的老闆。一條紅山茶那時候45元,母親只賣30元;一瓶郎酒50元,母親也只賣30元。這家小賣部的老闆說,這些高檔煙酒在小賣部根本就賣不動,農民都很窮,誰能消費得起?但是母親又等著錢用,他就只好自己掏錢買了,然後自己抽、自己喝。

我還記得和父親去醫院檢查身體的一個場景,那時候父親還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疾病,他總是相信醫學這麼發達,有病都能治好。那時候我還在北方那座小縣城裡做著一個小公務員,清水衙門,除了工資沒有任何外快。有一天,我們站在醫生辦公室的門外,看著門裡一個比父親年齡大幾歲的老漢,坐在一張凳子上,和醫生一桌相隔。醫生問:“你這病想不想治?”老漢說:“有病總要治啊。”醫生說:“需要兩萬元。”老漢說:“這麼多?那還不如讓我死了。”然後,老漢就氣昂昂地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他的兒子和女婿。父親悄悄對我說:“唉,莊稼人恓惶啊。有了大病就只能等死。”

父親一直沒有忘記那個老漢,以至於過了很久還會向我提起那個老漢:“不知道他現在活著沒有?”父親說話的時候,滿眼都是淒涼的神情。

不久後,父親也知道了自己要面對死亡。那天,我們住在醫院旁邊一間旅社的小房間裡,我猶豫再三,終於向母親說出了父親的病情,說這種名叫癌症的疾病,目前醫學上還無法治癒。此前,我一直對父親隱瞞著他的病情。母親說:“既然這樣,那就讓你爸知道吧。”我現在還能記得,母親走進房間裡告訴了父親這一切,躺在床上一直忍受著疼痛的父親一骨碌爬起來,說了句:“走!回家!不看病了!”然後就自己走了出去。

這些年來,我一直後悔,當時自己沒有錢,沒有把父親留住。每次想到這裡,我就淚流滿面。這些年,我拚命工作,努力賺錢,就是為了彌補自己當初的遺憾。

其實,決定來南方時,和父親告別的那一次,是我們父子在一起的最後一面,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父親。以後所有關於父親的事情,都是聽別人轉述的。

聽妹妹說,那天,老家下雨了,雨很大,父親艱難地爬起身,準備上廁所的時候,在院子裡滑了一跤,胳膊被摔斷了。父親爬起身,左手捏著右臂,感覺小臂完全與胳膊脫離,只連著一圈皮肉。妹妹也看到了,她趕忙跑到父親身邊,要送父親去醫院,父親說:“算了,等死的人,斷就斷了吧,省得再花錢。”他疼得滿頭大汗,可就是堅持不去醫院。

母親也趕來了,但是看到這種情景,她也沒有了主意。妹妹哭著讓父親去醫院,可是父親心疼錢,他知道只要進了醫院,沒有幾千元就無法走出來。我們家那時候哪裡有幾千元啊!

妹妹沒有辦法,就去了村口打我的傳呼,那時候我沒有手機,只有一個數字傳呼,但是她打了很久也沒有回應。按照時間推算,那時候我應該是在血奴群落裡暗訪,數字傳呼放在了報社裡。

妹妹找不到我,只好又打弟弟房東的電話。那時候弟弟初中畢業,在縣城蹬三輪車,租住在一戶人家裡,那戶人家裝有電話。那時候,剛好弟弟在家吃晚飯。弟弟聽到父親這種情況,就說:“無論如何都要送到醫院裡,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爸看病。”妹妹心中一下子有了主意。

那天晚上,父親躺在架子車裡,妹妹在前面拉著,母親在後面推著,一步步在黑暗中走向鎮醫院。鎮醫院距離我家還有十幾里,道路泥濘,她們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半夜的時候,她們才一身泥土出現在鎮醫院的門口。

全家三口人走在去鎮醫院路上的時候,十幾歲的弟弟騎著三輪車從縣城往家趕。那時候已經沒有班車了,雇出租車,弟弟又沒有那麼多錢,那時候弟弟身上只有50元錢,這是弟弟所有的積蓄。剛剛下過雨的道路非常濕滑,弟弟好幾次都差點滑到深溝裡。快到半夜的時候,突然從路邊樹林裡衝出了幾個人,他們打著手電筒,攔住了弟弟。弟弟害怕極了,還以為遇到了搶匪。那幾個人把弟弟一把從三輪車上拽下來,然後要弟弟拿出營運證。在縣城裡跑三輪車拉人拉貨,都需要辦理營運證,繳納營運費。弟弟苦苦哀求他們,說家中有病人等著,求他們快點放過自己。他們要弟弟繳納罰款,一張口就是300元。弟弟說:“我的好叔叔,你們看我這破車值不值300元。”他們不管,就要錢。後來,他們從弟弟身上搜走了僅有的50元,才放弟弟離開了。

弟弟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他一口水也沒來得及喝,就跑到醫院裡看望父親。

那些天裡,所有人都聯繫不到我,弟弟只好變賣了家中所有的東西給父親治病。

這些年來,只要一寫到父親,只要一想到父親,我就會流下眼淚。此刻,我已經說不出什麼,寫不出什麼,只有眼淚流下來……

我從血奴群落裡出來的時候,是那一月的25日,這是報社發放前一月工資的日子,可是當天沒有發工資。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報社領導在忙,還沒有顧得上算工資。可是,28號、29號……一直到那個月的月底,工資還沒有發下來,大家開始沉不住氣了,紛紛打聽發生了什麼事情,各種真實的和不實的消息也在不脛而走。報社領導一回到辦公室,就關上房門,不願再出來;而記者編輯人心惶惶,……

那時候,行內流傳著一些順口溜,都是關於記者的:表面風光,內心彷徨;容顏未老,心已滄桑;似乎有才,實為江郎;成就難有,鬱悶經常;比騾子累,比螞蟻忙,比岳飛忠良,比賴昌星緊張……

還有的說,記者這個行業是:女生當男生,男生當畜生。

由於長時間沒有發工資,而以前的工資又非常低,大家都沒有什麼存款,這時候很多人的生活捉襟見肘,舉步維艱。我記得當時辦公室裡堆放著很多舊報紙,也被人偷偷拿出去賣了;有些人捨不得坐公交車,每天步行上下班,如果不來上班,擔心突然發工資,自己沒有在而領不到;還有些人偷偷在外面兼職,因為報社說了,辭職的人通通不能領以前的工資……

這個時候,一些跑口的記者和娛樂記者相對生活得能好些,他們經常參加會議,有紅包可以拿。而最為可憐的,就是像我這種沒有跑線的記者,我們只能等待,等待著有一天報社開恩會發工資,等待著有一天報社會時來運轉。

我每隔幾天就往家中打一次電話,但是小賣部老闆總是說家中沒有人,我很著急,不知道家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問這個老闆,他說父母都走親戚去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母親為了害怕我擔心,而編造的謊言。

有一天,我接到了弟弟打來的傳呼,我回過去後,弟弟說,父親現在還在醫院裡,家中能賣的都賣得差不多了,問我有沒有錢?

我頭轟地一下子大了,差點癱倒,我強忍著哭泣對弟弟說:“等一下,等一下,會的,會有的。”

放下電話,我跑回報社,那一刻我連殺人的心都有了。我走進老總的辦公室,老總正埋頭坐在沙發上,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他的眼神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種眼神含著委屈、傷心、鬱悶、淒涼,那是一個老人的眼神。我進門前的憤懣一下子煙消雲散,我講出了自己目前家庭遇到的困難,老總一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他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了300元遞給我,他說自己只有這麼多了。

這種報紙是由廣告公司投資的,這家廣告公司辦報紙的目的就是為了圈錢,他們處處干涉報紙的采編和經營,最後終於走上了窮途末路。這家廣告公司每天會派一個經理級別的人坐鎮報社,而自從發不出工資後,這個經理再也不敢來了。

到了這一步,我不知道該找誰,該怎麼辦。後來,帶我來到這家報社的主任又給了我500元,我趕緊把這800元郵寄給了弟弟,我安慰他說:“先寄這麼多,隨後還會郵寄的。”

這種沒有工資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兩個月,報紙每天都在出版,都有稿件刊登,但是,內行人一看,就知道那些稿件都是粗製濫造的東西,也都是些紅包稿件,這種報紙已經快要死亡了。

這期間曾經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記者喝了一點酒給自己壯膽,然後拿著菜刀來到報社,要自己的工資,但只要回了可憐的100元。

即使這樣,也沒有人辭職,辭職就意味著拿不到一分錢。人們還都在滿懷希望地等待著,等待著會有投資方把錢送過來給大家發工資。

我也沒有走,但是我在謀劃著另一種“生財之道”——給別家報紙寫稿子。

第二節⊙變身艷女

這個稿件就是關於酒托的。

寫這個稿件的起因是因為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在一間出租房裡和好幾個人從事著秘密工作,每天變換性別,裝作女子和別人網上聊天。現在他良心發現,不想再騙人了,想回家了,想回到家結婚生孩子好好過日子。他只是無意中向我提起,而我覺得這裡面有巨大的秘密,一定值得做一做。

由於我沒有口,沒有線,所以我就結交了很多朋友,各行各業,三教九流,我的新聞線索都是從他們那裡得來的。

我對這位朋友說,剛好自己這段時間沒事做,讓他介紹我去這間出租屋裡上班,千萬別說我是記者,他爽快地答應了。

出租屋裡還有一個套間,我走進去的時候,主管盤問了半天。他是一個30多歲的男子,戴著眼鏡,眼鏡片後的目光總是滴溜溜地轉個不停,看起來很精明,又很多疑。這次,我冒充的身份不再是小學民辦老師,而是大學畢業生,來這座城市找工作,卻總也找不到。那時候的高中生可以無限期地補習,所以大學裡的同班同學年齡也參差不齊,像我這種額頭有了皺紋,眼中有了滄桑的大學畢業生,應該是當初高中的老補習生了。

主管看到我對答如流,又問我:“會不會電腦打字。”

當初在小縣城的時候,單位有一台非常笨重的電腦,放在牆角,沒有人會用,我就買了一本電腦書籍,自己摸索著用,剛好學會了用拼音打字。那時候的拼字打字方法只有微軟,打字很慢,紫光和搜狗都是以後才有的。我打字的時候還要看著鍵盤,並且只會用左手右手兩個食指,這種方法叫做“二指禪”。不過,就是我這種在今天看來水平奇差的電腦盲,在當時也算稀缺人才了。

主管錄用了我,讓我當天就上班。這間出租屋裡有七個人,每個人都低頭在QQ和郵箱上忙個不停。他們都是男性,他們和酒托有什麼關係?

這間隱蔽的出租屋裡,七個男人,七台電腦。套間裡別有洞天,一間是廚房,廚房裡有鍋碗瓢盆,大米小米,青菜蘿蔔,買菜的事情也由主管代理了,輪流做飯,七個男人,一人一天;還有臥室,一間小房子裡,沒有床,所有人都是打地鋪,鋪張報紙就睡,起來後不洗臉就上電腦。房間裡散發著臭襪子的氣味,讓人直想打噴嚏。

主管沒有給我說明工資多少。我曾經問過他,他很不耐煩地說:“我還沒有看到你的能力怎麼樣,能不能拉到客,你居然先向我提工資?再提工資就滾。”想到這裡還能管吃住,比在那家將倒閉的報社強多了,我就答應了。

在這裡工作不能隨便離開,如果真有要緊事情就得跟主管打招呼,但是主管一般是不會批准的。我的電腦桌靠近窗口,有一天晚上,無意中一抬頭,突然看到對面有一個男子用撕碎的床單,連接成繩子,從窗口爬了出去。我一直看著他抓著床單繩,從七樓下滑到了一樓,然後在路燈光中撒腿就跑。四週一片寂靜,只有床單繩像一根長長的籐條,隨風擺動。我想,對面那幢樓房中的這個房間,估計是一夥搞傳銷的,他們像老鼠一樣聚集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做著發財夢想。我經常能夠在夜晚聽到他們透過窗縫飄蕩過來的歌聲,要麼是《真心英雄》,要麼是《愛拼才會贏》。這些歌曲正是傳銷者們用來洗腦的必唱歌曲。有時候我還能聽到這些老鼠們呼喊口號的聲音,什麼“加油”,什麼“我最棒”,他們狂熱得就像幾十年前的“與人鬥,其樂無窮”的紅衛兵。

這裡很詭異,這裡掩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和對面比起來,我們這間出租屋反而非常安靜,我們整天都會關上窗戶,將喧囂的聲音關在窗外。寂靜的房間裡,很多時候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像爆炒黃豆一樣,清脆悅耳。沒有人會留意這間房屋,沒有人會知道這間房屋裡在幹什麼。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接受了主管的培訓,主管先談了我們這種工作的偉大意義。他說,我們這種工作,能夠鍛煉自己的交際能力,能夠培養自己與別人溝通的能力,我們要能夠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這樣以後不論幹什麼事情,都能取得成功。他說,成功學其實就是關係學,關係學其實就是人學。很多人滿腹才學,但是沒人賞識,就這樣默默無聞地老了,死了,他在窮困中度過了一生,沒有人記得他。有的人才華平平,但是他擅長交際,會和人來往,儘管四體不勤,但是八面玲瓏,能夠討得領導歡心,所以他就能成功,他的一生富裕而輝煌。他說,在中國,關係勝過一切,只要討好了領導,就會平步青雲,就會享盡榮華富貴。他說了一副對聯,上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下聯: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橫批:不服還不行。

一名員工隨聲附和說,主管說得很有道理。這名員工還給我分析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關鍵在於有些地方有些部門領導沒人監督,領導為所欲為,領導的話就是聖旨,所以大家都在挖空心思討好他。而討好他的往往都是庸才,而真正的人才是不齒於降低人格、搖尾乞憐、委曲求全、巴結逢迎,所以最後被提拔的一般都是庸才,而人才往往被埋沒。

主管說,我們的工作就是接觸形形色色的人,要能夠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要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讓別人對你產生好感;要能夠在很短時間裡判斷對方的想法、意圖、財力、性格、好惡,要能夠讓對方相信你,心甘情願地跟著你走,要他的電話號碼就給號碼,要他請客吃飯他就爽快答應。

主管說,我們有一些常用語,必須牢牢掌握,這些常用語用在男人身上,會讓他們滿心歡喜,得意忘形,這樣他們就甘願讓你牽著鼻子走。這些常用語包括:你好帥啊;認識你太高興了;我能做你女朋友嗎;我發現自己有點喜歡你了;你願意保護我嗎;我好想好想現在就見到你;像你這麼會說話的帥哥性能力一定非常強;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啊……

主管說,我們必須告訴對方自己是東北女孩,剛剛來到這座城市,剛剛找到工作,每天很忙,感覺很寂寞,夜晚睡不著覺,很想找個男朋友,又擔心上當受騙,但是,在你的身上我找到了依靠。

主管還說,對方要求你發送照片和視頻的時候,一定要學會拒絕,但是可以告訴對方你很漂亮,身高在165厘米以上,追求你的人很多,但是你一個都看不上,你只喜歡他,因為你相信你們有緣分……

主管誇誇其談、口若懸河,他說話極富煽動性,他的上下嘴唇就像永動機一樣總在動個不停,我懷疑他可能是傳銷出身的。

然後,應主管的要求,我先申請了一個QQ號碼,起了一個非常香艷的女性名字,QQ頭像也選擇了一個漂亮女性的圖像。這樣,我這個身高175厘米以上,體重70公斤的北方大漢,就變身成了一個嬌滴滴的小姐。

坐在我旁邊的是阿強,一個又黑又瘦的本地男子,精於QQ聊天,善於惡作劇,擅長窺探隱私。主管向我介紹說,他曾在一天之內找到了12個客戶,而所謂的客戶,就是約出來見面的男子。

阿強在QQ聊天的時候,經常會爆發出炸雷一般的笑聲,他一邊假扮女人,柔情密語地挑逗電腦那邊的男子,一邊用非常難聽的粗話罵著這個男子,看得出,他喜歡他的這份工作,他陶醉在這份工作中,他自得其樂。阿強是電腦高手,他很輕易就破解了對方設置的相冊密碼,將對方的所有隱私曝光出來,讓我們看。還有的時候,他把一些女孩的相冊密碼破解了,找到裡面的裸體照片,放在一些網站上,讓所有的人瀏覽……他從這些變態的舉動中找到了極大的滿足感。

主管讓阿強做我的師傅。他說,如果我能做到阿強這樣的水平,就能月薪上萬元。

我們的提成是10%,如果阿強月薪上萬,那麼他一個月欺騙客戶就在10萬元以上,如果按照一個客戶“消費”500元,那麼阿強每月最少欺騙200個客戶。這實在太可怕了!

我們的名字叫“鍵盤手”,我們是酒托這個黑色利益鏈條的第一環,站在我們背後的,還有更多的形形色色的各種身份的人。

尋找客戶要從三個地方找,一個是QQ,一個是一夜情網站,還有一個是徵婚網站。

那時候的網絡剛剛普及,家庭裡能夠買得起電腦的,都是有錢人,只要知道對方是在家中上網,就想方設法約他出來,根本就不用懷疑對方的經濟實力。

QQ上怎麼查找?先登錄,然後點擊右下角的“查找”,彈出一個窗口,點擊最下面的“QQ交友中心搜索”,頁面會變換為“精確條件”,然後選擇你所在的省份和城市,年齡設置為20—40歲,性別為男,因為這個年齡段的男子一般好衝動,或者叫花心,然後再點“查找”。這樣就會出現很多符合條件的男子,你想加誰就加誰。

阿強說,在QQ上找人時,一般選擇在晚上,這樣成功的幾率比較大。夜晚12點以後,依然泡在網上的男人,要麼是單身,要麼就是夫妻感情不好,或者是花心男人。這時候,你一找一個准。你用QQ加上他,沒有聊幾句,他自己就提出了性要求,你爽快答應,然後要到他的電話號碼,或者傳呼號就行了。

我經常通宵上網,或者通宵看書,QQ就一直掛在網上。後半夜的時候,QQ頭像就會閃爍,打開一看,都是女性。這些人的身份都有:妓女、收費裸體視頻、商品推銷員,當然也有鍵盤手。前幾種身份的人,你一看就能識破,置之不理。而鍵盤手則讓你難以識別,鍵盤手是男的,但是他偽裝的頭像是女的,性別一欄也填寫女的。“他”會對你問寒問暖,關懷備至,春風化雨一般,消融你心中的防線;“他”會誘惑你說出電話號碼,然後讓你一步步走進“他”構築已久的溫柔陷阱。你一直到自己被騙了,一直到被宰得遍體鱗傷,你都不會知道,這個誘騙你的人是一個男人。

在一夜情網站上尋找獵物,更是如魚得水。註冊一夜情網站的男子,都是抱著不純的目的,鍵盤手也在這類網站上註冊一個用戶,性別當然也是女性,給男用戶留下自己的QQ號碼。果然,過不長時間,這個男子就會加你。

如果說前面兩種騙人手法不道德,那麼在徵婚網站上騙人更是傷天害理。人家男子是抱著戀愛結婚的目的註冊這類網站的,而鍵盤手闖進這類網站裡,就像野豬闖進了菜園裡,胡吃亂啃,一片狼藉,他看到誰誰就倒霉,喜歡加誰就加誰。鍵盤手口中的自己條件都非常好,辦公室白領,身材高挑,容貌出眾,年方二十,這樣的女子很容易讓男子動心,尤其是急於找女朋友的純真男子。幾句交流後,鍵盤手就會要男子的電話號碼或者傳呼號,毫無防範的男子也會給的,這樣,也被誘進了圈套。

鍵盤手要到了你的電話號碼,馬上就會告訴主管。但是,鍵盤手絕對不會告訴你自己的電話號碼,因為鍵盤手和你所見到的酒托就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性別。

鍵盤手和酒托從來不會見面。鍵盤手也不知道誰是酒托,酒托是誰。

鍵盤手和酒托之間的橋樑是主管和酒吧老闆。主管掌握著鍵盤手的聯繫方式,酒吧老闆掌握著酒托的電話,鍵盤手和酒托都有很多個。

但是,主管和酒托也不見面,主管也不知道酒托長什麼樣子。

在這個罪惡的黑色利益鏈條中,每一環都緊密相扣。我可以肯定地說,所有的受騙者,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受騙的。受騙者所知道的、所見到的只有酒托,他不知道酒托只是其中的一個鏈條,他不知道這個黑色的利益鏈很神秘。

我常常想,設置出這個黑色利益鏈的人,絕對是騙子中的頂尖高手。

在鍵盤手聚居的這個出租屋裡,我常常會想起魯迅的《孔乙己》中的那個小學徒。他天天盼望著孔乙己來,他在那裡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每日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在這間出租屋裡,我就是那個小學徒。不同的是,他還有孔乙己可以見,還可以笑幾聲,而我每天見到的都是這幾張沒有清洗乾淨的變態醜陋的臉,我每天都笑不出來。

只要主管走出了這間房屋,他就會在外面反鎖上房門。有時候,他白天會出去,這主要是買菜和查看銀行卡。他隨身帶著一個小本子,小本子上記錄著每個鍵盤手每天的工作業績:鍵盤手釣到的客戶姓名、客戶的電話或傳呼、接待客戶的酒托代號、客戶消費的金額。每天夜晚後半夜,有時候是凌晨,主管就會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這個電話告訴主管當天晚上的消費情況,主管就拿出筆,在這個小本子上勾勾畫畫。第二天,他就會當著所有人的面宣佈,誰昨晚做了幾筆業務,誰的提成達到多少錢。這些錢都是有人打進主管的銀行卡的。但是,這些錢一直存放在主管的銀行卡裡,只有當鍵盤手離開的時候,主管才會分發。

在這裡,工作的期限是三個月,三個月後離開的時候,才能拿到提成,否則,分文不給。

我每天都在裝模作樣地上網,在網站上找客戶,在QQ上瞎聊。有的男人抱著純潔的交友的心態,想認識我,他將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自己的家庭情況,自己的工資,自己的發展前景,自己的未來規劃。遇到這樣的男人,我只能虛與委蛇,我為這樣純潔的男人而感到傷心。在這樣一個魚龍混雜的網絡時代,你無法知道坐在你電腦對面的是誰,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是一個人,還是一條狗。多年後,網上有一句流行語,叫做:“別留戀哥,哥只是一個傳說。”那時候的我想跟他們說:“別留戀妹,妹只是一個傳說。”當然,那時候的我說不出這樣有文采的話。遇到這樣的男人,我只能偷偷地從QQ上刪除他們。

還有一類男人,我一加上後,他就開始獻慇勤,獻完慇勤就開始性暗示,我裝著不懂,他又開始說一些沒有穿衣服的赤裸裸的話,這種男人不用釣就會上鉤,一叫他,他馬上就出來。遇到這種男人,我就會罵一句:“這些話說給你媽媽聽。”然後也刪除了。

可是,就有些男人很不識趣,刪除他後,還會加上你,還要糾纏你,還要騷擾你,於是就開始了對罵。這些男人往往比潑婦還要潑婦,所有髒字眼兒都從他們的指尖以很高的頻率流出來,流到了屏幕上。他們說你永遠嫁不出去,即使嫁出去了,也會嫁個瘸子啞巴性變態。我笑著打出:“你說的很對,我永遠都不會嫁。”然後,將他拉入黑名單。

鍵盤手一般會在一兩個小時內就搞定一個獵物,如果超過這個時間段,他們就會失去耐心。所以,當你在網上遇到特別慇勤的“女子”,沒有交談幾句,就提出要你的電話號碼,你可不能給。這種人,十有八九就是鍵盤手,另外的十之一二是妓女。

網上的人形形色色,只有在有了較長時間的交往,充分瞭解了對方後,只有在認識後的第N天,才能告訴對方自己的電話號碼。

遇到一開始就向你要電話號碼的“女子”,你要“她”先提供自己的電話號碼,如果“她”不願意提供,你就不要告訴自己的;如果你告訴了自己的電話號碼,而對方沒有馬上打過來,這種人100%就是鍵盤手。

從鍵盤手得知了你的電話號碼,到酒托打給你,這中間有一個緩衝期,這個時間段長達幾個小時。所以,“她”不會馬上打過來。

總而言之一句話,珍惜自己的家庭,珍惜自己,在網上沒有非分之想,一般就不會受騙。

有時候,主管會在黃昏的時候出去,天亮才回來,他出去的時候,就會鎖上房門。我曾經觀察過,鐵鎖高懸的房門根本就沒法打開,而窗戶雖然開著,但是這是在七樓,站在窗口望下去,下面的人像螞蟻一樣小,更不可能跳下去。

主管離開後,出租房裡的七個人就好像囚犯一樣恢復了自由,大家一起攛掇阿強,讓阿強在網絡上找那些黃色照片和三級片。那時候的黃色網站比較多,途徑也是從一些門戶網站進去查找,不像今天這樣有百度和谷歌,一找就能找到。

每當找到了三級片,他們就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圍聚在一台電腦前,聚精會神地觀看,房間裡鴉雀無聲,偶爾會有唾沫滾過喉嚨的聲音,很響很響。影片中,女主人公淫蕩的叫聲,像波浪一樣激盪在房間的每一寸空間,讓聽眾的每一個毛孔都變得潮濕,都在發漲。每個人都睜大了眼睛,用眼睛撫摸著電腦屏幕,恨不得手臂也伸進屏幕裡。但是這時候阿強變得很“純潔”,他說那沒有什麼意思,不就是在某一個固定的地點翻來覆去嗎?這時候的阿強會打開另一台電腦,登錄自己另一個QQ,和一些網上女孩聊得熱火朝天。他最多可以和八個女孩聊天,還絲毫都不影響每一個人的進度。他對著那八個女孩說著不同的甜言蜜語,八個女孩都被他挑逗得愛火焚燒。他在這種虛幻的愛情中,陶醉並滿足著,他全然忘記了周邊發生的一切。

我發現這是逃跑的絕好機會。

然而,怎麼逃出去?我一直在想。從七樓到一樓,垂直距離20米。樓下是堅硬的水泥地面,把一顆核桃扔下去,都會摔得粉碎。怎麼辦?

我又想起了上班第一天看到的對面樓層的情景,那個從傳銷魔窟逃出去的男子,我想效仿他;但是,我們這間出租屋裡沒有床單,只有兩床不知道什麼時候購買的,散發著霉爛和腐臭的舊棉絮。

我又想過大聲呼叫,讓周圍的人聽到,可是,我一旦呼叫,就會引起出租房裡的他們的注意。他們人多勢眾,也許聽到的人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我就會受到傷害。而且,這幢樓房很詭異,住戶比較少,而且好像都在從事違法活動的。

還有一種辦法,從樓上扔東西下去,讓路過的人留意。比如,寫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快報警,快救我”的字樣,如果有好心人看到了,也許就找到警察來搭救。這種辦法在鬧市區可以,那裡人來人往,但是這裡不行,這間出租屋只有一面陽台,陽台下是臭水溝,每天都見不到幾個人影。

怎麼辦?

第三節⊙成了三輪車伕

我觀察了很多天,看到六樓似乎一直沒有人居住。我想,如果能夠到六樓,我就有辦法出去。但是怎麼能夠去六樓?

我盯上了他們的衣服,他們每人都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那時候的男孩都喜歡穿牛仔褲,這種褲子的布料很結實、很耐磨,把它們綁在一起就是繩子了。

終於有一天夜晚11時,主管出去了,其餘的人在房間裡看三級片,阿強一如既往地和那些女孩子網上熱戀。我偷偷地離開電腦,先來到廚房,摸出菜刀,然後來到臥室裡,從每個人的枕頭下抽出牛仔褲,按照線縫,用菜刀分成兩片,然後綁在一起,綁成了一條幾米長的繩索。

陽台上有晾曬衣服的掛鉤,一邊一個,是用鐵條彎曲做成的,我早就注意上了這個掛鉤,我曾手拉掛鉤,身體懸空,試驗掛鉤的結實程度。這個掛鉤完全能夠承受我的體重。我把自製繩索的一頭綁在掛鉤上,然後雙腳踩在陽台護欄上,雙手抓緊繩索,雙腳蹬著牆面,一步步向下滑去。

來到了六樓的陽台外,我一探身,雙腳鉤住六樓陽台護欄,然後跳了進去。六樓果然沒有人住,陽台上一層塵土,紛紛揚揚的塵土衝擊得我直想打噴嚏。

我掏出打火機,將牛仔褲做成的繩索點燃了,火焰映紅了對面樓層緊閉的玻璃窗,一個女人看到了火焰,打開窗戶,眺望了一會兒,又關上了。那些火焰和她是沒有關係的,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火焰一路燃燒得蓬蓬勃勃,然而,樓上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此刻,他們沉醉在三級片中,吞嚥著不斷上湧的口水,幻想著自己是片中的男主人公。

六樓沒有人住,我從陽台來到了臥室,借助著朦朧的天色,我看到了一張寬大的木床,此刻,木床正張開雙臂,歡迎我的到來。我倒在床上,張開四肢,舒服得直想哆嗦。一首久違了的歌曲在心中蕩漾,那首歌曲的名字叫《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

現在是夜晚,沒有陽光,我在黑暗中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種難得的輕鬆與幸福,朦朦朧朧中,居然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醒過來了,看著月光如水,柔柔地傾瀉在了這張寬大的木床上,遠處的樓頂,就像連綿起伏的山峰一樣,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寧謐而安詳。我好像回到了童年的鄉村,睡在打麥場裡,頭枕著麥秸堆,望著月亮。那段鄉村的幸福時光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讓我夢醒時分惆悵萬分……突然,樓上傳來了驚叫聲,接著是雜沓的腳步聲,他們來到了七樓的陽台上,亂紛紛的,像一群突然遭到熱尿噴擊的螞蟻,直到現在,他們才知道我跑了。

然而,他們知道也不頂用,他們在監獄裡,我在監獄外。

我從容地爬起身,在這幢房子裡慢悠悠地轉著,臥室、廚房、衛生間、客廳。廚房裡還有灶具,我想翻出什麼吃的,西紅柿什麼的都行,但是沒有。客廳裡還有沙發,我又躺在沙發上,告訴自己,天快亮的時候就走。

躺在沙發上,我又睡著了。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

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我錯過了逃走的最佳時機。而且,我現在才發現,這家出租屋的房門居然在外面反鎖了。

來到了六樓,和在七樓沒有任何區別,我依然沒有恢復自由。如果今天六樓的主人突然進來,會不會把我當賊一樣毆打?我站在門後面,聽見走廊裡有腳步聲來來往往,每次腳步聲走近的時候,我都緊張得手心直冒冷汗。

我尋找著出去的路徑,這個居民樓裡,衛生間、客廳與過道一牆之隔,而臥室和廚房則在另一邊,要想逃出去,只有從客廳與衛生間想辦法。客廳沒有窗戶,房門反鎖,以我現有的水平,想盡千方百計也不會打開這扇反鎖的房門,那麼只剩下衛生間了。衛生間有一個長方形的頂窗,安裝著排氣扇,頂窗長半米,高有二十公分,我應該能夠從這裡爬出去。

然而,現在是大白天,一有異常響動,就會有人報警。城裡人對夫妻打架之類的家長裡短不感興趣,然而對小偷特別感興趣,他們最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們最喜歡報警。

因此,我只能等候夜晚。

這一天非常難熬,我不知道幾點鐘了,我只能看著太陽從左邊的高樓升起,然後懸掛在了頭頂,接著又好像不動了。我飢腸轆轆,在房間裡翻找著可以吃的東西,終於在沙發後找到一根蔫蔫的紅蘿蔔,半尺來長,大概是老鼠拖到了這裡,紅蘿蔔的尾部還有幾排老鼠的牙齒印。我將紅蘿蔔洗乾淨了,將老鼠咬到的尾部切除掉,然後幾口就把紅蘿蔔吞到了肚子裡。

為了打發時間,我在房間裡尋找可以閱讀的東西,書籍、報紙、雜誌都可以。我在門口找到一沓水滸卡片,每張卡片上印著一個水滸英雄,火柴盒般大小。那時候,很多男孩子都有這樣的玩具,他們把自己的卡片反扣在地上,對方也放一張,然後一掌擊在對方的卡片上,如果卡片翻過來,露出水滸英雄,這張卡片則就歸自己了。

我腹中飢餓,眼睛也同樣處於飢餓狀態。我看著這些卡片,回想著以前讀過的水滸中的情節,林衝落草,魯智深五台山,武松十字坡……每個人都有落難的時候,只要咬緊牙度過了這個最難熬的苦難時期,以後就是坦途了,就是陽關大道。

我現在就處在人生的最低谷,我一定要咬牙挺住,人生本來就是一場馬拉松,我絕對不能輸掉比賽,我一定要堅持到底。我相信自己的才華,相信自己的能力,困難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會一飛沖天,飛躍苦難。

終於等到了夜晚,終於等到樓道裡一片靜寂,我踩在凳子上,用菜刀將排氣扇上的螺絲擰掉,然後摘下來。接著,取下擋著窗戶的三合板,現在,生命通道終於被我打開了。

從頂窗小心翼翼鑽出來後,我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然後走在大街上,橘黃色的路燈光照耀著我,我感到又一次死裡逃生後的酣暢淋漓。夜風吹過來,吹透了我的軀體和四肢,我也變成了一縷風,飄蕩在城市的夜空,像溫柔的歌聲一樣,送人們進入夢鄉。

我在人行道上走著,路燈光將我的身影變得長長長,又變得短短短。我突然感到了極度恐懼,如果前一天晚上,從七樓滑到六樓,如果突然失手,如果繩子崩斷,我就會掉落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我就會一命嗚呼,我“英勇殉職”了,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他們可能會將我當成小偷,可能當成清洗玻璃牆面的蜘蛛人……我不敢想下去。

一輛出租車悄無聲息地停在我的身邊,我揮揮手,出租車開走了;又來了一輛出租車,按著喇叭提示我,我裝著沒有聽見。我身上沒有一分錢,我現在是這座城市裡最貧窮的人。

我現在已經沒有了工作,在那家垂死掙扎的報社上班和沒有工作是一樣的,都同樣沒有工資。而我還在暗訪,還在防止那些比我有錢的人上當受騙,我這是為什麼?我這篇稿件投寄給別的報社,能刊發嗎?能換來一張堅挺的人民幣嗎?我想著想著,眼淚就掉落下來。

走上了一條岔路口,我回頭看看黑暗中的那幢樓房,它已經模糊在了無邊的夜色中。我覺得很對不起六樓的那戶人家,他們平白無故地受到我的破壞,實在太冤枉了。我告訴自己,以後有錢的時候,一定要找到這戶人家,看望他們,偷偷地賠償他們的損失。

那天晚上,我一直走了三四個小時,才在黎明時分回到了我的房間。

我的房間是在一幢兩層樓房上加蓋的,房間非常狹小,一張床就佔據了大半個空間。通往房間的樓梯是用鋼筋焊成的,踩上去就會搖搖晃晃;樓梯同樣狹窄,只能容一個人通過,經常要等到上樓的人先上來了,下樓的人才能下去。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夏天裡房間的溫度,經過了一天暴曬,房間裡的溫度能夠把雞蛋煮熟。但是,我還只能睡在這裡面,我也只能租得起這樣條件的房子。

五年後,我因為出差,又來到了這座曾經工作過一段時間的城市。五年後的我已經有了幾萬元存款,並且在一家很著名的報社做首席記者。那時候的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有過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然而,一下飛機,來到這座城市,雙腳一踏上這座城市的地面,往日的一切立刻浮現,歷歷在目。我想起了當初沒有錢而在午夜的大街上行走的情景,我想起了每天都在精打細算著吃飯,不敢多花一分錢,我想起了暗訪酒托而稿件賣不出去的尷尬處境。

我來到了那幢樓房所在的地方,我想看看那戶位於六樓的人家,我想給他們賠償,儘管這個賠償已經遲到了五年。但是,我已經找不到他們了,那幢樓房所在的地方,如今已蓋起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大酒店。

我又去尋找自己曾經居住的那間民房。那條小巷還在,巷口一家賣麵條的店舖也還在,那家的麵條叫做“嫁女面”,我那時候每逢發了工資就來到這裡吃一大碗麵條。巷子裡的那棵老槐樹也還在,我那時候經常會在老槐樹下看書。繼續往裡走,突然就看到了我居住的那個院子,院門沒有任何變化;走進去,在最裡面看到了我居住過的那間房屋,孤零零地矗立在樓頂,房門前的那一行粉筆字也還在:意志戰勝一切。我實在沒有想到它居然還在,只是字跡沒有原來清晰了,我是在看到這行粉筆字後才想起了我當初寫字的情景。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彷彿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時光倒流,我就是從這裡一步步走出來的,走到了今天。

我一定會好好珍惜自己今天的所有。

那天,我在那間房屋前站立了很久,一直到黃昏。我從門縫望進去,看到裡面空無一物,牆壁上還是我當初裱糊的報紙。難道這五年來,這間房屋再也沒有人住過?

離開了鍵盤手的生活,我回到報社,報社依然日薄西山、氣息奄奄。很多人都不上班了,人心浮動,報社每天的稿件都是從網上扒下來的,原文照登。我想,我也許應該重新找到一家報社。我相信我的實力。

還有,不找報社的工作,我不知道我還能幹什麼。

我一家一家找到同城的報社,拿著自己發表的一些文章,主要是一些暗訪稿件,找到同城報社的人事部或者總編辦公室。那些和我年齡相差無幾,或者比我年齡更小的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辦公室白領們,他們衣著整潔,皮膚白皙,顯然沒有像我這樣長期經受了風吹雨打日頭曬。他們連我的作品看也不看,冷冰冰地對我說:“我們這裡不要人。”

我垂頭喪氣,無言地離開一家家報社,獨自走在大街上。南方熾烈的陽光照耀著我,我的心頭充滿了火一樣的焦渴。後來,我走累了,我蜷縮在街角,看著一輛輛拉著人的三輪車經過。我很羨慕這些三輪車伕,他們有自己的車子,有自己的生意,他們每天都有收入,而我什麼都沒有,我在坐吃山空。

那段時間裡,有一家行業內的報社在招人,我聽說後,就急急忙忙跑過去了。在去之前,我特意用身上僅有的10元錢,買了一盒紅“雲煙”。那家報社的編輯部主任接待了我,他和我坐在陽台上,陽台上有茶几有凳子。我剛準備拿出自己特意買的雲煙,就看到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軟中華,他抽出了一根,準備點燃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我,問我要不要?我趕緊說自己不會抽煙。我的手放在背包裡,背包裡裝著那盒雲煙,被我的手摸得汗涔涔的。

編輯部主任先向我吹噓了一通自己,說他以前在電視台是主任,現在來到這家報社支援,他有一系列規劃,會在一年內讓這家報社打贏翻身仗。接著,他問我能做什麼。我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貼本,畢恭畢敬地遞給他。他隨手翻了兩頁後,就還給了我,讓我等候通知。

我只好悵然而歸。我知道“等候通知”只是一句冠冕堂皇的話。

當天夜晚,我沒有錢吃晚飯,只好餓著肚子。我大口大口地吞嚥著自來水,把它當成了雨露瓊漿。

第二天,我開始了賣書。這也是我家中唯一能夠賣的東西。

那些書都是我這一年來省吃儉用購買的,而現在,我只能把它們像廢品一樣地賤賣了。

手捧著這些書籍,我淚眼婆娑,我想起了當初購買它們的情景。每一本書籍的購買過程都是一個故事,我經常像孩子一樣珍愛他們,而現在,我卻要親手賣掉他們。我想起了秦瓊賣馬,想起了《說唐》中寫到這一段時的一首詩歌,這首詩歌我在上初中第一次閱讀《說唐》的時候就能背誦:魚陷青沙灘,馬陷淤泥灣,茫茫雨不斷,何時見青天?現在看來,這簡直就不是詩歌,而是趙本山說的順口溜。

在賣掉這些書前,我加緊再把書中的精彩章節閱讀一遍,然後走很遠的路,送到廢品收購站。這條巷子裡經常會有人騎著三輪車喊叫:“收廢品了!”他們的收購價格是書籍一斤四角錢,而我拿到廢品收購站,可以賣到一斤五角錢。

我賣光了所有的書籍,只剩下一本《博爾赫斯作品選》。這本和我一同經歷了暗訪的書籍,是我的患難朋友,我捨不得賣掉,現在,這本書籍我還保存著。

我當時沒有想到,在我當記者一年後,還是如此赤貧。我又回到了一年前居住在旅社通鋪的日子。

賣完了書籍,我已經沒有東西可賣了,怎麼辦?

有一天,我正坐在房子裡發愁,突然聽到樓下傳來一陣喧嘩,原來,二樓新搬來了一戶人。這家的男主人是三輪車伕,他有一輛嶄新的三輪車。

我突然眼前一亮。

我沒有錢,買不起三輪車,但是可以租車,我每天晚上在他回家後,騎著他的三輪車攬客,每天給他上繳10元錢的租車費。他爽快地答應了。

我用一個小時學會了蹬三輪車。

此後,三輪車的群體中多了一名沉默寡言的青年,他總是低著頭蹬車,害怕遇到熟人,他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將三輪車蹬得飛快。破帽遮顏過鬧市。遇到等客的時候,他就會從懷中掏出一本書閱讀。

這個三輪車伕就是我。

清閒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正在暗訪的酒托。我要將酒托暗訪完畢,我把這個稿件投寄給別的報社,興許會換來稿費。

白天的時候,三輪車伕要用他的三輪車,我睡醒後,實在無聊,就又來到報社。

報社的大辦公室裡乾乾淨淨,甚至連一張紙片都沒有,所有紙片都被記者拿去賣掉了。大辦公室裡冷冷清清的,經常只有我一個人,感覺到異常淒涼。往日,大辦公室裡人來人往,出門採訪的記者,回來交稿的記者,前來報料的讀者,在辦公室的走廊間穿梭來往,喧鬧不已。那些正在趕稿的記者經常會惱怒地把書寫筆或者書本狠狠地扔在電腦桌上,提醒說話的人小聲點,不要打斷他的思路。那些電話採訪的人一手持著話筒,一手拿著筆,隨便扯張紙片,就在上面匆匆忙忙地記錄……而現在,他們都不見了身影,他們去了哪裡?他們此刻在幹什麼?

我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瀏覽了一些門戶網站,然後添加了主管的QQ號碼。我想知道,他們現在是否還在從事那種騙人的違法活動。

主管在線,他問我是誰,是幹什麼的,怎麼知道他的QQ號碼。我說自己沒有工作,是以前的同學告訴我的QQ號碼,現在想跟著他幹。我說出了從那間出租屋辭職走開的那位朋友的名字。主管相信了。

主管說,他的手下有很多都在家中上班,做這種工作很簡單,只要有一台電腦就行了。然後,他在網上對我進行培訓,培訓內容和上次在出租屋的內容一模一樣,要申請一個新號碼,要裝扮成女性,要到男人的電話號碼後,轉交給他。

第四節⊙趴在樓頂看酒托

有一天下雨,三輪車不能出行,我想見見酒托,趕快把這篇稿件寫完,就上網把自己的傳呼號發給了主管,說這是我釣到的客戶。主管告訴我說,從現在開始,再也不要與這個人聯繫,趕快把這個人從QQ上刪除,“這個人要加你的時候,你也不要加。”

過了三個小時,我的傳呼上收到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我用報社的電話打過去,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她一接通電話,沒有問我是誰,也沒有問我在哪裡,直接就說:“你過一個小時後,來某某大街上的肯德基店門口等我。你手上拿張報紙,這樣好認。”我故意說:“你來我這裡吧,我這裡交通很方便的。”那名女子以不可置疑的口吻說:“我上了一天班,很累,還穿著高跟鞋,不想再跑。你過來!”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一個小時後,我準時出現在了那條大街上的肯德基店門口,手中拿著一張報紙。我看著傳呼上的時間,按照約定的時間,已經超過了十幾分鐘,女子還沒有出現。又等了十幾分鐘,傳呼響了,是那個女子的手機號碼。我匆匆趕到IC電話機前回復,那名女子說:“你是不是穿什麼什麼顏色的衣服?”我說是的,她又說:“你走到馬路對面的麥當勞店門口等我。”

我知道這個女子肯定一直在暗中觀察我,我的一舉一動她盡收眼底,說不定她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夥兒。他們在暗處,我在明處。

我走到了馬路對面的麥當勞門口,手中依然拿著報紙,像拿著一面標誌身份的旗幟。又過了幾分鐘,從我的身後走來了一名女子,她打扮很性感,超短裙,露出了白白的修長的大腿;吊帶裝,露出了半個雪白的胸脯。她的身高果然在165厘米以上,長相很漂亮,戴著長長的假睫毛,塗著紅紅的嘴唇。

這就是傳說中的酒托。

酒托們都身材高挑,長相漂亮,都操著東北口音(我暗訪到的,當然也會有別的地方的酒托)。所以,主管當初培訓的時候,都讓鍵盤手冒充成身材高挑,長相漂亮,都操著東北口音的美女。

她一見到我,邊用手掌在臉頰邊扇著,邊說:“累死了,累死了,我們找個地方喝咖啡吧。”然後,就徑直向左邊走去。我故意說:“我們去麥當勞吧,這裡面有空調,還有東西吃。”她不樂意,她說:“我才不吃什麼麥當勞肯德基,那些都是農民吃的。”我又趕緊說:“我們去這邊吧,這邊有一家西餐廳,很好吃的。”她不耐煩了,罵道:“你有病啊,我說過我只想喝咖啡的。”

我走在她的身邊,向前走去。她濃妝艷抹,袒胸露乳,如此招搖過市,很惹人關注。她的打扮完全就像一個妓女。我故意問:“你叫什麼名字?”她說:“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我又問:“你看起來很小啊,多大了?”她依然冷若冰霜地說:“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我暗自好笑,其實,此前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

在她的眼中,我是一個“客戶”,客戶此前是鍵盤手釣到的,而鍵盤手替代的是酒托的身份,鍵盤手在網上怎麼說的,酒托是一概不知,酒托擔心穿幫,就只說“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予以搪塞。

然後,酒托就主動問話了:“你是開車來的?”

我搖搖頭。

“那麼就是打的來的?”

我點點頭。

“你做什麼工作?”她問。

“我是網絡工程師。”我像去年暗訪妓女群落一樣,說自己是“網絡工程師”的。妓女們不懂,酒托們照樣也不懂。

“那一個月一定很多錢。”她說。

我又點點頭。

酒托們的每句問話其實都是事先設計好的。問你怎麼來的,問你做什麼工作,就能猜測出你的經濟實力。她們在心中盤算用哪種標準來宰你,他們盤算著用哪種刀子來割你的肉。可憐的是,你一直不知道,你把她的問話當成了對你的關心。

走了二三十米,前面就會出現一家酒吧,酒托說:“我們進去喝一杯吧。”

後來,與一些上當受騙的人交流,他們說,當初聽到酒托要去喝酒,他們還暗自高興,想著把酒托灌醉了,然後就能怎麼怎麼樣,沒想到,自己是魚兒,人家酒托才是漁夫。

從馬路到酒吧門口只有幾米遠,是水泥路面,而這幾米水泥路面讓我走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像陷進淤泥中,難以自拔,舉步維艱。該不該進去,敢不敢進去?我一直在想著。

酒吧門口徘徊著幾名男子,他們都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眼睛像刀片一樣從我的頭髮上掠過去。他們都穿著黑色T恤,有的是黑色長褲,有的是藍色長褲,T恤上印著張牙舞爪的老虎。這種圖案的衣服,我在別的地方沒有見到過,只在這家酒吧門口、酒吧附近的公交車站、街道兩邊的大樹下見到過,他們的活動範圍就是半徑50米的區域,人數有一二十個。如果不是專門留意,如果不是像我這樣做暗訪,誰會注意到酒吧的附近有這樣一批胸前印著老虎的男子。那件有著老虎的T恤是他們的工作服和彼此辨認的標誌。

我硬著頭皮走到酒吧的招牌下,卻發現裡面還有一個長長的甬道,甬道裡很黑暗,兩邊裝飾著兩排閃閃爍爍的綵燈,讓人覺得很詭異。我不想進去了,我當時身上只裝著50元錢,那是我這些天蹬三輪車的收入。酒托大約感覺到了我在猶豫,退後一步拉住我的胳膊,用她的大胸在我的胳膊上磨來磨去,就像在磨刀石上磨著一把刀子一樣,磨過這面又磨那面,磨快了以後就準備宰我。到了這裡,想退也退不回去了,我只好咬著牙關繼續往裡走。

轉過彎,甬道裡豁然開朗,這裡居然別有洞天。黑暗的房間裡,牆壁上的、天花板上的燈光全部打開了,房間裡有十幾張桌凳,桌凳的造型都很奇異。桌子有圓的,有方的,而凳子很高,坐上去後,雙腳要放在中間的橫桿上,才能坐穩。幾名身穿黃色T恤的男子像散亂的棋子一樣,歪歪斜斜地坐在四周。裡邊的牆角,有兩對男女正在呢喃私語,那兩個女子都是袒胸露乳,衣服短得不能再短,濃妝艷抹的臉,在綵燈的照耀下,像鬼魅一樣妖艷。這兩個女子,毫無疑問是酒托。而那兩個男子,則是上鉤的笨魚。一個身材肥胖的男子,正在開懷暢飲,他慇勤地給酒托的杯子裡斟滿紅酒,然後碰杯,一飲而盡。另一名男子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大堆的果盤、飲料,服務生正在打開一瓶紅酒,這名男子用牙籤插起一顆聖女果,滿面笑容地送到酒托的嘴巴裡……我看了後,暗自好笑,現在兩人滿面春風、志得意滿,過會兒算賬的時候,估計想哭都沒有眼淚了。

我剛剛在凳子上坐定,服務生就過來了,拿著酒水單。酒托裝著不認識服務生,看著我說:“來瓶紅酒吧。”我知道一瓶紅酒動輒就是幾百上千元,趕緊說:“我從來不喝酒,我一見酒就過敏,我酒精過敏。”酒托跟我撒嬌說:“人家想喝點嘛,人家想喝嘛。”我裝著沒有聽見,心中暗暗地罵著她。酒托對服務生說:“拿紅酒來。”服務生轉身想離開。到了這一步,一般男人礙於面子,只好遷就酒托,這樣就上當了。他們說給你打開的這瓶酒是1000元,你就得掏1000元;說是2000元,你就得乖乖掏2000元。紅酒市場本來就非常亂,從來就沒有一個價格尺度,它繁雜的名字可能連品酒師都沒有聽說過。

我知道坐在我對面的這個漂亮女人是酒托,她懷揣一把磨得鋒利的刀子,正準備宰我。我在她的面前沒有必要裝大款,我也不想和她之間發生任何故事。我趕緊站起來說:“我沒有帶錢,不要紅酒。”

服務生站住了,酒托愕然了。我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怎麼樣才能脫身。我又急又怕,滿頭大汗。

突然,裡面傳來了什麼東西倒在地上的遲鈍聲音,我循聲望去,看到那個剛才還在開懷暢飲的胖子倒在地上,雙手抱著頭。三個穿著黃色T恤的服務生露出了本來面目,他們一腳加一腳,競相踩踏在胖子的身上,胖子痛苦地扭曲著身子,扭成了一截蝦米。

胖子一直在求饒,他把這些比他年齡還小的流氓叫“叔叔”。流氓們罵道:“他媽的沒有錢還跑進來,手機掏出來。”

原來開懷暢飲的胖子付不起酒錢。

坐在我對面的酒托回過頭來,拉著我的衣服說:“坐下來啊,打架有什麼好看的。我們喝我們的,來到這裡就是消費的,別在乎錢啊。”她拋給我一個曖昧的眼神。我裝著沒有看見,繼續緊張地想著脫身之計。

胖子站起身來,把手機掏出來,遞到流氓們的手中。那時候的手機很貴,最便宜的手機也要上千元。

另一個男子也在結賬,他把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小心地問服務生:“你們認識啊?”他指的是服務生和酒托。服務生反而嘲笑他說:“你帶來你的女朋友,到我們酒吧消費,我怎麼認識啊。”男子站起身來,他的腦門上亮光閃閃,全是汗珠。他垂頭喪氣地走出去,用手掌在腦門上抹了一把,又抹了一把。我看到這名男子帶來的酒托,看著收錢的服務生,嘴角掠過一絲舒心的微笑。

一名服務生走過來了,手上端著一碟葵花籽。葵花籽一放在桌面上,酒托就忙不迭地嗑了起來。

我說:“我真的忘記帶錢包了,真的。”我對酒托和服務生說著,並翻開了自己的口袋。

兩個服務生過來了,他們不由分說就開始搜身,從褲子口袋裡搜出了一把零鈔,都是一元兩元的,最大的面額是五元。先前的那個服務生說:“他媽的一把零錢,你是幹什麼的?”我沒有回答。另一個服務生打了我一個耳光說:“你個窮鬼,沒錢跑來幹什麼?這瓜子就要100元錢。這是最低消費。”

我可憐巴巴地說:“我真的沒帶錢。”

一名服務生把那堆零錢數了數,共有50元,他把零錢收起來,問我:“你還欠我們50元,怎麼辦?”

我說:“大哥,我真的沒有錢了,我不知道到了酒吧消費會這麼貴。”

“你是幹什麼的?”

我想,我如果說自己是大學生,可能他們考慮到我沒錢,會放了我。我就說:“我上師範大學,真的沒錢,你看我的錢都是零錢。”

服務生說:“師範大學在什麼地方?”

我曾經去本省的師範大學採訪過,我說出了那條街道的名字。也許他們真不知道,他們說:“不會吧?這條街道我怎麼沒聽說過?”

我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學生,學校真的就在那條街道。他們說:“打電話讓你的同學過來送錢。”

我沒有手機,只有一個數字傳呼,被他們搜出來了,放在了桌子上。一個服務生拿起我的傳呼,在上面翻頁查看信息。我該給誰打電話?該讓誰送錢來?我在緊張地思索著。然而,他們說過這句話後,並沒有再讓我打電話。後來我想,他們可能不敢把自己的手機號碼讓外界知道。

這時候,整個酒吧裡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酒托不斷地查看自己的手機,不斷在電話裡說:“再等我一會兒,再等我一會兒。”酒托生意很好,業務繁忙。一個服務生走過來說:“你們學校電話是多少?我打電話給你們學校,就說你把妓女帶到我們酒吧來了。”他大義凜然,義正詞嚴。

我說:“學校電話真的忘記了,我們也不經常打。”

這個服務生繼續糾纏:“那就跟我去派出所一趟,就說你帶著妓女喝酒,讓派出所把你抓起來。”他說的蠻像一回事兒。

如果是一般的男子,聽著這句話肯定會嚇壞了,因為能夠和酒托來到酒吧的,一般都抱著不純的目的。但是,現在我反而釋然了,就去派出所,到了那裡我會表明我的身份,我就可以脫身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數字傳呼,他們沒有阻止,可能在他們的眼中,這個數字傳呼沒有任何用處,他們都有手機。我跟著那名服務生一直走到了甬道口,站在這裡能夠看到大街上洶湧的人流和穿梭的車輛。服務生突然不走了,他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一腳:“滾,別讓我再看到你。”

我走出甬道,我沒有想到會這樣順利脫身,看到雨後的陽光灑在蔥綠的樹葉上,也照耀著樹葉上的雨滴。兩名站在路邊的男子,穿著胸前印有老虎的工作服,看看我,又默然回過頭來。我繼續向前走去,走到了下一個岔路口,一回頭,看到那兩名身穿老虎服裝的男子,就跟在身後不遠處。

我走過馬路,再回頭望去,那兩名男子消失了。

這個酒吧就是黑酒吧,而那些穿黑色老虎制服的男子和酒吧裡的服務生都是打手,他們和酒托沆瀣一氣,共同欺騙上鉤的男子。

第二天晚上,我沒有跑三輪車。三輪車伕說,他夜晚接了一個活兒,要給人家搬東西,我就得休息一個晚上。當時,我決心要弄清楚酒托們一天能有多大的業務量,我覺得酒托這個行業內的水越來越深了。酒托後面還有黑惡勢力在支撐。

酒吧所在的地方,是一幢樓房的樓底。這幢樓房共有五層,從五層可以攀著垂直樓梯上到樓頂。當天黃昏的時候,我就偷偷溜進了樓房裡,然後又偷偷攀上了樓頂,趴在樓頂邊沿,從這裡望去,酒吧門口的一切,馬路對面的車站,都一目瞭然。

僅僅過了幾分鐘,我就看到了昨天帶我走進酒吧的那個女子,儘管她換成了別的顏色的衣服,但依然袒胸露乳,妖氣十足。那個時侯,這樣打扮走在大街上的女人,人們都會當成妓女,但是她不是妓女,她是酒托,妓女的收入又怎麼能夠比得上酒托?酒托沒有任何付出,只是陪著你喝酒,你就要成百上千地大出血,然後她再坐地分贓。這麼好的生意,“辛辛苦苦”的妓女又如何能夠比?

這個酒托今天穿著綠色的上衣,牛仔短褲,她站在一家店舖的玻璃門口,正在往外打量。我不知道那個上鉤的男子在哪裡,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此刻來來往往的人群裡,就有一條上鉤的蠢魚,他正在等待著酒托,正在憧憬著和酒托在一起的浪漫而旖旎的時光。他不知道,他是一隻可憐的麻雀,正在自投羅網。

幾分鐘後,酒托走出了玻璃門,邊走邊向後張望,她在過街斑馬線邊等了一會兒,然後撥打電話。我看到身後距離她20多米遠的地方,有一個男子從皮帶上的盒子裡掏出手機。

那個男子身材矮小,像武大郎一樣沒有長開。他左右看著,大約在尋找酒托。我看到酒托打電話的時候冷若冰霜,而武大郎接聽電話的時候笑容滿面。

酒托走過斑馬線,走到了馬路這邊,她又朝左面走去,那是與酒吧相反的方向。酒托走到了一棵樹下面,然後停住了。她又拿出手機。我想,她應該是撥打武大郎的電話。果然,馬路那邊的武大郎又從褲帶裡掏出手機。他邊接聽,邊穿過馬路。酒托掛斷了電話,她密切關注著武大郎的一舉一動。

武大郎穿過了馬路,向酒吧的方向走去,走了十幾米遠,然後又停住了。我估計這就是酒托電話中交代的第二次約會的地點。

他的身後始終若即若離地跟著兩個穿老虎“工作服”的男子,而武大郎絲毫也沒有留意到。他樂呵呵地、滿面春風地、急不可耐地憧憬著與酒托見面,他像一隻猴子一樣,抓耳撓腮,左顧右盼。

酒托看到只有武大郎一個人出現,而且這個人也不像便衣,她走到了武大郎面前,兩人說著什麼。我估計酒托肯定又在問“你開車來的?”“你做什麼工作?”武大郎沒有絲毫戒備,他見到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又高大又風騷,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朵邊。

然後,他們從我的視線裡消失了,他們走進了酒吧裡。

突然,我又看到了一個酒托,就是昨天和胖子一起喝酒的那個酒托。她的衣服沒有換,還是穿著紅色短裙、黑色T恤。她帶著一個個子很高的男子從酒吧裡走出來了。那個男子一路都在激憤地說著什麼,一會兒握著拳頭,一會兒攤開雙手,他看著紅短裙。但是,紅短裙置之不理。我估計這個個子很高的男子肯定剛才被騙慘了。

紅短裙走上了斑馬線,她要過馬路了,高個子也要過馬路,他一直跟在紅短裙的身後,他很激動,不斷地揮舞著手臂。

一直站在酒吧附近的兩名穿著老虎工作服的打手出現了,他們跟在了高個子的後面。這兩名打手不是跟在武大郎身後的那兩個。那兩個此刻還在酒吧旁邊徘徊。

糟了!這個高個子今天要挨打。

紅短裙過了馬路後,在一家商店門口停住了,她買了一根冰淇淋,自顧自地吃了起來。高個子還在喋喋不休,說到動情處,他推了紅短裙一把,紅短裙還是一言不發。突然,一個打手從高個子身後走來,頭別向一邊,他故意撞在了高個子身上,然後兩人發生了爭吵,這名打手和高個子扭打在一起。另一名打手突然出現了,他從身後抓住高個子的頭髮,一下子就把高個子摞倒在地。然後,兩名打手用皮鞋狠狠地踹著高個子。高個子嚇壞了,他抱著頭爬起身,狼狽而逃。

紅短裙打著電話,向公交車車站方向走去。兩名打手像沒事人一樣,穿過馬路,在酒吧附近遊蕩。

剛才只顧看打架,沒有留意到又一個酒托出現了。這個酒托我還沒有見過,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是以什麼方式和上鉤的男子接頭的。他們一起向酒吧的方向走來,那名男子想拉住酒托的手,酒托好像很害羞地甩開了。

這名女子絕對是酒托,從她的穿戴上就能夠看出來。爬在樓頂上,我能看到她雪白的肩膀,還有兩個豐滿的乳房,晃來晃去的。薄薄的衣服包著高聳的乳房,像兜著一坨涼粉。

果然,他們走進了酒吧。

酒吧裡又走出了一對男女。女子還是超短裙,毫無例外是酒托。女子徑直走過馬路,對男子理也不理。她在打電話,走向公交車站的方向。男子蹲在了一棵街樹下,抱著頭顱,一動不動。最後,又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我估計剛才他在哭泣。

我低頭望去,突然,武大郎和酒托出現了,這名穿著綠色上衣的酒托和武大郎在酒吧裡待了頂多十幾分鐘,就走出來了。綠上衣自顧自地走過馬路,在馬路邊,她遇到了紅短裙,她們裝著不認識,沒有說話。這次,紅短裙帶的是一名40多歲的男子。

武大郎站在馬路這邊,悵望著馬路那邊愈走愈遠的綠上衣,暗自傷神。他一個人遲疑地向前走去,邊走邊抽著自己的耳光。幾個迎面走來的人驚訝地看著武大郎,武大郎不管不顧,抽完耳光,又用衣袖抹著眼淚。

那天晚上,我在樓頂上待了三個小時,我看到綠上衣先後把五個男子帶進了酒吧,紅短裙帶了四個男子進酒吧。按照這樣計算,一個酒托一天最少會騙10名男子,每個男子被宰500元,這應該不算多吧,一個酒托一天就會騙走5000元。這5000元裡,鍵盤手抽取10%,那麼酒托抽取的絕對不會低於鍵盤手,就按照10%計算,一個酒托一天收入500元,一月收入15000元。

太可怕了!

每個酒托和蠢魚走進酒吧,一般都只會在裡面待一二十分鐘,然後,酒托就會帶著蠢魚出來。酒托甩掉了前一個蠢魚,就會急急忙忙地接待下一個蠢魚。她們邊走邊打電話,她們都很忙碌,比妓女還忙碌。

和蠢魚在酒吧的這一二十分鐘裡,都會發生哪些故事?酒托又會如何表演?我真的想好好體驗一下,可是,我沒有錢。

到了現在,我的暗訪無法再做下去,因為這個暗訪需要經費。一個三輪車伕是沒有閒錢去給酒托的。

我把暗訪到的這些材料整理完後,投寄給了幾家當時比較有影響的報社,但是一直沒有回音。

我的夜晚依然在三輪車上度過,我奔走在夜晚的風中,汗水灑在夜晚冰涼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