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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暗訪乞丐群落】

第一節⊙入丐幫

我終於可以做記者了,卻面臨著兩難選擇。我該去哪一家報社呢?

這兩種報紙都是剛剛走向市場的都市報。此前,在縣城上班的我都沒有聽過它們的名字。我以前看到的報紙都是《××日報》,裡面全是大塊大塊的空洞文章。每年年終,單位會訂兩份報紙,一份是省級日報,一份是市級日報,全是關於各級領導的活動報道,報道形勢一片大好,處處鶯歌燕舞,人民齊誇政策好。訂這兩份報紙的錢由財政局專款專用,而訂閱其餘的更有可讀性的報刊,則就要自己掏錢了。

我正在猶豫著該去哪家報社報到時,一位自詡為報社資深人士的小個子青年說,前一家報社有前途,集中了這個城市的精銳人馬;而後一家報社掛靠在一家出版社,水平一般。我聽信了這位資深人士的話,進入了前一家報社。這名資深人士也參加了兩家報社的考試,可是我此後一直再沒有見到他。印象中的他身材矮小,戴著眼鏡,口若懸河,誇誇其談,說話的時候高昂著頭,一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神情。

在後來的工作生活中,我見到了很多像小個子這樣的記者。他們口吐蓮花,似乎很有才學,而下筆離題萬里,連初中生的作文都不如。

我的命運從這裡轉了一個彎。從現在開始,我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

當時我身上只有幾角錢,這幾角錢還不夠我在這座城市坐一趟公交車。我揣著這幾角錢來到了報社報到,幾角錢裝在褲子口袋裡,被我的手捂出了汗水。

值得慶幸的是,報社不但沒有收取各種各樣繁雜的費用,而且還免費安排食宿。報社有一個食堂,吃飯可以放開肚皮吃;報社還有一個宿舍,免費為記者提供住宿。宿舍裡有嶄新的被褥床單,電壺臉盆,連毛巾都準備好了。這個報社就像家一樣,我從踏進報社的第一天起,就喜歡上了它。

報社的宿舍裡一共住了三個人,除我之外,還有兩個同樣從外地來到這座城市的人。我們都是剛剛進入報社的記者。而其餘的采編人員,有的出生在這座城市,他們在城市裡有房子;有的嫌報社宿舍的環境不好,自己在外面租房住。

多年過後,直到現在我還能記起我在報社第一次吃飯的場景。那一次吃的是炸醬麵,師傅剛剛給我撈了一碗麵條,我背過身去,還沒有走到座位上,就風捲殘雲地將那碗麵條吞下肚子裡。師傅笑著給我撈了第二碗,還打趣地說:“慢慢吃,別著急,多著呢,看你能吃多少?”我極力壓抑著自己的食慾和不斷湧上來的唾液,坐在凳子上,端起飯碗,又是幾口吃下去了。這次師傅驚訝了,他給我盛了第三碗,疑惑地看著我。我端著飯碗慢慢走到座位上,不到一分鐘,第三碗麵條又吃完了。這次才品嚐到了炸醬的香味,才感到肚子裡有了溫暖的東西。第四碗麵條盛上來的時候,很多人都好奇地望著我,可是我沒有感覺到,依然埋頭津津有味地吃著自己面前的炸醬麵。我吃得全神貫注,不知道身後已經站立了好幾個人,他們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那天,我一下子吃了六碗麵條,那是我這十幾天來唯一的一頓飽飯。很多年後,當初的同事聚會時,他們還會說起我那天饕餮的情景,而我也一直記得自己那天吃飯的幸福感覺。

第二天,報社就給我分配任務,去暗訪乞丐群落。

很多天後,我問起部門主任,為什麼當初選擇我去做暗訪記者,安排我去打入乞丐內部?主任說:“你剛來報社的時候,又黑又瘦,神情木訥,一副病懨懨的樣子,不認識的人真的會把你當成乞丐……還有那天你吃飯的情景。”

原來剛來報社第一天吃飯的時候,主任就站在我的身後。他說他看到我吃飯的樣子,心酸得幾乎掉下眼淚。

這10年來,我暗訪過種種灰色的行業,與各色人等打過交道,而每次都能順利打進去,而且直抵核心地帶。我想,這可能是我天生有一張大眾化的臉龐,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神情,還有,外表看起來忠厚老實、木訥遲鈍,讓人放鬆了警惕。

人生充滿了太多的偶然。我因為狼吞虎嚥地吃炸醬麵而被主任發現,主任便安排我做暗訪。此後10年來,我一直生活在暗訪這種最危險的新聞報道中。因為暗訪,我成了報社最神秘的人物,就連報社一些同事也不知道那些充滿了危險和曲折的暗訪是我做的;因為暗訪,我成了傳媒江湖中的“無名英雄”;因為暗訪,我成了報界傳說中“最英勇的人”;也因為暗訪,我一步一個台階登上了今天的位置。

如今,知道當初那些驚心動魄、危機四伏的暗訪稿件,出自我的手的,只有報社的老總和部門主任。

我的真實姓名從來沒有見諸報端。這樣做,是為了防備我暗訪過的黑惡勢力報復。這些年來,我處處小心謹慎,提心吊膽,每次走進報社,都要回頭看看身後是否有人跟蹤;每次回到家門口,都要留意是否有人盯梢。

暗訪生活充滿了危機,但是我樂此不疲,無怨無悔。

10年前的省會城市,已經出現了職業乞丐。他們結幫組派,強行索要,市民不堪其擾,卻又無可奈何。那時候的市民還都普遍認為乞丐是被生活所迫,就像傳統觀念中認為妓女是被生活所迫一樣。

領到任務的當天下午,報社提前支付給我100元錢,作為“活動經費”。我來到了南郊菜農的田地裡,走進一間茅草棚裡。那時候,當地的農民已經學會了享受,他們把菜地租給來自河南和四川的農民,坐享租金。茅草棚裡有一個四川農民在抽旱煙,他的膚色與棚子裡的黑暗融為一體。我是通過裊裊升騰的煙霧,才辨認出了他。

我說我想買一身他的衣服,越破越好。他不解地看著我,一連聲地說:“啥子?啥子?”我說了好幾遍,他才聽明白了,疑惑地問我床邊那套怎麼樣。那套衣服比較新,沒有一個補丁,不合我意。我發現地上堆著一條褲子和一件汗衫,都破了好幾個洞,可能是他準備扔掉的。我說想買這兩件,20元。他大喜過望,連忙說:“要得,要得。”臨出門,他還把一雙露著腳趾頭的黃膠鞋送給了我。

回到報社,換上那套衣服鞋子,攝影記者替我拍過照片後,我就走出報社,開始了乞討生活。

這些年來,我先後遇到了很多以暗訪起家的知名記者,在交談中得知,他們的暗訪都起步較晚。而10年前,很多省市的報紙都還沒有走向市場化,更不會有暗訪這種披露社會真相的形式出現。所以,我相信我可能是中國第一批暗訪城市特殊群落的記者,可能也屬於中國第一代暗訪記者。

多年過後,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去暗訪的情景。熾烈的陽光照耀在我的肩上,也照耀著滾燙的柏油路面。高樓大廈的上方,有長長的鴿哨掠過,像竹片劃過結冰的河面,聽起來異常淒厲。那是我第一次去採訪,也就是去暗訪。我不知道會遇到什麼人,也不知道今晚露宿何處,還不知道會不會挨打,會不會被乞丐們傳染上一些可怕的疾病。乞丐們都是社會弱勢群體,他們大多數居無定所、食不果腹,而病毒也最容易侵染上他們,包括肝炎、艾滋等等各種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疾病。他們的情緒也最不穩定,很多人都有各種精神疾病:暴躁、易怒、破壞欲、報復慾望、仇恨社會、下手不知道輕重……我即將走進這樣一個群落裡,即將與這樣一群人打交道,但是那天我一點也不害怕,強烈的生存本能讓我忘記了恐懼。我告訴自己,我必須在這家報社生存下去,必須脫穎而出,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我來到了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一條大街旁,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張紙鋪在地面上,上面寫著“妻子殘疾,又身患重病,夫妻流落在此,求好心人幫忙治病”之類的話。紙上放著一個破碗,碗邊被磕出了一個豁口。我坐在紙張後面,靠著牆壁,一副奄奄一息垂頭喪氣的樣子。我不敢看來來往往的人群,擔心他們從我的眼中讀出了欺騙。我只看著他們的鞋子,一雙雙皮鞋和旅遊鞋,都很漂亮,款式新穎。我想著,城裡人真的有錢,這些鞋子少說也有幾百元,而我從來沒有穿過50元以上的鞋子。

幾分鐘後,來了一對母女,孩子穿著白色旅遊鞋,母親穿著紅色涼鞋。孩子大概剛剛上學,她一個字一個字吃力地念完了紙上的文字,然後從自己口袋裡掏出了一枚一元錢的硬幣,放在了破碗裡。我低頭看著一雙旅遊鞋和一雙涼鞋離遠了,看著母女倚靠在一起的背影,心中一陣悲愴。善良純潔的孩子怎麼能知道這個世界上充滿了欺騙和醜惡?我們總是說自己親眼看到的才能夠相信,其實很多時候自己親眼看到也不能相信,在事物表層的下面,掩蓋的是無人知曉的真相。

臨到下午的時候,我已經有了20多元的收入。這些錢中,有一元錢的,有五角的,還有一角兩角的紙幣。我把一元和五角裝在口袋裡,只把一角兩角的紙幣放在破碗裡,讓其他人相信我一直沒有要到錢。

快到黃昏的時候,我的收入已經達到了50元。而50元,是上世紀末期這座城市白領一天的收入。

大街上的鞋子漸漸少了起來,商舖的燈光也次第點亮了。又是一天沒有吃飯,我已經餓得前心貼著後背,我準備起身。突然,一個穿著襯衣長褲,打扮很普通的中年男子走來了。他一腳踢翻了我的破碗。破碗在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上滾出了很遠,然後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我驚愕地抬起頭來,看到中年男子一張憤怒的臉。中年男子呵斥道:“老子注意你半天了,他娘的在這裡要飯,給誰打招呼了?”

我站起身來,惶惶不安地從口袋裡掏出事先準備好的一包紅梅香煙,抽出一根,雙手遞給他。我滿臉堆著謙恭的笑容,弓著腰身,看著這個臉上有著一塊刀疤的中年男子說:“大哥,兄弟今天剛來,不知道這裡的規矩。您老高抬貴手。”

刀疤男人把香煙叼在嘴角,我劃燃火柴點著了。他仰著脖子,瞇縫著眼睛,一副神氣活現的嘴臉。在北方,如果你給對方點煙,對方會伸出雙手,手掌合攏,做出一種擋風的手勢。不論有風沒風,這是表示對點煙人的尊重和感激。然而,刀疤男人嘴臉醜陋,態度蠻橫,雙手插在腰間,連動也沒有動。他對我表示出極度的不屑。

他斜著眼睛看著我說:“這是老子的地盤,沒有老子點頭,就不能在這裡幹活。”現在,他把乞討稱為幹活。

我從來不知道乞討還要給有關方面有關人士打招呼,也不知道乞丐居然也有地盤。我以前在西北一個小縣城工作的時候,只知道那裡的街痞劃分有地盤,如果有人在他們的地盤上滋事打架,他們就會“挺身而出”;如果有人在他們的地盤上做生意,就得向他們繳納保護費。兩伙地痞經常會打群架,有時候是因為一方越界收錢,有時候是因為一方想擴充地盤。現在,這些地痞頭子都做了城關鎮所屬的幾個村的村長或者經理,每個人都坐擁幾百萬。

我一再給刀疤男子賠小心,一再道歉。刀疤男子一直神情倨傲,他在我的身上找到了極大的優越感。後來,他依舊斜著眼睛說:“跟我走!”

他走在前面,高視闊步,像一隻驕傲的大公雞;我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像一隻束手就縛的黃鼠狼。走出幾百米遠,來到了一座廢棄的樓房裡,登上台階,走到三樓,我看到三樓的空房子裡有幾個人,或臥或躺。他們都把臉塗抹得髒兮兮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一看就知道是乞丐。

一名乞丐對我進行搜身,把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放在地面上:一包紅梅香煙,一個一次性打火機,50多元錢,還有幾張花花綠綠的傳單,那是我用來上廁所的手紙。這名乞丐從煙盒裡掏出香煙,給他們每人發了一根,唯獨沒有給我。

刀疤男人抽著煙,斜著眼睛問我:“哪裡人?來這裡多久了?”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眼睛本來就是斜視,他一直都是斜著眼睛看人。我以前對他存在誤解,我應該道歉,因為斜視不是他的錯。他也想正眼看人,可是無法“正眼”。

我說出了我們那座縣城的名字。他說他去過,然後以一副歷練江湖的口吻問我,縣城的哪條路上有什麼建築,縣城的每條街道都叫什麼名字。他問得很詳細,甚至說出縣城一些前幾年知名的事情,問我是誰幹的?那些人要麼是縣城成名已久的地痞流氓,要麼就是靠著膽大和無恥而在改革開放後依靠坑蒙拐騙迅速掘得第一桶金的大老闆。我對答如流,他解除了對我的戒備,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後就跟著大哥干。”

也是在以後我才知道,他曾經結過婚,而妻子就是我們縣城郊區的女子。後來,妻子跟著別人跑到了省城,他便來到省城尋找,最後不但沒有找到,還弄得身無分文,就進入乞丐行列,做了“大哥”。

大哥不是乞丐行列的老大,老大是幫主,而幫主從來不露面。

我見到幫主已經是一周以後的事情了。

第二節⊙晝乞夜盜

 

乞丐群落裡,等級森嚴。

幫主的身份是最神秘的,剛入伙的小乞丐是無法一睹幫主大人的尊容的。就像傳說中的武俠高手一樣,幫主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神秘莫測,行蹤詭秘。有的乞丐即使加入組織幾年了,還是無法瞭解幫主,無法知道幫主的背景;有的甚至還沒有見過幫主,不知道幫主居住在哪裡。而在我打入的這個乞丐幫會裡,幫主更是詭秘。我相信在這座城市裡,除了見過幫主的有限的幾個乞丐,再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也沒有一個人會猜到幫主的居住地。

幫主的下面是幾位老大,老大就相當於小組長,他負責乞丐們的工作安排和日常事務。誰在哪條路上乞討,誰負責監視,誰負責望風,這些都由老大安排。老大還有一個工作內容,就是協調這些乞丐之間的矛盾。

老大的手下有幾名打手,打手們都是乞丐群裡身體強健、身手矯健的青年。他們有一項重要的工作內容就是打人,遇到錢不上繳的人和他們認為不聽話的人、看不順眼的人,就會大打出手。他們是乞丐群落裡的“督察”。

打手的下面是乞丐,而乞丐又分老乞丐和小乞丐。早進入幫會的,就是老乞丐;晚進入的,就是小乞丐。這有些類似於江湖上的弟子排名,不以年齡論,而以拜師早晚論。

我是一名小乞丐。

每天乞討的時候,我都盡職盡責,任勞任怨,不管風吹雨打,不管烈日暴曬,我都堅守工作崗位。下班的時候,我會把當天乞討的錢一分不剩地交到老大手中。我清楚地知道,在我乞討的時候,就有打手在旁邊盯梢,甚至多少人給了我錢,給了多少錢,打手都在暗處有記錄。

在我乞討的這個小組裡,老乞丐和小乞丐一共有五六個,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幢廢棄樓房的頂層。因為我是小乞丐,我會主動睡在最外面,替其餘的乞丐阻擋風雨。老大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不來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而他只要來,就表示當天晚上有任務。

這個乞丐群體,白天乞討,夜晚偷竊。

老大只要在夜晚一出現,這伙乞丐的眼睛就賊亮賊亮,像狼的眼睛一樣,在黑暗中也能看清楚。後來我才得知,這伙乞丐有的已經結婚生子,他們把妻子孩子放在家中,自己獨自出來乞討,等攢到一大筆錢後,才準備回家。有的乞丐是全家乞討,只是和妻子分開居住,但每隔幾天就會見一次,第二天早晨又會在這幢樓裡出現。還有一個少年,是叔叔帶著他出來的,他的叔叔也是職業乞丐,聽說是在另一個老大的手下“幹活”。他的叔叔假扮瞎子,每天拉著一把破二胡,拉出的聲音像殺雞一樣;而這個少年則假扮殘疾人,像耍雜技一樣把雙腿盤在脖子上,用屁股挪動身體來乞討。晚上沒有人的時候,他就會把雙腿從脖子上拿下來。

原來,在這座城市裡,有這樣一批職業乞丐,或者叫職業小偷,而我們居然一直不知道。我們走在大街上,一直以憐憫同情的眼光看著這些乞丐,其實他們一點也不值得憐憫同情。

幾年後,我到南方做記者。有一次,我因為採訪,去了安徽的一個村莊。那個村莊全村人都在外地乞討,很多人去了廣州深圳。那個村莊裡,家家戶戶都蓋起兩三層的嶄新小樓。春節的時候,乞丐們都回到家中,他們發給孩子的壓歲錢都是五十和一百的。那個村莊裡,誰家有個傻瓜兒子或者殘疾女兒,就可以發大財。這些傻瓜和殘疾人可以出租給出外乞討的人,一年租金五萬到十萬。

後來,我還聽說,城市中確實有真正生活無著的乞丐,但是並不是很多。自從出台了《城市生活無著的流浪乞討人員救助管理辦法》後,乞丐們完全可以拿到救助站免費提供的一張火車票回家,全家團聚,但是他們不願意回去,他們躲避救助。為什麼?因為他們是職業乞丐,他們在乞討中嘗到了甜頭。

如何消滅城市裡的職業乞丐?幾年後,我在採訪一名救助站管理人員的時候,他說,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要濫發慈悲。

乞丐的乞討方式有很多種,而冒充殘疾人只是其中較為普遍的一種。

我們平時在城市裡見到的,還有乞丐謊稱自己錢包丟了,沒有錢回家,只討要路費的。這種乞討方式是近幾年才出現的,假扮乞丐的人,一般都比較年輕,要麼謊稱自己沒錢買票回家,要麼謊稱找不到工作,現在很餓,只要你幾元錢。

這些丟了錢包的和沒有工作而乞討的,是怎麼回事?如果他們是真的呢?你應不應該幫助?

職業乞丐們知道。他們經常和救助站打游擊,逃避救助。他們利用人們不知救助站提供服務的心理來乞討行騙。他們在大街上鋪一張紙,上面寫著“丟失錢包,想回家”,或者是“只要五元錢,想吃飯”,欺騙那些善良的人們。我曾經在火車站拍攝到一個帶著孩子的乞丐,他稱錢包丟失,自己是教師,身邊還放著《教師證》。發現我拍照後,他氣勢洶洶地搶奪相機,並追打我。在我答應刪除照片後,他才放棄了對我的攻擊。回到單位後,我按照他教師證上的姓名和地址,打電話給當地教育局和學校查找,發現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他的《教師證》顯然是假的。

我把這種乞討方式稱為示弱型。很多冒充殘疾人的乞丐,都屬於這種類型。

除此而外,職業乞丐的乞討方式還有很多種:

一種是智能型的。這類乞丐類似於詐騙。他們假扮成和尚或者尼姑,見到你就會亮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牌子,說是開光金牌,保佑你一生平安,要你買,每個價格不菲,幾百元錢;或者說寺廟要修建,你如果贊助了,就會功德無量。我曾經跟蹤過兩個假尼姑,她們走到無人的僻靜馬路上,就脫掉了袈裟,換上了女裝,還對著鏡子化妝。有一次我出差到華東一座城市,住在酒店裡,在酒店餐廳吃早餐時,遇到兩個假和尚。酒店的早餐很貴,吃一次要幾十元。兩個假和尚笑嘻嘻地來到我的身邊,看著我剛剛剃的光頭問:“你是不是和尚?”我立即知道了他們是騙子。因為和尚從來不會自稱和尚,都是自稱出家人。果然,在得到我否定的回答後,他們就掏出了開光金牌,說看在我光頭的份兒上,只收100元。我沒有買,藉著上廁所的機會,撥打了110,後來,兩個假和尚被抓走了。還有的乞丐身上裝著一些假古董,見到你就說這是祖傳的寶物,或者是從建築工地剛剛挖出來的,因為家中急著等錢用,便宜賣給你。你如果買了,就上當了。如果真的是文物,國家會出很高的價錢收購,根本犯不著偷偷摸摸地出售。

一種是自虐型的。這類乞丐我們見過很多,他們假扮成各種殘疾人,裝出一副可憐相,誘騙人們的同情心。我曾經在黃昏時分跟蹤過兩個盲人,我想看看他們夜晚住宿在哪裡。他們一個扶著另一個的肩膀,前面的一個還拿著枴杖,不斷敲擊著路面。太陽將他們的臉曬得黝黑,他們鬍子拉碴、皺紋密佈,讓人心生憐憫。可能是他們發現了有人跟蹤,就坐在路邊的草地上喝水,不願起身。我只好走到他們身邊,和他們攀談。他們說夜晚睡在火車站橋洞下面,現在想坐公交車回去。我好心幫他們去十幾米開外的公交車站看站牌,查詢是否有去火車站的公交車,一回頭,看到他們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奔向路邊一輛出租車。唉!自以為老江湖的我,也被乞丐騙了。

一種是強盜型的。這是一幫小孩子,他們在鬧市區見到單獨行走的女孩子或者老人,就會跑上去抱著他們的腿,不給錢絕不鬆開。小孩子的背後是大人,可能是他們的父母,也可能是組織的頭領。小孩子要到了一定量的錢後,躲在暗處的大人就會走出來,把小孩手中的錢要走。我在南方一座城市上班的時候,每天夜晚下班都要路過一個火鍋城。火鍋城的門口每天都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強行乞討。那個男孩流里流氣,有一次抱著一個漂亮女孩的屁股要錢,還用手揉搓。有一天,我在一家肯德基吃飯的時候,突然看到那兩個孩子和一對夫妻模樣的人也在吃肯德基。他們吃的是全家福套餐,價錢很貴,而我們同事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都捨不得吃這麼貴的。

一種是溫柔型的。生活在城市的人,都見過這類乞丐。他們會在夜晚出現,一般是夫妻兩個人,有時候懷中還會抱個孩子,見到你就溫柔地說:“大哥大姐,有件事麻煩你。”你如果停下腳步,他們就會進一步說:“給兩元錢,給孩子買個麵包吃。孩子已經一天沒有吃東西了。”如果孩子真的一天沒有吃東西,早就餓得哇哇大哭了。這類乞丐一般是以家庭為單位出動的,如果遇到不給錢的女孩子,男子還會恐嚇威脅。

一種是賣藝型的。這種乞丐會一點簡單的技藝,或者是打竹板,或者是吹笛子、拉二胡,還有的會寫毛筆字。會後面幾種技藝的,還有一點乞丐的職業道德,他們在街邊表演,讓人施捨,這有點“賣藝”或者“行為藝術”的味道。而會打竹板的最為可惡,他們結幫拉派,來到店舖門口,說一些編好的吉利話,不給錢就賴著不走。這樣一群穿得破破爛爛渾身散發惡臭的人,站在店舖門口,會嚴重影響生意,老闆沒有辦法,只好給他們錢。

最近幾年,乞丐的乞討方式與時俱進。有人穿得整整齊齊,胸前掛個牌子,上寫“尋求小說出版”或者“舉辦畫展”,需要錢。這類假扮作家和畫家的乞丐,同樣可惡。

職業乞丐從來不需要你買飯,只需要你給錢。

一名救助站的負責人曾經告訴我說:“總而言之,見到乞丐別給錢,他們比你有錢得多。給了錢,就是助長這種歪風。我們的社會福利制度,完全能夠讓乞丐回到家中,安居樂業。”

老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夜晚出現。他一出現,就表示今晚要去偷竊。

夜晚的廣場旁邊,常常會有一群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在賣舊衣服、舊鞋子。那時候我一直不知道這些舊衣服鞋子是從哪裡來的,後來才知道都是小偷偷來後賣給他們的。

因為我就曾經做過一次這樣的小偷,跟著老大的這個團隊。

這個乞丐群落分工明確。我們每天睡覺很晚,也起床很晚。午後的時候,我們才會出動,有的去踩點,這一般是打手干的活;有的去乞討,這是老乞丐和小乞丐的干的活。打手踩好了點後,我們夜晚就會出動。我們像鬼子進村一樣,見什麼偷什麼。我們掃蕩過處,草木無存,一片白地。

我們偷得最多的是人家晾曬在陽台上的衣服和放在門外的鞋子。老乞丐有一種特製的工具,連接起來,頂端有一個鉤子,伸出去,三樓陽台上的衣服也能夠偷到手。由於城市小區防守比較嚴密,保安們又態度蠻橫,我們惹不起。我們的打手根本就不是保安的對手。他們在我們的面前是狼,在外人的面前就是綿羊。所以我們的活動範圍都在城中村,這裡沒有人管。城中村的房屋最高也就是三層,城中村的居住環境都很擁擠,鞋子一般都放在門外,所以,我們大軍掃蕩過後,萬木蕭條。

然後,打手們會把這些偷到的衣物賣給夜晚廣場旁邊擺攤的老頭兒老太太。

我們有時候也會撬門扭鎖,這些都是打手們事先踩好點的地方。和職業小偷不同,職業小偷開鎖只需要幾秒鐘,而我們不會開鎖,我們就只能撬鎖。每次出動的時候,老大身後都會別著一把羊角錘,見到明鎖,就用羊角錘撬開,而見到暗鎖就束手無策。這是一群世界上最笨的賊,笨手笨腳,沒有一點技術含量。

有一天夜半時分,我們來到一戶人家的門前。事先打手說,這家很長時間沒有人住,他白天從窗縫看到裡面有電視機和碟機,還有電冰箱。那個時侯,能買全家用電器的可不是一般家庭,一個碟機就要七八百元,電冰箱更是貴得離譜。所以打手猜測這家肯定有“貨”。

這幫土匪如果進去了,就會將裡面洗劫一空。他們會叫來人力三輪車將所有東西搬走。那時候,城市裡充斥的全是人力三輪車,人們叫它們“招手停”。他們不管拉貨拉人來者不拒,他們才不管拉的東西是什麼來路。

我很著急,一路都在想著怎麼才能制止他們。

這個踩好的點位於一幢樓房的一層,整幢樓房都是黑壓壓的,像一座巨大的墓碑,四周也靜悄悄的,偶爾會傳來若有若無的鼾聲。老大走到了門前,伸手取出了羊角錘,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我突然看到了對面那戶人家的窗台上有一個啤酒瓶。我故意將啤酒瓶碰落了。啤酒瓶落在地上,破碎的聲響在寂靜的夜晚聽起來異常嘹亮。樓頂上有人醒來了,拉亮了電燈,我們的身影映照在對面人家的窗戶上。那戶人家的男主人發出粗聲粗氣的呼喝:“誰?幹什麼?”然後就響起了凳子被碰倒的聲響,他起床了。

老大第一個逃跑了,我們也跟在後面呼啦啦地逃竄。回到那幢廢棄的大樓頂層,老大質問是誰把啤酒瓶碰落了,有人說是我。老大抬手打了我一個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老大罵道:“你笨得像豬,還能當賊?”

老大性情暴戾,他動不動就會大打出手,下手極重。那一雙摸了30年鋤把的手,長滿了老趼;而一顆被老婆欺騙了的心,又極為冷酷。我見過他有一次打那個少年乞丐,因為少年乞丐偷藏了10元錢,被他發現了,他用腳踹,用拳擊,打得少年乞丐滿臉是血,還不准哭喊。10元錢,是我們所能乞討到的單次最高金額。

而這次老大居然沒有對我痛下殺手,原因在於他知道我是知識分子,而農民都對知識分子有一種天生的敬仰。

和這些乞丐生活在一起,精神極度空虛,有一天,我在大街上撿到一張報紙,拿回來看。我就像高爾基所說的飢餓的人撲在麵包上一樣,看得很仔細,連中縫的小廣告也不放過。這些天來,沒有看到一行字,我的眼睛和心靈都極度飢渴。我又彷彿回到了當初做公務員的時光,對報紙上的文字有著病態的興趣。

一名老乞丐頂著一頭亂髮湊過來,狗看星星一般對著報紙看了半天,然後疑惑地問我:“你識字?”我點點頭,老乞丐驚訝地說:“哎呀呀,這裡還有一個秀才啊。”北方農村都把識字的人叫秀才。然後,所有的人都叫我秀才了。他們對秀才總是很尊敬的。

包括老大,也不敢輕易對我指手畫腳了。

因為識字的原因,我在乞丐群體裡的地位迅速提高。大家遇到什麼煩心事,都會找我商量,不外乎就是家長裡短、雞毛蒜皮之類的事情,母親和媳婦吵架了,兒子不孝順了,鄰居家的房子蓋得比自己家的高了,地裡的莊稼被人家多種了一行……這點小事在識字的人看來,就不叫個事兒,可是在這些不識字的乞丐眼中,就是大得不得了的事情。他們想破腦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不幹活的時候,我就開導他們,眼光放長遠點,不要只盯著眼前這點芝麻大的事情。因此,他們都很敬重我。

其實,這些乞丐很多以前都是可憐人,有的是受到村幹部欺負,有的是家中突遭變故,當然還有些屬於好吃懶做,覺得乞討賺錢快,就投機取巧走上了這條路。我對他們既同情又憤恨。

我識字的事情很快就在乞丐群落裡傳開了。有一天,老大突然對我說:“幫主要見你。”

我有點緊張,不知道幫主是多大的“官”,也不知道幫主是個什麼樣的人。大家談起幫主的時候,都很詭秘,而相互之間也不敢談論幫主的事情。

“幫主在哪裡?”我問。

老大面無表情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第三節⊙幫主的“陰宅”

 

我記得那天午後非常炎熱,知了躲藏在樹上長聲嘶鳴。店舖裡坐在櫃檯後的小老闆和街道兩邊販賣水果的小販,都神情萎靡沒精打采。街道上的車輛也都在悄無聲息地駛過,屁股後面連一縷黑煙也不冒。三輪車伕們把車子支在大樹下,坐在車廂裡打瞌睡。一切都靜寂而詭異。這種情景很像我看過的那些美國西部片中的小鎮,沉寂中殺機四伏。

我跟在老大的身後走,老大不屑於和我走在一起。在乞丐群落裡,他是我的頂頭上司,他有向我擺譜的資格。他腆著肚子,邁著碎步,卻保持上身筆直不動,雙手向後甩,走得很領導。以前在小縣城上班的時候,我們的局長就是這樣在我們幾間辦公室裡走來走去。

老大一路上沒有和我說一句話。我們走了十幾分鐘後,走進了公園裡。公園後面有一片樹林,地面上鋪著一層積年的落葉,落葉間蠕動著蚯蚓、螞蟻和蛇。我突然害怕起來,老大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是不是暗中還有人埋伏著,準備對我下毒手?而他一個人不是我的對手。我頭腦中飛快地將自己這幾天的經歷回想了一遍,感覺到沒有露出什麼破綻。

我正在疑惑的時候,老大停下了腳步,看看四周沒有人,便搬開了腳下的一個窨井蓋,然後示意我走下去。我不敢下去,我不知道他要耍什麼陰謀。老大踢了我一腳,惡狠狠地罵道:“媽的,快點!”我長長地吸一口氣,咬著牙關走了下去。到了這一步,是溝是崖都要跳下去,一切聽從老天爺安排。

老大也跟著我下來了,然後他移動了窨井蓋,重新蓋好,讓外面無法看出這裡面有人。窨井裡很黑,雙手所觸的都是黏糊糊的苔蘚,空氣中散發著一種發霉的氣味。窨井裡又很冷,有一股涼氣直透骨髓,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沿著台階走下十多米,就是一個平台。老大打開了小電筒,我看到腳邊是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管道——這是城市的生命管道。各種管道裡分別流著這座城市所需要的水、液化氣、光纜信號,還有一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老大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黑暗中有一縷風吹過來,但又不知道風來自何方。老大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我們又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十幾米,拐彎,突然看到了遠處有熒熒燈火。原來這裡還有人?誰住在這裡?他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這裡住的是幫主。

沒有人知道我們幫主住在這裡,只有我們群落裡的少數幾個乞丐。

幫主留著長長的鬍子和頭髮,感覺就像野人一樣。幫主生活在現代化的大城市裡,他卻把城市當成了原始叢林。那些高樓大廈是一棵棵樹木,而那些生活在陽光下的人都是猛獸。幫主不出去,幫主生活在這深深的洞穴裡,像鼴鼠一樣。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裡生活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會生活在這裡。我是在逃離了乞丐群落後,才從警察的口中知道了幫主選擇窨井作為自己藏身之所的原因。

後來,這個窨井被發現後,報社的攝影記者專門來到了窨井裡,拍攝了大量照片。這些照片通過攝影記者專用的渠道發送出來,立即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轟動。那時候的網絡還不發達,我的稿件僅僅在我們當地的報紙上刊登,也只傳播在這座城市裡,沒有被網絡轉載。

那天面對幫主,我很平靜,一點也不恐懼。我看著他亂蓬蓬的頭髮和鬍子,倒覺得他很慈祥。我看不出他的年齡,但是他的臉上沒有刀疤,他比老大對我的態度要好得多。他和藹可親,就像北方農村裡那些冬天蹲在村口袖著雙手曬太陽的老頭兒一樣。幫主的身邊還有一個女人。我不知道她是誰,他們是什麼關係。

幫主問我:“你識字?”

我答:“是的。”

“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在村子裡當民辦教師。”

“為什麼出來?”

“兩年沒有發工資,欠人一屁股爛賬,不出來就會餓死。”我說。

“老家在哪裡?”幫主問。

這些話此前我已經給老大說過一次,現在我開始緊張起來,擔心說漏嘴,引起幫主和老大懷疑。如果他們有了疑心,動了殺機,在這個地下十幾米深的洞穴裡,我無處遁逃。我偷偷地向兩邊看,看有什麼可以用的傢伙,萬一衝突起來,我就操在手中,拚死一搏。

值得慶幸的是,幫主和我拉了幾句家常後,就說:“以後就在我這裡干。”

我沒有聽懂,疑惑地看著幫主蠟燭光下那把飄到胸前的鬍子。老大解釋說,以後給幫主打理幫中的大小事務,主要是財產分配,因為我識字,會算賬。

從此,我的職務得到了提升。我從一名最下層的小乞丐,一躍成為組織裡的“財政部長”,夜晚也能夠睡在幫主的洞穴裡。那麼,以前的財政部長去了哪裡?我不知道,也不敢問。

和幫主睡在洞穴裡的,除了我和幾個大哥外,還有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其實很年輕,模樣也俊俏,就是有些神志不清,說話也黏黏糊糊的。她沒事的時候就在洞穴裡走來走去,圓滾滾的屁股表情豐富,忽兒甩到左邊,忽兒甩到右邊。兩個大奶子像兩隻兔子一樣在胸前跳躍。她和幫主一樣,有時候披條床單,有時候一絲不掛。

白天,洞穴裡只有幫主和那個女人,別的人都要出去幹活。我的活路還是乞討,討多討少都無所謂了,沒有人再凶神惡煞地管教。但是,我的行動照樣受到限制。有一次,為了檢驗是否有人監視,我在黃昏“下班”後,故意朝公園相反的方向走。走出幾十米,後面跟來了一個不認識的人,突然衝到我面前說:“幹什麼去?”

“拉肚子,找廁所。”我輕描淡寫地說。那個人是打手無疑。

我們經常在大街上見到乞丐,有的是一個人,有的是兩個人搭伴。其實這些乞丐的後面都有人在監視,監視的人躲藏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他會監視著乞丐的一舉一動,也會監視到每一個走進乞丐的人。那一雙躲藏在暗中的眼睛陰險毒辣,乞丐們都非常害怕那些人。

幾年後的一次,我跟蹤一個殘疾孩子乞討。那個殘疾孩子每到夜晚九點左右,就有一輛麵包車開過來,拉走孩子。我打的繼續跟蹤,一直跟著麵包車來到了一個小區裡。殘疾孩子被抱上了一幢單元樓裡。後來,我守候在這幢單元樓裡,居然發現這裡有好幾個殘疾孩子,每天被麵包車接送乞討,每個大人監視一個乞討的殘疾孩子,而他們的幫主,是一個腿腳殘疾的中年男子。

接下來的事情更為恐怖,這個瘸子經常會帶著手下人去鄉下轉悠,見到單獨行走的孩子,或者殘疾孩子和智障孩子,就拉上麵包車,一直拉到城市裡……做他們乞討的工具。

這個瘸子居住在小區裡,平時就在小區的麻將館裡打打麻將、聊聊天。由於他特殊的身體結構和那幾個殘疾孩子,所以,小區裡做生意的人都認識他。上面的話就是小區裡一個理發的老頭兒告訴我的。

後來,這個瘸子帶著這幫殘疾孩子突然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裡。

這樣的事情,在我暗訪的這個乞丐群落中也有。

有一次,在我經常乞討的那條大街的對面,多了兩個沒有手臂的孩子。他們的生意很好,我看到每隔幾分鐘,就有人在他們面前的破碗裡放錢。他們神情木訥,連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

我不認識他們,但是能夠和我在一條大街上乞討的,絕對是幫主管轄下的這個幫會的人。

但是,我不知道他們的來歷。

有一次黃昏,我故意收工比較晚,這時候大街上行人比較稀少。我隔著一條街道,看到一名腰身有點佝僂的中年男子站在兩名殘疾兒童的面前說著什麼。過了一會兒,佝僂男子獨自走了,這兩個殘疾兒童相隔十幾米遠跟在他的身後也離去了。

毫無疑問,這個腰身佝僂的男子,就是兩名殘疾兒童的老大。

這個腰身佝僂的男子和我一起住在窨井裡,但是我還從來沒有和他說過一句話,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和幾個老大朝夕相處,慢慢就熟悉了。我工作兢兢業業,也深受上下一致好評。有一次,和其中的一個老大一起出窨井的時候,我故意裝著漫不經心地說:“這些賬真難做,以前做賬的人哪裡去了?”

“被做了。”這名老大說,“他手腳不乾淨。”

這名老大接著說:“以前的財務在算賬的時候,總會偷偷留點錢,埋在公園裡一棵樹下,被跟蹤的人發現了。夜晚回到窨井的時候,幫主就和幾個人割了他的舌頭、刺瞎了他的眼睛,趁著夜深扔在了郊外的荒溝裡。就算不死,也離死不遠了。”

我聽得毛骨悚然。

這裡如此危險,隨時會有殺身之禍,為什麼乞丐們還會留在這裡?原來他們的錢都掌握在幫主手裡。這就像那些剋扣工人工資的黑工廠一樣,如果你離開,就表示沒有一分錢拿;如果你繼續干,可能有一天老闆發了慈悲,會發還你們存放在他手中的錢。

乞丐們都是幫主的包身工。

幫主外表慈祥,內心狠毒。老大的刀子拿在手中,而幫主的的刀子藏在心中。

幫主手下足有四五十個乞丐,我從組織裡每天的收入中能夠判斷出來。這些零錢都存放在幫主身邊一個巨大的鐵罐子裡,這個鐵罐子以前應該是裝汽油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搬到這裡的。鐵罐子只能幫主打開,別的人動一下就會受到處罰。每隔幾天,幫主就會派人背著一袋子零錢去銀行換成整錢,然後又把整錢藏起來。

如果你有一天看到有人在銀行裡存零錢取整錢,那可能就是乞丐。

還是那句老話:見了乞丐,要錢的給飯,要飯的給錢。這樣就能避免被騙。

幫主平時很少說話,而他說話時每個人都會害怕。曾經有一個老大,因為手下的人每天都要的錢很少,沒有達到幫主的期望,幫主說:“你以後就不要來了。”那個老大比幫主年輕,但是卻被嚇得渾身篩糠,哭著說讓幫主再給他機會。幫主哼了一聲,轉過身去,給了他一個屁股。我不明白,一句“不要來了”為什麼就會把他嚇成那樣?

幾天後,這個老大的團隊上繳的錢數突然增加了。我懷疑他們可能是夜晚去偷盜,或者去搶劫了。

有時候,月明星稀,樹影婆娑,幫主會帶著大家鑽出窨井,來到地面上。那個傻女人是不能帶出來的,幫主擔心她會到處亂跑。

我們躺在積年的枯葉上,一句話也不說,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心思,和在窨井裡一樣,氣氛照樣很壓抑。我偷眼望著幫主,看到他面容沉靜,雙眼瞇縫,一副很沉醉的神情。既然如此喜歡外面的世界,他為什麼要守在窨井裡不願出來呢?

風輕輕地吹過樹林,樹葉窸窣作響,遠處鬧哄哄的市聲,經過樹林的層層過濾,已經聽不見了。清朗的月光照在樹林上空,把斑駁的樹影投射在地上,也投射在地面上這幾個躺著的人身上。他們的身體都變得斑駁陸離,一種極大的恐懼突然攫住了我:他們是人嗎?為什麼他們如此詭異?也許他們都是鬼,他們已經死去多年,而這些天裡,我是和一群鬼魅生活在一起。

身邊突然有了響聲,幫主躍身而起,身手異常敏捷,像一隻猿猴。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幫主已經奔出了十幾米遠,像一隻雕一樣撲身下去;再起身時,手上提溜著一條一尺多長的蛇。他的手捏在蛇的七寸之處,蛇努力地扭擺著身體,發出嘶嘶的叫聲,卻又無可奈何。幫主用長指甲劃開蛇的身體,把蛇膽掏出來,一口吞了下去。蛇的身體落在地上,還在努力而徒勞無益地擺動著。

幫主以前是秦嶺山中的藥農,採藥捕蛇是他的拿手好戲。這是很多天以後,和我關係最好的一位老大告訴我的。

第四節⊙丐幫夫人

 

在這裡,我整天像一條沉默的狗,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說一句話的。老實說,從走進窨井的第一天起,我就想著趕快逃離這裡。這裡殺機四伏,恐怖籠罩在窨井的每一寸空間裡。

可是,我沒有機會離開。我的身邊每時每刻都有人跟著,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人。白天乞討的時候,我看著腳邊的螞蟻都感到很羨慕,他們可以自由往來,他們可以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可是我不行。

窨井是乞丐群落裡重要頭領的家,也是我的家,可是這個家卻讓我心存恐懼。

窨井裡冬暖夏涼,外界的炎熱和寒冷無法穿透厚厚的地表,確實是一個天然上佳的居住地。然而,只有我們完全陌生的一群人,才會選擇這裡居住。他們的生活,我們一無所知。

睡在窨井裡的時候,我照樣很知趣地睡在最外面,最裡面是幫主和那個女人。有一天夜晚,我突然被那個瘋女人的叫聲驚醒了,不,應該是呻吟聲。在窨井的這些天裡,我每天夜晚都處於半睡眠中,我擔心會在睡夢中遭逢不測。那個女人的呻吟聲夾雜著幫主狗一樣的喘息聲,像波浪一樣陣陣湧來,可是我沒有任何反應,恐懼已經讓我的慾望蕩然無存。我側耳聽到那些老大們都睡得很香,有的還打著鼾聲。他們大約早就習慣了瘋女人夜晚的喘息。

我還看到老大們對這個瘋女人好像都很害怕,他們看她的眼神躲躲閃閃。瘋女人是窨井裡唯一的一道風景,可是他們不敢欣賞。

這個瘋女人怎麼會來到這裡?

雖然我身處紅塵滾滾的城市裡,卻與這個城市格格不入。我不知道在乞丐群落的外面,都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相信報社肯定也一直在找我,可是他們找不到我,他們不知道我就在地下,在窨井裡,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在誰也不知道的隱秘的角落裡。

我與外界完全失去了聯繫。在這裡,我只能尋求自救。

每天晚上挨著我睡覺的那個老大,是剛剛被提拔的。他也只是比我早兩個月才有資格睡在窨井中。他年齡已經很大了,額頭和臉頰上的皺紋密密麻麻,像被刷子刷過一樣,腰身佝僂,像個蝦米。後來我知道,他已經沿街乞討五六年了。

以前的財務是怎麼死的和幫主的身世,也都是他告訴我的。他還偷偷地告訴我說:“幫主是個大渾球,手裡有命案。”那時候我一直以為這位老大說的命案是殘害財務的案子,不知道他說的是另外一樁事情。

現在已經忘記了當初是怎麼和這位老大走到一起的,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反正人和人之間有一種叫做感應的東西,你看到某一個人,就感到親切,就想和他交往,這就是感應;你見到另外一個人,就有一種排斥,甚至連他說話的聲音都不想聽到,這也是感應。當初看到那些老大時,我就認定了這個人是好人。他的嘴角有兩撇愁苦的紋路,就像一對小括號。他不像他們那麼兇惡霸道,他就像一個剛剛從田間地頭回來,摔打摔打褲腳上的塵土,再點燃旱煙袋的農夫。事實上他就是一個農夫,被人欺負(他一直沒有告訴我被欺負的情形,受了什麼樣的欺負)後,就跑到城裡做了乞丐。這些也是他以後告訴我的。他說他想走,可是拿不出放在幫主手中的“提成”。

他姓吳,我那時候一直稱他吳哥。

吳哥的手下有六個乞丐,大部分都是假扮殘疾人的少年。幫主給少年們規定的任務是每人每天要乞討到100元。別的老大手下如果有人沒有完成任務,就會遭到毒打、餓飯等懲罰,第二天還要照樣去幹活;可是吳哥從來不打這些少年,完不成任務的時候,他也會假扮成瞎子上街乞討,拿著個破碗、拄著根竹竿,靠在公交站台上一遍又一遍地說:“大爺大哥行行好,給我一元不嫌少,回去你撿金元寶……”

有一次,吳哥和我說起了他以後出去的情景。他說他有一對兒女,等到我們都出去後,讓他兒子跟著我學寫字算賬,“女兒就算了,女兒總歸是人家的人,花那閒錢幹啥?”

我含含糊糊地答應著。

突然,我想起了那次幫主跟一個老大說“你以後再不要來了”後,那位老大嚇得渾身篩糠,我問為什麼會這樣?吳哥說:“那就是說,要把他做了。”

原來幫主如此陰險恐怖。

我又問起了那兩個和我隔街乞討的殘疾兒童。吳哥的神情突然變得非常悲慼,他偷偷地告訴了我幫中的秘密。

吳哥說,幫中還有幾個打手,平時就在城鄉結合部遊蕩,看到那些沒有人照管的孩子,或者跑出家門的孩子,就偷出來,在一個連吳哥也不知道的地點,這些可憐的孩子被弄斷腿腳或者手臂。再過一段時間,這些孩子就被帶出來乞討。

我聽得大汗淋漓。

我不知道這些是不是真的,因為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打手弄殘孩子的現場,但願這些只是傳說。

一場大雨過後,天氣變得涼快了。大街上的人都穿上了長衣長褲,可能已經到了立秋時節,可是我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乞丐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樣的,乞丐的時間都是靜止的。

有時候,坐在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從面前走過,看著他們鄙夷不屑的眼神,聽著他們呵斥我的聲音,我感覺不到絲毫委屈。我已經完全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乞丐,乞丐是這個世界上臉皮最厚的人,心靈最麻木的人。他們為了錢對什麼嘲弄都不在乎,所謂的自尊自強在他們的心中蕩然無存。

有時候,看到那些給我的破碗裡丟了一元錢的人,我想:如果這不是錢,而是一本書該有多好,隨便什麼書籍都行,哪怕是一張有字的紙片也行。我的眼睛和心靈太飢渴了,太需要文字來滋潤了,那些字正腔圓、正大光明的方塊字。我想起了茨威格的小說《象棋的故事》,如果能夠給我一本棋譜,我現在也能練成一個象棋高手;如果給我一本卦書,我就會練成一個算命高手。現在,再難看懂的書籍,我也願意看,我也完全能看懂。我相信。

有一天,我看到馬路對面的商場門口突然出現了兩張乞討的新面孔。他們是一男一女,膚色黝黑,看起來好像很健壯。男子穿著綠色的衝鋒衣,女子穿著紅色的衝鋒衣;男子穿一條迷彩褲,女子穿一條牛仔褲。他們的衣服應該很值錢,因為看起來很結實。他們的腳邊還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登山包,那兩個登山包也價值不菲。他們跪在地上,向人乞討。

這樣看起來很有錢的兩個人,居然也乞討,很快就引來了路人裡三層外三層地觀看,還有人不斷地向他們的腳邊丟錢。那天,因為他們的到來,我的生意嚴重地受到了影響。

午後,趁人不注意,我悄悄地收拾好破碗,夾在衣服裡,穿過馬路,走向他們。我想知道,這兩個“有錢人”,為什麼要和我搶生意?

我擠進人群中,看到這一對男女跪在地上,低著頭,像懺悔一樣。他們膝蓋前放著一張紙,紙上寫著幾行字,那種語調相當幽默和煽情:“你們看看我們這種丟人的樣子,是不是覺得我們是騙子?事實上我們不是騙子,我們是旅友。我們來到了你們這座城市,丟失了錢包,我們只想要點回家的錢。當你下班的時候,你為什麼急急忙忙往回趕?是因為有家在等待著你。現在,也有家在等待著我們,可是我們沒有錢回家。請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並留下你們的電話,我們回家後一定會把錢還給你們。”這張紙很新,看起來應該是剛剛寫上的,那麼,他們也就應該是剛剛丟失了錢包。紙張上還留有他們的電話號碼,有圍觀者撥打了這個號碼,居然能夠打通。

於是,就有人滿懷悲涼地看著這一對男女,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放在那張紙上。沒有人願意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不圖回報一貫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再說,給人一點錢,解決燃眉之急,又怎麼好意思要求人家還錢呢?

那天那對男女很豐收,他們足足收入了幾百元。黃昏的時候,他們離開了。

他們是真的旅友,還是假裝旅友的騙子?我想不明白。

但是,我看到他們收拾行裝的時候,那種眼神有著強力按捺不住的興奮,而且,他們在走出一段路程後,看到沒有人注意他們,就打的離開了。

這兩個人一定是假旅友。

這對男女只在我乞討的那條街道上出現了一天,第二天他們就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見到過。

他們乞討的時候,老大為什麼不驅趕呢?為什麼不像當初刀疤對待我那樣對待他們呢?我還是想不明白。

旅友走了,過了幾天,又來了兩個和尚。

兩個和尚都是光頭,但是光頭上方沒有戒疤。他們來到這條大街上,見到面目慈善的中老年婦女,就口念阿彌陀佛,拿出一張紙片化緣。我看到果真有人掏出錢給了他們。

又有人和我搶生意,我有點兒不服氣,就決定去探個究竟。

我把破碗放在牆角,整理好衣服,至少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正常人,我走到了他們面前,雙手合十,口念阿彌陀佛。他們很詫異,對望一眼,也趕緊阿彌陀佛。

我問:“兩位師兄打哪裡來?”

他們說:“五台山。”

我繼續問:“兩位師兄為何事來?”

他們說:“重修五台山寺廟,沒有錢,來要點錢。”然後,一個高個兒的和尚問:“你是幹啥的?怎麼也念阿彌陀佛?”

我說:“弟子乃俗家弟子。弟子近日讀書,讀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不知如何解釋,請兩位師兄明示。”

他們面面相覷,神情尷尬,矮個兒和尚說:“不曉得你說些什麼。”然後拉著高個兒和尚落荒而逃。

我說的是佛經裡最淺顯通俗的一個偈子,如果連這個都不知道,那就肯定是假和尚。

兩個假和尚從這條街道消失後,照樣再沒有回來。

對這兩對假旅友和假和尚,我一直感到很疑惑。他們為什麼就能夠在這裡乞討?不是說每個乞丐群落都有自己的地盤嗎?幫主和老大為什麼就能夠縱容他們?

直到有一天我問過吳哥後,我才明白了。

吳哥說,假旅友和假和尚的乞討方式在乞丐中叫“掛單”,因為他們不可能在一個固定的地方“上班”,如果第二天,他們還在原地乞討,就會露餡兒。所以,他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在第一個地方騙到一筆錢後,就趕緊扯呼,到第二個地方故技重演,繼續行騙。

掛單原來是指雲遊和尚暫住某地,後來還成為了一個股票詞語。沒有想到,“掛單”又用在了乞丐身上。想來發明這個詞語並用在乞丐群落的人,一定是乞丐中的“高級知識分子”。

“掛單”乞丐乞討的時候,就有老大去找他們,如果他們懂得行規,就會主動上繳保護費;如果不懂行規,就會遭到驅逐,而且在每個地方都不能乞討。

乞丐群落裡,學問很多。

假和尚離開後,我再沒有見到過稀奇古怪的事情。

日子平靜地過去了,像流水一般。我每天像沒有思維的機器一樣幹活。

有一天回到窨井裡,沒有見到那個被幫主嚇得渾身篩糠的人。我問吳哥,吳哥搖搖頭。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不知道他是被暗殺了,還是逃跑了。

我盼望著他是逃出去了,然後可以穿著乾淨的衣服,輕鬆而愜意地走在這座城市溫煦的陽光下,想吃什麼就到攤點買點什麼,拉麵扯面、夾饃面皮,還有大盤雞,盡情地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超市商場、街邊店舖,賣衣服的賣玩具的,想進哪家就進哪家,如果有老婆孩子,那就都帶上。做一個能夠仰起頭來走在陽光下的正常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有入睡,我想著怎麼能夠逃出去。身邊的老大們都睡著了,燭光也慢慢暗淡下去,此刻,就在地面之上,人們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而地下卻是一片死寂。瘋女人一絲不掛地爬起來了,她的身體在燭光中看起來異常單薄,像皮影一樣飄忽而不真實。她輕悄悄地,沒有任何聲音,她的身影投射在洞壁上,很大很大,像一朵烏雲。她的頭髮很長很長,隨著身體的晃動,一張異常慘白的臉就從頭髮中露出來,沒有血色,只有長長的尖尖的牙齒。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看過的那些舊小說,女鬼只有在半夜時分才會醒來。難道這個瘋女人是鬼?她一直藏在地下,不敢走出去。這些男人以前也可能是人,後來被這個女鬼吸食了精血,也慢慢變成了鬼。

走進窨井的這些天,我從來沒有見到瘋女人說過一句話,鬼是不說話的,鬼也不會說話。原來,我身邊真的是一群鬼。我這些天一直和一群鬼生活在一起。

燭光更加黯淡了,然後奮力一跳,便徹底熄滅了。我感覺到女鬼在慢慢接近我,跪在了我的身邊,長長的頭髮耷拉到了我的肚皮上。我想爬起身,可是渾身沒有力氣,像泥巴一樣酥軟。女鬼在黑暗中獰笑著,我看到她的兩排牙齒在黑暗中閃爍著瘆人的光芒,然後慢慢地伏在我的脖子上。我想大喊,可是張開嘴巴,卻發不出聲音。我的脖子一陣鑽心的疼痛。女鬼抬起頭來,嘴巴上沾滿了血跡……

“啊……”我終於喊出了聲音,也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原來是一場夢。燭光還在搖曳,身邊睡的還是幾個老大。

刀疤站起身來,他的身影在窨井裡看起來異常高大。他用腳踩著我,一腳又一腳,嘴裡狠狠地罵著。我不敢反抗,只把身體蜷縮成一個蝦米,雙手抱著頭顱。刀疤踏了幾腳,還不解恨,又把腳尖伸進我的手臂之間,踢我的頭,我發出了痛苦的叫聲。吳哥也起來了,他匍匐到幫主的面前,向幫主說:“也是個可憐娃,就饒了娃這一回。”他一遍又一遍地說,並伏下身體一遍遍地叩頭,幫主終於發話了,他說:“停下子,再打就出人命了。”刀疤這才住手。

刀疤憤憤不平地說:“老子剛剛夢見找到老婆了,你就把我老婆給嚇走了。”

我的臉上有血流出來,摸在手掌黏糊糊的,全身火辣辣地疼痛,還不知道什麼地方被打傷了。窨井裡慢慢安靜下來,刀疤躺下了,吳哥也躺下了。我扭頭看到幫主面朝裡面睡著,而那個瘋女人一直睡得很香甜,一動也不動。

我一定要離開這裡,待在這裡早晚會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