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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氣氛開始改變

2012年1月24日,一支名不見經傳的敘利亞反對派武裝上傳了一段視頻,視頻中的恐怖分子親口證實了此前西方情報部門對該組織同「基地」組織關係的懷疑。這段視頻的發佈也標誌著「基地」組織敘利亞分部的正式開張。

其實早在視頻發佈的前兩天,各大宗教極端主義網站上就已經貼出了一個倒數的時鐘,時鐘上倒數的數字提醒著人們—某個重要的時刻即將來臨。隨著倒數的結束,人們終於明白了這個「時刻」意味著什麼—「努斯拉陣線」炮製的宣傳視頻新鮮出爐。這則長達16分鐘的視頻製作精良,看上去彷彿是一款新車,或者蘋果公司新品的發佈會。不過這次,「推銷員」先生介紹的卻是這個所謂的「努斯拉陣線」。出鏡的這位語調很是激動,不過,他卻始終不肯露出正臉面對鏡頭。

「整個伊斯蘭世界期待已久的盛事,今天終於發生了。」阿布·穆罕默德·祖拉尼表示。這個人是在5個月前接到「伊斯蘭國」高層的命令後,才來到了敘利亞。談話中,祖拉尼表示,自己似乎聽見了「人民的呼聲」。那麼,「我們怎麼能不做點成績,以示回應呢」?

視頻上線的時候,祖拉尼一行已經在敘利亞活動了3個多月。幾個星期之前,大馬士革剛剛發生一起汽車爆炸案,案發地點臨近巴沙爾政權情報部門。這起案件策劃精準,一共造成了44人死亡。看來,敘利亞的反對勢力似乎又找到了對付巴沙爾的新手段。不久之後,「努斯拉陣線」主動攬下了罪責。而他們這次發佈的視頻也恰好坐實了之前反恐專家對他們的懷疑—專家們懷疑襲擊案的主謀不是「基地」組織,就是曾經得到過「基地」組織的指點。

這起案件發生之後,敘利亞外交部的發言人費薩爾·梅克達德(Fayssal Mekdad)很快發出了譴責:「我方早已指出,恐怖分子參與了反政府活動。」不過,幾家主要的反對派組織也對政府的譴責發起了反駁,他們表示自己並不贊同這種無差別殺戮。「敘利亞自由軍」方面還發表了聲明,稱自己「從未使用過汽車炸彈,將來也不會考慮使用」—這是「自由軍」發言人阿馬爾·瓦維(Ammar al-Wawi)的原話。

這起汽車炸彈恐襲只是個開頭,接下來,卡車炸彈、自殺「人彈」和其他類型的爆炸恐襲還會依次登場,為敘利亞本就不樂觀的局勢增添新的危機。

祖拉尼出鏡的次數並不算多。但是,每一次面對大眾的時候,他都會反覆強調「努斯拉陣線」絕無傷害普通民眾之意。他說,一位平民百姓,哪怕和巴沙爾一樣出身阿拉維派,也不是「陣線」的攻擊對象,相反,他們的目標只有巴沙爾政權的軍隊和警察。當時,敘利亞反對派為了對抗巴沙爾,可謂各顯其能。他們中有人舉行和平示威,有人利用游擊戰騷擾政府軍,還有人積極與西方社會聯繫、尋求援助。但祖拉尼覺得,以上的辦法全都行不通,唯有自己的鬥爭策略才可行。

「『努斯拉陣線』就是全體穆斯林在敘利亞的武裝代表。」祖拉尼表示。他覺得,自己的行動雖然暴烈卻也神聖。他還表示,這場行動,需要「所有虔信的敘利亞人團結在『萬物非主唯有真主』[1]的旗幟底下」。祖拉尼所說的這面旗幟源自先知時代,不過到了現在,這面「黑旗」已經成了宗教極端分子的常用標誌。

祖拉尼的聽眾之中,有人遠在敘利亞之外。「努斯拉陣線」的這番表態,他們很是受用。早在2012年初,波斯灣沿岸國家和北非各地的許多遜尼派信眾已經開始行動起來,他們踴躍募捐,為「聖戰」分子提供幫助。就這樣,宗教極端分子也擠進了反對巴沙爾的隊伍當中。

從阿拉伯語有線新聞台的夜間節目裡,沙特阿拉伯、利比亞和突尼斯等地的不少年輕人看到了敘利亞暴亂的場景,還目睹了教胞慘遭殺戮的情形。而後,他們紛紛前往土耳其南部地區。此地鄰近敘利亞,也是「努斯拉陣線」和其他「聖戰」武裝的募兵重地。遠道而來的年輕人來到土、敘邊境的這些小鎮,很快就能找到「組織」。

更多的阿拉伯人選擇為極端武裝提供資金和物資的援助,他們有的捐贈現金,有的贈送首飾,有的甚至直接提供武器。除了單個的支持者,一些阿拉伯國家也在暗中向宗教極端武裝提供武器。這些武器往往威力驚人,足以導致大量人員傷亡。

哈賈吉·阿茲米(Hajjaj al-Ajmi),科威特教士,也是極端武裝最大的金主之一。為了向極端武裝輸血,他不但設立了私人基金,還在「推特」[2]上發起了募捐活動。阿茲米希望他的25萬粉絲能將錢款打到某個戶頭中,而這筆錢將會用作「聖戰」分子的軍餉。2012年,「教士」又在視頻網站YouTube上發佈視頻,鼓勵大家「捐贈金錢,支持聖戰」。還有一些人本著同樣的目的,將社交網站當成了「拍賣平台」,他們獻出了汽車、遊艇、度假別墅,換取資金當作敘利亞反對派的戰爭資本。此外,還有財大氣粗的「天使投資人」直接飛抵戰場,把巨額的金錢親手交到宗教極端分子手中。一些反對派武裝分子為了表示感謝,甚至出讓組織的名稱,冠上金主的姓名。

「簡直是群魔亂舞。」中東某國的一位外交官如此評價。眼見同胞踴躍捐資扶助極端武裝分子,他顯得很是無奈:「各種勢力都在收買極端武裝作為自己的代理人。事情已經完全失控了。」為了止住這股歪風,一些國家也採取了嚴厲的措施,比如,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兩國政府便加強了對銀行轉賬的監管。當然,亡羊補牢的時機,可能有些太晚了,更何況,還有一些海灣國家毫無表示。卡塔爾和科威特同屬海灣富國,同由王室統治,也同是美國政府的親密盟友,但兩國政府的不少要員也同為極端組織的擁護者。他們覺得,唯有宗教極端組織,才能徹底終結巴沙爾的獨裁統治。表面上,兩國政府仍然聲稱反對宗教極端主義,但私下裡,一些高官卻在為極端武裝勢力竭力開脫與辯解—哪怕這些團體早已被西方國家確認為恐怖組織。這樣的態度,在他們和美方官員的交談中體現得非常明顯。

「他們覺得,巴沙爾是個麻煩,而『努斯拉陣線』之類的勢力則是解決麻煩的辦法。」說話者是中東某國情報官員。他和科威特、卡塔爾兩國相關人士關係密切,深知他們對於敘利亞問題的看法,「所以,他們願意向『努斯拉陣線』之類的極端組織捐獻錢物。這些組織驍勇善戰,又都出自遜尼派。假若他們能夠奪取政權,背後的金主都是樂見其成的。」

卡塔爾遠在敘利亞1100公里之外。對於卡塔爾人而言,關注敘利亞衝突只是隔岸觀火,甚至,他們可以兩面下注。不過,那些手持「黑旗」,又得到海灣國家資金扶助的恐怖分子卻和阿卜杜拉近在咫尺。對此,國王十分不安。很多時候,約旦的邊防警察站在瞭望台上,就能清楚窺見敘利亞境內如火如荼的幾方大戰。

2012年,宗教極端分子又向約旦跨近了一步。當時,約旦情報局不斷收到線報,稱有人持械闖入國境。他們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在哈希姆王國內製造「革命」。經過幾周的觀察,情報局人員發現來客不但在約旦境內找好了藏身之地,而且還囤積了大量武器。看上去,他們是想在安曼各地挑起紛爭。

他們差一點就得手了。一系列突襲行動過後,情報局及時出擊,11名嫌疑人落入法網。約方繳獲了大量機關鎗、迫擊炮、汽車炸彈和各類爆炸品,這些工具全都是通過偷運進入約旦境內的。經過審訊,情報局大致摸清了對方的企圖—他們打算同時向安曼的多處民用設施和政府部門發起襲擊。美國大使館自然是目標之一,市中心的一家購物中心也位列其中。假如計劃成功,約旦至少得賠上幾十條性命。甚至,上百人都可能因此喪生。

不過,情報局的工作還沒有完。一天,邊境突然再生事端,一個巡邏小隊無意間和一群極端武裝分子狹路相逢。當時,後者正準備潛入敘利亞境內。一場激烈的槍戰過後,對方死了4個人,一名約旦士兵也不幸犧牲—這是敘利亞內戰爆發一年之後,約旦出現的第一名與之有關的死難者。

國王非常憤怒。幾個月來,他一直苦口婆心警告的事情,如今終成現實。以前,無論是美國人、歐洲人、阿拉伯諸國的盟友們,甚至巴沙爾本人,對於阿卜杜拉二世提出的「敘利亞可能爆發全面內戰」的警告都充耳不聞。而現在,敘利亞境內的種族衝突或是宗派對抗,隨時可能衝破國境、蔓延開來。同樣的事情曾發生在伊拉克。現在,舊事似乎又要重演。

「內戰不是一個概念,而是鄰國正在經歷的事情。」阿卜杜拉告訴手下重臣,「如果任由局勢發展,禍亂遲早敲上約旦的門。」

2011年底到2012年初,約旦國王一直忙於「築牆」,防止鄰人之火燒進自家庭院,但這仍沒能阻止大量敘利亞難民逃到約旦。到了2012年年中,僅扎阿塔裡(Zaatari)一地,就湧入了3萬餘名難民。一年之後,這個數字更是暴增到了15萬6000多人。由此,扎阿塔裡也成了約旦的第四大人口重鎮。正因如此,阿卜杜拉不得不擴編安全部隊,同時在邊境哨卡上增加檢查站點,確保難民有序流入。因為這股龐大人潮,約敘兩國邊界上建起了鱗次櫛比的臨時居所,乍一看去好像一座座「新興城鎮」。敘利亞境內隨時可能發生化學武器襲擊事件,敘利亞政府軍的飛機也有可能闖入約旦的空域。阿卜杜拉先後與美、英和阿拉伯多國軍方人士舉行了會談,共同商討類似危機的應對辦法。傳說中巴沙爾手中的那些化學武器,最讓阿卜杜拉不放心。萬一敘利亞政府陷入崩潰,武器很可能引發災難。為了防患於未然,阿卜杜拉特地向美、英兩國軍隊求助,請他們幫助約旦訓練特種部隊。危機一到,特種部隊可以隨時出擊,以免化學武器流入極端分子手中。

西方各國政府倒是熱心資助難民,不過,他們的捐贈來得很慢。由於人道主義援助遲遲不到,阿卜杜拉不得不四方求告,好不容易才為邊境線上的敘利亞難民解決了冬衣問題。另一方面,某些西方國家希望約旦劃出一片土地,以訓練敘利亞反對派中的「世俗勢力」。這個基地當然屬於絕密,而約旦方面也有些猶豫要不要答應。當時,巴沙爾部隊的主力都在東線和北線苦戰。按照有關方面的計劃,這些「世俗勢力」將會成為所謂「南方前線」的主力軍,他們可以從基地出發,乘隙直撲大馬士革。最終,阿卜杜拉接受了這個計劃。不過,他很擔心,如此一來,自己的國家可能身陷敘利亞內戰之中,並因此引火燒身。2013年,「南方前線」正式開啟。與此同時,在土耳其的南部,美國中央情報局也在培訓類似的組織。不過,白宮雖然對這些秘密計劃大開綠燈,卻又在訓練內容、武器規模和彈藥發配方面設下了多重限制。中情局支持的武裝分子月俸為100到150美元不等,還不及極端武裝分子月收入的一半。他們的彈藥也少得可憐。一名當地指揮官抱怨說,他的士兵每人平均只有16發子彈。許多新兵因此很快倒戈,投入其他隊伍之中,順便還帶走了手中的武器。一名親美武裝勢力的指揮官表示:「我們本以為選擇美國就可以抱住西方國家的大腿,結果完全押錯了寶。」

當然,對於阿卜杜拉而言,其他的阿拉伯國家領袖才是最為難纏的談判對象。約旦的不少鄰國擁有豐富的油氣資源,並因此富得流油,但這樣的好事約旦卻沒攤上。於是,每到經濟危機爆發之時,約旦政府常常要向海灣石油富國借債度日。「吃人嘴短」,債主如今提出了條件,他們希望約旦能夠打開國門行個方便,允許他們給身在敘利亞的極端武裝「親兵」們遞送一些武器和金錢。

這樣的請求,讓阿卜杜拉感到吃驚。為什麼?他百思不得其解。極端武裝分子的目的,是要在中東大地上建立神權統治。他們的思想,可能還停留在公元7世紀。為什麼鄰國還要向這種組織提供金錢和武器?

「您覺得這次『革命』最終會怎樣收場?」一天,國王和某位海灣國家的首腦正在舉行私人會談,席間,阿卜杜拉提出了如上問題。

「我希望『革命』不要結束,希望它能夠席捲整個中東。」這是在座另一位王者給出的答案。此人曾經公開表態,對一些宗教極端人士的觀點大感認同。「我付出金錢,是要換取他們的支持。他們會向我效忠。」

「不對,您想錯了。」阿卜杜拉幾乎是在呵斥,「您這是在作繭自縛。終有一天,他們會把您當成『革命』的對象。」

滾滾的金錢、大批的武器裝備仍在源源不斷流進敘利亞。眼見此景,阿卜杜拉不禁為中東的未來擔憂。國王曾向屬下提及未來的種種可能:有可能巴沙爾將得到伊朗和俄羅斯的強力支援,最終奪取勝利—儘管當時看來,這種情況幾無可能發生;或者,那些極端武裝分子將最終成功入主大馬士革—這種情況,似乎也不太可能發生。如果老天保佑、中東有幸,也許各方面可能通過談判解決問題。也許巴沙爾將被迫下野,把權力移交給聯合政府。聯合政府可以一邊籌備選舉,一邊恢復社會秩序,為敘利亞人民提供安全保障。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戰爭持續不斷,和平遙遙無期。在這種情況下,敘利亞將會慢慢解體。由此產生的淒風苦雨,還會飄散到鄰近的其他國家。未來的幾十年內,整個中東都會不得安寧。

言談之中,阿卜杜拉和大臣們曾多次想像,一個四分五裂的敘利亞,又該是什麼模樣?它很有可能分裂為幾個區域,分別落入遜尼派、阿拉維派和庫爾德人的控制中。每個派別的背後,又各有外國金主在支撐、扶持。當前,巴沙爾政權仍然控制著大城市和海濱地區,而內陸則已經是宗教極端組織的天下。敘利亞的分崩離析,似乎已經不可扭轉。「我們能夠預見,敘利亞的武裝割據時代正在來臨。」國王的一名親信表示。

當時,宗教極端勢力正在不斷壯大,海灣盟友也在不斷施壓,要求約旦向宗教極端分子提供支持。當然,這種要求表達得可能並不那麼露骨。面對如此要求,阿卜杜拉一概婉拒。他常常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點擊查看各種視頻—極端組織每日所犯下的恐怖罪行,都記錄在這些視頻裡。國王看到,被俘的士兵遭到集體處決、神職人員像牛羊一樣被人屠宰、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被人從千瘡百孔的高樓上推落……有時候,阿卜杜拉會把視頻鏈接發給手下顧問。這樣的事,絕不能在約旦發生—國王希望大家都要警惕。

「我有我的底線。」據一名屬下回憶,阿卜杜拉曾經說過這樣一番話,「我絕不向宗教極端分子提供支持。因為,支持宗教極端分子的人,必然遭到他們的反噬。我可不想那些人危害我的子民。」

2012年5月的一天,曾任美國駐敘利亞大使的羅伯特·福特接到命令,讓他到國務院大廈7樓報到。這天,上司找他有事相商。過去3年,這位女上司一直是福特的直接領導,兩人倒也經常見面,但像今天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生過—作為中層官員的福特從未像今天這樣,被允許單獨乘坐電梯直達頂層那間優雅氣派的「桃花木船」(Mahogany Row)大套房,面見套房的主人—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希拉裡。

如今的福特雖有大使之名,卻沒有大使之實。表面上,他仍是美國派駐敘利亞的頭號外交官。不過去年10月,大使就被召回了國內,據說,這是為了他的安全著想。7月那次「屋簷危機」實在令人心驚。儘管事後敘利亞政府曾派人登門道歉,而且承諾一定會保證外交使團的安全,但接下來又發生的幾次事故,卻讓福特大感寒心。他覺得,敘利亞方面並不打算保護自己。

最讓福特後怕的事件,發生在他的一次出行期間。當時的敘利亞國內,僅有少數反對黨獲得政府承認,屬於合法組織。那天福特來到大馬士革某地,正是要拜會其中一派的領導人。美國大使帶著助手,出現在了主人的辦公場所之外。沒想到,那裡早有一群人在等候他的到來。對方一行約有75人,都是巴沙爾總統的民間支持者。大使和手下迎著劈頭蓋臉而來的西紅柿與雞蛋,艱難而狼狽地鑽到了辦公樓裡。一進大樓,福特等人就用桌子堵住了大門,這才擋住了示威的人群。面對不知所措的主人,福特只得慘然一笑以緩解尷尬:「我們剛剛從美國大使館趕過來。」會面結束後,美國大使走出大樓,竟然發現自己和隨從的座駕已經遭了秧。汽車的損毀程度十分嚴重,幾乎無從修理。看著汽車,福特不禁後怕起來。照這樣下去,遲早他會賠上幾根骨頭和好些牙齒。「他們肯定不至於要我的命。」福特表示,「不過,一頓痛打大概是免不了的。」福特的擔心並未成真,因為緊接著他就被召回美國國內了。3個月後,美國大使館也關門大吉了。

福特遇上的倒霉事,希拉裡·克林頓當然心知肚明。5月的這個下午,兩人的話題也將會圍繞敘利亞近來的種種大事展開,比如,伊朗方面對於巴沙爾的支持、最新的戰果和戰局、反政府武裝的分類與各自的支持者等。福特剛想細細陳述這些情況,希拉裡就打斷了他。

「你知不知道這場內戰的後果?說不定,臨到最後,這就是一場地區災難。」希拉裡表示。然後,她把可能會出現的嚴重後果歷數了一遍—內戰變成外戰,影響黎巴嫩、約旦乃至伊拉克局勢;大批難民出逃;宗派戰爭爆發,並且把「從黎巴嫩到伊拉克的大片地區都牽連進去」。

國務卿的觀點,福特非常同意,不過,他打算表現得積極一些。他說,聯合國特使科菲·安南剛剛提出了新的和平倡議,也許,倡議會得到敘利亞各派的一致支持,這樣危機也許可以得到遏制。「通過協商,也許敘利亞能夠建立過渡政府。或者,我們可以向反對派提供支持,讓他們有資本在談判中獲益。當然,我們也可以做出其他選擇。」福特繼續說道。

國務卿沉默了。她和福特都清楚,敘利亞的前景有100種可能,唯有一種最不可能發生,那就是巴沙爾願意參加談判,而且主動提及自己的去留問題。

「國務卿覺得,阿薩德不可能接受那樣的提議。」福特表示。

那年夏天,在聯合國的組織下,敘利亞各方勢力進行了初步接觸。為了促成談判,福特費了不少心力。不過,談判持續了兩年半,仍然毫無進展。談判總是卡在一個問題上—敘利亞政府強硬聲明,一旦反對派要求巴沙爾辭職,那麼他們就會退出談判。

對於白宮的敘利亞問題專家而言,除卻這些煩惱,還有一個新問題在徐徐凸顯。此前勢單力孤的幾家「聖戰」團體,如今已經集結成為一股統一的武裝勢力。國家安全委員會擺出的敘利亞地圖上早已畫滿各種圓圈,每一個圓圈都代表著其背後的宗教極端勢力。「基地」組織的下屬團體「努斯拉陣線」,也在其中佔了一塊地盤。

敘利亞反對派的營盤就像流水,結構複雜、變幻無常。其中,有的團體出自本土,聽從信奉世俗主義的「敘利亞自由軍」的領導,另一些則屬於宗教極端組織,「努斯拉陣線」就是其中的代表。在那個時候,宗教極端組織已經成了敘利亞反對派的重要組成部分。為了瞭解這些宗教極端組織的情況,華盛頓方面舉辦了不少研討會。「敘利亞自由軍」的領導地位,絕不會得到宗教極端組織的認可。每天都有大批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來到土、敘邊界,爭相成為宗教極端組織的成員,這一點,實在讓人心驚。十幾年前,也有無數宗教極端分子聚集到伊拉克或阿富汗,踴躍參加當地的「聖戰」。為了招納更多新人,「努斯拉陣線」的領導層特地在「推特」和「臉書」上開設賬號,發佈「教學」視頻。「課程」的內容既有宗教哲學,也包括戰地裝備的介紹,以及實戰訓練。

外籍「聖戰」狂徒當中,有幾個人還是情報部門的「熟人」。他們中一些人曾在中東其他國家大展拳腳,還有一些人曾遭到美軍關押,由此留下了案底。

「有時候在研討會上,」一名資深情報顧問回憶說,「主持人常會開開玩笑說:『猜一猜,接下來哪位老朋友會在敘利亞亮相?』一輪介紹完畢,他會再拋出一個更出名的人物,然後打趣道:『現在,還有人覺得剛才那個組織可怕嗎?』」

當然,敘利亞的極端武裝新兵當中,有不少人毫無案底。美國方面對他們一無所知,由此也生出了新的疑慮。這些新兵有不少都來自歐洲,最初大概只有幾百人,但很快人數就過了千。他們大多出身穆斯林家庭,擁有歐盟或北美國家的國籍,正因如此,他們可以在世界各地自由來去。每次介紹到這裡,與會人員都不禁憂慮,原來美國需要擔心的不只是敘利亞內戰和中東形勢,還要考慮這股橫越大陸、投奔宗教極端組織的新生力量。也許,還有更多的「極端主義胚子」正在孕育。顧問覺得,這個事實足夠讓最為老練的國家安全顧問夜不能眠了。

「我們並不認為『努斯拉陣線』會立即發動襲擊。但是,我們擔心那些持有歐洲護照的『還鄉老兵』。他們回國之後會有怎樣的作為,誰都不知道。」顧問表示,「提到這一點的時候,戰略情報室裡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從中央情報局到五角大樓,所有的官方報告都提及了這一層憂慮。福特和他的館員們飽經劫難回國後,加入了國務院的敘利亞問題小組。他們也合力撰寫了一份報告,交給副國務卿威廉·伯恩斯(William Burns)進行研究。伯恩斯很想把當時的各種時事總結分析一番,然後得出國際局勢走向的結論。那份報告屬於絕密,至今尚未公開,不過,福特記得其中的要點。據他回憶,報告提及敘利亞已經成為一片無法之地,許多危險分子都準備借此地利大幹一場—「巴沙爾當局對東部地區已無控制之力,邊境地區更是已被他們完全放棄。敘利亞和土耳其邊境的許多關卡已被極端組織佔據。」福特回憶著報告的要點,「這樣一來,極端組織的控制力大大得到增強。這樣的情況,曾經發生在阿富汗和索馬裡,所以我們有必要讓溫和反對派聯合起來,對抗宗教極端組織、對抗巴沙爾。」

福特等人的報告分析認為,「努斯拉陣線」是敘利亞反對派中極端勢力的代表。2012年底,「陣線」的威脅日益彰顯。這夥人不但與「基地」組織關係密切,而且還在不斷擴充勢力,同其他「聖戰」組織沆瀣一氣。此外,越來越多的外籍宗教極端分子正在投奔「陣線」的路途當中。若以「基地」組織作為標準,「努斯拉陣線」的極端程度並不算高。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也足以引起警惕。「努斯拉陣線」一旦佔據村莊,就會立即著手推行「教法」。「陣線」成員很少對穆斯林平民施以暴力,甚至,他們還會組織人手清理垃圾,並在一些貧困街區發放食物與飲用水。如此舉動,為「陣線」贏得了不少尊敬和美譽。

報告中,福特等人還提出了一個疑問:假如「努斯拉陣線」在敘利亞站穩腳跟,那麼,該地區的局勢將會如何演變?敘利亞和以色列相鄰,堪稱中東的「鎖芯」。如果這樣一個國家落入「基地」組織之手,會不會讓其他那些「阿拉伯之春」波及的地方產生多米諾骨牌效應?

暴亂發生之初,白宮的諸位安全顧問一致反對美國方面直接介入敘利亞事務。但到了2012年的夏末,顧問們的觀點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奧巴馬的幾位親信都覺得,向敘利亞的「溫和」反對派提供武裝,已經勢在必行。扶持「溫和派」打擊「極端派」,已經是華盛頓滿手爛牌中為數不多能打的一張了。

內閣中,支持這種建議的人並不少見,74歲的國防部長帕內塔(Leon Panetta)就是其中之一。帕內塔的工作經驗異常豐富,這一點,讓他在有關政策得失的爭論中佔了上風。出任國防部長之前,帕內塔曾在中央情報局擔任局長。比爾·克林頓執掌白宮的時候,他則是陸軍的總參謀長。他曾與伊拉克和「伊斯蘭國」的恐怖分子鬥智鬥勇,也曾在利比亞的反政府勢力起事期間,前去協調局勢並為反對派提供援助。帕內塔出身意大利移民家庭,喜愛社交活動,人緣很好。從頭到腳,他都沒有一絲「鷹派」政客該有的氣質。不過,主政五角大樓和中央情報局期間,帕內塔對打擊恐怖勢力毫不手軟。許多作戰方針,都是經由他的倡導而得到貫徹,比如無人機的使用和有針對性的突襲行動。在他的指揮下,許多藏匿在荒山野嶺的恐怖嫌犯丟了性命。一年之前,帕內塔的功績又添上了一筆—因為他的協調指揮,美國軍隊成功處決了世界頭號恐怖分子奧薩馬·本·拉登。

「阿拉伯之春」過後的混亂中東,為恐怖分子提供了新的避難場地。這樣的形勢,也讓帕內塔非常憂慮。對於敘利亞問題,帕內塔也有自己的看法。他曾經擔心敘利亞內戰會危及地區穩定,宗派鬥爭會擴散到土耳其、黎巴嫩乃至其他臨近地區。不過,帕內塔現在認為,外來「聖戰」武裝介入敘利亞局勢才是最值得有關部門關注和警惕的。

「實話實說,有關情報讓人非常焦心。」帕內塔表示,「敘利亞反對派之中,宗教極端分子越來越多。他們的組織結構日漸嚴密,效率也在穩步提高。萬一他們在敘利亞站穩腳跟,並以此為基地擴張勢力,這將會成為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景象。」

當時,白宮方面始終堅持只向敘利亞反對派提供「非致命性武器」。同時,總統認為,應該利用外交手段迫使巴沙爾辭去職務,讓敘利亞反對派組建臨時政府。不過這些手段最後被證明並未奏效。眼見調停無望,科菲·安南辭去了特使職務。之前,儘管這位聯合國前任秘書長費盡心力,但敘利亞的局勢還是沒有任何改善。聯合國大會上,美方竭力主張對敘利亞進行制裁,無奈俄羅斯堅決不同意。敘利亞內戰還在升級,不過雙方都未能取得壓倒性的優勢。在巴沙爾的政府軍現出疲態之時,真主黨分子成為了他的新援軍。敘利亞政府軍不斷派出軍機,對反對派的據點進行空中打擊。同時,土耳其和海灣國家對於敘利亞反對派的援助也是源源不斷。漸漸地,反對派似乎被宗教極端分子滲透。至於美國方面,國務卿的一句話最能體現當時美國的困境:「我們眼前的選擇一個比一個爛。」

私下裡,希拉裡正準備推行自己的一項政策。她覺得,美國「應在敘利亞扶持與訓練溫和反對派」,這些「『溫和派』值得美國信任」。國務卿在自己的著作《艱難抉擇》(Hard Choice)中披露,2012年7月,她曾邀請中情局局長彼得雷烏斯來家中餐敘。其間,兩個人大發暢想,立志要招募並組建一支敘利亞「溫和反對派武裝」。希拉裡認為:「如果美國必須介入戰爭,那麼,我們首先應該孤立宗教極端分子,然後在敘利亞培育溫和中正的反對派勢力。」

那年夏天,希拉裡和北約各國外長頻繁會面。此外,她也接觸了不少敘利亞反對派領導人。而後,國務卿變得「信心滿滿」,堅信自己的「溫和派政策」能有效改善敘利亞局勢。彼得雷烏斯也協同手下制訂了一整套方案,準備為「溫和派」提供訓練、武裝和組織方面的幫助。根據他們的構想,這支「溫和派」武裝不僅足以推翻阿薩德政權,還能深入宗教極端分子的地盤並取而代之。8月底的一次會議上,希拉裡向奧巴馬提交了自己的行動方案。不料,一些資深顧問卻覺得國務卿的計劃並不可行。帕內塔也對該計劃提出了質疑。

「我們恐怕無力干涉。」帕內塔表示,「敘利亞哪裡還有秉性溫和的反對派?就算有,恐怕也不願投入美軍麾下。溫和的勢力已經瀕臨覆亡,我們的政策根本無法做到有效扶持。」

帕內塔的看法不無道理。按照當時的局勢,任何得到美國支持的反對派團體都有可能突然反叛。美式裝備到了他們手裡,更有可能成為殺戮的工具。之前的實例已經表明,即便是那些貌似友好的反對派團體,也在偷偷地販賣美國提供的裝備。

不過,面對總統,國防部長卻對希拉裡與彼得雷烏斯的計劃表示了贊同:「凡事皆有風險,我覺得不妨一試。」畢竟,任由戰局自由發展,未來同樣不可預測。帕內塔最擔心的,莫過於極端分子會趁亂攫取更大的生存空間。

根據出席會議的官員回憶,當時,奧巴馬聽得非常認真。然而,總統一開口,就在希拉裡的計劃之中挑出了很多毛病。國務卿本人還記得,總統當時表示,歷史上,美國政府曾為無數草莽游擊武裝提供過類似的幫助,但最後卻往往遭遇背叛的結局。總統覺得,美國這一次完全沒有必要重蹈覆轍。

總統確實不願介入敘利亞事務。這一點,當天在場的本傑明·羅德斯可以證明。羅德斯表示,奧巴馬非常擔心,一旦希拉裡遂願,美國又將墮入另一個戰爭泥潭。

「他更想採用戰爭之外的手段。不過,大家對總統的猶豫感到不滿:『下一步怎麼辦?這一次您在敘利亞問題上退縮了,下一次又當如何?』」羅德斯還記得當天的情景,「不過,總統覺得軍事干預的前景未可預期。如果再一次軍事介入,美國很可能在敘利亞越陷越深。」當然,羅德斯還覺得,總統與各位顧問針對敘利亞問題產生的分歧其實沒那麼大,媒體在這方面的渲染有些過頭了。

「容我大膽地猜想一下,某些人很想利用這次辯論來凸顯自己。他們想證明,他們的看法才是最好的選擇。其實,就算遵照他們的指示去施行計劃,最終結果很可能並無二致。」羅德斯表示。而且,他覺得希拉裡等人呈給總統的計劃「感覺很不成熟」。要想打壓宗教極端武裝組織,必先扶持另一批武裝組織—這個道理,顯然沒能說服奧巴馬。「10多年來,我們從伊拉克戰爭中學到了不少教訓。當地宗派衝突的現況,也值得我們反思。總之,這個問題太難解決。」羅德斯表示,「有時候,我們總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大,其實並不是那麼回事兒。」

最終,奧巴馬否決了彼得雷烏斯提出的提議。選舉期間,他曾明言要讓美國從中東的紛亂中抽身。勝選之後,總統必須遵守諾言。當然,奧巴馬也表示,未來,也許情勢會有改變。比如萬一巴沙爾政權越過「紅線」,使用了化學武器,那麼,美方也可以考慮利用武力解決問題。不過,在當下,美國不會向敘利亞反對派提供任何武器。

爭辯並未完結,但美國的政策大局已定。希拉裡深感失望,卻也無可奈何。她只能遵照總統的命令,繼續尋找外交途徑以解決敘利亞問題。其間,她曾經簽署文件,向敘利亞反對派提供更多人道主義支援,比如毯子、食品、電腦、手機等。

「這些幫助都是小恩小惠。」希拉裡如此評價,「在我看來完全於事無補,敘利亞的衝突還會持續升級。」

5個月後,帕內塔辭去了國防部長之職。回首自己兩年半的對敘工作,他如此總結—美國政府在敘利亞耗費了大量精力和資金,最後卻換來了失敗的結局。

「其實經過巴基斯坦和阿富汗的錘煉,我們已經積攢了許多對付『基地』組織及其分支的經驗。」他表示,「但是,我們最終還是沒有邁出武力干涉那一步。」

[1] 萬物非主唯有真主:穆斯林常使用的一句箴言,意即「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一個真主」,在「伊斯蘭國」所謂的黑色「國旗」上就印有這句箴言。

[2] 推特(Twitter):美國社交網站,是全球互聯網上訪問量最大的十個網站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