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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哀莫大於心死 奇寒中的吶喊

東北民主聯軍三縱七師二十團三營九連五班長房天靜的雙腳已被嚴重凍傷,即使在冰天雪地裡潰爛處依然流著膿血。實在是疼痛難忍,房天靜抓了一把雪把膿血處擦乾淨,然後從一隻凍梨上切下一片來,貼在潰爛的傷口處。冰涼的感覺讓疼痛減輕了一些,但他站起來沒走兩步便再次跌倒。房天靜身邊的幾個戰士因為凍傷已無法站起,此刻正在雪地上慢慢地向前爬,他們的腳上都沒有棉鞋,臉被凍得紙一樣蒼白,上面是一塊又一塊青黑色的凍傷。那些沒有大衣的人把草綁在身上,大風刮過來草被吹得紛紛揚揚,整個人像是一簇在雪地裡滾動的蒿蓬。幹部的喊聲在風雪的呼嘯中斷斷續續:“同志們……看看槍栓凍住沒有!快接近敵人了……都別當孬種!”正是東北長白山地區最寒冷的時候,氣溫降到零下攝氏四十多度,白茫茫的山林在風雪中一片迷濛,所有的生命彷彿都已僵硬,只有這支隊伍在凜冽的風雪中跌跌撞撞。

這支隊伍迎接的戰鬥,幾乎是一個孤注一擲的行動。

一九四七年初的南滿部隊正處在最艱難與最危急的時刻。

內戰開始後,林彪率東北民主聯軍主力退到松花江以北,以蕭華為司令員的遼東軍區部隊和以曾克林為司令員的第三縱隊、以胡奇才為司令員的第四縱隊仍然留在了南滿。南滿地處安東(丹東)、通化、臨江一帶,是鄰近中朝邊境的一片狹小區域。儘管共產黨人力圖在這裡建起一個能夠讓他們有吃有穿的根據地,但是,孤懸一隅的南滿很快就受到國民黨軍的大規模圍攻。相對於共產黨人在松花江以北建立的北滿解放區來說,為避免戰線過長,國民黨軍制定了“南攻北守、先南後北”的戰略,即首先攻佔南滿,徹底消除長春與瀋陽側翼的威脅,然後全力進攻北滿以佔領整個東北。一九四六年十月,國民黨軍以九個師的兵力發起全線進攻,相繼佔領安東、鳳城、寬甸、桓仁、通化等十七座縣城,並逐步向南滿根據地的腹地壓縮。隨著局勢的日益惡化,大部分共產黨地方政權陷入癱瘓,大部分共產黨地方武裝已經潰散。國民黨軍迅速恢復各級政權,實行保甲制度,佈置情報網,建立地主武裝,強行徵兵徵糧。到嚴冬來臨的時候,南滿根據地只剩下閈江(靖宇)、撫松、長白、臨江、輯安(集安)五座縣城和兩條大山溝。這是一片僅有一百多公里的狹長地帶,百姓因對共產黨人心存疑慮而藏進了深山老林。大雪封山之後,聚集在兩條山溝裡的近四萬東北民主聯軍官兵面臨著嚴重的生存困境,南滿這片小小的根據地能否堅持下去成了最現實的問題。

南滿惡劣的生存環境令林彪焦急萬分。他命令南滿領導人把需要轉移的軍火物資及早轉移到中朝邊境地帶,把傷員安排在遠離重要道路的鄉村中,然後集中兵力與敵人在山林中運動周旋。如果敵人過於強大,他們要佔什麼地方就讓他暫時佔著好了。我軍最根本的原則是保存實力,提高戰鬥信心,作戰部隊絕不能越打越少。十月三十一日,林彪致電中央軍委:

敵將進攻南滿及進攻開始後,我們前後有七八個電報,總是叫他們集中兵力,各個殲滅敵人,反對分兵把口,反對打擊潰戰。但他們恰恰沒有逃去這三個圈套,故打了很多擊潰戰,每次傷亡大繳獲小,部隊疲憊不堪,形勢日益惡化。現決定陳雲、蕭勁光兩同志擔任南滿的領導,免得南滿垮台。該地區有我兵力九個師、四個炮團,佔整個東北我軍兵力五分之二以上,武裝彈藥比北滿部隊更好,地區全為山地,下層幹部多,氣候人口條件均好。故只要領導加強,才能好,有可為,否則影響整個東北局勢甚大。

在初冬的寒風中,陳雲和蕭勁光從哈爾濱出發了。北滿與南滿是兩個完全隔離的地區,從北滿到南滿必須繞一個巨大的圈子:先到牡丹江,然後折向昌圖,進入朝鮮到達平壤,再從平壤進入中國吉林境內的臨江。這條充滿危險的路程兩人走了整整一個多月,終於到達南滿,已是深冬時節。

南滿部隊的困境令陳雲和蕭勁光萬分吃驚。

冰天雪地,官兵由於沒有棉衣和棉鞋出現大量凍傷;糧食極度短缺,只有凍得如同石頭一樣的雜面窩頭和酸菜;有的部隊因為沒有房子,官兵整日整夜在野外的雪地裡烤火。更嚴重的是,大部分官兵認為南滿已經沒有希望,認為仗沒有打好是指揮上的錯誤和無能,如果在無法解決的飢餓和寒冷中繼續守在這裡,結局不是到鴨綠江喝水就是得流亡到朝鮮。陳雲和蕭勁光最終瞭解到,南滿部隊領導已經做好放棄根據地把部隊帶到北滿去的準備。

陳雲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陳雲後來回憶說,這是他一生遇到的最艱難的時刻。

之前,陳雲任中共中央北滿分局書記、中共中央東北局副書記和東北民主聯軍副政治委員,是中國共產黨著名的領導人之一,以不事張揚卻遇事果敢著稱,被輿論稱為中國共產黨內“處理麻煩事件的能手”。十二月十一日,中共南滿分局書記的陳雲和遼東軍區司令員蕭勁光(之前任東北民主聯軍副司令員)在南滿召開了具有歷史意義的“七道江會議”。蕭勁光提出:以機動作戰和敵後游擊戰配合,堅持南滿鬥爭。南滿部隊師以上幹部多持反對意見,認為這裡地窄人稀,難以進行機動作戰,更難以保障作戰供給,去北滿與大部隊會合是唯一出路。最後時刻,陳雲表態了,語氣不容反駁:“我是來拍板的,拍板堅持南滿。我們在背靠沙發(指蘇聯和朝鮮的支持)的形勢下向前進,雖然是艱苦奮鬥的前進,還是比退到北滿最後被敵人打出國境線再打回來要合算……南滿一定要堅持,三、四縱隊全都留下,一個人都不走,堅持就是勝利。”

為什麼要堅持南滿?陳雲的比喻是:東北的國民黨軍好比是一頭牛,牛頭和牛身子是向著北滿去的,在南滿留了一條牛尾巴。如果我們鬆開了這條牛尾巴,那就不得了,這頭牛就要橫衝直撞。南滿保不住,北滿也危險;如果我們抓住了牛尾巴,那就了不得,敵人就進退兩難。如果我們不堅持,撤到北滿去,過長白山要損失幾千人,敵人追過來打,我們還會再損失幾千人。國民黨軍一旦沒有了南滿的後顧之憂,就可以全力進攻北滿,那時北滿也就保不住了,我們只能繼續向北一直撤到蘇聯去。“我們都是中國共產黨人,不能總在蘇聯住”,早晚還要打回黑龍江,打回北滿和南滿,這些戰鬥又會讓從南滿撤到北滿的部隊再損失幾千人。如果我們堅持南滿,“就不會失去掎角之勢,就可以牽制敵人大批部隊”,敵人在南滿兵力分散讓我們完全有可能堅持下來。

陳雲堅持南滿的決定,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雖然當時共產黨人在南滿處境艱難,但正是因為南滿的存在,保持了東北民主聯軍在東北地區南北兩線的存在,使得國民黨軍在進攻東北民主聯軍主力所在的北滿地區時,不得不考慮到身後的威脅。隨著戰爭進程的發展,共產黨人於東北地區南北兩邊形成的相互依存的態勢,日益顯示出其對於贏得戰爭最終勝利的重要性。

留下來不走,首先要解決生存問題。當時,為解南滿物資之急,東北民主聯軍總部籌措到一批糧食、藥品和被服,由東滿經火車運到朝鮮境內的惠山鎮,這裡與南滿部隊控制的長白縣城隔河相望。河面結冰正好可以轉運,但根據《雅爾塔協定》,兩岸往來人員必須走橋,守橋人員一邊是朝鮮士兵,另一邊是蘇軍士兵。遼東軍區副司令員蕭華派政治部主任莫文驊前往疏通。在萬分艱苦的條件下,莫文驊還是千方百計地籌到了一卡車通化葡萄酒和一卡車凍豬肉,他帶著酒肉前往長白縣城宴請守橋的蘇聯和朝鮮軍官。對方毫不客氣,在一位上尉的帶領下,一下子來了二十多人,大家喝得興高采烈,頻頻舉杯祝斯大林、金日成和毛澤東萬歲。第二次宴請後,蘇軍連長對莫文驊說:“守橋主要由我們負責,以後有什麼事可以找我們。”朝軍排長說:“這是朝鮮領土,過橋要經過我們才能放行。”莫文驊提出請給予東滿運來的糧食、藥品和被服放行,蘇聯和朝鮮軍官均立即“慨然應允”。

“七道江會議”制定的戰略方針是:四縱打出去牽制敵人,三縱擔任內線作戰保衛根據地。會後,四縱十師主動出擊,向國民黨軍的側後插去。在極端寒冷的氣候下,戰術動作無法充分展開,打的大多還是擊潰戰,被凍傷的官兵往往比戰鬥傷亡的還要多。但是,四縱的出擊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減輕了南滿根據地的壓力。林彪對南滿部隊主動出擊感到高興,他提出了一個違反戰術常規、也違反他謹慎性格的決定:打硬拚戰。林彪的解釋是:在群眾條件不成熟,“甚難秘密地接近敵人”;敵人力量過於強大,做不到一打即潰;敵人距離交通線很近,便於機動增援等前提下,打各個擊破的殲滅戰還不具備條件。為了打擊敵人的士氣,只要“有六七成勝利的把握”,就要下決心猛打,打就死打硬拚,不惜傷亡慘重。林彪甚至表示,在一定時期內,不但南滿要這樣打,北滿也要這樣打。陳雲和蕭勁光表示同意,他們認為為改變南滿的嚴峻局面,“不得不拼掉幾個棋子”。

“棋子”就是血肉之軀。

臨江保衛戰

保衛臨江的第一戰來臨了。三縱第七、第八、九三個師從不同方向抗擊著國民黨軍的進攻。由於四縱的穿插,國民黨軍不得不暫時放棄臨江回頭防禦。就在國民黨軍回撤的時候,南滿前線指揮部命令三縱、四縱主力開始出擊。國民黨軍彈藥充足,武器精良,特別是御寒裝備充足,而南滿部隊糧彈缺乏,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氣溫中,不少官兵還穿著單衣。戰鬥打響前,蕭勁光通知旅長彭龍飛來指揮所領受任務,當彭龍飛頂風冒雪中趕到的時候,鬍子和眉毛上都結了冰,因為沒有大衣整個人圍著火爐烤了很久還是哆哆嗦嗦地說不出話來,蕭勁光“一陣心酸”。旅長都凍成這樣,部隊的情況可想而知。蕭勁光立即讓參謀連夜到臨江取回五十萬元北海票給了彭龍飛,他囑咐這位旅長無論如何要帶領部隊堅持住。茫茫風雪中,南滿部隊與國民黨軍展開的是殘酷的拉鋸戰。三縱七師向敵人發動攻擊後,國民黨軍先是撤退,隨即發起猛烈的反擊。三縱再次發動攻擊,國民黨軍還是在撤退之後再次發起反擊。最後時刻,三縱難以繼續僵持,只有以死硬拚,發動了不惜一切的進攻,國民黨軍終於向通化方向撤去。

無論是三縱還是四縱,都已無力追擊,因為凍傷的官兵越來越多。黃昏時刻,天邊的太陽如同一張白紙片貼在白樺林的梢頭,槍油被凍結,槍栓拉不開,眼看著敵人在前邊跑,但渾身已經僵硬,脖子向前伸著,陷在雪裡的腿就是邁不開步。第三縱隊中有許多新兵,大多是東北的窮苦青年,雙腳被凍爛的房天靜班長就是其中的一個。自從參加共產黨的隊伍,他沒過上一天舒服日子,當國民黨軍進攻南滿根據地時,部隊連續轉戰,經常吃不上飯,晚上還會因為找不到宿營的房子而睡在雪坑裡。一些新兵開始開小差,二十歲的房天靜也想過一走了之,但好像又有點捨不得,他最終沒有離開的重要原因是:共產黨部隊官兵一致。即使再苦,官兵有苦一起受,不打人不罵人,指導員對他就像親兄弟一樣。此時,房天靜的指導員趙緒珍臉被凍爛,額頭上的皮膚翻捲起來,眼睛被冰碴子完全遮蓋,他躺在雪窩裡斷斷續續地說:“咱們在訴苦會上咋說的?地主老財們是怎麼欺負咱的?暖和的棉襖和皮大衣都穿在誰身上?大家都想想!”雪野上,九連的官兵開始哼唱《誰養活了誰》: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看一看,

沒有咱勞動,糧食不會往外鑽。

耕種鋤割全是咱們下力干,

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糧食一滴汗,

地主不勞動,糧食堆成山。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瞧一瞧,

沒有咱勞動,棉花不會結成桃。

紡線織布沒有咱們做不了,

新衣服,大棉襖,全是咱血汗造,

地主不勞動,新衣穿成套。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談一談,

沒有咱勞動,哪裡會有瓦和磚。

打牆蓋房全是咱出力干,

自己房,二三間,還有一半露著天,

地主不勞動,房子高又寬。

誰養活誰呀,大家來想一想,

創造世界,全是咱們的力量。

吃穿用著生活不能少一樣,

不是咱,送上糧,地主早已餓斷腸,

到底誰養活誰,不用仔細想。

此時,國民黨第五十二軍的一個師從輯安出動了,出動不久就發現側後迂迴著東北民主聯軍部隊,於是立即往回收縮。三縱七師奉命無論如何要追上去。由於國民黨軍大部已經退回輯安,七師只追上了一個團。戰鬥中這個團被打散,其中的一個營被七師二十團包圍在小荒溝。這是個只有四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國民黨軍一進村就開始用積雪壘牆,壘一層往上面澆一層水,冰雪圍牆凍得十分堅硬。傍晚,二十團在控制了村外的高地之後發動攻擊,但連續攻擊數次都沒有效果。冬夜冰寒,風雪呼嘯,水壓重機槍因怕凍裂水箱不敢使用,輕機槍由於機油凝固已不能連發,步槍撞針冷縮後無法打響,手榴彈蓋子也因官兵手被凍僵難以擰開。七師師長鄧岳和政委李伯秋決定天亮再打,官兵們在寒冷的冬夜裡苦熬天明。清晨時分,炮兵到達了戰場,二十團的集合號吹響了,但號響了半天也不見幾個官兵。三連連長一瘸一拐地走來報告說:“部隊拉不出來了,全凍壞了!”儘管全團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可以投入戰鬥,攻擊還是開始了,在炮兵的支援下,二十團沒有凍傷的官兵攻進小荒溝與敵人開始了混戰。

九連跟隨營主力由小荒溝北山向南穿插,雙腳已經凍爛的班長房天靜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跑在最前面。當跑到一個小山包的時候,逃跑的敵人已經下了溝。溝裡全是積雪,房天靜抱著槍滾了下去。滾到溝底的時候,十幾個敵人向他衝來,他連續扔出幾顆手榴彈後繼續追,最後發現自己已經遠離了連隊。房天靜孤身一人,周圍的敵人向他圍過來,他跑到雪坡的高處喊:“一班在左,二班在右,三班跟我上!”在敵人猶豫的一瞬間,他打傷了一名帶頭喊“快下手”的敵人,然後厲聲說:“誰不老實我就打死他!”房天靜把一顆手榴彈攥在手裡,準備與敵人同歸於盡,但是敵人卻投降了。房天靜的戰果是:擊潰一個排,殲滅一個班,擊斃兩名,擊傷一名,俘虜七名。他榮立了特等功,並被三縱授予“孤膽英雄”的稱號。不久,三縱文工團根據房天靜的苦難身世和殺敵事跡寫出了五幕十七場歌劇《復仇立功》。房天靜看完之後,流了一夜的眼淚,他告訴指導員趙緒珍他想念已經死去的母親。

一九四七年的新年到了,毛澤東發表的新年獻詞中沒有提及戰爭:

在一九四六年,戰後世界的光明面和黑暗面,進行了勝利的鬥爭,戰後中國的光明面和黑暗面也進行了勝利的鬥爭。戰後的世界和中國都發展了爭取和平與爭取民主自由的規模極大的人民運動。這個運動必然走向勝利……在抗日戰爭結束以後,我們和全國人民在一起,曾經用一切忍耐的努力來阻止內戰的發生和擴大。不幸這個努力是被反動派的全面進攻和國民黨一黨的“國大”所破壞了。但是中國人民仍在經過兩種努力來繼續爭取和平,即解放區各階層人民粉碎反動派進攻的艱苦卓絕的奮鬥,和國民黨統治區各階層人民爭取民主自由的日見高漲的群眾運動。……只要全國人民團結一致,堅持不屈不撓的奮鬥,那麼在不久的將來,自由的陽光一定要照遍祖國的大地,獨立、和平、民主的新中國,一定在今後數年內奠定穩固的基礎。

新年來臨,蔣介石發佈“侍天字第十七號密令”。回顧一九四六年諸戰,蔣介石充滿激昂的鬥志:

本年一月之剿匪軍事,全由我各級將領指揮有方,官兵忠勇奮發,為主義犧牲,為革命奮鬥,多能達成艱巨任務,奠定統一基礎,既足以安慰國家及陣亡將士之靈,亦足以湔雪我黨國無窮之恥。唯念將士死傷之慘,以及冰天雪地之苦,不僅為之夢魂不安,茲將本年重要戰役之關係與各地區經過得失,為我將士略述之:自四平街一役,奠定收復東北之基礎,集寧血戰,啟導察綏全局之勝利,安東、承德與張垣之收復,重奠國防之鎖鑰。鄂北李匪之潰滅,豫北滑、濮之血戰,蘇北、魯北、豫北、晉南及冀東各地奸匪之蹙敗,以及平古、平綏、膠濟、臨棗與同蒲南段諸線之打通,使華北動盪不安之局勢,漸告安定。此均足以配合政略之方針,達成國防大部之目的。迭聞戰訊,衷心快慰。尤以暫編第三十八師之保衛大同苦戰,二月第九十七軍之固守臨城為時十月,與冀省保安縱隊保守保定勇毅堅守,確保重鎮,使敵匪之喪膽,大局轉危為安,軍事反敗為勝,更堪嘉賞……只要我將領在今後一年期內,淬勵精誠,奮發努力,徹底消滅萬惡之奸匪,掃除革命之最後障礙,則滔天大禍敉平於一旦,三民主義實現於全國,乃可告慰我總理與革命陣亡將士諸先烈在天之靈,我官兵之豐功偉績,且將永垂於國民革命光榮燦爛之史頁……

蔣介石在歷數戰場勝利之外,沒有忘記巨大憂患的存在,那就是國民黨政府官員和軍事將領的腐敗。他在新年發表的演說中,歷數令人痛心的現象:“投機冒險”、“偷稅走私”、“欺詐謀利”、“窮奢極侈,為所欲為,巧取豪奪”,“以致禮儀廉恥掃地無餘”,以致“近年以來”國外輿論對國民黨政權的評價是:“一則曰貪污,二則曰腐敗,三則曰無能,四則曰自私。”蔣介石深感“道德的淪喪”和“精神的墮落”,是“任何國家和時代”所未有的。

與蔣介石有同樣憂慮的是杜聿明。在東北的嚴寒中,杜聿明和他的副司令長官鄭洞國一起消磨著漫漫長夜。酒酣耳熱之際,鄭洞國提醒杜聿明:東北國軍佔領區內的腐敗,遠比想像中的嚴重得多。在東北暫時休戰的幾個月裡,共產黨人只幹了一件事,就是派大批幹部和部隊到鄉村去,搞土地改革,建立基層政權,不但得到了民心,部隊也由此有了兵員,目前總兵力已經達到二十三萬。可這幾個月我們幹了什麼?跟著軍隊進入東北的大小官員們忙著搜刮民財,官場上“派系之間激烈角逐,紛紛任用私人,排除異己,上下沆瀣一氣,綱紀蕩然”。更可怕的是部隊內部的腐敗,高級將領帶頭,中下級軍官效仿,剋扣士兵,貪污軍餉,走私軍火,倒賣黃金,然後到處購買房產和土地,再這樣下去軍隊如何打仗?杜聿明沉默了很久才說出一句話來:“人家共產黨自有一套主張,懂得發動民眾,爭取民心,我們懂得什麼?還不是大家都想著發財!你說我們在東北腐敗,其實全國又何嘗不是如此?這樣下去,我們的天下不會有幾天了。”

但是,一九四七年初,就東北的軍事力量對比而言,國民黨軍依舊佔據著優勢:七個軍的正規軍,加上特種兵和地方武裝,總兵力在四十萬以上。更重要的是,國民黨軍裝備精良,補給充足,而且佔據著重要交通線和經濟發達的大城市。

在佔領了南滿的安東、通化等重要縣城之後,杜聿明認為必須盡快達成下一個作戰目的:攻佔南滿共產黨人的核心地帶——臨江地區。這次,杜聿明制定的是正面攻擊和兩翼迂迴的攻擊計劃:左翼,第五十二軍一九五師從通化出動;右翼,第五十二軍二師由輯安北進;正面是新六軍新編二十二師。杜聿明企圖大軍東移,構成重兵封鎖線,以確保最終攻佔臨江。

一九五師推進的速度很快,四天之後就超出了掩護部隊兩天的路程。蕭勁光和蕭華認為戰機已至,決定集中三縱和四縱主力,從敵人的側後發起攻擊,先吃掉獨自冒進的一九五師。二月五日拂曉,戰鬥打響後氣溫驟降,東北民主聯軍官兵在沒膝深的大雪中發起了衝鋒。一九五師的先頭營很快被殲滅,後續部隊立即後撤,撤到一個叫高力營子的小鎮時,被三縱官兵死死圍住。由於極度寒冷,慣於夜戰的共產黨官兵不得不等到天明再發動攻擊。夜幕降臨,呼嘯的狂風從雪野上掠過,一九五師在師長陳達林的率領下,從沒有被封死的西南角開始突圍。三縱發現後立即追擊,兩軍在冰天雪地中混戰在一起。天亮的時候,三縱清查戰果:斃傷五百多,俘虜四百多。

就在南滿部隊主動出擊的時候,北滿部隊為了配合南滿的作戰,以減輕南滿部隊的壓力,也開始了主動出擊。

退守松花江以北的林彪部,如果不是出於對南滿的支援,無論從哪方面講此時都不應出擊作戰。松花江以南的國民黨軍處在隔江防禦的態勢之中,如果他們不出現大規模的移動,就沒有將其割裂並集中兵力殲滅其一部的有利戰機。況且,此時是東北最寒冷的季節,並不適合作戰特別是攻堅作戰。寒冷給林彪帶來的唯一有利條件是:松花江已經完全封凍,部隊不但可以從江面上直接出擊,還可以方便地撤回來。

一九四七年新年剛過,東北民主聯軍集中第一、第二、第六縱隊和三個獨立師,共十二個師的兵力,出其不意地跨越封凍的松花江,對吉林、長春以北、松花江以南的國民黨軍發動了攻擊。林彪的作戰意圖是:採取“攻點打援”的戰法,一縱三師攻擊國民黨軍新一軍新編三十八師一一三團一個加強營防守的重要據點其塔木,其他部隊埋伏在九台、德惠至其塔木的公路要隘處準備打援。

一縱三師越過松花江後,在零下四十攝氏度的嚴寒中行軍一晝夜,於一月六日下午十三時將其塔木守敵圍住。其塔木是松花江南岸一個有五百多戶人家的小鎮,“南通吉林,北達德惠,西距九台縣城五十多公里”,是國民黨軍封鎖北滿的重要江防據點。這裡的守軍雖然只有一個營,但已得到一個輜重連和一個工兵排的加強,七百多人幾乎都是富有作戰經驗的老兵。除設有炮兵陣地之外,守敵還沿著鎮子四周挖了壕溝,架設了鐵絲網和鹿砦,修築了地堡,並在凡是可能成為攻擊線路的地方用水澆出了一層厚厚的冰殼。黃昏時分,一縱三師對其塔木的攻擊開始了,實施主攻的八團一營一連動作兇猛,炸開鐵絲網後官兵們向鎮內衝去,但是遭到地堡火力的猛烈攔截。衝擊的道路是一片開闊地,沒有任何可以躲避槍彈的遮擋物,衝在最前面的連長吳彩民中彈犧牲,官兵們在指導員金士慶的率領下繼續衝擊,晚十九時終於佔領鎮邊的一個院落,一百多人的一個連隊只剩了三十多人。一連已經無力推進。而此時,從鎮西攻擊的二營雖付出巨大的傷亡,但還是沒能突破前沿。從東南方向佯攻的九團的兩個連也無進展。如果不能拿下其塔木,就無法把援敵引來,整個戰鬥就可能無功而返。八團倖存的官兵疲憊不堪,極度的寒冷又令他們難以野地宿營,官兵們只有擠在幾個院子裡取暖。但是,八團人員集中的情況很快被守軍發現,炮彈隨即在寒夜裡呼嘯而來,八團頓時一片混亂,傷亡再度出現,被迫撤出了已經佔領的陣地。三師領導震怒,命令七團加入戰鬥,其塔木的國民黨守軍頑強抵抗,被壓縮在鎮子的一隅之後,依舊不斷地發動反擊。戰鬥在僵持狀態中又過了一夜。

其實,三師不必迅速地將其塔木拿下,因為攻擊的最終目的是把援敵引出來。

果然,九台方向的國民黨軍增援部隊終於出動了。

負責在公路上伏擊這股援敵的是一縱一師。一師六日到達預定伏擊區後,一時無法判斷敵人增援的兵力和路線,於是派出偵察人員去摸情況。一師偵察隊長吳道坤有辦法,他在九台至其塔木的公路邊,截聽了國民黨軍的電話。電話是其塔木的營長打給九台的團長的,電話打了三次,都是求救,第三次的時候,其塔木的營長說:“……團座,情況緊張,共軍攻得很厲害,今夜明晨增援不到,我們……”九台的團長不耐煩了,說:“……最重要的就是沉著,部隊已有命令,今天下午六時分三路馳援……九台的一路由我親自率領,今晚在蘆家屯宿營,明日中午趕到……在這以前,我要求你做到兩點,堅持和鎮靜……”黃昏時分,一師師長梁興初選好了戰場:“這裡北距其塔木二十華里,南距九台六十華里”,地勢低窪,四周皆有制高點,而且緊鄰公路。佈置好一個袋形的伏擊圈後,剩下就是等待出擊了。

這是個令參戰官兵終生難忘的夜晚。北風呼嘯,大雪紛飛,低溫把樹幹凍裂,在黑暗中發出咯吱咯吱的怪響。伏擊戰場不但不能烤火,連抽袋旱煙都不許,官兵們啃了幾口根本啃不動的玉米棒子,然後就一動不動地蜷縮在雪窩子裡。他們使用了一切可能的御寒辦法,用毛巾裹住臉,用烏拉草把腳包上,或者索性把自己埋在雪裡躲避狂風。他們把槍抱在懷裡暖著,有人甚至把棉衣脫下來包住機槍。每隔一會兒,幹部們就碰碰戰士,看他們是否在嚴寒中出了意外。士兵們苦熬著每分每秒,就盼著敵人的增援部隊趕快到達,哪怕自己在拼刺刀的時候死去。半夜兩點,最難熬的時刻,前邊的情報傳來:蘆家屯的老鄉說他們屯子裡來了很多中央軍。偵察員截聽電話時,聽見蘆家屯的國民黨軍向上級報告說“路上無甚情況,只有幾十個土匪被我擊潰”——看來一師沒有被敵人發覺,援敵正照預定計劃前進。

天終於亮了。梁興初站在山頭上用望遠鏡瞭望,沒有看見敵人的影子;他又向部隊隱藏的伏擊陣地上看去,只看見了白茫茫的雪,這個經歷過萬里長征的師長知道他的官兵們具有“非凡的忍耐力”。

七日中午,援敵沿著公路出現了。

新一軍是國民黨軍的“王牌”,新編三十八師是“王牌中的王牌”,而一一三團又是新編三十八師的主力。主力的裝備和架勢果然不同凡響,一一三團開進得非常緩慢,開路的裝甲車不斷地停下來四處射擊,後面的一個步兵也前進幾步就掃射一陣。整個隊伍走到張麻子溝的時候停了下來,等著後面一一三團的大隊人馬——團部、二營、三營、山炮連以及九台縣的兩個保安中隊。

彷彿是有意對共產黨官兵的忍耐力進行考驗,一一三團在張麻子溝磨蹭了好半天才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後又停下來四面開炮,然後再走。中午十二時,敵人終於全部進入了伏擊圈。

梁興初看了看表,身邊的一師政委梁必業說:“可以開始了。”

當一師官兵在騰空而起的攻擊信號中從雪窩裡猛地站起來時,除了那些再也沒能站起來的官兵之外,每個人都僵硬得如同一根棍子,站在原地搖晃了好一會兒。接著,憤怒的火炮、機槍和步槍驟然吼叫起來,官兵們從公路兩側不顧一切地衝下去,很快就把一一三團的隊伍切成了兩截,退往蘆家屯的路也被一師三團封死了。一一三團混亂地退到公路邊的村子裡,但已無法阻擋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他們無法設想共產黨軍隊能夠在如此寒冷的在野地裡等著他們,因為任何一個活物在野地裡過夜都會被凍死,可眼前的這些共產黨官兵不但活著,而且向他們迎面衝來時還大喊大叫:“捉呀!捉‘遭殃軍’呀!”戰鬥進行了三個小時,一一三團基本被全殲。團長王東籬帶著衛兵跑回張麻子溝,拚死抵抗後被圍困在一個院子裡,當彈藥用盡的時候,王東籬不顧一切地往外衝,結果在亂槍之中栽倒在雪地裡。

一師以包括凍傷在內的三百七十五人的傷亡,換取了被師首長稱為“肥肉”的戰果:斃傷俘虜國民黨軍一千一百餘人,繳獲山炮兩門、迫擊炮十三門、機槍六十四挺、汽車十二輛。

北滿部隊跨越松花江南下作戰,殲滅了國民黨軍新一軍的三個團,有力地策應了南滿部隊的戰鬥。南下作戰還讓林彪察覺到一個現象,那就是國民黨軍在遭到攻擊的時候,無力調動強大的援軍,這證明杜聿明因地盤佔據得太大,交通線拉得太長,排兵佈陣已經開始捉襟見肘。但是,南下作戰也令林彪部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就在戰鬥即將結束的時候,松花江一帶遭遇寒流的襲擊,作戰部隊出現大批的凍傷凍亡:一縱凍傷多達兩千六百七十八人,六縱凍傷更是多達三千一百二十四人……林彪在致中共中央的電報中特別提到部隊的凍傷問題:“在最近行動中天氣甚冷,各部凍壞的頗多,六縱十七日夜行軍中凍壞七百餘,輕者手足凍腫,重者既發黑,都有凍掉指甲的,有的可能殘廢。”一月十七日,已經達到零下四十攝氏度的氣溫再次下降,東北民主聯軍主力部隊“一晝夜凍傷約八千人”。一月十九日,林彪下令部隊全部撤回松花江以北。至此,東北民主聯軍“一下江南”戰鬥結束。

一九四六年底至一九四七年初的北滿解放區是一個奇特的地方——“糧食的過剩成了東北人民的負擔。農民們在堆積如山的糧食和大豆上面光著身子挨凍。”這片區域田野廣闊,土地肥沃,是世界上著名的糧倉之一。與南滿根據地不一樣,北滿解放區內的糧食足以供養大軍。但是,因為氣候寒冷,這裡不能種植棉花,因此這片區域裡嚴重缺乏布匹。在東北暫時休戰的日子裡,曾有外國記者團乘美軍飛機到達黑龍江,他們目睹的糧食過剩而布匹奇缺的情形,可以解釋林彪為什麼無法給官兵籌備更多的御寒被服。“買六碼棉布需要一噸糧食,買一匹四十碼的布需要十噸大豆。作為世界糧食產地的東北卻無法將打下的糧食運到市場上去。它遭到四面封鎖:三面是關閉了的蘇聯邊境,一面是蔣的戰線。”外國記者們原本認為中國共產黨會得到的蘇聯援助,他們對蘇聯此時關閉邊境感到十分驚訝——“它比蔣介石的封鎖還要嚴。”

毫無疑問,在戰鬥中受傷的官兵會得到良好的照顧,食物的豐富也會令他們年輕的體格再度強壯起來。但是,那些被嚴重凍傷的官兵不得不面臨著終生殘廢。

這一年,中國的山東也被冰雪覆蓋。膠東軍區司令員許世友冒著凜冽的寒風騎馬走遍了部隊駐紮的每一個村莊,他對官兵們高昂的士氣感到滿意。在一個連隊駐地的院牆上,許世友看見一幅宣傳畫,畫面上有一座大山,兩個人同時在往山頂爬,其中的一個人把思想包袱丟開後很快就爬到了山頂,而另外一個背著一大堆個人主義、家鄉觀念的包袱,累得滿頭大汗總是爬不上去。宣傳畫的下面還配有一首當時部隊傳唱的“爬山調”:

一百里路走了九十九,

剩下一里還得向前走。

擦把汗,加把油,

爬到山頂勝利在前頭!

“爬山頂”是共產黨人新近提出的一個口號。

內戰爆發後嚴峻的軍事形勢,在共產黨內部造成嚴重的影響。毛澤東發表了《三個月總結》一文,針對“對鬥爭前途懷抱悲觀情緒的人們”,總結了幾個月來的作戰經驗和教訓,特別強調淮陰、承德、集寧等城鎮的丟失,“多數是不可避免地要放棄和應當主動地暫時放棄的,一部分是仗打得不好被迫放棄的。不管怎樣,只要今後仗打得好,失地即可收復。今後還可能有一部分地方,在不得已時被敵佔去,但是將來均可收復”。毛澤東指出:“除了政治上經濟上的基本矛盾,蔣介石無法克服,為我必勝蔣必敗的基本原因之外,在軍事上,蔣軍戰線太廣與其兵力不足之間,業已發生了尖銳的矛盾。此種矛盾,必然要成為我勝蔣敗的直接原因。”

一個月後,《解放日報》發表了具有毛澤東文風的社論《論戰局》:“蔣軍由戰略攻勢轉為戰略守勢,解放區軍民由戰略守勢轉為戰略反攻的重大轉變時機,已經不遠了。今後幾個月將是這個重大轉變的關鍵,對於解放區軍民,今後幾個月,猶如爬山到了過山頂的時候,這是全程中最緊張的一段”。“四個月來的總結就是:蔣軍必敗,我軍必勝。四個月的戰鬥,已使戰局達到這樣一個境地,即是只要繼續過去的努力,大量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和在蔣軍佔領地區堅持游擊戰爭,我們就有可能在短期內由戰略守勢轉為戰略進攻。四個月的經驗告訴我們,必鬚根本剷除對於美蔣的一切和平幻想,以決死鬥爭的精神來奮鬥……”

共產黨領導人的決絕與戰場上官兵的決絕是一致的。

蔣介石也在承受著與共產黨人周旋和作戰所帶來的痛苦。一九四七年初,他在《反省錄》中這樣寫道:“本年實為余自革命以來最為艱難困苦之一年。二十年來共產黨集其所有之實力與陰謀,向余作最猛烈之攻擊,尤以其十年來竭盡一切破壞余在美國盟友心中之歷史與地位,可無微不至。”就在蔣介石在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一個令他更加傷感的消息傳來了:他最鍾愛的國民黨軍青年將領之一,整編六十九師師長戴之奇,在蘇北與華東野戰軍作戰時於戰場上舉槍自盡。

對於蔣介石來說,這個冬天也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