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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偶然決定命運

10年前的今天,我離開了家鄉——一個北方的小縣城,獨自來到省會城市找工作。

此前,我是縣城公務員,每天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無所事事地坐在辦公室裡,“一杯茶,一根煙,一張報紙看半天”的那種一潭死水的日子讓我痛苦不堪。我在28歲的時候已經能夠預見到自己82歲時的生活情景。這裡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我決定離開。

離開縣城前的那一個月,我夜不能眠。每天夜晚,我都會跑到縣城郊外的一條街道上散步。黃昏時分,那條沒有店舖的街道異常嘈雜。街道兩邊空曠的土地上,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堆唱卡拉OK的人。那些變調而高亢的歌聲在縣城郊外遼闊的天空中蕩漾,常常惹得周邊的狗群長聲吠叫,相互應和。到了夜半,這條街道就會空無一人,常常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徘徊。路燈將我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又變得很短很短。路邊偶爾會響起幾聲蛙鳴、幾聲鳥叫,像劃玻璃一樣劃過寂靜的夜空,讓人頭皮一陣陣發麻。

猶豫了一個月後,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這座小縣城,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然而,當時我並不知道我能做什麼,我是否能夠找到工作。

10年前的今天,我的身上只裝著200元錢,踏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那是我所有的積蓄。

我在那座小縣城裡工作了5年,五年的積蓄僅有6000元錢。然而,不久前,做農民的父親得了一場大病,不僅花光了我所有的積蓄,而且我還舉債幾萬元。那幾萬元的外債,按照我當時的工資標準,足夠我用一生來償還。

懷揣著淘金夢想,我離開了家鄉。那一刻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出去後再也回不來了,我知道自己出去後必須取得成功,我無路可退。

那輛殘破的長途汽車載著我,和一車散發著腳臭汗腥的淳樸老鄉,一步步地離開了家鄉。我回望著愈來愈小的縣城,回望著那些靜默的村莊,淚眼矇矓。

此去,不可預知。

當天黃昏,長途汽車將我拉到了火車站。

火車站的每個白晝都異常喧囂,人流如注,幾乎每張嘴巴都在說話,沒有說話的也在吃東西。車站前廣場的空地上站滿了人,乘車的和送人的,腳步匆匆。從這些人群的夾縫中穿過,每一雙眼睛都充滿了狐疑和戒備。光著上身、身上刺著青龍白虎的男子,穿著吊帶裝、奶子搖搖晃晃的女子,不時在人群中閃現;另外,還有端著破碗、瘸著雙腿的乞丐;驚魂未定、穿著破舊衣衫的少年;大腹便便、神情不可一世的仿大款;破帽遮顏、挑著蛇皮包裝袋的民工……火車站是一個城市最複雜的地方,也是一個城市最混亂的地方。各色人等,懷揣心思,將自己的想法緊緊包裹;將自己的錢袋偷偷捂緊;每個人都把自己的身體壓縮到最小;每個人都把對方當成了敵人。

那天晚上,我飢腸轆轆,坐在火車站邊的台階上,耳朵嗡嗡作響。汽車引擎聲、人群說話聲,讓我的耳朵變成了一鍋黏粥。我清晰地記起了看過的電視劇《北京人在紐約》中的一個場景和一句台詞:王啟明和妻子來到了美國,他們在飛機場看著熙來攘往的人群,悄悄地說:“我們掉進了大海裡。”那一刻,我真的就像掉進了大海裡,孤立無援,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後來,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

這座城市我一點兒也不熟悉,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哪裡才能找到一個工作機會。我對這座陌生的城市充滿了恐懼。看著倚靠著蛇皮袋子、打著撲克的農民工,我感到他們比我幸福得多。他們有同伴,他們可以共同抵禦外面的風浪和危險,而我只能單獨作戰。我的委屈無人知曉,我的眼淚只能流進肚子裡。那幾天裡,我一直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那天晚上,我和很多農民工一樣,睡在車站外的廣場上。廣場上遊蕩著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捧著一大推陳舊的報紙在叫賣,兩毛錢一張。農民工們買到兩張報紙,對接著鋪在地面,然後躺上去。我也買了兩張,像他們那樣鋪在身下。我把一個黑色的小包緊緊地抱在胸前,那裡面裝著我的畢業文憑、獲獎證書和出版的兩本書籍,那是我幻想著在這座城市裡得以立足的資本。

我的城市生活,是從火車站的廣場開始的。

那一晚我幾乎沒有合眼,午夜過後,城市的喧囂漸漸靜息下來,而我的心中卻狂瀾萬丈。我不知道自己以後的生活是什麼,能否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如果不能生存,我該怎麼辦。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一貧如洗,舉步維艱;我想起了以前受到的種種不公平的待遇和磨難;我告訴自己,就是死,也不會再回到那座小縣城。

黎明時分,突然下起了大雨,廣場上一片大呼小叫。人們爬起來,手中捏著破報紙,爭先恐後地跑到店舖的屋簷下躲雨。這種鬧哄哄的情景一直持續到天亮。

天亮後,我開始了找工作。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看到一輛公交車開來了,很多人跑過去,我也跑了過去,坐上了這輛公交車。我不知道這輛公交車開往哪裡,也不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待著我。

我沒有吃飯,但是感覺不到餓。在來到省會城市的幾天裡,我每天只吃兩個燒餅。那時候一個燒餅兩角錢,兩個燒餅四角錢。我依靠每天四角錢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度過了打工的初級階段,讓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續。

公共汽車一路搖晃著,穿過了一座座安裝著玻璃窗戶的高樓大廈,那麼高的樓層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穿過一條條筆直寬闊的馬路,馬路邊是衣著光鮮神定氣閒的城裡人;穿過了這座城市,這座城市比我生活了多年的縣城要大很多倍。公共汽車停了下來,到了終點站,我最後一個走下車子,發現這裡已經是郊區。很多天後,我才知道那是南郊,這座城市裡很多菜農居住的地方。

要在這座城市生活,先要有一個穩定的居所。我走進了那些狹窄的巷子,一家家打聽是否有房子出租。我一口佶屈聱牙的普通話讓這些房東們似懂非懂。他們揮揮手臂,像轟趕蒼蠅一樣地趕走了我。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態度和藹的房東,但是他要求必須先繳納一個月的房租,一百多元錢。我身上僅僅200元,如果交了房租,我連吃飯坐車的錢都沒有了。我只好放棄。

我在街巷漫無目的地遊蕩,像一條流浪的狗。身邊走過的每一個人都讓我羨慕,他們的腳步通往家庭或者單位的方向,在某一個地方,有一個親人或者工作在等著他們;而我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我什麼都沒有。

臨近中午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家旅社,很小的一家旅社,門口還有“文革”時代留下的大紅油漆刷寫的字跡,一邊是“革命無罪”,一邊是“造反有理”。門口有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樹木,陽光照在樹梢上,灑落一地細碎斑點。一個20歲左右的男子懶洋洋地坐在門口的籐椅上,瞇縫著眼睛看著從巷口走過的人。他是這家旅社的老闆。

我走了進去,在這家旅社住了下來,睡在通鋪上,一晚房費5元錢。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通鋪這種居住方式了,從房間的這邊一直到那邊,是一張長長的大床,和我睡在一張床上的有七八個人:幾個年齡很大的老人,一個瞎子,兩個20多歲的青年。後來,我才知道,這些老人是撿拾破爛的,那個瞎子是給人算命的,兩個青年是剛入道的小偷。他們總是在半夜出去,黎明時分才回來。

旅社登記室門口的牆上有一張地圖,經常看地圖的是我和一名小偷。這名小偷對外說自己是出租車司機,要瞭解這座城市的道路。而我則在尋找哪裡才有工作的機會。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在這座城市堅硬的牆壁上四處亂碰。我找過小學校,找過廢品公司,找過飯店……而這些單位都毫無例外地拒絕了我。

有一天早晨,我在旅社客人留下的一張小報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那是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在招文員,公司在東郊。我沒有絲毫猶豫,就走出了旅社。我是大學畢業生,還出版過書籍,我想自己是文化人,應該能夠在文化傳播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當時,省城的公交車是上車一元。為了省下五個燒餅的錢,我跟在公交車的後面跑。我跑得氣喘吁吁,很多路人好奇地看著我,還有交警跟在我的後面跑,跑了幾十米後,看到沒有什麼情況,他們就停下了腳步。

跑了一個小時後,我又熱又渴,路邊有一個水龍頭,幾個女子在旁邊洗衣服。我跑過去,顧不上難堪,伸頭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然後,繼續向前跑。

跑到東郊的時候,已經到了中午,一名容貌英俊的男子接待了我。他聽了我的介紹後,惋惜地說:“你不知道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人,你很優秀,可惜我們這裡不需要。我建議你去報社。”但是,當時剛剛從小縣城走出來的我,感覺報社的門檻很高很高,我不敢邁步走進去。

大約是我來到省城的第七天,我走到了這座城市中心的一座展覽館,那裡正在舉辦一場大學畢業生招聘會。我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展覽館裡還有很多人,我完全是誤打誤撞地來到了這裡。

那些前來應聘的都是剛剛從大學走出來的畢業生。他們面容光潔,衣著整齊,臉上還帶著稚氣的笑容和剛剛長出來的髭鬚。他們年輕得令人嫉妒。而大學畢業後幾年的社會歷練已經讓我心態滄桑,額頭有了淺淺的皺紋。我看到那些展位旁邊豎立的招聘廣告上,全是理科生的職位。我一個中文系的大學畢業生,而且是個極度缺乏自信,舉止木訥、蓬頭垢面、膽怯懦弱、聲音顫抖的老畢業生,誰會要?

那天下午,我只是在展覽館裡轉來轉去,沒有勇氣走到一家展台的跟前毛遂自薦。當時,我很後悔大學的時候沒有學習理科。我想,理科畢業生的工作應該比文科好找得多。

我在展覽館通往頂層的台階上一直坐到了黃昏,看著展覽館裡招聘和應聘的人都走空了,才遲疑地走下台階,可是,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由於一天沒有吃飯,我的嗓子又乾又啞,火辣辣地疼痛。我看到一家展台的旁邊有半瓶沒有喝完的礦泉水,就一把拿過來,全部倒進了肚子裡。

黃昏時分,我走出了展覽館,來到了馬路對面的廣場。那裡有一對對依偎呢喃的戀人,有歡笑地放風箏的小孩,有悠閒散步的老人。這是一幅標準的城市生活場景,然而,卻不屬於我。廣場的兩邊是一家家飯店。我看到飯店門口穿著白大褂,身體肥胖的廚師在掂著炒瓢,火焰映紅了他們一張張熱汗涔涔的臉。桌子四周坐滿了食客,他們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幸福在臉上蕩漾。然而,這一切也不屬於我。我像一塊石頭,被扔在了這座城市裡,無人問津,無人理睬。

我想坐下來,順手撿起花園邊的一張報紙,鋪在屁股下。我肚子很餓,腸胃扭成了麻花,一陣陣疼痛,但是,在這個城市中心,沒有燒餅。這裡的每一盤飯菜都要幾十元,我吃不起,我只吃得起燒餅。

為了驅散飢餓,分散注意力,我拿起屁股下的報紙閱讀起來,突然看到了報紙下方有一個招聘廣告,是家報社在招聘10名記者。我想起了那家文化傳播公司裡那名長得很帥的男子的話,也許我真的適合做記者。

我拿著這張報紙,坐上了回旅社的公交車,我決定明天早晨去這家報社應聘。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特別早,洗臉刷牙後,專門把水灑在頭髮上,對著旅社門口已經失真的鏡子,用手指做了一個三七分的髮型。查看過那張不知張貼了多少年的,顏色已經泛黃的地圖後,我就出發了。

那時候大街上還很少有行人,清潔工的掃把和汽車的車輪讓街道變得塵土飛揚。我精心設計的髮型很快就被弄髒了,這讓我心疼了很久,擔心因為儀表不佳而被報社拒絕。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迷路了,問了幾個打太極拳的阿姨後,才找到了那家報社。那家報社剛剛上班,一名很年輕的男子在辦公室裡接待了我,他說我是第一個來應聘的人,然後向我索要簡歷。

當時,我不知道應聘工作還要填寫簡歷。我此前應聘的所有單位都是小公司、小飯店、小作坊,他們從來沒有向我要過簡歷。看到我疑惑,這個年輕人就把一張表格交給我,讓我在另一張桌子上填寫。

那張表格上印著姓名、年齡、學歷、工作簡歷等內容,我如實填寫了。記得表格上還有一項內容是“有何特長”,我填寫了“文學創作”,還寫出了自己所出版的兩部書籍的名字,記得當時我很有些自鳴得意。

填寫完表格後,交給男子。男子仔細看完後,很有興趣地問我:“你有出版過書籍?”

我從口袋裡拿出自己寫的書籍,雙手遞交給他。

他認真地看了看內容簡介,又在裡面隨便翻閱了一頁,讀完後說:“文筆不錯。”

得到他的誇獎,我緊張的思緒一下子放鬆了,我謙虛地說:“胡亂寫的。”

男子笑了笑,說:“後天考試。”

走出這家報社,我忐忑不安,原來進報社工作還要考試。可是此前我沒有從事過一天新聞工作,也不知道還會考試,考什麼呢?我茫然沒有頭緒。

可是,既然讓我考試,那就說明我基本上得到了認可。想到這裡,我又有些釋然。心情輕鬆後,肚子突然餓了,想起昨天一天都沒有吃東西,我大方地走進路邊一家飯館,叫了一大碗麵條,吃得湯水四濺。那是我來到省城後吃得最香甜的一頓飯。

吃完飯後,我來到了書店裡,找到一些關於新聞方面的書籍,認真地看了起來,並在本子上摘抄。哦,原來新聞就是新近發生的事情;而倒金字塔結構竟然是先寫事情結果,而且要求最精練的語言。這謂之為導語;新聞的五要素是五個W……這些我以前聞所未聞。這些年,我只是一頭鑽進文學中,疏遠了新聞。後來,我在翻閱初中語文課本的時候,才發現那時候就學過新聞的基本知識,可惜後來忘光了。

正在摘抄的時候,一個女營業員走了過來,厲聲呵斥我。我紅著臉,像做了賊一樣把書籍放在書架上,落荒而逃。找到了另一家書店,我又如法炮製。

那天,我在本子上密密麻麻抄寫了十幾頁新聞知識。夜晚,我站在旅社外面馬路的街燈下背誦。我好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報名後的第三天,也是我來到這座城市的第十天,報社舉行了筆試。

筆試是在報社附近的一所小學舉行的,那天來考試的足有幾百人,樓上樓下佔據了很多個教室。我看到考試前夕,還有人拿著書籍在乒乓球桌案旁邊的空地上背誦;也有人匆匆忙忙地把一些記不住的內容抄寫在手臂上;還有人在忙忙碌碌地做好夾帶,塞進衣袖裡……那種氣氛讓我心中一陣陣發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這家報社錄取,如果不錄取,下一步該怎麼辦?

考題發了下來,我一陣竊喜,填空題和選擇題居然都是我前兩天剛剛背誦過的;而後面的寫作題更不在話下,我已經出版了兩本書籍,自信什麼題材的文章都會寫。我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監考老師不時會來到我身邊,看我都在寫些什麼。我心中湧起一陣得意。

交卷的鈴聲響起,我抬頭一看,才發現偌大的教室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考完試後,聽到幾個一同來考試的人說,下午要去另一家報社考試,原來那家報社也在招聘。我打聽到地址後,就和他們一起來到了相距幾公里的另一家報社。我因為沒有提前報名,報社就給我制定了一個臨時准考證。

那場考試題目,我依舊覺得很簡單,很快就交卷了。

又等待了三天,這是我來到省城的第十三天,這天是兩家報社放榜的日子,我身上僅僅剩下幾元錢,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當時已經做好打算,如果這兩家報社都沒有錄用我,我就跟著旅社那幾個老人一起去撿垃圾。

那天早晨,我又開始向報社的方向跑去。我跑得滿頭大汗,跑得幾乎虛脫,才終於來到了第一家報社。我看到報社大門前已經圍滿了很多人,大家都鴉雀無聲,默默地在榜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那張榜單是紅色的,上面的字跡是金色的,顯得異常刺眼。我站在人群外面,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在第一個,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這家報社的記者。我害怕自己看花眼,就再仔細看看,真的是我的名字。我幸福得幾乎要暈過去,我背過身去,淚流滿面。

這下好了,這下不用去撿垃圾了。

我又在大街上奔跑著,惹來很多人不解的目光。一名交警在身後追趕我,大聲質問我幹什麼。我回頭對他笑笑,又繼續奔跑起來。肥胖的交警追不上我,只好氣喘吁吁地放棄了。我跑得輕快,我看到天空好藍好藍,樓層很高很高,每個人都非常親切。我記得當時空中還有一群鳥雀飛過,唧唧喳喳的聲音像樹葉一樣落下來。

我跑到一條偏僻的小巷,跪在一棵大樹下,號啕大哭。過了很久,我才爬了起來。

中午的時候,我來到幾公里之外的另一家報社,看到榜單上依然有我的名字,我依然是第一名。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日放蕩走天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

這天下午,我又幸福地吃了一大碗麵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