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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暗訪代孕群落】

第一節⊙神婆只是個傳說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座南方縣級市生活過的兩個月,是我從業這十年來最安逸最腐敗的一段生活。

報紙依然沒有改版,剛招聘進來的一批人依然在等待。報社吃住幾乎全免,每月只從工資裡扣除很少的一部分錢。這家報社不差錢,財政養著,企業供著,要想登廣告,你也只能選擇這家報紙。記者也沒有任何競爭,因為這是這座縣級市唯一的一種報紙,稿件寫好寫壞,都無所謂,沒有同城媒體的報紙競爭。

兩個主任的生活更是逍遙自在,正主任跟著市委書記,副主任跟著市長,只要書記和市長下鄉下企業檢查工作,兩個主任就屁顛屁顛地跟過去,這一趟下鄉,不但有紅包,而且還有禮品。至於稿件,通訊員早就寫好了,只要加上自己的名字,就可以登報發表了。

記者們也都分口了,一人跑幾個部門。每天晚上,記者們酒足飯飽後,躺在床上等電話。每個部門也都有一個通訊員,通訊員的工作就是與報社對口的記者聯繫,通訊員電話來了,記者第二天就跟著部門領導去檢查工作。這趟走下來,紅包禮品照樣會有,不過比主任的少些。稿件嘛,自然是通訊員寫,記者署上自己的名字發,月底還能算稿費。

這樣的報社,養活的不是記者,而是一群官僚。

如此舒服的工作能賺錢嗎?能。報社一個參加工作僅僅兩年的記者,不但自己買了一部十幾萬元的車子,還在省城買了一幢房子。當我有一次在辦公室聽到這個消息時,大吃一驚。無數有才華有能力的記者在大城市的大報裡辛苦打拼,每月所得僅夠生存;而這些小城市小縣城的不起眼的小報,這些只會抄錄通訊員稿件的所謂記者,收入卻如此豐厚。

那兩個月裡,我沒有分口,因為要一直等待報紙改版,等待改版後重新分口。

我們這批新來的沒有紅包和禮品可以拿的記者,只能自己想辦法,自己找題材。這座僅有幾十萬人口的縣級市,實在沒有什麼新聞,每天風平浪靜,日子一如既往,除了狗在大街上遊蕩,就是人在牆角里撒尿,這些都不是新聞,然而,除了這些,還能再找到些什麼呢?

有一天午後,我無意見走進了一家老工廠的住宅區裡,看到樓房陳舊,應該是上世紀80年代修蓋的筒子樓,陽台上晾曬著衣服,衣服也非常陳舊,有些還打著補丁。兩個小女孩站在樓下的空地上打羽毛球,羽毛球已經破了半邊,應該是別人丟棄的,而她們又撿起來的。她們玩得很開心,大聲笑著,快速奔跑,滿臉汗珠。那種汗涔涔的笑容綻放在午後的陽光下,讓我心中湧起一陣酸楚。

那一刻,我突然誕生了一個想法,我要做一件“善事”。

此後,我就走進了這座小城市裡的那些最貧窮的家庭,把他們的遭遇和生活告訴人們,很快就有了一些捐款。我把捐款送到了這些家庭裡,看著孩子們臉上開心的笑容,感到我終於可以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了。只要能夠幫助別人,就會感到很有意義。

有時候,我會來到文化館。每次去的時候,張館長都非常高興。我們坐在文化館裡的一棵大樹下,身體深陷進兩張躺椅裡,躺椅的中間擺放著一個竹茶几,茶几上放著茶壺,茶壺裡泡著普洱茶,有時候是鐵觀音。我們經常這樣躺在躺椅裡,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陽光透過密密的樹葉,斑斑點點地灑在我們的身上,樹葉間有蟬聲啼鳴,有一搭沒一搭地聒叫著。在這間幽靜的小院裡,時光似乎靜止了。經常地,我們爬起身,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夜晚。

文化館的生活更為清閒,這裡有兩種人,一種是這個小城市裡的一些文人,寫詩的畫畫的拉二胡的說快板的,有點名氣就能到這裡來。他們拿著國家的工資,搞著自己的“副業”;還有一種人是什麼都不會幹,但是有後台,領導的什麼八大姑六大姨的,待在這裡養老。

張館長以前是詩人,在20世紀80年代的《星星詩刊》上發表了幾首詩歌,成為了這座小城市的名人,便從一家化工廠調到了文化館。張館長來到文化館後再也不寫詩了,也寫不出詩歌了,他開始研究茶藝和養生。普洱茶和花樣翻新的燉湯,把張館長滋潤得鶴髮童顏、仙風道骨,他也變得非常超脫、非常豁達。

這座小城市裡流傳著張館長年輕時候的很多笑話,即使過了幾十年,人們還津津樂道。他們說,年輕時代的張館長留著很長很長的頭髮,面容清瘦,一見到人們,就把右手手掌放在胸脯上,望著天空,用沉悶而憂鬱的語氣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小城人不認識顧城,他們只認識張館長。他們在張館長高深的表情和詩句面前驚訝不已,一致認為這個留著長髮的年輕人瘋了。

文化館裡一位老員工說,張館長剛來到文化館的時候,和他住在一個房間。張館長夜晚睡不著覺,突然翻身起來,擦亮火柴,在一張煙盒紙的背面又寫又畫,嘴中還唸唸有詞。他問:“你幹什麼?”良久,張館長才說:“我在寫詩。”他說:“你拉亮電燈寫啊,桌子上還有稿紙,你這樣寫多方便。”張館長悠悠地說:“眾人皆睡我獨醒,拉亮電燈就沒有靈感了。”

儘管張館長瘋瘋癲癲,讓常人難以理解,但是,張館長是一個絕對的好人。他對人沒有任何壞心眼,獨善其身,與人為善,他在小城的文化界享有很高的聲譽。

有一天,我在張館長這裡聽到了代孕的事情。此前,我將男女之間的那種事情想像得很神聖,將生育想像得更加神聖。我認為這都是在感情堆積到了一定的程度,才會從量變到質變,發生那種事情,懷孕生孩子。我一直很純潔地這樣認為、這樣理解。

直到認識了代孕媽媽,我才知道懷孕和生育也可以像買衣服一樣,不合身了就扔掉。

文化館其實也是一個是非單位。

文化館裡的這兩種人經常會有矛盾。有才華的看不起有後台的,有後台的更看不起有才華的。在這個小城市裡,有才華的都有些神經質,他們常常會在正說話的時候就唱起來,常常會在正唱的時候又哭起來;他們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明珠暗投,鳳凰落在豬身上,鮮花插在牛屎旁。而有後台的人最他看不起這些落魄的人。有後台的人都趾高氣揚、志得意滿,她們喜歡用鼻子說話,視周圍人如草芥,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又最讓有才華的人受不了。兩種人在這個文化館裡水火不容。

每當這兩種人之間有了矛盾,矛盾反映到了張館長這裡,他總是微笑著說:“淡定,淡定。”

養生學已經讓張館長超然物外,他像得道的老仙一樣寵辱不驚,不論任何人向他反映任何問題,他的神情都很沉穩,一如枯井之水。

有一天,我正和張館長聊天,一個說快板出身的“有才華”的人走過來說:“師範學校裡有人貼小廣告,招聘願意代孕的女孩子。”張館長一驚,站了起來,他不再說“淡定”了,他驚訝地說:“怎麼會有這樣的事情,那裡面都是十幾歲的小女孩啊。”張館長在空地上轉了一圈又一圈,他像被關在籠子裡的猛獸一樣,焦躁不安,他唉了一聲後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綱常不再,妖魔鬼怪紛紛出籠。”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代孕,可我並不瞭解代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問:“什麼是代孕啊?”

張館長痛心疾首地說:“此乃違背人倫之事,實為大逆不道,會遭天譴的啊。”他還是沒有給我解釋什麼是代孕,大概覺得我沒有成家,不便說這些。

第二天,我又來到了張館長這裡,坐在樹下繼續喝茶,我向張館長說起了代孕的事情,職業的敏感讓我覺得這是一個重大題材。一個身材魁梧的“有後台”的老女人突然走來了。這個老女人只要來找張館長,必定是來告狀,說那些“有才華”人的種種毛病。其實她來告狀,並沒有什麼具體的目的,只是想把憋在肚子裡的話說出來,而且還要說給一個重要的人來聽,這樣,她就心情舒暢了,就身輕如燕了,就鶯歌燕舞了。在這個文化館裡,“有才華”的人和“有後台”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卻又水火不容,誰都看到對方不順眼,誰都是對方眼中的沙子。

這個高大魁梧的老女人,她的丈夫在師範學校裡擔任著什麼官職。張館長問:“聽說師範學校裡有人貼小廣告,誘惑小女孩代孕?”

老女人不以為然:“這不就是宋莊那個神婆子搞的嘛,神婆子說她這是造福萬代的功德事情。”

我一驚,記住了宋莊。

週末,我先來到了位於這座小城市邊緣地帶的師範學校,在學校的很多面牆上,都能看到“招聘女子代孕,一次10萬”的小廣告。這座學校的學生都來源於初中,他們的年齡都才十幾歲,學生們的臉上還有一層尚未褪去的淡淡的絨毛,稚氣未脫,發育未全。而“代孕公司”卻把主意打在了這些孩子的身上,實在讓人氣憤。

當天下午,我又坐著長途汽車來到了距離市區30多公里的宋莊,我想找到那個神婆子,我想看看傳說中的代孕老闆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神婆子在宋莊家喻戶曉,一個穿著寬大的褲頭,裸露的皮膚被曬得像焦炭一樣烏黑的少年帶著我來到一座廢棄的院子前,他說:“這就是神婆子的家。”

神婆子應該搬走很久了,院子裡的野花野草開了又敗,敗了又開,地面上鋪了一層厚厚的落葉,顏色青黑,像鋪了一層厚厚的苔蘚。這個院子有兩間房,房門上鐵鎖高懸,鐵鎖外裹著一層鐵銹,顯然好久都沒有人開啟了。

我來到了神婆子的鄰居家,鄰居是一個熱情大方、性格開朗的40多歲的婦女,她給我端來茶水後,就坐在對面陪我聊天。她說,神婆子今年有60歲左右,幾年前從宋莊搬走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神婆子是外地人,上世紀60年代的“三年困難時期”,神婆子來到了宋莊,嫁給本村一個老光棍做了妻子。沒有人知道神婆子來自哪裡,只知道她是外地人,是逃荒來到宋莊的。

嫁到宋莊後,神婆子不會插秧不會種稻,村裡人都看不起她。突然有一天,神婆子說她天神附體,下到凡塵,幫助人間治療疾病。她說她是王母娘娘的八仙女,是董永老婆的妹妹,那時候人們都知道一部叫做《天仙配》的古戲。神婆子又唱又跳,還在地上打滾,眼睛一翻,就看不到眼珠子了,那種形象嚇壞了所有人,人們都說這個外地來的媳婦真的神仙附體了。過了半個時辰,神婆子爬起身來,神色如常,此後她成了名副其實的神婆子,不用下地幹活,專門給人治病。

神婆子治病有自己獨特的一套“醫術”,每當有病人求上門來,神婆子就在神像前唸唸有詞,有時候還對著毛主席像虔誠膜拜,然後,燒幾張黃表紙,讓病人把紙灰喝下去。這種獨特的醫術還真的治癒了好幾個病人。

神婆子聲名遠播,成了名人。

那時候的農村,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個這樣的神婆子,我很長時間對她們為什麼能夠治癒一些病人而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問過了一個老醫生。老醫生說,那時候的農村醫療極不發達,人們什麼病都會找神婆子,肚子疼的、感冒的、消化不良的等等。黃表紙的灰燼吞下去後,確實對消化不良有療效,人們就誤以為神婆子醫術高超。其實,不僅僅是黃表紙的灰燼,就是喝點泥土、喝點糞水,照樣能治癒消化不良。

後來改革開放,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神婆子突然就會種田插秧了,而八仙女也突然離開人間回到天國。她此後再也沒有神仙附體了。

神婆子無兒無女,一直和老伴相依為命,年齡比她大20歲的老伴對神婆子言聽計從。

前幾年,老伴死了,神婆子家中來了一個外地人,她們商量了幾天,就離開了宋莊。莊子裡有人說神婆子在市區裡做生意,生意做得很大,還在市區買了房子。

“神婆子做什麼生意?”我問。

“聽說是幫人家懷孕。”

第二節⊙代孕媽媽,全國連鎖

我決定尋找這個傳說中的巫婆。我想知道都是哪些人甘願代孕?哪些人需要找人懷孕?這是一個被人們忽略了的人群。

在尋找神婆子之前,我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大款,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穿在身上,那條褲子還專門用盛滿熱水的搪瓷缸子在褲管熨出了兩條筆直的線。我的頭髮剪成了寸頭,其實那時候剛剛暗訪酒托結束,髮型也只能留成寸頭。那個年代的大款都喜歡留寸頭,腋下夾著一個書本大小的皮夾子,不知道皮夾子裡夾著什麼,大款走路的時候喜歡腆著肚子,衣服下擺塞進褲管裡,腰間繫著一條皮帶,皮帶鬆鬆垮垮地圈在肚皮下面,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那時候的大款們不知道為什麼都喜歡這樣的打扮。而現在,你在大街上遇到這樣打扮的人,一定會認為是癲癇病患者。

我想好了托詞,我見到代孕公司的人就說,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想再生第三個孩子。

我撥打了師範學校那張代孕小廣告上的電話,一個女子在瞭解了我的情況後,讓我來到市中心醫院面談。

和幾個月前暗訪酒托一樣,這名女子依然在我來到醫院門口後,遲遲不現身,她每隔幾分鐘就會打我的電話,詢問我的準確位置,並說她馬上就會到。其實,我知道她現在就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也許在我身後的某幢大樓裡,也許就在旁邊的某一輛汽車裡。她在暗中觀察我,觀察我的一舉一動,而我不知道她是誰、她在哪裡。

她和酒托的做法如出一轍,她讓我往醫院裡走,坐在醫院花園旁邊最裡面的一張連椅上,她說她五分鐘之內就會趕到。於是,我像地下黨接頭一樣,坐在了她指定的位子上。

我在想,這個女人莫非就是江湖上傳說的神婆子?江湖高手出場都是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變幻莫測,波譎雲詭,她長什麼樣?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完全不是老太婆的聲音,莫非這位江湖怪俠真有什麼易容術?

過了十幾分鐘,我的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輕輕的“嗨”,轉過頭去,看到面前是一個20多歲的女孩子,皮膚光潔,長髮披拂,看起來青春可人,臉上帶著開心的微笑。這種戀人式的見面方式讓我有些手足無措。她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身邊,用手指梳理著頭髮,手肘似乎總在無意地碰在我的肩膀上,讓我感到很不自在,又有些春心蕩漾。她的身上有一種淡淡的香味,讓人沉迷。

她肯定不是神婆子,那麼她會不會就是代孕媽媽?

“你開車過來?”她問。

我點點頭。像酒托一樣,她開始試探我,我相信她和我見面的每句話照樣都是精心設計的。

“做什麼工作?”

“網絡工程師。”和很多次暗訪一樣,這個不知道什麼內容的高端時尚職業,是我對外宣稱的職業。

她顯然不懂這個職業,她問:“工資應該不錯吧。”

“我自己給自己發工資。”

她沒有聽懂,懵懂地看著我。一雙眼睛睫毛很長,眼珠烏黑,看起來單純可愛。我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怎麼就願意做代孕媽媽?

我向她解釋說:“我自己開公司。”

“哇!”她發出一聲驚歎,張開了誇張型的嘴巴。她裝著無意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很溫熱、很柔軟,像一塊剛剛出籠的熱豆腐。

“你這麼有錢,你的妻子一定很漂亮,你一定有很多情人。”她問,“為什麼還要找人代孕?”

我說:“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現在想生第三個,按照政策是不能生育的,所以想偷偷生。妻子如果懷孕,會被人發覺;情人懷孕,就要分家產;所以,我就找到你們代孕。”

她興奮地說:“你找對人了。”

我問:“你們怎麼收費?”

她站起來,左顧右盼一番後說:“這樣吧,我們去另外一個地方談。這裡人多眼雜,不方便。”

我們一起走出醫院,沿著醫院旁邊的林蔭小道向前走去,她時不時地向後面和兩邊張望,警覺得像隻狐狸。有時候,她正說著,突然就住口了,我一看,原來迎面駛來了一輛自行車。

我們左拐右拐,走上了一條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到後來,我已經迷路了,不知道這是哪裡。我問:“還有多遠?”

她裝著無意中碰了一下我的手臂,說:“快了,快了,就在前面。”

走過了這條水泥路面,又走下了一個斜坡,來到了一個地下停車場,從一個小門走進去,是一條黑暗的甬道。手摸著潮濕的牆面,我突然感到害怕了,莫非這是一群以代孕為借口實施搶劫的歹徒?怎麼辦?

她在黑暗中感覺到了我的遲疑,就拉住我的手說:“大哥,前面就是啊。”我的手臂碰在她的胸脯上,她絲毫也不躲閃,反而更緊地把我的手臂貼在她的胸脯上。那一刻,我體會到了什麼叫心猿意馬,什麼叫想入非非;那一刻,我遐想與愜意齊飛,恐懼共驚訝一色。

在黑暗中走了幾米後,突然轉彎,前面有了亮光,來到了地下室的電梯口,這裡的位置已經是負2樓。我不知道這幢樓房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共有多少層,我們要去哪一層,我像一隻被蒙著眼睛的大象,被她牽著鼻子,在這逼仄而狹窄的樓層裡遲鈍而緩慢地行走著,一不小心,就會被碰得遍體鱗傷。

我們來到了8層。8層一共有兩戶人家,房門都開著。有一戶的裡面站立著兩個大腹便便的女子,一看到生人,就馬上關上了房門;有一戶的裡面有一個40多歲的女子,挽著髮髻,看起來很利索幹練。她一看到我,就馬上站起身來,出門迎接。

我走進去,看著這間80多平方米的居民樓被改裝成了辦公室,裡面放著一沓資料,優生優育的宣傳冊,懷孕必讀的書籍,還有一台電腦。這間辦公室裡,除了這名40多歲的中年女子外,還有三名年輕女子,正趴在桌子上寫著什麼。中年女子對一個穿著紅色上衣的年輕女子說:“你帶她們去檢查吧,我來了客人。”

紅衣女子走出去,敲開了對面的房門。然後,那些懷孕的女子魚貫而出,不是兩個,而是四個。她們乘著電梯去了樓下。我站起身來,裝著欣賞窗外的風景,看到這四個大肚子女人,和那個紅衣女子,坐進了一輛麵包車裡。麵包車向遠處駛去,屁股後面一溜黑煙。

後來,我才知道,這四個孕婦都是代孕媽媽,今天是她們檢查身體的日子。平時,她們就住在這座城市裡的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也許是某一幢居民樓上,也許是某一幢寫字樓上。為了躲避檢查,她們晝伏夜出,只有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們才會像老鼠一樣悄然出沒,在小區的草坪上或者樓頂上曬“月光浴”。

中年女子問我:“為什麼要選擇代孕?”

我把剛才對那個漂亮女子的話又對她說了一遍。我問:“安全嗎?”

她說:“當然安全了,我們已經做了幾年了,還從來沒有出過事。”

我問:“收費多少?”

她伸直身體,靠在椅背上,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然後說:“這要看你選擇哪種方式了。一種是20萬,一種是30萬。”

為什麼同樣都是代孕,會有不同的價格?看到我疑惑,她繼續說:“如果你選擇人工授精,那就是20萬;選擇自然授精,那就是30萬。”

這個太專業,我還是不懂,但又必須裝出很懂的樣子,我故意說:“那也不能相差10萬元啊。”

她避而不答,反問我:“你想要哪一種?”

我說:“自然授精。”

她笑了,臉上掠過一絲淫蕩的神情:“你想想,一個黃花閨女,陪你睡,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還給你生孩子,收你30萬不多吧。”

我問:“生下來孩子怎麼報戶口?”

她說:“全包啊,30萬給你把什麼都解決了,准生證、上戶口……反正到你手中就是一個完整的孩子,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如果是男孩子,再加收5萬元,雙胞胎加收10萬。”

我不說話,為她剛才的話感到震撼。她以為我猶豫不決,就說:“你剛才也看到了,那幾個都是我們公司的孕婦,去醫院檢查身體了。客戶只要把錢交了,我們就負責到底,你到時候抱孩子回家就行了。”

我剛才看到的那四個女子,有的面容清秀,年輕貌美;有的身體壯碩,豐乳肥臀,他們都是名副其實的生育機器。她們代替人生育,而在他們懷孕的這些天裡,他們知道懷的是誰的孩子嗎?

我故意問:“如果孩子生下來了,你們公司這個代孕的人想抱回去,經常來我們家鬧事,怎麼辦?”

中年女子笑了,她說:“這個你完全放心,你是我們的客戶,你的資料我們完全保密。你是誰,做什麼工作,在哪裡,我們都不會告訴她。當然你更不會告訴她。她只是替你生孩子,生完孩子她就走了,和你一點點關係都沒有了。世界這麼大,以後誰也見不到誰。”

我問:“你們現在有多少個代孕的人?”

“你來看看。”剛才帶我進來的漂亮女子打開了電腦,又打開了一個文件夾,裡面是上千名女子的資料,有照片、年齡、籍貫、愛好、是否生育等等。她說:“這些都是代孕的,你挑選吧,想選誰就是誰。還可以同時選上幾個,讓幾個都懷孕。”

我粗略瀏覽了一遍,看到這些女子年齡在16歲到40歲之間,絕大多數在25歲到30歲,沒有生育,而且都長得不錯。她們中有的遠在黑龍江,還有的是本省的。想不到有這麼多的女子做代孕媽媽,我感到很震驚。

這些代孕媽媽又分成了不同的種類,年輕漂亮,中專以上學歷的,沒有生育過的,價格相對高些;而文化程度偏低,模樣一般的,生育過的,價格就會低些。如果選擇外地的,還要由你承擔代孕媽媽來見面的路費,看上人後,再準備繳納“代孕費”。

代孕媽媽分兩種,一種是人工授精的,一種是自然授精。所謂人工,就是把男子的精子和女人的卵子放在一起培育,然後把培育成功的胚胎植入女子的子宮中,使女子達到懷孕和生育的目的。人工授精,就是代孕媽媽和男子同居,通過性交的方式讓女子懷孕,女子確定懷孕後,男子必須離開,懷孕的女子以後有代孕公司照顧,男子只要出錢就行了。

後來,我還暗訪過一家代孕公司,這家對人工授精的解釋是,把男子的精子植入女子生殖器中,在女子卵巢裡哺育成功。也許人工授精有兩種途徑,這兩種解釋都正確。

和我談話的這個漂亮女子年齡很小,估計還沒有結婚,可是她說起男女的生殖器官和男女之間的事情來,就像說起自己家的親戚一樣,娓娓道來,朗朗上口,面不改色心不跳,優裕自如不緊張。看得出來,她是非常熱愛自己的代孕事業。她說,代孕是造福全人類,促進社會和諧,幫助受苦受難的人再續今生的偉大事業。

這話有點像神婆子的語氣,聽說神婆子當初給人治病的時候,就是這套說詞,也只有神婆子這樣的人,才能創造出這樣偉大的詞彙來形容自己“偉大”的事業。

神婆子現在在哪裡?

漂亮女子繼續給我介紹代孕女子,她讓我在那上千份的資料中挑選。她說,他們的代孕公司立足本土,輻射全國,立志全球,要讓這一偉大事業成為全球女子都熱衷的事業,要讓所有漂亮女孩都來代孕,都樂於代孕,都以代孕為榮,把自己的美麗世世代代地傳播下去。

女子嘴皮上下翻飛,眼珠左右翻轉,靈活得像一隻站在舞台上的雌猴子,或者像一個變形金剛。如果這是一個傳銷機構,那麼,無疑她已經被洗腦了。每個被洗腦的傳銷者,都會把自己的傳銷勾當當成世界上最偉大的事業。

女子問我:“你想找本地的?還是外地的?”

我故意說:“醫學上不是說了,父母雙方地域距離越遠,生下的孩子越聰明嗎?我就找外地的,外國的最好。”

女子說:“外國的都已經預定出去了,你想想,多少有錢人想和外國女子睡一覺,但是找不到人。我們這裡有外國女人,而且還是漂亮的外國女人,還能不搶手?”

我又故意說:“那就找東北的,聽說東北女子很高大,將來遺傳給孩子,長得也會高大。”

女子在網上幫我找,在上千人中,找到了幾個籍貫填寫東北的女子,身高都在170厘米以上,從照片上看非常漂亮,柔媚動人,盡態極妍,一個個都很“靚穎(影)”。這些代孕媽媽和我暗訪過的血奴一樣,代孕公司的人對她們的稱呼都是代號。155號,就代表家在重慶涪陵的一個小美女;867號,就代表家在遼寧丹東的一個大美女。

我點著找到的第一個東北女子說:“我要這個。”

女子說:“這個現在已經懷上了。”

我又點著第二個東北女子說:“那就換成這個吧。”

女子好像有些替我遺憾地說:“這個已經預定了。”

找到的幾個東北女子都有了“下家”,我故意裝出一副很鬱悶的樣子,端起紙杯喝水,一言不發。

女子又開始撒嬌了,她靠在我的身邊,一雙大奶子和我的胳膊若即若離,讓人浮想聯翩,她說:“其實本地女子很漂亮的,難道你不覺得嗎?”

我點點頭。

女子很高興地跳起來,走到電腦邊,從另一個文件夾裡找出幾張照片:“你來看看,這裡有兩個,剛好還沒有人預定。”

我走到電腦邊,看到第一個女子長得人高馬大,頭髮又密又長,像馬鬃一樣,她在照片中做出“回頭一笑百媚生”的姿態,兩瓣屁股也像性成熟期的母馬一樣,飽滿滾圓。女子說:“她生過孩子,雙胞胎,你和她在一起,也能給你生雙胞胎。”

這個女人身高足有170厘米以上,大眼睛,粗眉毛,骨架粗大,很豐滿,有一種少婦成熟的魅力。為了瞭解更多的情況,我故意說:“我想要沒有結過婚的,小姑娘比較好管教。”

女子又點擊著另外一組照片,上面出現的是一個年齡不到20歲的女孩子,婉約動人,楚楚可愛,她說:“這個合適吧,還在上學。”

我問:“正在上學怎麼能懷孕?”

女子說:“我們可以給她開醫院證明啊,就說有什麼病,需要療養一年時間,一年過後,她孩子生下來了,可以繼續上學啊。”

我說:“醫院會開這樣的證明嗎?”

女子笑著說:“現在這社會,有錢能使鬼推磨,哪個醫生不愛錢?給了錢,你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我們的人工授精都能在醫院做,開個假證明又算什麼。”

我沉吟了一會兒,故意說:“這兩個女人都不錯,該選哪個呢?”

女子爽朗地笑了,她拍著我的胸脯說:“這有什麼難的?兩個女人都要啊,今晚和這個,明晚和那個,都讓懷孕,都讓生下來不就結了?很多人都是採用這種方式。”

我點點頭,答應先見見這兩個女人。

臨走的時候,漂亮女子送給了我一盒錄像帶,她讓我回家好好看看,她說那是他們的宣傳資料。我沒有想到,這種無法見到陽光的黑暗勾當,居然還有宣傳資料。

那個年代,刻錄光盤價格非常昂貴,而製作錄像帶則相對便宜。那時候的VCD尚未普及,DVD還屬於高科技,而放像機則走進了城市的千家萬戶。在農村,彩色電視機依然屬於奢侈品。

當天夜晚,我來到了文化館,張館長家中有一台放像機。我將錄像帶塞進放像機裡,告知了錄像帶的來源,張館長感歎地說:“妖孽啊,妖孽。”

那盒錄像帶長達一小時,是某家有線電視台錄製的。它採用了那時候剛剛興起的一種名叫“訪談”的操作形式,這家電視台的主持人坐在演播室裡,分別採訪了三個人:要求別人代孕的人,代孕媽媽,代孕公司的經理。畫面還不時切換到一些代孕場景,配上主持人竭力模仿趙忠祥而實際變成唐老鴨的刺耳聲音。

要求別人代孕的人,是一個女子,戴著面具,她說她不願意生育,因為生育太疼痛,但是又想要孩子,怎麼辦呢?她打聽到了有這一家代孕公司,而代孕公司就能夠解決她的難題。她說,是代孕公司帶給了她幸福安康,是代孕公司讓她心想事成,她永遠感謝代孕公司。

張館長也在看著,他時不時地就會發些感慨,他說:“不想生孩子,你算什麼女人?生孩子是女人這一生應盡的義務,就像男人應該賺錢養家一樣天經地義。男人不養家,你算個什麼男人?女人不願意生孩子,要你做什麼?”

接著上場的是代孕媽媽,也戴著面具,她說她願意代孕,但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她喜歡孩子。這些年來,她一直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可是戀愛失敗,婚姻失敗,促使她走上了代孕之路。代孕的那段時光,她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很充實,因為她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後來,孩子生下來了,她送給別人,但是一點也不痛苦,相反感到很幸福,因為她做了一件好事,她讓別人擁有了幸福,她在“學雷鋒”,她在“為人民服務”。

張館長站了起來,他沒有端著自己須臾不離手的宜興茶壺,他的手指在顫抖著,他說:“寡廉鮮恥,無恥之尤。”

最後上場的是代孕公司的經理,一個滿臉皺紋、膚色黝黑、卻又穿著裁剪精細的灰色套裙的老女人,看起來不倫不類,像舞台上的滑稽小丑一樣。這就是傳說中的神婆子,她搖身一變,野雞變成了家雞,可是仍然沒有脫離母雞的本性。她一會兒努力做出矜持的表情,嘴唇緊抿著,神情嚴肅,像那尊著名的山頂洞人的雕塑;一會兒又放肆地大笑著,顛著套裙下像柴火一樣乾瘦的小腿,露出殘缺不全的黃牙和發皺打褶的大腿。她說,人類為什麼喜愛自己的孩子,因為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人死後,他的魂靈會依附在孩子身上。如果沒有孩子,這個人的靈魂就不能安寧,就會變成孤魂野鬼,時時遭受別的鬼魂欺負。但是,有的人由於種種原因不能生育,就找到代孕公司,請求代孕。代孕是造福人類的大事,是促進社會和諧發展、穩定國家形勢的千秋大業。

張館長氣得直顫抖,他憤憤不平地說:“老妖精,老巫婆,謊言往往披著真理的外衣,無恥總是打著高尚的旗號。人心不古,妖孽叢生。痛哉!”

這是真正的反動和邪惡,它在明目張膽地挑戰人類的道德底線,試圖摧毀人類有史以來就在構築的家庭理念。更為奇怪的是,它如此冠冕堂皇,如此膽大妄為,實在超乎人們的想像。

這個主持人,經常會在這家電視台露面,而且還號稱什麼“金牌主持人”,他真的製作過如此惡劣的節目嗎?他為什麼要和臭名昭著的代孕公司同流合污?

我打電話找到這家電視台,問到了這位“金牌主持人”的電話。我打通了他的電話,剛剛說明了情況,他就很不客氣地說:“你找我的經紀人吧,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然而,他的經紀人是誰,他沒有說,我也不知道。再打電話,他關機。第二天打,還關機。

聽說,這些所謂的大牌人物,都有好幾個手機號碼,他們把手機號碼分成了幾個檔次,對哪一類人公佈哪個手機號碼,他們心中有數。在他的眼中,我屬於最低等的人,關掉這個最低等的手機號碼,絲毫不影響他的生活。

後來,我問代孕公司那位漂亮女子,這個錄像帶在那家電視上播出過嗎?她說:“沒有播放,只是錄製,作為我們的對外宣傳資料。”

“你們給了多少錢?”

“20萬。”漂亮女子張口就說,突然又意識到了什麼,她問:“你問這些幹什麼?”

“隨便問問。”我說。

第三節⊙遭遇誘惑

本以為不會見到這兩個“本地出生”的代孕媽媽,結果卻見到了。見面的情景讓我大失所望。

幾天後,我又來到了這幢居民樓裡,在一個私密的小房間裡,我等待著與代孕媽媽見面。

我坐在房間裡,望著窗外,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遠處有幾隻小鳥無聲掠過,我感覺異常緊張。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像《紅高粱》裡坐在花轎裡的那個新娘子,不知道自己見到的會是什麼人,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著自己。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推門進來了一個黑黑胖胖的女子,對我笑著,露出了一顆殘缺的門牙。我向她點點頭,她坐在了一張椅子上,毫無顧忌地打量著我,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這種眼光讓我想起了小時候一些久違的時光。那時候,北方農村的每個村口都會有一棵大槐樹,每個村口的槐樹下總會有一些聚集在一起做針線活的老太太,每當看到有陌生人走來,她們就會用這種毫無顧忌的眼光觀察。她們記憶力驚人,過了很多天後,她們還能記得某一個陌生人的穿戴和容顏。

我知道她看到我,以後肯定不會忘記我了。

我不知道這個女子是誰,她為什麼會突然來到這裡,她應該是這家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員吧,但是又不像,她像一個剛剛從田間地頭走回來,又奶完孩子的中年農婦。她坐在我的對面,像男人一樣岔開雙腿,讓我感到難堪。

她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我愣住了:“什麼怎麼樣?”

她說:“給你生仔啊。”

我一下子噎住了,難道,這個大大咧咧坐在我的對面,岔開雙腿的“農婦”,就是照片中那個風情萬種的女子?古人云: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西方諺語也說:我只相信我的眼睛。但是,現在,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和我一起同床共寢、一起耳鬢廝磨、一起魚水之樂的女子,她善解人意,她美麗溫柔,她嬌嫩欲滴;我也無數次地幻想過我們的孩子,他像早晨的第一縷陽光一樣新鮮,他像陽光下綻放的花瓣一樣美麗,他像花瓣上的露珠一樣晶瑩。然而,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會和這樣的一個粗笨女人肌膚相親,會和這樣的一個愚蠢女人孕育後代,會讓我的血液和這樣一個女人的血液一起奔流在後代的血管裡。

用後來網絡流行的一個詞來說我當時的感覺:我暈,我狂暈!

我有一種被強姦了的感覺。

她看著我,坐在我的對面,粗大的十指交叉著,那上面還沾著番茄醬之類的滑膩膩的東西。我真不敢想像,這雙孔武有力的大手,捧著我的孩子,會是一番什麼景象,它一定會把我的孩子捏得奼紫嫣紅。

我不說話,看著窗外的遠方,我有一種屈辱的感覺,又覺得很好笑。

她看到我不說話,就問我:“是不是你看不上我?”

她很誠實,誠實得讓人難受,讓人無法接受。

我說:“沒有啊。”

她說:“沒有就好,我還擔心你看不上我呢。”

我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不但醜陋,而且愚鈍。真想不到,這樣的人也好吃懶做,選擇做代孕媽媽。就好像我不明白有些結婚後的女人,放著好好的老公不愛,放著好好的家庭不珍惜,偏要找什麼一夜情婚外情,到了最後,家庭破裂,追悔莫及。

她傻傻地笑著,臉上的肌肉塊塊飽綻,半截門牙熠熠閃光。這樣的女人也許真的像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員說的,能夠生育雙胞胎,但是,她生育出來的雙胞胎,估計和她是相似形,估計和她一樣臃腫醜陋,這樣的雙胞胎,不要也罷。

我走了出去,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在她的面前,我感到深深的壓抑,一個女人給予一個男人的壓抑。

那個漂亮的工作人員,後來我才知道她叫阿玉。阿玉問我:“怎麼樣?”

我一聲不吭,又走回到了那個私密的小房間裡,我聽見這個粗笨的女人問阿玉:“他要不要我?要嗎?”

我在小房間裡坐著,想著此前會有多少男人像我一樣坐在這個房間裡,坐在這張椅子上,像在桑拿城裡挑選即將交媾的妓女一樣,挑選著這些代孕的女子。想著這些代孕女子曾經像走馬燈一樣,來到了這一間小房裡,打開自己的隱秘,讓人觀看,讓人挑選,我就感到很痛苦。這裡是一個妓院,是一個自願組合自願媾合的妓院,而它卻還要冠冕堂皇地頂著一個為別人著想為別人服務的幌子。一邊在賣淫,一邊在修建貞節牌坊。

我又想著這些所謂的代孕媽媽,這應該是一群沒有正常思維的女人。她們只有女人的結構和功能,卻沒有女人的思想和感覺,沒有女人應該具有的溫柔、善良、嬌羞、純潔、端莊、智慧、聰穎、婉約等等特徵和責任心,她們是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種人。

就像當初暗訪妓女一樣,我此前想著妓女一定是一些為生活所迫的女子,後來才發現妓女都是邪惡的。此前我以為代孕媽媽都是些窮苦人家的孩子,現在才知道代孕媽媽都是些腦殘。

腦殘會遺傳。你會讓她代孕嗎?你會讓你的孩子像孕育他的這個女人一樣腦殘嗎?

我以為我見到的這個半截門牙的女人已經屬於極品了,沒想到接下來見到的這個更為極品。莫非代孕中心是天下極品女人培訓基地?

過了一會兒,又響起了敲門聲,進來了一個20歲左右的女子。她又矮又瘦,明顯發育不良,身上該凸起的地方凹下,該凹下的地方卻又凸起,她就像一截包裹在布片裡的奇形怪狀的木頭。她的臉上佈滿雀斑,鼻子扁平,嘴唇凸起,這些都還不是最顯著的。她臉上最引入注目的,是一雙鬥雞眼。

我的心中又掠過了剛才那句話:這樣醜陋的女人,怎麼還代孕?誰會找她代孕?

她坐在我的對面,臉上帶著嬌羞,可我覺得那種嬌羞是竭力裝出來的。她雙腿併攏,雙手放在膝蓋兩邊,好像竭力讓兩個膝蓋合攏,好像她兩腿之間的內褲是偷來的,害怕被我發現了似的。其實,說實在的,這樣的女人,即使赤身裸體,我也沒有任何“性”趣。

我問:“你多大了?”

她睜大一雙鬥雞眼,似是而非地看著我,臉上是一副很驚訝的神情,她很認真地說:“哇塞,你怎麼可以問女孩子的年齡呢?女孩子的年齡是不能隨便打聽的。”

我靠!我在心中狠狠地罵著。我竭力忍受著心中的厭惡,我故意問:“你今年有40歲了吧?”

她慍怒了:“哇塞,你怎麼能把我猜想成這麼老?你怎麼能這樣對女孩子說話?”

我再靠!我又在心中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你生過幾個孩子?”我繼續不懷好意地問。

“哇塞,人家還是處女耶,你怎麼能這樣問一個女孩子呢?這樣是很不禮貌的。”她站起來說,好像很生氣。

“你怎麼會選擇做代孕媽媽?”她越生氣,我越要問。

“哇塞,人家覺得好玩嘛。”她很無辜地說,歪著頭,兩條胳膊像翅膀一樣上下扇動,在狹小的房間裡轉著圈,像一隻想飛卻總也飛不起來的呆鳥。她的這種舉動讓我差點當場嘔吐出來。癩蛤蟆把自己當成了飛翔天使,螳螂把自己當成了重型坦克,蚊子把自己當成了轟炸機。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它還有可能是蒼蠅。

我壓抑著不斷湧上來的噁心,看著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又掉落了一地雞皮疙瘩,又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這個女人,比我剛才見到的那個半截門牙的女人,還要極品。

看到我不說話了,她居然轉守為攻,她說:“你好好帥氣耶。你會選擇我嗎?人家可好喜歡你啊。”

剛起的一層雞皮疙瘩,又掉落了一地。

見到每個男人誇帥氣,這應該是她們的職業用語。我就一平常男人,既不好看,也不難看,走在大街上很快就會被淹沒,就像一滴水珠被大海淹沒一樣,我又怎麼能談得上“好好帥氣耶”。她該不是在罵我吧?我呸!我呸呸呸!

可是,看她臉上的天真表情,好像又不是在罵我,她也不會這樣轉著彎罵人,她的智商還沒有達到這種程度。接著,她又蹦出了一句:“有的人中看不中用,有的人中用不中看,就看你選擇哪種?”

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我一天之內就見到了兩個有些人一生也無法見到的極品女人,我三生有幸。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出這樣赤裸裸的話的女人,居然號稱“人家還是處女耶”。

她看到我還沒有說話,居然步步緊逼:“哇塞,你是不是害羞?男人還會害羞?”

我像逃脫強姦一樣地從那間小房子裡逃出來,我逃到客廳裡,大口喘氣。一回頭,我看到一個50多歲的肥豬一樣贅肉纍纍的男人,正在和阿玉談判。這樣的男人,和這兩個極品女人,應屬絕配。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想,為什麼代孕女人都如此形象醜陋、素質低下?其實道理很簡單,長相漂亮素質上佳修養良好的女孩子,誰願意代孕,誰願意懷孕還要受到這麼多的管束,誰願意東躲西藏,而最後又要忍受骨肉分離?誰願意為了區區幾萬元的“補償”,讓肚子上留下一道永遠也無法修復的疤痕?而以後找男朋友,永遠都會留下“罪證”。代孕收費20萬,代孕公司拿大頭,代孕女人只能拿到很少的一部分。

阿玉在忙著接待那個肥佬。一個穿著淡藍色套裙的女子走過來,她和阿玉一樣,性徵明顯,乳房張揚,她臉上帶著職業的微笑,問我:“先生,你滿意嗎?”

我一言不發,搖搖頭。

她說:“請您留下您的聯繫方式,等我們找到合適的對象,就會通知您。”

我沒有手機,一個願意拿出20萬來代孕的號稱老闆的人,居然沒有手機,這一定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我說:“我的手機號碼只有生意上的朋友知道,不會對外公佈的。你說吧,什麼時候再讓我過來,我就過來。”

她走過去,和阿玉耳語幾句,又走過來對我說:“先生,您後天過來,行嗎?”

我站起來,點點頭。當時我沒有想到,當我再次來到這裡時,已經掉進了一個陷阱裡。

第四節⊙神婆現身

當天晚上,我又回到了文化館,和張館長在一起海聊。臨近午夜的時候,張館長說:“餓了,一起出去吃宵夜吧。”臨出門的時候,張館長順手把一把彈簧秤放在了口袋裡。這個50多歲的老人有著錙銖必較的習慣。毛主席說: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而經歷過毛主席時代的張館長,就最講認真二字。據說他剛到文化館的時候,有一次大家一起吃飯,觥籌交錯,杯盞往來,突然發現他的座位空了,宴席結束的時候,他才風塵僕僕汗流浹背地趕來,問他去哪裡了,他說:“剛才正吃飯,突然發現寫的散文中有一個詞語用錯了,回去改了過來。”人家說:“多大個事情啊?值得你這樣?”張館長一本正經地板著臉說:“天大的事情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變成鉛字,會誤人子弟,貽害終生啊。”那篇文章最後沒有發表,也沒有成為“千古事”。

那天,我們一起來到了一家酒樓上,張館長點了一斤沙蝦,廚師稱量好以後,就準備進廚房做。張館長說:“且慢。”他從口袋裡掏出了彈簧秤,一稱量,僅僅六兩。張館長拿著彈簧秤,像拿著一面金字招牌,他理直氣壯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廚師說:“你的秤有問題。”張館長說:“這個秤我用了十年,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有問題。”另外一名肥胖的廚師走過來了,他喊道:“你要吃就吃,不吃就滾,囉唆什麼?”張館長氣得臉色煞白:“你你你……”他抬起手指,氣得說不出話來。我走過去,對肥胖的廚師說:“把你們老闆叫過來。”那名像豬一樣的廚師蠻橫地抱著膀子:“我們老闆豈是你能見的?”沒辦法,我拿出了自己的工作證讓他查看,他認真地看了看,還歪著頭問我:“假的吧?現在的人可都喜歡冒充記者。”

張館長執意要求他們添加沙蝦,他們依然認為張館長的秤有問題,最後,張館長和我只好離開了。走到酒店門口,那名胖胖的廚師威脅我說:“不准曝光我們酒店的事情,你要明白,能夠開這麼大的酒店,就一定有背景,你自己掂量掂量。”

我冷笑一聲說:“曝光之後,我打你電話,到時候你多買幾份報紙。”我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就不會害怕威脅,越是受到威脅,我越是要抗爭到底。我想著,我在乞丐群落裡,在血奴群落裡,在販賣黑槍的群落裡,在黑惡勢力群落裡,幾進幾出,毫髮無損,一個小縣城的破酒樓居然也敢威脅我。笑話!

我回到報社,連夜寫稿。第二天,報紙上登載了這家酒樓存在短斤少兩的問題,編輯將稿件做了處理,酒樓的名字沒有寫,只是寫了江邊的某酒樓,而江邊有好幾家酒樓。

當天中午,我就接到了電話,一個粗聲粗氣的男子氣勢洶洶地問:“稿件是你寫的?”我回答:“是的。”“你採訪我們老闆了嗎?”我回答:“你們又不願意讓我見你們老闆。”這個男子在電話中惡狠狠地說:“沒有採訪我們老闆,就是編造事實,欺騙讀者,給我市餐飲業抹黑。你等著瞧,有你好看的。”

這家酒樓有什麼背景?我想不明白。想打官司嗎?這是我親身經歷的,並且還有張館長親身見證,而且,文章中並沒有點名哪家酒樓,你怎麼告我?我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無理取鬧。這樣的歪風邪氣,這樣的蠻不講理,也許只會在這個小城市裡才會發生。

下午,副總編找到我,詢問那篇稿子的事情,他告訴我說:“你報道的那家酒樓是一個副局長開的。他今天就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討要說法。”

我說:“莫名其妙,他要什麼說法,他想怎麼樣?”

副總說:“你把事情經過寫出來,我們開編委會討論。”

我感到很可笑,就這麼一點破事,還要開編委會討論,這些編委們可能每天吃得太飽撐著了。我匆匆寫下事情經過,不到一頁紙,就交給了副總編。

我把這件事情完全沒有當一回事兒,沒想到,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給我埋下了禍根。

在這家縣級報社裡,做深度報道是無法滿足正常生活需求的,我每做一次深度暗訪,需要半個月以上,而稿費卻又低得可憐,這家報社的稿費是按照字數來計算的,不考慮稿件的質量。為了餬口,我不得不像他們一樣,寫一些大話空話套話,什麼“取得了長足進步”,什麼“再上新台階”,什麼“齊心協力,再造輝煌”。我知道這些“沒屁硬擠”的文字沒有多少人看,沒有多少人喜歡,但是為了生活,我不得不寫。

我相信報社這一張張年輕的臉,每天編造這些千篇一律,卻又要有微小差異的官樣文章,一定很痛苦。這樣的人只能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如果走出去,來到市場化的都市報裡,他們只能餓死。但是,在這裡,他們生活得紅光滿面,自得其樂。悲夫!

我還想著我的代孕媽媽稿件,這才是真正的新聞,這才是弘揚正氣、揭露醜惡的新聞。

第三天,我又來到了代孕公司,這次,接待我的是阿玉。

阿玉說:“我們來對面的房間面談。”

我跟著阿玉來到對面的居民房裡,和她們的辦公地點比起來,這裡佈置得非常溫馨。淡紅色的窗簾像波浪一樣,滾過落地玻璃窗;木質地板一塵不染,門口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兩雙拖鞋;牆壁上鑲嵌著幾張油畫,畫面上的裸體女人神情曖昧;臥室佈置得更為溫馨,一張軟和的大床,此刻正像女人一樣,裸露出胸膛……

阿玉為什麼要帶我來到這裡?我想不明白。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

阿玉關上了臥室的房門,像回到家一樣,脫掉了外套,裡面是一件小背心,細細的帶子掛在肩膀上,讓人擔心隨時會掉下來。她挺直腰身,兩個飽滿成熟的乳房,在薄薄的衣衫下呼之欲出,讓人擔心小背心隨時會被撐開,兩隻乳房就會像兔子一樣爭先恐後地跳出來。氣血上湧,我的呼吸有點不暢。面前的阿玉不是女人,她是一顆定時炸彈,她隨時會引爆,將我的慾望炸得粉身碎骨。

我的身體被悄悄地喚醒,一種久違了的衝動,正在覆蓋我的全身,讓我眩暈而恐慌。

阿玉坐在寬大的床上,攤開雙腿,我偷偷地看了一眼,看到了她短裙下面的內褲,她的內褲只有窄窄的一綹,顏色鮮艷。她的誘惑不言而喻,她的眼神飽含期待,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當一個你不熟悉的女人願意和你上床的時候,她一定是抱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的。

她有什麼目的?為什麼要在她的上班時間,帶著我來到她們代孕公司另外的一間工作室,這間充滿了誘惑的臥室?她一定是把我當成了大款,當成了想找代孕媽媽的人,一定是來拉攏我。阿玉依靠什麼來拉攏我呢?依靠她的生殖器官。生殖器官是小學文化程度的阿玉唯一能夠吸引男人的地方。在這家代孕公司,生殖器官不是包裹在褲子裡面的隱秘的東西,而是他們的工作器材。

這家代孕公司的工作人員,其實就是穿著套裙的妓女。

妓女敲詐嫖客的手段有幾種:當嫖客正要媾合的時候,突然幾個男子衝進來,一頓痛毆,嫖客跪地求饒,拿出所有的錢來,這一般針對的是普通人;當嫖客和妓女媾合後,妓女拿出照片或者錄像帶,讓嫖客來購買,這一般針對的是當官的;當嫖客和妓女媾合後,妓女聲稱自己懷孕了,要嫁給嫖客,這一般針對的是企業家。

阿玉躺在床上,彎曲著身體,像一條蓄勢待發的毒蛇。理智告訴我,這是一個陷阱。如果知道是陷阱,還要為了滿足自己畜生一樣的生理需求,急急忙忙跳下去,那就是白癡。

這間臥室裡一定有機關。然而什麼機關,我卻不知道。

後來,我才知道了,這間溫馨的臥室裡,她們安裝有攝像頭。每當有想要代孕的人退出,她們就派阿玉這些工作人員,在這間房屋裡拉人“下水”,她們只會擺出一副誘惑的姿勢,誘惑把持不住的男人主動“攻擊”她們,她們還要做出“抵禦”的姿態,而“抵禦”的防線總是像豆腐渣工程一樣,一觸即潰。然後她們拿著這些所謂的“證據”,要告發強姦,或者要公佈在網上,以此要挾男子就範。

我一言不發地走到了客廳,坐在沙發上。我等待著阿玉的出色表演。

幾分鐘後,阿玉從臥室裡出來了,她象徵性地伸了一個懶腰,說:“好睏啊,上班累死了。”

我看著她,她臉上是一副非常無辜非常天真非常純潔的表情。她說:“我搞不明白,你到底要找什麼樣的人?不就是代孕嗎?能替你老婆代孕不就行了嗎?幹嗎挑挑揀揀,我們這裡又不是菜市場。”

我說:“我明白,你們這裡不是菜市場,是肉市場。”人們還把賣淫叫做“賣肉”。

“什麼肉市場?這是辦公室啊。”她強調說。

我說:“你們是不是真的能夠代孕?我想見見你們老闆。我要聽她說。”她們的老闆就是那個神神叨叨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老太婆。

阿玉答應了。

半個小時後,我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神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