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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衛立煌:「我參加共產黨好嗎?」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二日,衛立煌到達瀋陽。

此時,無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都對衛立煌的上任心緒複雜。因為在國民黨軍高級將領中,衛立煌是一個另類人物。

時年五十一歲的衛立煌,出生在安徽合肥東郊衛楊村,十五歲那年因家貧無以為生,應招到廬州軍政府當兵,後進入湖北學兵營,結業後投奔粵軍,成為孫中山的一名衛兵。跟隨孫中山的時光,被衛立煌稱為一生中的黃金歲月,他終生都以孫先生的信徒自居。一九二四年,孫中山將廣東軍隊改編為建國粵軍,隨後蔣介石又將粵軍改編成國民革命軍第一軍,蔣介石親任軍長,何應欽任副軍長,王懋功任參謀長,周恩來任政治部主任。此時,衛立煌已是第一軍第三師九團團長。一九二六年,國民革命軍北伐期間,他升任第一軍十四師師長,與他一起提升的還有第二師師長劉峙、第三師師長顧祝同。這一年的秋天,北方軍閥孫傳芳兵分三路渡過長江直指南京,衛立煌的十四師血戰四晝夜,為保衛南京立下殊勳。但是,戰後何應欽提拔劉峙為第一軍軍長,顧祝同為第九軍軍長,他僅為第九軍副軍長——衛立煌不是黃埔出身,這是國民黨軍中稱他為“嫡系中的雜牌”的緣故。蔣介石任用高級將領常以黃埔出身為標準,僅這一點就讓衛立煌對蔣介石含恨終生。

衛立煌

雖然衛立煌與蔣介石有解不開的芥蒂,在政治上他也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但是出身貧苦的他必須為社會地位的提升而努力,因此他的人生似乎已經無法與蔣介石剝離,他們之間形成了共同進退、榮辱相連的依附關係。

一九三二年,蔣介石對鄂豫皖蘇區發動第四次“圍剿”,時任第十四軍軍長的衛立煌奉命率部向黃安(今紅安)七里坪增援。途中,遭遇紅軍的突襲。當紅軍衝到距軍部不足兩百米的地方時,衛立煌產生了就要成為俘虜的恐懼。身邊的特務連用上了最精良的二十響快慢機,衛立煌也把攜帶的英國自動步槍拿出來,密集的火力擋住了紅軍的衝擊。在以後的日子裡,衛立煌多次說起他差點就被紅軍捉去。他沒有畏懼不前,率部繼續向鄂豫皖蘇區核心地帶攻擊。紅四方面軍開始轉移,衛立煌帶著一個師從小路迂迴直插鄂豫皖蘇區的軍政中心金家寨。國軍佔領金家寨的消息傳來,蔣介石喜出望外,除了巨額賞金以外,國民政府特別頒布:將安徽的六安、霍山、霍邱與河南的固始、商城五個縣的部分地區劃出,以金家寨為中心建立一個新的縣,並以衛立煌的名字命名為“立煌縣”——在國民黨執政中國的日子裡,以人名命名縣名者,在此之前只有一個,即孫中山的故鄉廣東中山縣。

但是,衛立煌的戰功再一次沒有與他的陞遷聯繫起來。顧祝同早就當上江蘇省府主席了,原本認為安徽省府主席非己莫屬的衛立煌被調到鄂東任清剿總指揮,接著又被調到皖西任清剿總指揮,最後又被調到江西任清剿縱隊指揮官。他對這樣的不公極其憤怒,乾脆撂挑子回南京了。有人問他戰事正緊怎麼回來了,衛立煌說:“仗打贏了,全是別人的功勞;輸了,全是我的責任。我又不願意與那幾位(陳誠等)共事。”蔣介石一氣之下準備撤他的職,但駐守福建的十九路軍突然倒戈,衛立煌被任命為第五路軍總指揮,率領他的第十四軍、宋希濂的三十六師、冷欣的第四師和湯恩伯的八十九師,沿閩江而下直撲福州外圍,伏擊了十九路軍並與其達成接受改編的協議。“福建事變”結束之後,衛立煌當上了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並被國民政府授予陸軍上將軍銜。

抗日戰爭爆發,平津危機,衛立煌主動請纓率第十四軍北上與日軍作戰。日軍在山西遭到嚴重打擊後,聚集十四萬兵力猛攻北進太原的戰略要地忻口。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任命衛立煌為第二戰區前敵總指揮,統領晉北全部中央軍和晉綏軍近十萬兵力在忻口以北建立防線阻擊日軍。中國抗戰史上著名的忻口大戰爆發。日軍的三個師團和特種部隊發動猛攻,衛立煌指揮部隊奮勇阻擊。數日後,阻擊防線在南懷化以南被日軍撕開一個戰役缺口。衛立煌嚴令部隊實施反擊,中國軍隊與日軍展開了殊死的肉搏戰,第九軍軍長郝夢齡、五十四師師長劉家麒、獨立第五旅旅長鄭廷楨先後殉國,衛立煌的部隊官兵傷亡數千人。忻口戰役持續二十三天,日軍付出傷亡四萬多人的代價,始終未能突破中國軍隊的防線。衛立煌寫下了《第十四集團軍軍歌》:

這是我們的地方,

這是我們的家鄉,

我們第十四集團軍英勇堅強。

為祖國的生存而奮鬥,

團結得好比鋼一樣。

服從命令,保衛邊疆,

聯合民眾,抵抗暴強,

把自己的力量獻給祖國,

完成中華民族的解放。

一九三八年四月,衛立煌率部向中條山轉移時,借道延安——部隊向中條山轉移,本不用繞道陝北,之所以借道延安,是衛立煌有意為之。儘管在國共分裂後他堅決地站在蔣介石一方,並且在與紅軍作戰時毫不手軟,但沒有任何證據表明衛立煌對共產黨的政治主張有過明確的反對言論——衛立煌在政治上的“不堅定”始終是蔣介石的一塊心病。那年春天的延安之行,對衛立煌的人生影響深刻。國民黨軍的龐大車隊出現在陝北,立即成為當地的一大奇景。車隊最前面是兩輛黑色的小汽車,衛立煌與第二戰區參謀長郭寄嶠、副參謀長文朝籍以及戴著金絲眼鏡的副官羅香山坐在第一輛車上。讓衛立煌感到驚訝的是,距離延安城至少還有三十里,他就看見了“歡迎衛副司令長官”的標語。車至延安城外,歡迎的隊伍排列在道路兩邊,副官羅香山告訴衛立煌,從歡迎的人數上看應該是延安傾城出動了。前來迎接衛立煌的是八路軍參謀長滕代遠和陝北留守處主任蕭勁光,他們一起在歡迎隊伍的夾道中步行走進延安城。遠遠地,衛立煌看見前面有個人似乎在等他,那個人一看見他便熱情地迎上來,衛立煌認出來了那人是毛澤東。

這是衛立煌第一次見到共產黨領袖毛澤東——自那以後,渡過坎坷人生的他再次見到毛澤東時,已經是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後的一九五五年了——延安的共產黨領導人設宴款待他,毛澤東面色不那麼豐潤,但談鋒極健乃至滔滔不絕。毛澤東稱讚衛立煌抗日堅決,與八路軍相處友善。毛澤東還談到山西戰場的重要以及日本在中國的戰略。衛立煌參觀了延安抗日大學,副校長羅瑞卿介紹說,現在學習的是第四期學員,有四五千人之多,一起吃小米雜糧,一起住簡陋的窯洞,除了西藏和新疆以外全國各省的學員都有,不但有愛國青年,還有少爺、小姐和太太,甚至有國民黨黨員,都是經過千山萬水來到延安的。從大後方和淪陷區來的學員們為什麼如此清苦而精神愉快?為什麼他們對創造一個新中國的政治遠景抱有如此巨大的信心?受到感染的衛立煌應邀上台講話,他講述了自己與日軍作戰的經歷,強調沒有八路軍的合作他殺不了那麼多鬼子,面對四五千名愛國青年他發誓決不退過黃河。離開抗日大學後,衛立煌想去看望林彪,因為這位八路軍師長在與日軍作戰時被他指揮的晉軍誤傷,現正在延安二十里堡養傷。走到半路,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沒帶錢,於是就讓隨行的軍官們湊,但大家都沒帶過多的現金,這讓衛立煌感到很尷尬,因為按照國民黨軍隊的規矩,上司看望受傷的師長時至少要送數千元的現款。衛立煌只好空著手去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十年之後,在中國的東北,他將與眼前這個躺在病床上的共產黨將領成為血拼的對手。

晚上,毛澤東陪同衛立煌觀看文藝晚會。

……毛澤東氏陪衛入場時,全場鼓掌數分鐘之久,由李富春宣佈大會意義,毛致歡迎詞,首先說明衛是堅持華北抗戰的領導者,此次過延安,希衛對邊區工作加以指示,請衛訓話。全場掌聲雷動。衛姿態英偉,身著普通軍衣,在不斷掌聲中講話:此次奉命赴某地,系指揮黃河南北兩岸部隊,繼續領導抗戰,直到最後勝利。這次抗戰中已把我國的弱點缺點完全暴露出來了。第一是不團結現象,因而受到了局部失利,但由於抗戰繼續堅持,我們的弱點逐漸消失了。第二沒有組織,沒有堅強的領導,今後要把全國人民組織起來,築成一道萬里長城,來打擊日本強盜的進攻。最後他稱邊區各地的人民組織實為全國的模範,應該把邊區的好的例子更加發揚起來。

當晚,衛立煌下榻在延安城裡唯一的“洋房”——一座耶穌教堂裡,共產黨人給他準備的夜餐是雪白的饅頭和紅色的廣式香腸。

第二天,衛立煌離開延安向西安方向開進。到達西安後,他以第二戰區副司令長官和前敵總指揮的名義,簽發了一道手令:“即發十八集團軍,步槍子彈一百萬發,手榴彈二十五萬發。”臨發貨時,衛立煌又命令加上一百八十箱牛肉罐頭。當時,國民黨軍後勤部調撥給第二戰區的牛肉罐頭只有幾百箱——這是抗戰期間,國民黨方面給予共產黨方面的最大的一次補給。

衛立煌與共產黨軍隊總司令朱德私交甚厚。他在自己的軍事生涯中見過各種各樣的“司令”,朱德的謙虛樸直和信仰堅定令他萬分崇敬。朱德曾毫無隱諱地向他講述了自己的人生經歷,包括滇軍生活、留學海外、信仰共產主義的過程、在井岡山打游擊的艱苦、長征時的艱險以及共產黨人的理想。衛立煌對周恩來也很敬重。一九二五年,國民革命軍東征時,周恩來擔任東征軍政治部總主任,是衛立煌的上級;一九二六年北伐開始,周恩來是國民革命軍第一軍政治部主任,衛立煌是第一軍的一名團長。共產黨奪取全國政權之後,流亡香港的衛立煌在是否回國的問題上猶豫不決,周恩來輾轉帶信給他,信中有這樣一句話:“你在太原結識的朋友歡迎你回來。”

一九三九年一月,衛立煌調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第一戰區是當時中國抗日戰場上最大的戰區,所轄範圍東至山東及江蘇、安徽的北部,北至冀察兩省與晉東南,西至潼關,南至信陽和浙川,戰區統轄十個集團軍,並可調動第二、第三、第九、第十戰區的部隊,兵力達到兩百萬人。按照國民政府慣例,凡是戰區司令長官,都兼該戰區內最大一個省的省府主席。但是,自衛立煌任戰區司令長官以來,許久未接到省府主席的任命。忍無可忍的時候,他直接向蔣介石提出要求,說他的戰區範圍太大,軍政統一迫在眉睫。九月,河南省府主席的任命終於下達。在衛立煌的轄區裡,凡有國民黨軍與共產黨武裝發生摩擦,他都保持著中立態度,這使他受到蔣介石的嚴厲訓斥:

蔣介石:八路軍三年中大大有了發展,編製如前,人數劇增,由四萬人增加到四十萬人。我多次要你注意,你沒有認真對待。

衛立煌:八路軍力量增強,有利於抗日。他們一部分在防區,一部分在敵後作戰,雖歸我指揮,但其力量的發展,我們無法限制。

蔣介石:你發一百萬發子彈給八路軍,數量這麼大,事先怎麼不請示?

衛立煌:我軍北伐以來,凡是對敵作戰的部隊,所用彈藥都是實報實銷,不用先向上級請示。八路軍若無彈藥,如何去打仗?他們歸我指揮,我怎能下令讓沒有彈藥的部隊去打仗?八路軍如果把彈藥積存起來,不去打日本,那我就要負責。據各部匯報,他們打靈巧戰術,又在敵後打游擊戰,現在沒有任何實據說他們只游不擊。

朱德告訴衛立煌,說延安知道衛先生處境不太好,讓他“必要時罵罵八路軍”。但衛立煌表示,他寧可保持緘默,也決不會罵八路軍。

一九四三年新年之夜,蔣介石設家宴辭歲,衛立煌接到赴宴邀請,但是他沒有去。一月,衛立煌被革去上將軍銜,同時被免去河南省府主席職務,調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西北行營主任。這一年冬天,中國遠征軍在緬甸作戰失利,衛立煌被蔣介石召到重慶,他的上將軍銜得到恢復,蔣介石希望他接替陳誠出任中國遠征軍司令官。衛立煌再創榮譽,自忻口指揮中國軍隊發動抗戰中第一次大規模陣地戰後,他再次指揮中國軍隊發動了抗戰中最大規模的反攻戰。中國軍隊強渡怒江,翻越高黎貢山,繼而攻佔騰沖、松山、龍陵、芒市、畹町,並最終打通了中印公路。衛立煌獲得一枚青天白日勳章,他的照片登上了美國《時代》雜誌,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史迪威稱他是國民黨軍中最能幹的將領。

一九四五年初,國民政府任命衛立煌為陸軍副總司令,而總司令是北伐時就與他有間隙的何應欽。他十分不滿,先是稱病,不久就開始了長達一年的出國旅行考察。

一九四七年十月,衛立煌回國後,立即被蔣介石召見。蔣介石希望他接替陳誠,挽救東北的危險局面。

衛立煌說:“辭修已在東北,駕輕就熟,現在換人恐怕不好。”

蔣介石說:“他要是勝任,我就不借重你了。”

蔣介石選擇衛立煌去東北的動因是:在國民黨軍高級將領中,衛立煌能拼善打,以資歷和聲望論他能擔當這個職務;而論人事關係,東北的杜聿明、鄭洞國、范漢傑、廖耀湘,都曾是遠征軍中的將領,而衛立煌統領遠征軍的經歷令他在美國軍界有較高的聲譽,他的上任肯定會得到美國的支持。衛立煌猶豫不決。此時,共產黨領導的軍事力量在東北已有七十萬正規軍,地方武裝將近百萬,而國民黨軍作戰部隊不足五十萬。更為嚴重的是長春至瀋陽、瀋陽至錦州的鐵路都已中斷,這就意味著據守在幾個大城市裡的國民黨軍都已成為孤軍。蔣介石單獨宴請了衛立煌,特別向他說明:如果不能挽救危局,衛本人沒有責任;政府絕無放棄東北之意,三四月間將有三至四個軍增調錦州;目前先派二十架大型運輸機專為長春、瀋陽、錦州運送給養。

衛立煌決定上任。

蔣介石的這番話感動了他:

東北是一個比西歐大國還要大的地方,那裡重工業佔全中國一半以上,是我們民族復興的生命線,得失影響國際視聽和全國的人心。“安危須仗出群才”,沒有得力的人才是鎮守不住的。過去幾十年,有幾次靠你挽救了危險的局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現在到了這個緊要關頭,我看只有你能擔任這個艱巨重任,才讓你去東北,相信你一定能夠挽回不利形勢……我看你用不著顧慮,你一定能把這個事辦好。萬一戰局失利,責任也不能由你來負。

衛立煌的夫人對他決定上任東北十分惱怒,說人人都知道東北快要完了,連我這個沒有軍事頭腦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為什麼偏偏“去替陳誠當替死鬼”?衛立煌的回答是:“要革命就不能怕死。”沒有證據表明,衛立煌在政治上傾向了共產黨方面。從他的人生軌跡上看,只有他對蔣介石不滿是真實的,而且是刻骨銘心的——“將來我有了兵力非把這個不講信義的人搞垮不可。”衛立煌一再受到蔣介石政治集團的排擠時,他的選擇“多少有點利用共產黨與蔣介石的矛盾來反蔣的意味”。但是,作為國民黨軍高級將領,衛立煌的政治膽量可謂驚人,他確實提出過參加共產黨的要求。抗戰時期,他曾向他的秘書趙榮聲說:“我參加共產黨好嗎?怎麼參加呢?”提出這個問題後,他要求趙秘書立即到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去找林伯渠當面問一問。聽了趙秘書轉達的衛立煌的請求後,林伯渠的答覆是:“衛先生若能作為一個執行孫中山先生三大政策的國民黨員,比他參加共產黨對中國革命更為有利。”

衛立煌為什麼要提出這樣一個要求?

也許除了他自己別人永遠無法得知。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二日,衛立煌飛抵瀋陽。

衛立煌的戰略是:固守瀋陽,以待事變。他對他的副參謀長彭傑如說:“共軍目前採用的戰法是圍城打援,我們絕不能輕舉妄動,上其圈套。只有蓄積力量,固守瀋陽,以待時局的變化。”所謂“時局的變化”,就是鑒於中國東北特殊的地理位置,美、蘇兩國必然會爭奪這一勢力範圍,只要固守到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不要說東北問題,整個中國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瀋陽非長期固守不可!美國人是堅決反共反蘇的,瀋陽系東北重鎮,有戰略價值,決不會坐視不理。現在東北問題,蘇、美等國利之所在,勢在必爭。第三次世界大戰大有一觸即發之勢。只要我們保存實力,佔據地盤,事情即有可為。”

衛立煌認為,固守瀋陽還是有把握的,因為他有足夠的守備力量和堅固的防禦工事。況且,他知道林彪攻擊四平的失敗已證明共軍還不具備攻堅大城市的能力。固守瀋陽的策略被衛立煌堅持到了極致:無論林彪打到什麼地方,無論各地守軍如何告急,甚至蔣介石一再電令催促他出擊,他都一概不為所動。

衛立煌到東北上任不到十天,林彪發動了遼南戰役:第四縱司令員吳克華指揮第四、第六兩縱隊以及遼南獨立第一師攻擊遼陽和鞍山;第一、第二、第七縱隊阻擊從瀋陽出援之敵;第八、第九縱隊以及熱河獨立師、騎兵師牽制和打擊從錦州出援之敵。

位於瀋陽以南的遼陽,是瀋陽外圍防禦線上的一個重要據點,守軍一萬五千餘人,由暫編五十四師師長馬轍指揮。東北野戰軍的攻擊部署是:四縱自城東、南、北三面攻擊。十一師為主攻部隊,主攻點是城東的高麗門;六縱自城西攻擊;兩縱隊突破城垣後向市公署和轉盤街發展並求得會合。

二月一日,四縱開始掃清外圍的戰鬥。

六日凌晨,總攻擊開始。十一師在六十多門火炮的支援下,撕開了高麗門附近的突破口,各團順勢衝入,城內國民黨守軍向城中心收縮。在城南方向,十二師三十四團爆破組炸開了小南門,僅用了十分鐘便突入城內。城北的十師二十八團、城西的十八師五十二團也先後爆破成功,突進城垣。五十二團猛攻國民黨縣政府,四十九團實施迂迴切斷了守軍的退路,五十一團則向火車站發動攻擊。幾小時之後,守軍五十四師師部被包圍,師長馬轍率特務連突圍。下午十五時左右,遼陽戰鬥結束,守軍萬餘人被殲,其中俘虜九千五百餘人。

衛立煌沒有出援。

東北野戰軍第二、第六縱隊休整四天之後,又對鞍山發動了攻擊。鞍山四面環山,城市被穿城而過的鐵路分為東西兩區。西區為平地,是日本統治時期的制鋼所所在地;東區有幾處小高地,樓房較多;東南面的神社山和東北面的對爐山可以鳥瞰市區。鞍山守軍主力是國民黨軍第五十二軍二十五師,兵力一萬三千餘人,城防重點是神社山核心陣地,師指揮所位於西區的制鋼所,守軍指揮官是二十五師師長胡晉生。

十九日清晨,東北野戰軍對鞍山的攻擊一開始就十分猛烈。二十五師師長胡晉生命令神社山、對爐山的部隊死守,主力向師指揮所靠攏。敵人的移動給攻擊部隊帶來攻擊戰機,四縱和六縱先後將守軍包圍於制鋼所、中央銀行、市政府等地。中午,六縱主力和十一師攻擊制鋼所、十二師攻擊市政府和中央銀行,十師攻擊對爐山。至午夜,守軍被全殲。

鞍山受到攻擊時,駐守瀋陽的國民黨軍只向渾河以西和瀋陽以南作了象徵性的增援。

接著,第三、第十縱隊開始攻擊開原,第一、第二、第六、第七、第八縱隊開進新民地區,以吸引瀋陽的國民黨軍出援,四縱則與遼東獨立第一師一起迅速南下直撲營口。

新民是瀋陽至錦州間的重要據點,如果失守,瀋陽與錦州兩地將徹底失去聯繫,衛立煌被迫出援。出援部隊新六軍新編二十二師、新三軍十四師和暫編五十九師進至巨流河以東時,遭到了東北野戰軍的阻擊而不得前進。衛立煌接到出援部隊受阻報告的同時,陸續接到了開原失守和林彪主力逼近鐵嶺的消息,他擔心鐵嶺失守會危及瀋陽,急令出援部隊撤回鐵嶺。但是,他接著又收到了營口方面傳來的消息:守軍第五十二軍暫編五十八師師長王家善,在內缺糧草、外無救兵的情況下,率部八千餘人宣佈戰場起義。拒絕起義的第三交警總隊和第五十二軍營口前進指揮所警衛連約三千餘人被殲,營口丟失。

上任短短的二十多天,遼陽、鞍山和營口相繼丟失,三個師的兵力損失殆盡,衛立煌眼看著瀋陽由此成為一座孤島。

鞍山失守的那天,蔣介石做出一個重要決定:將駐守瀋陽的國民黨軍主力撤至錦州一線,與原在錦州、山海關等地的部隊連接為一體。

這個決定讓決心“固守瀋陽”的衛立煌大吃一驚。他上任之後,是把瀋陽當成戰略基地來經營的,各方面都下了很大的本錢,他沒想到蔣介石這麼快就改變了當初全力保住東北的承諾。衛立煌無比憤怒。但又無法抗拒命令。他認為如果蔣介石堅持這樣做,當然只有服從,但是把部隊從瀋陽撤至錦州談何容易?途中不但要跨越幾道河流,更重要的是要突破林彪主力的全力阻擊,就目前東北國民黨軍的士氣而言,很可能沒走到錦州就會全軍覆沒——“這樣不行,我們都知道共產黨慣用的方法,總是‘圍城打援’,我們已經上當多次了。如果我們的主力由瀋陽遠出錦州,正好循著共軍遼北、遼西根據地的邊沿,他們早已埋伏好了。何況我們要經過三條大河——遼河、大凌河和繞陽河,我們的大部隊又帶著重武器和很多輜重,有被節節截斷、分別包圍、各個擊破的危險。我方在瀋陽的部隊殘缺不全,非經過相當時期的整補不能用,因此我們只有堅守瀋陽,等待部隊整補完畢,才能找一個合適的機會打通沈錦路。”衛立煌建議鄭洞國去一趟南京,向蔣介石當面陳述利害,說服蔣介石收回決定,允許東北“剿總”固守瀋陽,堅持到扭轉戰局的那天——“瀋陽有兵工廠,撫順有汽油,本溪有煤炭,糧食也可以想辦法,完全能夠堅持下去。”

鄭洞國以為,東北的國民黨軍分散據守在孤立的城市裡,無異於等著林彪的部隊分而殲之,這在戰略上是極其被動的。如果能夠“正視戰爭失利的事實”,先將主力設法撤出,保存實力,休整補充,或許能夠捲土重來。但是,他也清楚衛立煌強調的困難和危險確實存在,目前東北的國民黨軍“一旦失去城市依托”,很可能還沒撤到錦州就會全軍覆沒。二十三日,鄭洞國飛抵南京。蔣介石正在廬山休養。鄭洞國又飛抵九江,換汽車到廬山腳下,然後乘轎子上山。在景色秀麗的“美廬”別墅裡,他終於見到了神情疲憊的蔣介石。鄭洞國將衛立煌的請求陳述之後,蔣介石立即拒絕了:“這樣不行,大兵團靠空運維持補給,是自取滅亡,只有趕快打出來才是上策,況且錦州方面又可以策應你們。你回去再同衛總司令商議一下,還是想辦法向錦州打出來吧。”鄭洞國趕緊強調說:“解放軍已佔領錦州至瀋陽間要隘溝幫子,巨流河、大凌河等河流已解凍泛漿,大兵團的輜重行李很多,很難通過。加上瀋陽的部隊缺員很多,戰力尚待恢復,非經一段時間整補,否則很難戰勝解放軍。”蔣介石不耐煩地揮揮手,用很不高興的腔調責備說:“北伐前,樊鍾秀帶幾千人,由廣東穿過幾省一直打到河南,難道你們這些黃埔學生連樊鍾秀都不如嗎?”

蔣介石忽略了一個事實:衛立煌不是黃埔生。

這是蔣介石第一次命令衛立煌將東北國民黨軍主力撤至錦州。

蔣介石於一九四八年三月間作出這一決定,從戰略上講,應該承認是富於遠見的:此時,國民黨軍在東北只佔據著個別大城市,相互間的聯繫以及補給的道路幾近完全中斷,國民黨軍在東北扭轉戰局的可能已經微乎其微。在這種局勢下,唯一正確的策略,就是立即退守錦州、山海關一線,加強這一具有重要戰略意義的形狀狹窄的“走廊地帶”,這樣既可以與華北的部隊保持相互配合,徹底切斷共產黨軍隊關內與關外的聯繫,還可以把林彪的部隊徹底關在長城以外,以確保華北的安全。誠然,兵出瀋陽南下是危險的,但無論如何也要比半年之後林彪佔領錦州的時候再出來要安全得多。

軍事危機將至,將領各有所思,對於國民黨軍隊來講這是致命傷。

如果衛立煌迅速執行了蔣介石的決定,中國解放戰爭的進程——具體地說,就是後來決定國民黨政權命運的遼沈戰役和平津戰役——是否能夠如歷史已經呈現的狀態發生,從而使戰爭在一九四九年基本結束,將很難預料。當然,歷史無法預料。衛立煌沒有執行蔣介石的指令,執意將國民黨軍置於林彪的槍口下,並最終導致其全軍覆滅於東北地區——雖然身經百戰,卻堅持固守瀋陽,在可能查閱到的史料中,無論是政治上還是軍事上,始終無法找出衛立煌這樣做的具有說服力的原因。

鄭洞國回到瀋陽,向衛立煌報告了蔣介石的態度。衛立煌立即召集高級軍事將領會議,大家都覺得沒有把握打通錦州,何況也不能丟下長春和四平等地的十幾萬部隊不管,於是一致同意衛立煌的主張。

見東北的軍事將領都不想撤,蔣介石被迫同意“暫保現狀”,但還是強調待條件許可,“由瀋陽、錦州同時發動攻勢,打通沈錦路,將主力移至錦州”。——東北的幾十萬軍隊,大都是美式裝備的精銳部隊,在全國戰局日漸吃緊的情況下,保全他們對於蔣介石來講至關重要。

但是,林彪沒容衛立煌喘息,就向四平下手了。

一九四六年五月的四平保衛戰和一九四七年六月的四平攻堅戰,給林彪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現在,他雖然準備再次對戰略要地四平發起攻擊,但不能否認依舊心存顧慮。林彪制定了兩套作戰方案:能打下來更好,打不下來就改打援——東北野戰軍對四平的再次攻擊,改變了國民黨軍兩個高級將領的人生命運,這兩個人就是鄭洞國和曾澤生。

衛立煌與蔣介石的爭執令鄭洞國倍感前途渺茫,因為在撤與守這一戰略決策上拖延時日,“勢必要將東北的幾十萬軍隊葬送掉”,鄭洞國萌生了從東北戰場脫身的願望。他以治病為借口,向衛立煌請假,得到了准許。但是,林彪部主力向四平的集結使衛立煌改變了決定,他擔心四平失守會導致長春和永吉失守,於是取消了准許鄭洞國離開東北的決定,苦留他與“剿總”參謀長趙家驤一起去長春維持局面,同時命令永吉守軍第六十軍撤至長春。鄭洞國自覺身為軍人,在這種時刻“不容討價還價”,遂決定先飛赴永吉部署撤退事宜。臨行,他面見衛立煌,懇切建議“在放棄永吉的同時也放棄長春”,因為“長春距離主力太遠,被解放軍吃掉的可能性很大,與其將來坐待被殲滅,不如主動提早放棄,將東北的國民黨軍主力集中於瀋陽錦州之間,這樣尚能戰、能守、能退,還可以保存一部分有生力量”。

三月八日清晨,鄭洞國、趙家驤秘密飛抵永吉,向曾澤生軍長傳達了撤至長春的命令,並要求第六十軍當天晚上開始行動。曾澤生有點不知所措,希望時間稍微寬限。趙家驤說:“曾軍長,永吉距長春二百餘里地,周圍都有共軍出沒,萬一走漏風聲,第六十軍就出不去了。兵貴神速,還是出其不意,馬上就行動好些。”曾澤生只好服從命令,為了避免引起混亂,他採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但是由於第六十軍官兵散居在民房裡,撤退的消息還是很快傳遍了全市。軍隊還沒有完全撤出,永吉市區已是一片混亂,國民黨政府官員、軍官家屬、地主商人拖家帶口,汽車或馬車把出城的道路完全壅塞。軍特務營奉命維持秩序,以保證部隊通過,但是路上積雪很厚,行進依舊緩慢。曾澤生沒有按照上級的指令炸毀小豐滿水電站,城外響起的巨大爆炸聲只是在銷毀不能帶走的彈藥。冰天雪地,在長達上百公里的路上,撤退簡直成了一場災難。先頭部隊過了河就炸毀橋樑,根本沒人顧及後面的部隊。跟隨逃亡的地方官員和家屬哭天喊地。財政廳長攜帶著大量鈔票,由於橋樑被炸汽車無法通過,鈔票被路上的官兵一搶而光。第六十軍的突然出逃使林彪大為吃驚,他立即命令部隊火速追擊。追擊的部隊兵力有限,曾澤生親自組織掩護戰鬥,結果只有落在後面的運輸團遭到東北野戰軍的打擊。第六十軍僥倖撤進長春的時候,重武器和大量輜重都已損失殆盡,被長春守軍新七軍接應進城後,官兵們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包括曾澤生軍長在內,沒有人知道,第六十軍自進入長春起便開始了他們噩夢般的日子。

儘管第六十軍出逃了,四平還是要打。

四平堅固的城防還在,但國民黨守軍氣數已盡。年初的時候,陳誠把第七十一軍軍部和八十七、九十一師調走了,四平城裡只剩下八十八師和一些保安隊,總共才有一萬八千多人。八十八師師長彭鍔對自己擁有的精良武器和堅固工事很有信心,但官兵們的議論還是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四平是口沒有蓋上蓋子的棺材,共軍早晚要來打。”彭師長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了長春和瀋陽的增援上。

衛立煌根本沒有增援四平的打算。

東北野戰軍一九四八年三月間發動的四平之戰沒有任何懸念。三月十二日清晨,猛烈的炮火把四平城防打成一片火海,第一、第三、第七縱隊和獨立第二師從五個方向同時突破,當天就攻佔了大部分市區,嚴重壓縮著國民黨守軍。第二天天亮之後繼續攻擊,竟然連二十四小時都沒到就結束了戰鬥,一萬八千守軍被打死打傷四千餘人,其餘的全部繳械投降。

四平之戰,證明了東北野戰軍作戰能力的迅速提升,也證明了東北國民黨軍戰鬥力的嚴重下降。華東野戰軍司令員陳毅和副司令員粟裕發來賀電,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在速戰速捷東北戰場中,又悉四平街之大捷,創我軍攻佔現代化永久築城地帶之先聲,使反動派膽寒而民主人士欣慰,自此東北全部光復指日可下,除繼候捷音外,得與你們並肩作戰,為光復全中國而努力並學習你們攻堅戰術,徹底粉碎蔣匪烏龜政策。謹馳賀,並向東北解放軍全體同志致親切的敬意。

有確鑿的史料顯示,到東北上任之初,衛立煌接到過一封絕密電報:

前次在巴黎發出的電報,已到達目的地,對方有回信,謂可以利用目前情況相機行事。

這是一個鮮為人知乃至有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

抗戰勝利後,衛立煌偕夫人出國旅行考察,在英國見到了夫人的姨女婿汪德昭。汪德昭是法國科學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法國原子能委員會顧問,一九三三年到法國勤工儉學,是法國著名物理學家保羅·郎之萬的學生,也是居里夫人的女兒約裡奧·居裡的學生。受法國共產黨員郎之萬的影響,汪德昭成為中國留法學生中的左派領袖。令汪德昭感到意外的是,衛立煌對蔣介石的不滿竟然不加掩飾,他們之間很快就無話不談了:

衛立煌說:“將來回國,蔣還是要用我的。”

汪德昭說:“那你就起義麼?”

“我決心這樣幹!”衛立煌說,“現在感到難辦的就是我的意見,沒法傳到延安方面去。”

汪德昭說:“回到巴黎,我可以找到適當的關係,取得聯繫,尋求配合。”

衛立煌上任東北後,邀請汪德昭回國到他身邊工作。身為研究自然科學的學者,捨棄優厚的物質條件,跑到遍地戰火的東北,去做自己並不瞭解的軍事工作,汪德昭究竟為了什麼?汪德昭的職務是:東北“剿總”副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可惜的是,汪德昭多年旅居外國,和中國的共產黨素無來往。返國之後,找不到解放軍這一方面的線索,倒不如以前在巴黎找外國共產黨方便。”但是,衛立煌和汪德昭都清楚曾經有過的“回音”:“可以利用目前情況相機行事”。

此段史料出自衛立煌的秘書趙榮聲的回憶,而畢業於燕京大學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員趙榮聲是共產黨派往衛立煌司令部的,那時他的名字叫任天馬。

歷史真是讓人摸不透。

唯一明朗的是,自衛立煌上任之後,國民黨軍在東北的軍事局勢急轉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