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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暗訪血奴群落】

第一節⊙初識血奴

就在我準備來南方闖蕩的第二天,突然接到了妹妹的電話。妹妹在電話中說,父親的病又發作了。

就是在農民負擔最重的那幾年,也是在醫療費用高漲的那幾年,父親染上了疾病。

我在縣城工作,縣城距離家鄉有幾十里路,要坐一個多小時的班車,下了班車後還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所以我平時很少回家,不想走那麼遠的山路,更捨不得花費那幾元錢的車票錢。

那年冬天,相隔了好幾個月後,我回到家中,突然看到父親的背上隆起了一個大包。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平靜地說:“沒事沒事,不就是長了一個疙瘩。”我又問母親,母親說,父親背上的疙瘩已經長了好幾個月了,她一直勸父親去醫院,可是父親捨不得花錢,就一直拖著不去,最近這一個月長得很快。

我預感到不好,就強拉著父親去醫院,父親還是不去。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家中僅有幾十元錢,還要等著交電費,買食鹽。父親也預感到自己的病情可能比較嚴重,可能要花費很多錢。而那時候的醫院,正是醫生大肆收紅包,亂開處方,亂收費,痛宰患者的年代。

那天,我將父親拉進醫院裡,醫生檢查後說是癌症。如果立即做手續,也許還有救。

父親躺在醫院的病房裡。我奔走在縣城的大街上,向每一個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人借錢。我向別人說著父親的病情。但是,那時候的人們也都沒有多少錢,奔跑一天,也只能借到幾百元。我現在還能記得,有一天夜晚,我坐在一幢大樓的台階上,傷心得號啕大哭。後來哭累了,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去醫院看望父親。

後來,在一位朋友的擔保下,我去銀行借了幾萬元,才讓父親順利地做完了手術。

手術結束後,我以為父親身體徹底恢復了,沒想到,現在又舊病復發了。

妹妹帶著父親來到了省城。那時候,我租住在城中村一間非常狹小的房間裡,房間裡僅僅放著的一張單人床和一張桌子就佔據了大半個空間。每天晚上,我會趴在這張桌子上寫稿件、寫小說,累了就躺在床上睡個囫圇覺。我身上背著幾萬元的欠債,幾萬元的欠債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必須拚命工作。

父親和妹妹來後,我把桌子放到了屋外的過道上。父親睡在床上,我和妹妹在地上鋪張報紙,就睡在地板上。半年沒有見,父親瘦了很多,雙頰塌陷,原來非常強壯的身體,現在瘦成了一把骨頭,看著讓人心疼。父親那天晚上一直沒有睡著,我也沒有睡著,只有累了一天的妹妹睡得很香。我看著床上瘦小的父親,眼淚一直在流。父親每隔一會兒就會翻身,長長地吐一口氣,癌症病人都會非常疼痛。父親害怕我擔心他的身體,一直咬牙忍受著刺骨的疼痛,一聲也不吭。

天亮後,我們走在通往醫院的街道上,父親一直用左手扳著右肩胛骨,腮幫子高高地鼓起。我問父親怎麼了,父親說:“沒事沒事。”我明白,父親一路都在咬牙忍受著鑽心的疼痛。

來到醫院,醫生檢查後,避開父親對我說:“已經到了癌症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醫生還建議住院化療,但是我知道,一切已經晚了。再說,化療需要幾萬幾十萬,而我一個小記者,當時每月僅有一兩千元的收入。

我和父親、妹妹走出醫院,來到了大街上一間照相館裡。此前,因為沒有錢,我們從來沒有照過全家福,現在,終於能夠在一起照張照片,可還是不完整,母親和弟弟都沒有在。後來,全家沒有再在一起照過相片,這讓我終生遺憾。

從照相館走出來,我帶著父親走進飯館,父親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去,說回家做飯,花這麼多錢幹什麼。我有些生氣地把父親推進飯店,三個人吃了三碗炒麵。父親吃得很香,那是他今生唯一一次進飯館吃飯。

也就是在這家醫院裡,我第一次聽說了“血奴”,見到了“血奴”。

那天,我陪著父親在醫院檢查身體,醫院裡患者很多,我坐在一張長椅上,無意中聽到了身邊兩個人的對話。他們在談論自己的身體,說最近一段時間身體狀況很差,連一桶水也提不起,以前不是這樣的。接著,他們說起了賣血的事情,聽他們說一月要賣十幾次血,賣血太多了,身體就垮了。聽到這些對話,我感到很震驚,扭頭看過去,看到他們兩個都非常消瘦,臉色蠟黃。

我想起了幾天前接到的一個線索,報料人在距離省城幾百里之外的一個鄉村,他說他們那裡整村人都在賣血,很多人以此為生。還有人承包了長途汽車,拉著一車人去周圍的省市去賣血。我把這條線索匯報給了老總,老總認為題材太過敏感,放棄了。

現在,想不到血奴居然就在我的身邊。

我藉機和他們攀談,想瞭解更多的情況。儘管這個題材老總不讓報道,但是我還是想瞭解這一群人特殊的不為我們所知的生活,這種特殊的“職業”讓我很詫異。然而,他們很敏感,防範心理很強,他們聽到我的問話,便閉口不言,匆匆離去了。

血奴,這到底是一群什麼樣的人?為什麼要依靠賣血生活?這樣做,是不是在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

還是在那家醫院裡,我平生第一次遇到了醫托兒。

我們正徘徊在醫院的走廊裡,不知道該去哪一個科室。醫院裡沒有癌症科室,也沒有腫瘤科室。我先掛了內科的號,然後帶著父親去了醫生辦公室。我現在都能記得那名醫生的長相,年齡在50多歲,戴著眼鏡,皮膚白皙,看起來醫術很高明。他勸我們去另外一家醫院,說那家醫院能夠治癒骨肉瘤,而且收費比他工作的這家正規醫院便宜。接著,他打電話叫來了一名女子,女子帶著我們七拐八拐,來到了小巷盡頭一間房屋裡,房屋很小,靠牆的位置擺著一個書架,上面擺放著幾瓶西藥。

女子從每個藥瓶裡取出幾粒藥,包好,然後說“一共5200元。”父親當時就感到很奇怪,大醫院不接診,為什麼讓小醫院治療?幾小包西藥,為什麼就要這麼高的價格?父親不願買藥,拉著我出來了。

我們來到那家正規醫院的門口,看到很多男女在遊蕩,眼睛像賊一樣在每個路人的身上瞄來瞄去,一發現目標,就貼上去,介紹說:“我以前也有你這樣的病,我是在某某醫院治療的。”

這就是所謂的醫托兒。

送父親回到家,看著家中破敗的房屋,和屋簷下的那幾件農具,我很傷心。這間陳舊的房屋,和那幾件不值錢的農具,就是父母辛苦一生積攢的所有家產。農民真窮啊!

父親身染重疾,母親腿腳不靈便。母親小時候家裡很窮,總是吃不飽穿不暖,忍饑受寒,腿腳落下了風濕和骨質增生的病症,走路有些困難,更不能幹重活。這樣的家庭,怎麼能離開我?可是,我如果不去南方打工,又怎麼能夠還清欠款?我守在家中,日子又怎麼能夠好起來?

我一直想跟父母說,我想去南方了,那裡工資高些。可是我一直張不開口。

後來,一直到我以出差的名義離開北方,都沒有向父母說明。我偷偷地來到南方的一家報社,第一個月工資發了後,我給母親郵寄了2000元,打電話回家說:“我現在在南方。”母親問:“你什麼時候回來?出差多長時間?”我無話可說,只好說我現在在南方工作。母親沒有責怪,只說:“南方那麼遠,你要自己珍惜自己。別給家中郵寄錢,我和你爸爸都不需要用錢。”

其實,那個時候家中需要很多錢,父親每天打針吃藥,就需幾十元。後來聽妹妹說,為了省錢,父親堅決不吃昂貴的杜冷丁,只吃幾毛錢一包的止疼片。止疼片的效果很差,父親疼得渾身顫抖,疼痛難忍時,他就用指甲摳住磚牆,將磚牆摳出了幾個深深的洞。

在北方的農村家中,父親的疾病一天天加重;在南方的城市裡,我全力打拼,想挽留住父親的生命。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痛苦的一年。

我在南方工作的第一家報社是一家廣告公司投資主辦的,它無論發行量還是廣告份額在這座城市都居於末尾。但是,當時我和主任都天真地相信,只要我們努力,一定會讓這種報紙在這座城市佔據重要的一席之地。

來到這家報社不久,我就聽說,在南方的這座城市裡,依然有血奴的存在。我還聽說,血奴賣血,作踐的不僅是自己的身體,還有可能感染艾滋病。

我想打進血奴群落裡,這樣的稿件如果刊登了,肯定能夠獲評當月好稿,而被評為當月好稿可以得到幾百元錢的獎勵。為了好稿獎勵,為了賺取更多的錢,我已不考慮自己的危險了。

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候的我和血奴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我們都是在鋌而走險,我們都是在用生命賭博。我們賭博的目的,都是為了那幾百元錢。他們賣血一次,可以拿到幾百元;而我寫出一篇好稿,也能拿到幾百元的獎勵。

那年春天,我背著蛇皮袋子,袋子裡裝著我的換洗衣服和鋪蓋卷兒,來到了火車站。

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都混亂不堪,每個城市的火車站都有太多的故事上演。這裡是一些人在這座城市生活的開始,也是另一些人生活的結束。

我來到火車站前一排房子的屋簷下,打開蛇皮袋子,取出鋪蓋卷兒,攤開,脫掉鞋子,然後頭枕著鞋子,睡了上去。我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釣到血頭,能不能進入血奴內部,我沒有任何把握。看著火車站被路燈照耀得如同白晝的天空,我突然想起了自己剛剛來到北方那個省會城市的第一晚,那晚我也是睡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感覺自己就像掉進了大海中。這次,我又睡在了南方這座城市的火車站廣場,不同的是,我有了工作,我的心中踏實而清明。相同的是,我依然沒有錢,依然在溫飽線上苦苦掙扎。

這就是南方的天空,白色的路燈燈光和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燈光將夜空點綴得美麗嫵媚;這就是南方的城市,一幢幢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交映生輝。大樓裡那一扇扇亮燈的窗口裡,此刻,正在上演著一場場溫馨的家庭情景劇:妻子做好了一桌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飯菜,等著丈夫回來;或者丈夫擁著妻子,深陷在沙發中看電視……他們出生在這座城市,他們從小衣食無憂,他們的身上總有花不完的零錢,他們不用替父母勞動,他們憑較低的分數就可以考進大學,他們在大學裡戀愛,他們畢業後又回到這座熟悉的城市,他們花很少的錢就能享受到單位的福利分房,他們結婚,他們生育,而他們的孩子又接著享受這座城市提供的各種權利和優厚待遇……我出生在偏遠的農村,我小時候總是吃不飽穿不暖,我每天要跑幾十里山路去上學,我回家後還要幫父母幹農活;我的家庭很窮,我上學就意味著妹妹必須輟學,家裡供不起兩個孩子讀書;我拚命讀書,終於考上了大學,然而我在大學裡除了埋頭讀書外什麼都不會,我的家鄉沒有少年宮、沒有藝術班、沒有夏令營,我在大學裡做家教打短工,沒有一個女孩子會看上我這個來自農村的窮學生;終於大學畢業了,我要麼回到貧困的家鄉,要麼就來到你的城市打工;我努力工作,每天超負荷勞動,卻不敢生病,一場病會讓我的存款花得蕩然無存;我在這座城市享受不到任何福利待遇,因為我沒有這座城市的戶口,因為我的名字叫打工仔……此刻,當你在高樓大廈裡與妻子呢喃私語時,和你同樣上過大學的我在火車站廣場忍饑受寒。而這一切,都只因為你出生在城市,而我出生在農村。

人生最大的不平等,就是出生的不平等。

第二節⊙偶遇奴隸主血頭

我在火車站廣場邊的屋簷下等候了三天,血頭終於出現了。

其實,在沒有和血頭對話前,我已經發現了他很可疑。他每天都會在我的面前出現幾次,來來去去,裝著不經意地望我幾眼,而每當我們的視線相遇時,他就趕快閃開,裝著若無其事地望著遠方。他的穿著很普通,夾克衫、黑西褲、黑皮鞋,留著寸頭,我無法知道他的職業,但從他的舉止中看來,他絕對是一個可疑人物。

他不找我,我就一直裝著沒有發現他。

兩天來,我們好像都在考驗對方的耐心,看誰最先撐不下去。第三天早晨,他終於忍不住了,他蹲在了我的身邊,向我要打火機點煙。我替他點著了香煙後,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煙,問我為什麼睡在火車站。我謊稱來這裡投奔老鄉打工,但是老鄉一直沒有聯繫上。

他又問我從哪裡來的,我說來自河南。河南人是中國的吉普賽人,他們吃苦耐勞,足跡遍及全國。在我出生的那個小山村裡,就有好幾個來自河南的手藝人,他們在村莊裡入贅做了女婿,我跟著他們也學會了河南話。

我接著說,來到南方好幾天了,身上的錢也快花完了,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現在想買張車票,錢都不夠了。他說:“給你介紹個工作,想不想去幹?”我假裝驚喜地說:“當然願意。哎呀,大哥,你真是我的衣食父母啊。”

他說,他開工廠,工廠在距離火車站上百里的一個縣城裡,工作很輕鬆,“幾乎就是坐著收錢”。

“大哥是說做會計吧?”我裝作不解地問,“我可不會算賬啊。”

他笑了笑說:“和會計差不多,但不用你算賬,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抽完了那根煙後,他就起身離開了。我背著蛇皮袋子,晃晃悠悠地跟在他的後面,我不知道他會把我帶往哪裡,也不知道前面會有什麼在等著我。我隱約感覺到,他可能就是傳說中的血頭。

那趟長途汽車一直行駛了四個多小時,南方地勢平坦,和北方的道路完全不一樣,長途汽車行駛在南方的曠野上,就像一葉扁舟行駛在萬頃碧波的水面上,輕快而平穩。透過車窗,我看著窗外的風景,感覺到南方確實很富裕。北方的村莊都是低矮的房屋,而南方村莊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樓房;北方的鄉村道路上行走的是牛車和馬車,而南方則是疾駛而過的小轎車;北方的村莊上空飄蕩的是裊裊的炊煙,而南方則是工業煙囪冒出的煙霧;北方的麥田里是農民揮舞鐮刀的汗涔涔的背影,南方的稻田里突突奔走著聯合收割機。

四個小時後,我們來到了一個依山傍水的村莊裡。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村子屬於和省會城市完全不同的地區,這裡距離省會城市足有200多公里。

帶領我的那名男子站立在一幢樓房門前,吆喝了一聲什麼,從裡面出來了一個50歲左右的男子,他留著黑白夾雜的短髭,將我帶進了這幢三層樓房裡。

我將要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樓房裡,開始自己一段完全陌生的生活。

我走進樓房,突然驚恐萬狀,一樓的過道上拴著三隻身軀高大,威風凜凜的惡犬,每隻惡犬都有小牛犢那麼大。它們吐著血紅的舌頭,圓睜著眼睛望著我,舌頭上的唾液一滴滴落在地上。它們向前弓著身子,拴在脖子上的皮條幾乎要被崩斷了。它們嘴巴裡發出威脅的低吼聲,聲音就像悶雷一樣在這幢樓房裡迴盪。小時候在農村生活,我對狗有一些瞭解,那些長聲嘶叫的狗往往色厲內荏,而這種悶聲悶氣的狗才是最厲害的,它們像狼一樣,一張口就咬向咽喉。我不知道這幢樓房為什麼會養這麼多只惡犬,難道樓上藏著不願讓人知道的秘密?很多天後,我才聽一位血奴說,這些狗每天都吃不飽,為的是隨時保持殺氣和攻擊慾望。

黑白夾雜的短髭喊了一句什麼,三隻惡犬都退後了,讓出了中間的過道。我膽戰心驚地穿過去,跟著短髭走上樓梯。二樓的幾間房門都打開著,每個房間裡都有七八個無精打采的男人,他們有的躺在雙層木板架子床上,有的懶洋洋地坐在地上打哈欠,還有的圍成一堆在玩撲克。我又跟著短髭走上三樓,三樓的人少些,但是一個個看起來都神情委靡,好像一副還沒有睡醒的樣子。短髭帶我走進了一個房間裡,指著一個木板床位說:“你以後就住在這裡。”然後,獨自離去了。

房間裡還有一個少年,他正坐在床板上望著窗外,看到我走進來了,只默然地看了一眼,又回頭眺望遠方。遠方是青山綠水藍天白雲,然而,這間房屋的窗口釘著粗粗的鐵條,就像監獄一樣,少年只能透過鐵條在遠方的風景裡神遊。

少年的眼神很憂鬱?

這是什麼地方?這些人是幹什麼的?這裡是不是傳銷的大本營?我想問少年,可是看到少年憂傷的神情,我又住口了。可能,他知道的並不比我知道的更多。

我鋪好床位,遞給了少年一根香煙。少年雙手接過去,然後猛吸一口,仰起頭來,瞇著眼睛,一副很陶醉的神情。煙霧一縷一縷地從他的鼻孔噴出來,他幸福地攤開四肢,喉結上下滾動。真想不到,這個少年居然是一個資深煙民。

少年說,他也是今天才來到這裡,只比我早到幾個小時。他不知道這裡是幹什麼的。他是在撿拾垃圾的路上被兩個男人帶到了這裡。

這幢大樓裡一定掩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關上房門,卻發現這些房間根本就沒有門。

既然來到這裡,就不管那麼多了,這些秘密以後都會慢慢揭曉的。我向窗外望去,看到這幢大樓的附近還有幾幢房子,再遠處還有一座村莊。此刻,村道上還有模糊的人影和車影經過。陽光照射在窗外一棵不知名的大樹上,把斑駁的樹影投射在雜草叢生的地面上,幾隻鳥隱藏在枝葉間競相啼鳴,聲音又脆又甜。和我暗訪過的那個乞丐幫主居住的窨井不一樣,這裡有陽光照射,這裡人煙稠密,想來他們不會對這麼多人下毒手,他們也沒有剝奪我們生命的理由。

然而,這裡同樣陰森恐怖。

我躺在床上,從背包裡拿出博爾赫斯的小說來看,這個阿根廷國立圖書館館長的小說實在是對我們智力的挑戰和考驗,他的小說晦澀難懂,卻又意境幽遠,你只能像咀嚼橄欖一樣,一個字一個字地閱讀,你才能讀出其中的韻味,而且,你每讀一次就有一次的收穫,每一次的收穫都不一樣。閱讀他的書,就像拿著一個魔術中的方盒一樣,每打開一層,就有一個發現;再打開,又有新的發現;你永遠無法知道它的內核是什麼,是什麼寶藏。有人說,作家的書籍是給讀者看,而博爾赫斯的書籍是給作家做的。博爾赫斯是作家的老師。

看了還沒有兩頁,樓下突然響起了一聲大喊:“開飯了。”

立刻,樓梯間響起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人興奮的叫喊聲。我和少年也走出房屋,來到了二樓,卻發現二樓的樓道裡站滿了人,自覺地排成兩行,在中間留出一條過道。他們的手中都拿著碗筷,只有我和少年的手中空空蕩蕩。

二樓最裡間是廚房。

人群中一片吵雜聲、說話聲、叫罵聲,像煮滾了一鍋黏粥,又像剛剛打開了鳥籠,突然,從一個房間裡傳出一聲威嚴的咳嗽,人群立刻變得靜悄悄,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

樓道裡出現了一個光頭,頭皮珵亮發黑,就像生鐵鑄成。光頭肌肉很發達,就連臉上也是肌肉飽綻。那時候還是春季,天氣還不是很熱,而光頭穿著一件坎肩,露出膀子,下身著短褲,小腿上汗毛雜亂。光頭大概剛剛睡醒,他邊走邊打呵欠,伸著懶腰,向上擺動著雙臂,雙臂上的肱二頭肌像小老鼠一樣亂躥。這種形象讓我想起了《水滸傳》中的鎮關西和潑皮牛二。

光頭穿過樓道,也穿過所有人敬畏的視線,走進了廚房裡。我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後,看到他從碗櫥裡取出一個大號的搪瓷盆,逕自拿起炒勺,在飯鍋裡挑挑揀揀,將自己喜歡的飯菜盛在搪瓷盆裡,然後端著離開了。

一直到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這幢樓裡唯獨他的房間是有房門的)。其餘的人看到他進了房間,才一擁而上,爭先恐後地伸出手中的飯碗。廚師拿起飯勺,給每個飯碗裡盛上飯菜。有人嫌少,不願意離開,廚師就用飯勺狠狠地敲擊他的飯碗,他只能撅著嘴巴低垂著頭無奈離開。

這些人中,年齡最大的足有50歲,而最小的僅有十幾歲。

我和少年沒有飯碗吃飯,只能看著別人端著飯碗大口大口地吞嚥。終於,飯堂裡沒有人了,我走進去問廚師,廚師從案板下翻出兩個搪瓷碗,碗裡殘留著不知什麼年代的飯渣,已經變成了綠色。我們把搪瓷碗沖洗乾淨,將剩下的飯菜刮出來,放進搪瓷碗裡,幾絲紅蘿蔔,幾根鹹菜,幾片包菜,再有一小勺米飯。

我吃不下去,我的眼前一直浮現飯碗裡那堆像大便一樣的綠色東西,那是什麼?那是誰留下來的?這個人有沒有肝病或者別的什麼傳染病?我心中很惶恐。而那個少年一直吃得很香。

過了幾分鐘,從門外走進了一個20多歲的男子,腳上挑著拖鞋,走路一搖一擺,就像走在稻田邊尋覓蟲子的鴨子。他走進房間裡,沒有看我們,叉開雙腿,坐在了床板上。然後,他以一種老江湖的口吻問我們:“哎,過來,都是哪裡人?”他說話帶著濃重的河南口音。

我陪著笑,趕忙敬上了一棵煙。他用兩根指頭夾著,看了看香煙牌子,然後別在了耳朵上。在來這裡之前,我為了冒充河南人,專門買了一盒四元五角的河南出產的紅旗渠香煙,放在口袋裡,以備打點各路“神仙”。

我說:“我是河南洛陽的。”

他認真地看了看我,又以江湖大佬的口吻說:“這裡很多河南人,都聽我的,你們以後就跟著我混吧。”

我小心翼翼地問:“這裡是做什麼的?”

他嘲弄地看著我:“做什麼的?賣血唄。每天吃了飯什麼都不幹,就等著老大招呼,隔上幾天就坐車去外面,賣了血分錢。”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驚心動魄。這個世界上,原來真的就有這麼一群人,每天吃喝,養足精神,然後賣血;賣血得來的錢,再買食品,再次吃喝,再次賣血。就這樣週而復始,把自己當成了一架產血機器,生命不息,賣血不止。可是,人體的精血能夠經得住這樣的折騰嗎?

我正在想著,門外又走進了一個人,是個光頭。

剛才還大拉拉地叉開雙腿坐在床上的這名男子,看到光頭後趕緊站了起來,臉上的每道皺紋都擠出了笑容,順手把我敬給他的香煙從耳朵上拿下來,雙手捧著敬給光頭。光頭看也不看,將他的手打開,香煙掉在了地上,他不敢撿,尷尬地看看我,臉上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

光頭說:“他媽的誰讓你亂竄,老子把你的頭擰下來。”

他嚇得連連作揖,嘴裡賠罪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然後惶惶地逃了出去。

看到這一幕,我感到很好笑,剛才還在口口聲聲自封老大,讓我跟著他混的“江湖大佬”,在一個肌肉發達的人面前,就嚇成了耗子。

幾天後,我才知道,這個光頭就是血頭。而血頭充其量只能算血奴群落裡的小嘍囉,血頭的上面還有人。

那個自稱老大的河南人名叫杜斌。他說的一點兒沒錯,他就是老大,因為這個賣血群落裡有很多“幫會組織”,都是以老鄉為紐帶劃分的,比如江西幫、安徽幫、湖北幫等等,來自河南的只有他一個,他自然就是河南幫的老大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無法入睡。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也不知道自己會面臨什麼危險,將會置身於怎樣的處境中。窗外,蛐蛐聲競相響起,一聲一聲,聲聲相連,間或還有青蛙渾濁而嘹亮的鳴叫,像波浪一樣衝擊著我,而我是漂浮在波浪中的小船,被衝擊著,裹挾著,不知道將要被衝上淺灘,還是撞上礁石。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外突然響起了兩個男人的爭吵聲。一個聲音高亢,一個聲音粗壯;一個聲音像竹竿一樣柔韌,一個聲音像樹樁一樣敦實。他們都在說著我難以聽懂的方言。接著,門外又響起了叫好聲,有雜沓而輕快的腳步聲湧過來,很多個不同的聲音在喊:“打呀,快點打呀!”聲音中充滿了焦急和幸災樂禍。

然後,就響起了手掌與臉的撞擊聲,清脆而嘹亮,人群轟然叫好,有人興奮地鼓起掌來。又一聲手掌打在臉上的聲音,渾濁而遲鈍,估計是挨打者在還擊。更多的人在齊聲歡呼。然後,門外響起了急促喘息聲、哎呀喊疼聲、憤怒叫罵聲、身體與床板碰撞聲……還有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聲。我想下床看看,可是沒有敢去,我知道此刻門外的樓道上一定被圍得水洩不通,我想不明白這都是些什麼人,這些無聊的人為什麼以打架和看人打架為樂。而光頭一直沒有出現,他不讓人到處亂竄,為什麼又不制止打架?

門外的打架還在繼續,但是節奏明顯減緩下來,只有喘著粗氣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的叫罵聲,偶爾才有一聲拳腳與肉體相撞的聲音,但聲音弱小,顯得綿軟無力。這麼短的時間裡,兩人都打得氣喘吁吁,兩敗俱傷,我估計門外打架的應該是兩個50多歲的老人,這麼大年齡還這樣肝火旺盛,實在是罪過。我好奇地爬起身,走到門外,藉著照進樓道的月光,我看到兩個打架的,居然是20多歲的青年。他們像正拉車上坡的老牛,伸長著脖子在喘氣,胸脯像風箱一樣劇烈起伏,他們臉色慘白,扭動著對方,都無法把對方摔倒,後來乾脆都放開了手,一起坐在地上休養生息。

我想起了此前陪著父親去醫院看病時,見到的兩個血奴,他們說賣血把自己身體掏空了,連一桶水都提不起。現在看來,果真是這樣,賣血對身體的損傷非常大,兩個20歲的青年,像兩個50歲的老人一樣,打架遲緩,缺少力度和“美感”。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打架的兩個人,是安徽幫和江西幫的幫主在決鬥。他們彼此手下都有七八個人,彼此都想吞併對方,但是這兩個身體虧空、神經殘疾、行動遲緩的病夫,每次都會打得兩敗俱傷。

幫主的身體尚且是這樣虛弱,那麼,那些徒子徒孫們的身體,就可想而知了。

第三節⊙第一次賣血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睡夢中回到了家鄉,家鄉漫山遍野都開滿了鮮花,很多汽車,拉著各種各樣的食品:罐頭、水果、饅頭,還有一扇一扇的豬肉,拉進了村子裡。父親病好了,他和很多鄉親看著這滿車滿車的食品,開心地笑著……

突然,樓梯裡響起了叫罵聲,聲音威嚴而急切:“他媽的,起來,都給老子起來,到樓下集合上車。”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還沒有想明白自己置身何處,是在那個開遍鮮花的家鄉,還是在報社的集體宿舍裡?有人走進來了,一把揭開了我身上的被子:“媽的,快點兒下去!”

我側身望去,看到了站在地上的那個人珵亮的頭皮,熠熠閃光。他是光頭。

天還沒有完全亮,窗外微風吹過,樹葉窸窣,像春蠶咀嚼桑葉,又像千軍萬馬銜枚疾走,房間裡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我摸索著穿好衣服,和少年一起走下樓梯,一樓的那幾隻惡犬看不到了,不知被關在了哪裡。

剛走出那幢大樓,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腳,光頭站在後面罵道:“這麼慢,騎上豬了?”

我不敢吭聲,跟著人群來到了一棵大樹下。大樹下停著一輛大卡車,卡車上已經有了十幾個人,都站立著,他們很安靜,一句話也不說。

我登上卡車,卡車啟動了,引擎聲異常巨大,轟轟隆隆,像要去打土豪分田地。遠處,是安靜的村莊,有幾聲雞鳴驀地響起,又戛然而止,像被突然凍住了。東邊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估計現在才凌晨四點。這輛卡車,拉著這一車人,要去哪裡?

卡車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一排平房前停了下來。

這排平房很普通,外面貼著雪白的瓷磚,窗上安著玻璃,和那些農村的房屋沒有什麼區別。平房的三面是平展的田地,一面是池塘。最邊上的一間平房門口掛著“××血站”的牌子,我問了身邊一個人,他說,××就是這個鎮的名字。這些血液在這裡抽取好後,會被送到縣城的血液中心。

這時候,天空才剛剛放晴,一片一片的白雲像輕紗一樣飄蕩在瓦藍瓦藍的天空,遠處的山峰和樹林縹緲而模糊,有人趕著水牛走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像一張剪紙,顯得很不真實。這種場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生活,心中湧起一層淡淡的辛酸和苦澀。而身邊這些臉色或蠟黃或黧黑的人,這些頭髮雜亂鬍子拉碴的人,和我家鄉的鄉親們也毫無二致,儘管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但是我能夠看出來他們都來自農村。不是來自農村,誰會來到這裡賣血?

這個時候,城市裡的大多數人還沒有起床,公園裡剛剛出現晨練的老人,街道上的清潔工剛剛清掃完畢,正把掃把放進推車裡,早班公交車剛剛駛上街巷——城市還沒有從沉睡中醒來,然而,在這個偏遠閉塞的血站周圍,已經聚集了幾百人。人群鬧嚷嚷地,擁擠著,推搡著,用沒有來得及刷牙的嘴巴低聲說著,血頭憤怒的聲音大聲罵著……這裡就像一座鄉間集市。

奇怪的是,這群人中還有女子,她們夾雜在一群男人中,就像金黃的油菜花夾雜在綠油油的麥苗中,顯得特別搶眼。她們中,有的人到中年,有的還是20歲左右的姑娘,在這數百人的人群中,她們大約有將近一半。

這些人就是我以前聽說過的血奴。

幾分鐘後,我看到幾個男人拿著竹竿從那一排平房裡走出來了,走向鬧哄哄的人群,他們揮舞著竹竿驅趕著這些血奴,就像驅趕著羊群。血奴們躲避著頭頂上的竹竿,擁擠著,推搡著,最外圍的血奴一邊驚恐地看著竹竿,一邊斜著身子向人群裡鑽。很快地,人群變成了長長的幾行,像長蛇一樣扭動著身體,從平房門口一直延伸到了池塘邊。

我夾雜在一行人群裡,慢慢地向前挪動,我的前面是杜斌,後面是同屋的少年。人群中有一股臭味,是汗腥味、腳臭味、口臭味,和各種說不出來的臭味交叉在一起的氣味,讓人噁心欲嘔,讓人頭皮發漲。太陽升起來了,照耀著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照耀著一堆陳舊破爛的衣裳,照耀著一雙雙渴望的眼睛。人群裡有人打呵欠,有人伸懶腰,有人流眼淚,有人乾脆坐在了地上,坐著向前挪動。太陽隱進了雲層裡,風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吹來,涼涼的,夾著一股腥味,是池塘裡的爛魚死蝦的氣味,不一會兒,天空變暗,落下了雨滴,雨點很大,砸得地面上的浮塵噗噗直響。有人把衣服脫下來,頂在頭頂上,有人把飯盒舉起來,擋在頭頂上,還有人弓下腰去,給了天空一個倔強的脊背。後面的人說:“快點快點,”前面的人說:“快了快了。”其實,距離平房還有幾米幾十米。平房裡,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在給血奴們抽血,每人400毫升,不管願意不願意,只要你坐在面前的凳子上,白大褂一言不發,捋起你的衣服,用橡膠帶綁著你的上臂,在你手背上打幾下,受到刺激而顯得激動的血管就會凸現出來,一針扎進去,黑紅色的血液就歡天喜地地流出來,流進一個塑料包裡。

我有些慌亂。難道就這樣讓他們抽我的血,就這樣看著針管扎進我的身體裡,那個針頭乾淨嗎?它所紮過的人中,有艾滋病病人嗎?或者有別的血液疾病的人嗎?可是,現在排隊排到了這裡,我又能用什麼借口走開。

我終於排到了平房裡,終於不用淋雨了,我看到杜斌坐在了凳子上,拿出了身份證,身份證上,他的名字不叫杜斌,而叫什麼強,他的身份證後面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大大的“O”,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為什麼要貼這張紙,後來才知道那是血型。

杜斌抽完了血,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神色,相反還有些興奮,他站起來,走了出去。我坐在了凳子上。

“拿出來。”白大褂說,她的眼中含著輕蔑。

“拿什麼?”我問。

“身、份、證。”她態度生硬,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石塊,狠狠地砸在我的頭上。她高高在上,她有著極度的優越感,她斜睨著我,像斜睨著一個髒兮兮的乞丐。

“沒有。”我只好說實話。此前,我把身份證藏在報社辦公桌的抽斗裡。暗訪的人怎麼能帶身份證?

“他媽的沒有身份證跑來幹什麼?”坐在白大褂旁邊一個男子罵道。此前,他一直一言不發,他眼珠蠟黃,眼光陰鷙,像老鷹的眼睛,他長著一張瘦長的臉,面容也像老鷹一樣,讓人望而生畏。他一把抓住我的領口,將我拉到了門外,對著門外的人喊道:“這誰的人?這誰的人?”

光頭急急忙忙跑過來了,眼神恐慌。老鷹把我一把推給光頭:“辦身份證去!”然後自己又走進平房裡。

光頭看著我,惱羞成怒,抬腿就踢了我一腳:“媽的,沒身份證跑來幹什麼?”

我一言不發地走到了一邊。此前沒有人告訴我說,賣血還需要身份證。

賣血和獻血一樣,都需要知道血液的確切來源。義務獻血需要提供身份證號碼,而賣血則需要提供身份證。否則,血站是不會接受來歷不明的血液,因為來歷不明的血液太危險。

那時候,人們剛剛知道了艾滋病,知道了這種致命疾病的來源和傳播途徑,而血液傳播是最重要的一條途徑。

我曾經多次獻過血,在城市中心的獻血車上,每次獻血前,護士都會問:“這半年內還有沒有獻血過?”在得到否定的答覆後,她們才會抽血。按照相關規定,半年內只能獻血或者賣血一次。這也是人體造血功能決定的。

然而,在這裡,為了多賣血,每一個血奴都有好幾個身份證。杜斌的眾多身份證上,只有一個名字叫杜斌,而地址居然是廣西。杜斌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名。

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只有編號,就像囚犯一樣。血頭呼叫你的時候,不叫你的名字,只叫編號。有的編號還有外號,而外號也是血頭喜歡呼叫的代號。嘴角有一撮毛的就叫“一撮毛”,有酒糟鼻子的就叫“紅鼻子”,來自湖北的年齡小的就叫“小湖北”,走路羅圈的就叫“羅圈腿”……我的代號是26,表示我是第26個進入這幢三層樓房的。這裡也有26個血奴居住。

那天午後,血奴們賣完血後,卡車又拉著他們回到了三層樓房裡。他們爭先恐後地來到廚房,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白菜蘿蔔,喝著像洗鍋水一樣的黑色菜湯,然後就滿意地躺在了床板上。這趟賣血,每人400毫升,血站支付200元,扣除血頭和血霸的20%,他們每人可以得到160元。

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血奴的上方是血頭,血頭的上方是血霸。那個呵斥光頭的就是血霸。一個血頭下面有幾十名血奴,一個血霸下面也有好幾個血頭。血頭都是當地的地痞流氓,而血霸則是手眼通天,黑白兩道都玩得轉的人。

血奴們都很感激血霸和血頭,因為他們讓他有了賺錢的機會。然而,他們不知道,血霸和血頭依靠他們賣血,賺得比他們多得多。

一個血奴賣一次血,血站支付200元,自己只能得到160元,有40元交給了血頭血霸。一個血頭手下如果有20名血奴,血奴們每賣一次血,血頭血霸就能得到800元。血頭血霸按照五五分,血霸得到400元,血頭得到400元。一個血霸如果手下有五個血頭,那麼他每次就能得到2000元。

血液是血奴的,而每賣一次血,血奴只能得到160元,血頭得到400元,血霸得到2000元。

一個血奴一月最少會賣血七次,血奴一月收入1120元,血頭得到2800元,血霸得到14000元。

這是最少收入。我在後來的暗訪中得知,有的血奴一月會賣15次以上。最大的血頭手下有100多個血奴,而我認識的一個血霸,手下有血頭十幾個。

血奴每月還要支付食宿費用,而血頭血霸不支付任何費用。

當地有一個說法,手下養幾個血奴,比養幾頭牛還賺錢。難怪血頭會挖空心思從火車站、從救助站、從一切可能的渠道尋找血奴。

此前,坐在報社的辦公室裡,我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條利益鏈條,還生活著這樣一群人。

第四節⊙換了個主子

當天晚上,一輛人力三輪車停在了這幢三層樓房下面,光頭走了進來,兇惡地對我說:“收拾東西,快點滾蛋!”

我不明就裡,機械地收拾好鋪蓋卷兒,還有博爾赫斯,將它夾在鋪蓋中間。在後來漫長的恐怖的日子裡,博爾赫斯將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我一邊品味著人世間最豐盛的精神大餐,一邊體味著人世間最恐怖的血奴生活。

跟著光頭,我走到了樓下,三頭惡犬依然在發出憤怒的低吼,黑白夾雜的短髭站在一邊,冷漠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誰,他是什麼身份,也許他僅僅是這幢樓房的房主,也許是血奴群落中另一種身份的人,我直到離開這個群落,都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

我把鋪蓋卷兒放上車廂,剛準備登上去,光頭又大喝道:“伙食費、住宿費結算了,20元錢。”他伸出一隻熊掌一樣肥厚的手。

我在這裡住了一個晚上,吃了兩餐飯,就要支付20元錢。

然而,在這裡,我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舉目無親,形單影隻,我只能忍受他們的擺佈。我掏出20元遞給了光頭。

登上了三輪車,我異常惶恐,不知道他們會帶我去往哪裡。但是,他們絕對是不會讓我離開的。鄉間道路凹凸不平,我雙手抓著欄杆,竭力保持身體的平衡。四週一片黑暗,遠處有幾點燈火在閃爍,還傳來狗的叫聲,聲音時有時無,時斷時續,顯得模糊而不真實。三輪車路過了一片墳地,那些青石做成的墓碑,在這樣的夜晚裡,散發著冷冷的光澤。鬼火在墳地間跳躍,忽上忽下,忽前忽後。三輪車伕一句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彎著腰,也聽不到他的喘息聲。我突然感覺後背發涼,身上毛髮根根豎起,抓著欄杆的手心也全是汗水,莫非這個三輪車伕就是一個鬼,他為什麼會拉著我來到這裡,來到這片亂墳崗?他想做什麼?

月亮升起來了,融融的月光像牛奶一樣,讓四周顯得朦朧而混沌,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我睜大眼睛辨別著周圍的樹木、田地,還有似乎總也走不到邊的墳地。突然,墳地裡站起了一個身影,很單薄,像墳塋上樹立的紙紮,又像是麥田間站立的稻草人,長髮披拂,沒有眼睛,只有兩個深深的黑洞。“啊——”她長聲嘶叫著,聲音像刀子一樣,劃破了隆隆的天幕,又像受驚的鴿子一樣,飛向遠方。

我大叫一聲,從三輪車上掉了下來。

我躺在地上,驚魂未定,突然聽到三輪車伕的喊聲:“滾開,再不走就剝了你的皮。”

原來,那個長髮披拂的女子,不是鬼,她只是附近村莊的女瘋子。我站起身來,看到女瘋子呀呀叫著,向遠方跑去,跑成了一陣風。

我們繼續向前走,終於走出了亂墳崗,來到了一片開闊的草地上。我說,歇歇吧。他說,歇歇吧。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替他點燃,他用手指點點我的手背,表示感謝。然後,我們就坐在了草地上,慢悠悠地吸著香煙,看著懸掛著一彎殘月和幾顆星星的天空,遠處的村莊一片靜默,像漂浮在大海中的孤島,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青草的芳香,很細很細,綿綿不絕,這種氣味讓人沉迷。此後,我再也沒有聞到過那樣的芳草氣味。

那天晚上,我和三輪車伕坐在草地上,聊到很晚,我們抽光了半盒香煙。

他是附近村莊的農民,農閒時節,他就會蹬著三輪車賺點辛苦錢。他也賣血,他說賣血賺錢快,這裡很多蹬著三輪車的人,都賣血。

他說,這裡賣血歷史已經有了十多年,本地人賣血少,外地人賣血多,這裡的外地人比本地人還要多。經常會有人離開,不知道去了哪裡;也經常會有新人來,不知道來自哪裡。

他把血霸叫做大管家,把血頭叫做小管家。他說大管家很有錢,有的大管家家中房子蓋得像宮殿,車子前面是四個圈圈(奧迪),當地人把這種車子叫“四環素”。小管家也有錢,小管家有車的也很多。

我問他,為什麼賣血的人中還有女子?他說,那些女子都是跟著男子來的,男子賣血,她們也賣。他曾經拉過一對男女,女子以前是“雞婆”,這裡人把妓女叫“雞婆”,後來年老色衰,賣不動了,就和一個嫖客同居,嫖客來到這裡賣血,她也跟著賣。

“賣血的人裡面,啥人都有。”他說。

我們坐在寂靜的曠野裡,風吹過來,帶著青草和泥土的芳香,讓人沉醉。一顆流星劃過去,在天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我一點也沒有想到,在這種美麗的地方,居然潛藏著這種人間罪惡。

三輪車伕還說,我是被那個光頭賣了,賣給了前面村莊一個血頭,賣了500元錢。“在這裡,第一次沒有抽出血,會被認為晦氣,只能轉手給別人。”三輪車伕說。

“買我的老闆讓你騎著三輪車來接我,難道就不擔心我會跑?”我問。

“跑?往哪裡跑?這裡四面都是他們的人,一見到陌生人就抓起來,讓大小管家辨認。你能跑到哪裡?”三輪車伕說。

我感到自己掉進了陷阱裡。

三輪車伕把我拉到另一個村莊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在村莊最邊的一戶人家裡,我見到了新的血頭,一個渾身乾巴,沒有幾兩肉的男子。他的目光陰冷陰冷,像毒蛇的目光,讓人看後不寒而慄。他的皮膚非常黑,就像煤炭一樣,腮幫邊還長著一個小肉瘤,看起來既醜陋又噁心。事前,三輪車伕在那片草地上告訴我,這個人儘管瘦小,但是他是周圍村莊裡最難對付的血頭,他非常陰毒,身上常年帶著一把一尺長的尖刀,一言不合,就會動刀殺人。這些年,被他刺傷的人不下十幾個。他的手下也有一幫弟兄,都是一些亡命之徒。這些人欺男霸女,為所欲為,無惡不作。但是一直沒有人敢惹他們。

這個院子裡也養著幾隻狗,每隻狗都有半人多高。三輪車伕曾經向我說過,為了訓練惡犬的殺氣,肉瘤經常用生肉餵養它們,所以,即使在夜晚,也能感覺到它們渾身散發出來的戾氣和恐怖,這些惡犬的眼睛像狼一樣通紅髮亮,讓人毛骨悚然。這些惡犬比狼的身軀更龐大,更有戰鬥力。

這個院子裡有兩行平房,每間房子裡都睡滿了人,他們打地鋪睡在地上,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像一排木乃伊。房間裡散發著霉爛和腐臭的氣味。肉瘤讓一個手下帶著我一直向裡面走,在最裡間的房子門口停住了腳步,那間房屋照樣沒有房門,路燈光照耀著他們一雙雙很多天沒有清洗的腳,他們的腳就像燒黑了的木樁,一動不動。

肉瘤的手下一把將我推了進去,這間豬窩一樣的房屋,以後就是我的住所。

藉著門外的路燈燈光,我在地面上鋪好了床鋪。這間房屋裡還有四個人,他們此刻睡得正香,都在打著鼾,有的鼾聲像戰車碾過冰封的荒原,聲音隆隆;有的鼾聲卻又像簷前融雪悄然滑落,斷斷續續。他們的睡姿也很惡俗,你捂著我的嘴巴,我抓著你的褲襠。

我剛剛躺下去,突然就看到兩隻蟑螂從鋪蓋卷下爬出來,慌手慌腳地爬向牆角。我突然感到了極度的恐懼,這種恐懼就像見到了那幾隻滿眼血紅的惡犬一樣。這間潮濕骯髒的房間裡一定有很多蟑螂,一定有很多昆蟲,此刻它們都躲藏在陰暗的角落,探頭探腦地打量著我,準備在我熟睡了以後,爬上我的身體,爬上我的臉頰……

我一直很愛乾淨,然而,自從做了暗訪後,我不得不讓自己變得骯髒起來。只有讓自己的身體骯髒起來,我的心中才沒有了恐懼。

那天晚上,我躺在地鋪上,我想起了自己剛剛來到北方那座省城,和拾荒者和小偷們睡在一張通鋪上的情景,回想起睡在幫主窨井裡的情景,回想起逃離丐幫的凶險情景,回想起小蘭被殺害後的情景,回想起小雯被抓後蹲在牆邊捂著臉的情景……我又想起了此刻在北方一座貧困山村中臥病在床的父親,父親肯定也沒有睡,癌症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此刻正在折磨著父親;我又想起了母親,母親肯定也沒有睡,她站立在父親的身邊,暗自垂淚……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告誡自己,再苦再累,再髒再怕,我也要堅持下去,我要賺很多錢,我要還清為父親治病所欠的幾萬元外債,我還要支付父親現在每天幾十元的醫藥費用,我要治好父親的病,讓父母的生活好起來。

天快亮的時候,門外響起了喊聲:“起來起來,他媽的,快點!”屋子裡有兩個人起床了,他們摸索著穿好了衣服,另外兩個人依然鼾聲大作地熟睡著。我知道,就像前一天凌晨一樣,這些血奴會在村口集合,然後坐著大卡車,去到某一個采血點去賣血。可是,另外兩個人為什麼不去呢?

血奴們離開後,院子裡顯得異常安靜。我在矇矇矓矓中睡著了,睡夢中,蟑螂爬滿了我的全身,我想呼喊,可是喊不出來,嘴巴裡也是蠕動的蟑螂,它們的身體碰撞在一起,卡嚓作響……突然,我感到腳上一陣劇疼,睜開眼睛,我看到一個留著長髮的人站在我腳邊,面目猙獰,他正用穿著皮鞋的腳踢著我裸露的腳脖子,他盛氣凌人地喊道:“快點起來,老子帶你辦身份證去。”

10年前的流氓,都喜歡留長頭髮或者剃光頭,人們走在大街上,見到那些長髮的和青色頭皮的,都躲得遠遠的。而10年後的今天,長頭髮變成了藝術家的標誌,而光頭則是時尚的特徵。現在的流氓也有愛好,他們的愛好變成了文身。

我站了起來,走到水龍頭邊,用冷水刷牙洗臉。長髮看著我,給另一個小流氓說:“這丫的還知道講衛生。”

長髮問我:“你是做什麼的?”

我說:“我是教師。”

長髮懷疑地說:“教師?就你這樣子?教師還賣血?騙鬼去吧。”

我說:“我是小學民辦教師,窮得叮噹響,不賣血能有什麼辦法?”

長髮似乎恍然大悟:“哦——幹這一行比當教師好多了,當教師能有幾個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