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黑旗:ISIS的崛起 > 第十八章 你說的那個「伊斯蘭國」在哪裡? >

第十八章 你說的那個「伊斯蘭國」在哪裡?

2011年秋天,約旦的國家元首阿卜杜拉二世給自己的敘利亞朋友巴沙爾·阿薩德打去了一個電話。國王此舉充滿善意,是想給總統提個醒。他的話語雖然沒有擺脫外交辭令的套路,卻明顯傳達出了對敘利亞形勢的擔憂。總之,他試圖給老朋友發出警告—他的房子著火了,而這幢著火的房子恰恰又與自己的房子比鄰。

原本,阿卜杜拉想委婉一些。他打算派出一個私人使團前往大馬士革,與敘利亞總統及其閣僚見面會談。但是,現在國王決定親自出馬,當面向巴沙爾提出警告。在這一地區的國家領導人之中,阿卜杜拉是唯一一位看出敘利亞正陷入一場連年內戰的人。他很清楚,這場內戰不但會導致國家分裂,還將嚴重威脅中東地區的安全。但是,如能在深思熟慮後採取妥善的應對之策,也仍然可能阻止災難的到來。很顯然,目前大馬士革沒有表現出任何深思熟慮的跡象,阿卜杜拉有責任為其提供最佳的建議。

其實,阿卜杜拉和巴沙爾並不熟絡,儘管兩人之間存在許多共同之處。他們的父親都是鐵腕人物,也都很有領袖魅力;上任之前,他們都不是父親的第一選擇;他們都曾在倫敦求學,也都娶了美麗迷人、極度西化的老婆。兩位第一夫人都受過西方高等教育,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業。他們的孩子之間的關係不錯,兩家人互訪的時候,孩子們總是聚在一起大玩「超級馬裡奧」(Super Mario)。當然,兩位領袖也有巨大分歧。面對「阿拉伯之春」,他們的看法可謂天壤之別。

在突尼斯和埃及,大批民眾湧上首都街頭,根本原因是想尋求變革。這樣的局勢,給約旦還有同一地區的大多數國家都提了個醒。對於潛在的動亂,阿卜杜拉也不得不防。他罷免了保守的前任首相,轉而將傾向改革的退役軍人馬魯夫·巴基特(Marouf Bakhit)任命為政府首腦。然後,在國王的要求下,巴基特嚴厲懲治腐敗行為,並著手加強地方自治。而後,阿卜杜拉二世啟動了一系列政治改革措施。他加速了國家和地方選舉進程,又準備將權力過渡給首相和內閣。由於國王主動出招,約旦國內的反對勢力一下子失去了立足基礎。日後,阿卜杜拉甚至表示,對於「阿拉伯之春」,自己頗為樂見。畢竟,這場風波給了國王一個理由,讓他可以大刀闊斧改革國內政策。約旦的政治體系一向偏袒精英,教士與王室因此獲得了很多利益,他們自然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特權。

現在,國王想和總統好好談談。根據在場的各位官員回憶,阿卜杜拉打算勸說巴沙爾穩步跟進,推行類似的改革措施。一方面,這有利於鞏固總統的統治地位,另一方面,改革對於地區穩定也大有裨益。一開始,兩位領袖寒暄了一番,聊了聊各自的家庭近況。然後,阿卜杜拉把話題轉到了敘利亞國內的局勢上面。他現身說法談到了約旦的情況,並準備仔細說一說自己下一步的施政想法。

這時,巴沙爾打斷了國王的話:「我看,您還是先關心一下約旦的局勢,關心一下您自己好了。」「敘利亞人」語氣生硬。此言一出,這場對話也走到了終點。

阿卜杜拉的意見,對方完全不想聽。本來,國王對於巴沙爾總統寄望很高。巴沙爾的父親是個固執的「強人」,他出身貧困,一步一步爬到了國家總統的位置。這個過程,自然需要他精於算計、冷酷無情。不過,巴沙爾和父親完全不同。執政以來,他曾給阿卜杜拉留下過深刻印象。國王記得,總統身旁的幾位顧問才智過人,而且非常世俗化。他們曾是國際銀行高管,或者從事過跨國機構的領導工作。美國人曾經認為,巴沙爾一旦站穩腳跟、徹底降服操控國家安全機構的那些將軍和情報官員之後,就會啟動改革。這樣的想法,阿卜杜拉也曾有過。

「當時,國王陛下朝巴沙爾總統伸出了援手。他覺得自己可以拉他一把。」阿卜杜拉的一位臣子表示,「我們也都認為巴沙爾·阿薩德能夠改變敘利亞,他擁有扭轉局勢的能力。沒想到,抗議就這麼爆發了,而且爆發得如此劇烈。我們都有些不敢相信。」

鄰國有難,自是非同小可。約旦和敘利亞接壤,兩國邊境線長達500公里。國界之間,還分佈著十餘個口岸,專供兩邊的部落民眾通行來往。敘利亞一旦崩潰,約旦勢必受到影響,這一點,阿卜杜拉的顧問們再明白不過。洶湧的難民潮將是一個大問題。說不定,一些犯罪集團會趁機興起。他們可能在邊境城市建立據點,專門走私武器和兜售違禁品。約旦的商品若想遠銷歐洲,必須經過敘利亞境內,才能抵達土耳其南部地區。如果敘利亞境內發生暴亂,這條交通要道勢必橫遭切斷,而約旦生產的商品也將失去重要的海外市場。敘利亞武器庫一旦鬧出亂子,則會釀成最為驚悚的危機。巴沙爾政權擁有的地對空導彈足以威脅民航班機,而且,敘利亞總統也許還囤積了大量的化學武器,其中的沙林毒氣,足以導致成千上萬的人死於非命。萬一恐怖分子獲得這些殺人武器,後果實在難以設想。

那個時候,還是2011年的秋天,大多數情報分析專家聽到國王的擔心,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從耶路撒冷到華盛頓,幾乎所有的情報官員談起敘利亞問題時,基調都異常統一:「巴沙爾政權時日無多」。當時,巴沙爾政權似乎確實已經眾叛親離。許多軍官轉投反對派旗下,士兵更是一個營一個營地選擇反叛。而且,國家的資金儲備正在步步見底,如此一來,巴沙爾政權可能無力採購軍需,向親近的武裝團體提供飛機部件的業務也不得不宣告暫停。巴沙爾的幾位高級將領承認,自己已經禁止某些遜尼派師團接觸武器,以防他們臨陣倒戈。

但是,巴沙爾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嗎?阿卜杜拉可不敢輕易斷言。每一天,國王和安全顧問都要閱覽大量的情報資料。很多時候,大家聚在阿卜杜拉二世的山巔別墅,一直待到夜半三更。有時候,國王乾脆穿著牛仔褲或者運動衫出現在閣僚面前。他會審看報告,鑽研得異常仔細。啜飲咖啡、茶飲的時候,阿卜杜拉也忘不了向屬下咨詢問題。所有的跡象都顯示出,敘利亞的總體局勢正向著有利於反對派的方向發展。但是,在仔細研究了那一位阿拉伯領導人看似瘋狂的各種舉動之後,阿卜杜拉漸漸看出了這個精心策劃的計謀中的端倪。

「敘利亞的僵局還會持續很長時間,這一點會超出人們的估計。」阿卜杜拉向手下的大臣們表示。

約旦方面覺得,敘利亞反對派和親政府派各佔三分之一的人口,此外,還有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口正處於恐懼之中。中間階層大多來自少數族群,或是隸屬少數教派。商人和技術人員,也是其中的中堅分子。這些人的政治立場並不堅定,他們只打算觀望下去,看看總統和「叛方」最終誰會得勝。假如巴沙爾能夠充分利用中間階層的恐懼心理—例如他能夠成功地在反對派身上貼上恐怖分子或宗教極端分子的標籤,把他們的行為定性為種族清洗和宗派清洗,他就可以把大批騎牆派人士轉變為自己的盟友。屆時,全國支持現政權的人數將超過總人口的半數以上。這樣一來,巴沙爾就能牢牢控制住大馬士革和阿勒頗這兩個全國最大的城市和商業中心,同時也是敘利亞在地中海沿岸上至關重要的海港,那麼他也就控制住了整個國家的命脈,即便捨棄沙漠中的幾個無關緊要的小城鎮,讓反對派暫時盤踞在那裡,也已經無妨大局。

巴沙爾的銀行存款正在流失,這是事實。但是,他的「存貨」倒不像外人看起來的那麼可憐。何況,巴沙爾還有海外強援可供求援。伊朗和敘利亞向來就是盟友,因此一定會傾囊相助。伊朗支持的真主黨(Hezbollah)游擊隊在黎巴嫩與以色列邊境活動,為了保證軍需物資一路暢通送抵那裡,伊朗方面也不會對巴沙爾政權的危機坐視不管。此外,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一定樂於提供武器裝備,畢竟,敘利亞政府和俄羅斯之間的軍購貿易由來已久。俄軍在中東唯一的海軍基地,正好也位於敘利亞境內。

那個秋天,阿卜杜拉一直冷眼旁觀,關注著這場危機。顯然,巴沙爾一定不會輕易放權。敘利亞總統並不像一般人認為的那麼脆弱。他還有足夠的武力、金錢和部隊,足以支持很長一段時間。為了避免戰爭,國際各方都提出了不少解決方案。有人向敘利亞總統表示,可以為他和他的家人提供舒適的避難場所,保護他們的安全。也許,這就是將敘利亞拉出戰爭泥潭的辦法。不過,巴沙爾對此沒有一點興趣。

「那個國家,」約旦國王告訴顧問,「很快就會一片腥風血雨。」

那個秋天,還有一件事情同樣令人憂懼。敘利亞反對派的構成,也在潛移默化地變化。如此變化,國際社會似乎毫無覺察,唯有一些關注敘利亞局勢的情報官員能夠看出端倪。眾所周知,敘利亞爆發示威之後不久,政府便宣佈了一次大赦。不過,好些示威者並未立即重獲自由,普通監獄裡的囚犯卻被放歸社會之上。漸漸地,敘利亞人發現形勢不對了。巴沙爾的大赦令也許是出自好心,不過結果卻讓人生疑。那個春夏之交獲釋出獄的囚犯之中,有好些都是來自各大恐怖組織的宗教極端分子。其中,有些宗教極端分子曾企圖借由敘利亞潛入伊拉克境內參與當地的暴亂,並因此落入法網。另一些人則上了中情局的黑名單,被懷疑與「基地」組織難脫干係。由於敘利亞情報當局的「非常規引渡」[1]政策,他們被抓到敘利亞蹲了監獄。當然,獲釋的宗教極端分子人數很少,並不足以威脅社會穩定,但是,他們的存在正好印證了總統對於反對派涉嫌散播宗教極端思想的譴責。如今,確有一些宗教極端分子加入了反對派的陣營。這樣的策略,似乎是在模仿利比亞前領袖卡扎菲(Muammar Qaddafi)的故技。當年,這位「利比亞人」眼見大敵當前,便敞開獄門,把其中的囚徒釋放一空。他這麼做,顯然是要給自己的敵人添亂。

相關的報告,約旦與美國的情報人員都認真研讀過,對於其中反映的情況,他們半信半疑。敘利亞總統釋放的囚徒之中,頗有幾個熟悉的身影,其中,有不少都是扎卡維的手下。他們曾為「約旦人」運送物資和人員,穿梭在幾國領土之間。現在,他們重獲自由,也許馬上就會故態復萌,甚至重操舊業。

當然,那個時候中東的危機實在太多。也許,幾個恐怖分子重歸社會,只是一個小問題而已。

「那裡面也沒有幾個真正的『基地』組織級的恐怖分子。」2011年末,一位中東情報官員如是說。當時,重獲自由的宗教極端人士,已經聚在敘利亞國內蠢蠢欲動。不過,官員並不擔心。「我們清楚他們的身份、他們的住址。要怎麼把他們抓回監獄,我們更是清楚得很。」

同一時間,有幾個「局外人士」正懷著一點疲倦、幾分絕望,關注著敘利亞局勢的發展。他們就好像飢餓的禿鷲,對著一頭公牛虎視眈眈。這些人所屬組織曾經的名號,叫作「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al-Qaeda in Iraq)。他們過去是扎卡維身邊的股肱之臣,如今卻只能躲到摩蘇爾等地的偏僻郊區,縮在陰暗的角落中苟且偷生。他們之間少有聯繫,因為害怕聯繫會招來打擊。他們的組織也改了新名—「伊拉克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 of Iraq),以此造成一種假象—這是一個真正的「國家」。它不僅擁有一個政府和各個職能部門,還擁有自己的國旗。不過,連他們的家人也都清楚,這個「國家」其實只是過家家。「你們說那個『伊拉克伊斯蘭國』在哪裡?我們現在都在沙漠裡面苟活著呢!」這段抱怨載於伊拉克的法庭記錄當中,出自某位「伊斯蘭國」領袖的妻子之口。不過,組織的領袖仍然堅信:「伊斯蘭國」不但真實存在,而且還會發展壯大—當然,這需要上天庇佑。

「伊斯蘭國」新的領袖剛剛得到提拔。本來,他只是集團中的三號人物。前兩把交椅上的大哥都在美伊聯軍的突襲行動中丟了性命,晉陞的機會才落到了他的頭上。他的前任都算得上是鬥士,可是這位新領袖卻更像一個學者。他曾是教授,甚至還擁有博士學位。他今年32歲,性格沉鬱。他特別在意細節,演講中一點小小的差錯、服飾上細微的不妥,他都會耿耿於懷。他原名易卜拉欣·阿瓦德·巴德裡(Ibrahim Awad al-Badri),來自伊拉克薩邁拉,出身保守的教士家庭。投身「聖戰」之後,他自行更名為「阿布·巴克爾·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

他相貌平凡、身材中等,頭髮有些稀疏,年輕時的鬍鬚密度也屬一般水平。當然,隨著人過中年,他的這把鬍鬚會變得有如灌木叢一樣密密匝匝。巴格達迪堅信命運會青睞自己,篤定得就像個預言家—世界的命運如此,他個人的命運也是如此。2011年春天,「阿拉伯之春」如火如荼。那時候,巴格達迪彷彿看見了一隻神靈之手,正在操控世事的變幻。這隻手握住歷史這棵大樹的樹枝使勁晃動,直到成熟鮮美的果實掉在他巴格達迪的腳下。沒錯,命運終將選擇他。但是,他也打算加快行動步伐,讓夢想早點兒成真。2月,巴格達迪通過「伊斯蘭國」的輿論武器,向開羅的廣大示威者們提出了建議。他覺得,既然他們已經驅逐了「叛教」的穆巴拉克,下一步,他們應該有繼續「革命」的義務—要向著西奈半島推進、向著更遠的地方前進。

「各位的眼前,聖戰的大門已經打開。聖戰的前景是如此光明!」如此的宣言同樣出自巴格達迪的手筆。當年2月,他在宗教極端分子聚集的網絡上大發感慨:「思想成熟、身體健康的君子都沒有退縮的理由。你們決不能和那些畏懼聖戰的人畏縮在一起。」在同一張帖子裡,巴格達迪還提出一個主意:打開埃及的監獄,釋放其中的囚犯。在埃及,監獄幾乎成了資深宗教極端分子的家園。實際上,「伊斯蘭國」的所有高層人員,幾乎都在中東各地的監獄裡蹉跎過不短的時間。巴格達迪本人也不例外。「釋放囚犯,是各位的首要義務。」巴格達迪呼籲道,「不把監獄變得空空蕩蕩,你們就不要罷休。」

他發出了呼籲,可是,一時間卻無人響應。無論在埃及的開羅還是在利比亞的班加西,守在政府門前遊行抗議的人們似乎沒有任何表示。對此,世界各地的宗教極端分子都有些失望。可能,人們並不想在趕走一位世俗派強人之後,又迎來一群宗教狂人上台掌權。開羅的「勝利廣場」(Tahrir Square)上面,呼喚改善生活質量的口號不絕於耳—「要麵包!要自由!要社會公平!」吶喊國家榮譽的呼聲,也能得到人們的響應—「抬起頭來,以做埃及人為自豪!」當年5月,本·拉登殞命的時候,也沒人高喊「聖戰」,更沒有人打出標語支持「基地」組織,又或者掛出恐怖分子的畫像表示紀念。民意調查顯示,2004年以來,穆斯林世界對於本·拉登的評價越來越低。那個時候,正是扎卡維製造割頭視頻和自殺式襲擊的高峰期。支持對平民發起恐怖襲擊—「伊拉克伊斯蘭國」的這張王牌,也在漸漸失去效力。

扎卡維的繼承者們藏了起來。但是,他們隨時可能再度發難。說不定,一名「人彈」會在不經意間竄入巴格達,製造殺戮、帶來恐懼。巴格達迪掌權以來,「伊拉克伊斯蘭國」已經主動認領過多次襲擊事件:他們襲擊過銀行客戶,也襲擊過宗教場所的服務人員,徵兵站外排隊等候的男青年,也成為過他們的行動目標。不過,美軍已經遠離伊拉克,而新組的伊拉克政府的精力又集中在議會的內部鬥爭上面,在這樣的局面下,恐怖分子縱然屢屢發難,卻又好像在無的放矢。

製造汽車炸彈的「手藝」,巴格達迪的手下並未荒廢。而且,他們擁有足夠多的「愣頭青」,足以發起一輪又一輪的「人彈」攻勢。不過,扎卡維留下的團伙早已外強中乾,就如巴格達迪等人口中吹噓的泛阿拉伯「伊斯蘭國」一樣虛弱無力。當時,「伊斯蘭國」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巴格達迪等人既無庇護所,也不能自由行動,要想聯絡通訊、組織人馬、獲取武器,完全就是癡人說夢。而且,他們吹噓的那種意識形態,似乎不再能夠引起迴響。扎卡維死去5年了,對於他的後繼者來說,「伊拉克伊斯蘭國」夢想的逝去,似乎比自身的覆滅還要可怕。

「夢想」,正在一步步遠去。扎卡維死後,組織就走上了下坡路。當然,最開始的時候,大家並未意識到困境正在逼近。

扎卡維的斃命,讓他領導的恐怖團伙失去了一位充滿魅力的領袖。團伙主要的戰略專家也由此一去不返。不過,「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仍然保持了製造恐襲的高頻率。繼承者製造暴亂的能力,似乎還要超過「約旦人」一籌。扎卡維死後的一年之內,美國軍隊在伊拉克的死亡率也達到了歷史頂峰。當年,共有904名美軍丟了性命。2006年7月,伊拉克平民死於襲擊的數字也創下了紀錄。當月,共有3266名伊拉克平民不幸喪生。那個時候,扎卡維已經被美軍炸死一個多月了。

但是,戰場的氛圍正在變化。遜尼派部落早已厭倦了暴力和恐懼,於是,他們團結一致,自稱「伊拉克之子」(Sons of Iraq)並結成武裝組織。「伊拉克之子」驅逐了村落中的宗教極端分子。2007年,美國總統布什決定向伊拉克增兵。幾千名新到的美軍被投放到伊拉克全境。當然,「熔爐行動」[2]的大獲成功,才是恐怖分子偃旗息鼓的主要原因。「熔爐行動」由情報人員和特種部隊配合參與,他們對於宗教極端分子的獵殺準確率創下了新高。曾經,所謂的「遜尼三角區」是扎卡維等人的庇護所和活動基地。現在,恐怖分子在那裡已經越來越不受歡迎。有時候,扎卡維的繼承人甚至會在那裡落入危險境地。無論白天黑夜,皆是如此。

麥克裡斯特爾在美國的特種部隊基地巴拉德(Balad)制訂的作戰計劃,幾乎天天都在獲得實際的成效。有時候,一天之內的收穫便有許多件。整個2008年,各部門工作都進展順利。當年,麥克裡斯特爾榮升四星上將,並被提拔為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參謀部主任。他的接班人威廉·麥克雷文(William McRaven)繼續著他的政策,直到2010年,美軍在伊拉克的戰鬥任務完全結束。

每一天的搜索工作,都從使用電子監視儀器開始。這種儀器功能強大,幾乎能夠偵測伊拉克境內所有的電話、電郵和短信記錄。巴拉德基地內設有一個記錄宗教極端分子資料的數據庫。隨著資料的完善,數據庫的規模也在不斷擴大。其中的任何人一旦撥打電話,技術團隊便立即開始追蹤工作。他們可以定位疑犯的位置,也能跟蹤他的行動。美軍的戰機和無人機,可以起到天線塔台的作用。同時,只要搜到可疑信息,飛機可以立即跟進追蹤。有了這些空中監視器,即便疑犯登上汽車或卡車等交通工具,美國情報人員也不會失去對他們的監控。

「海豹」突擊隊和「三角洲」特種部隊的表現也同樣出色。他們常常在半夜出擊,突襲宗教極端分子的庇護所。行動之前一天,疑犯的藏身地點已經通過監控遭到查獲。戰爭進入第四個年頭,特戰隊員們的經驗也是越來越豐富。因此,即便小隊只有六七名隊員,也可能在一個晚上大有收穫。約瑟夫(Joseph)就是這樣一位特種部隊成員。如今,他已經退役,卻仍能記起當時的各種情形。扎卡維死去之後的那個月,是約瑟夫和同伴們最為忙碌的時候。當時,五角大樓幾乎拼盡全力,想要徹底摧毀「約旦人」留下的恐怖網絡。

「2007年,我們的行動正式開始。」約瑟夫表示,媒體答應將他的姓名隱去,他才願意在採訪中發聲,「我們要竭盡全力,打擊『基地』組織。我們的任務很明確:殺死或生擒,而不是生擒或殺死。我們給予了他們沉重的打擊,每個晚上都有『基地』組織分子被我們殺死。」

一日之計,往往要從日落開始,此時,負責監視的同事已經下班。「我們的早餐就是人家的晚餐。」約瑟夫表示,「而後,大家會得到簡要的指令。出擊的時候,我們會帶上消聲器和夜視儀。那個時候,每天晚上幾乎都有槍戰發生。抓捕完成後,我們會先行審訊,建立自己的情報資料庫。而後,根據已知情報,小隊就可以著眼下一步的行動。這就是我們每天的工作內容。」

這種戰術在多個方面取得了成效。由於美軍夜間行動的高速、高效,對手根本沒有反應餘地,更不能發起任何反攻。而且,每次突襲,美軍都能獲取海量的新鮮情報。恐怖分子招募新人、誘騙「人彈」的手法,自然也在情報之中。約瑟夫還記得,自己審訊過不少誤入恐怖組織的年輕人。他們有的被人洗腦,所以才加入恐怖組織;有的則看起來呆滯又遲鈍。「笨得連數都不會數。」約瑟夫這麼形容。

而且,特戰隊員還找到訣竅,可以輕易擊穿恐怖分子的心理防線。當時,暴亂組織已經不是伊拉克最為致命、最為神出鬼沒的軍事力量了。於是,輪到恐怖分子人心惶惶了。約瑟夫和同伴們很快知悉了一個事實:「伊拉克伊斯蘭國」的諸位鬥士的能耐僅限於濫殺無辜,在戰場上則不大管用。

「他們擅長恐嚇手無寸鐵的人,僅此而已。」約瑟夫表示,「他們覺得自己英勇善戰。但是,每到夜半我去敲他們的門的時候,他們都嚇得屁滾尿流。」

「黑暗之中,他們也會抵抗一陣子。不過,戰鬥往往耗時很短,總體而言也很平靜。若論時間,頂多也就3分鐘而已。有些人一覺醒來,發現床頭圍著鬍子拉碴、肌肉發達的黑衣西方人,看見對方手上仿若未來武器的槍支和腳下凶神惡煞的軍犬,馬上就做出了明智選擇,舉手投降。後來,在伊拉克的一些村落裡,開始流傳『帶著獅子的忍者』的故事。據說,這些『忍者』會趁著黑夜降臨村裡,又在黎明之前悄然而去。」審訊當中,約瑟夫總是忍不住想和審訊對像說,傳說中的「忍者」,其實就在他們眼前。

「你以前和美國人打過交道嗎?」約瑟夫常常這樣發問。

「打過。」這是那些俘虜的標準答案。

「你打過交道的那些美國人,有沒有我這麼牛?」

「沒有,他們沒你厲害。」

「那就對了。」約瑟夫如是說,「我就是你的剋星,我就是魔鬼。」

戰局,非常明顯。看一看有多少叛亂分子遭到消滅和逮捕,就能猜出結局。而且,對方的損失,不是勝利的唯一標識。從2007年到2008年,駐伊美軍的死亡率從904人跌至314人。到了2009年,又下降了幾乎一半。同時,伊拉克平民的死亡率也從2007年的近3900人,降到了2008年的1700人。直到2010年,這個數字還在持續大幅度降低。

多重打擊之下,扎卡維留下的組織已經岌岌可危。嚴密的監視網絡、美軍兵員的增加、遜尼派的覺醒,還有高效的突擊團隊,如此種種,都給了扎卡維的組織以沉重打擊。美國中央情報局局長邁克爾·海登(Michael Hayden)公開宣稱:到2008年,這個組織在戰略層面上將被打敗。他們曾經肆虐伊拉克長達4年時間,現在雖然並沒有把他們徹底消滅,但是美國人終於找到了一種切實有效的方法,可以最大限度地抑制住他們的瘋狂行為。

「熔爐行動」開始之前,一名軍官曾經表示:「我們不是要像恐怖分子一樣行事。我們要變成恐怖分子最為恐懼的東西—『黑夜的影子』。」

每個人都很清楚,高壓反恐,絕非長久之計。侵入、佔領、重建和穩定,伊拉克戰爭的直接開銷已經超過1萬億美元。如果加上各種非直接的支出,美國的納稅人還得再掏腰包,付出另外1萬億美元才夠付清費用。一方面,大多數美國人都不再支持政府出兵伊拉克,另一方面,伊拉克人也希望美軍早點離開。2007年年底,美軍開始從伊拉克逐步撤離。2011年8月,最後一批美軍穿過伊拉克與科威特接壤的邊境,徹底撤出了伊拉克,這場戰爭由此結束。戰爭中,共有4500名美軍士兵付出生命,另有3200多人在戰爭中負傷。至於伊拉克人民的犧牲,則可能達到美軍傷亡數字的20倍—這還是最為保守的估計。

美國人離開之後,伊拉克政府必須自行負責國家安全。對於任何國家而言,維護國家安全都是一項艱難任務。當時的伊拉克宗派騷亂四起,種族仇殺也正猖獗,要想自行負責國家安全,談何容易。儘管多方都付出了很大努力,伊拉克的社會環境仍然難言穩定。遜尼派民眾對於總理努裡·馬利基(Nouri al-Maliki)很不信任。2007年,不信任的情緒升級成為公開騷亂。隨後,數名遜尼派政治家遭到逮捕,而一些出身遜尼派家庭的軍隊將領和安全人員也先後遭到罷黜。第二年,政府更是一步一步將曾經驅逐恐怖勢力的「伊拉克之子」悉數解散。對此,政府表示,絕不容許伊拉克境內有任何擁兵自重的行徑。但是,什葉派背景的武裝組織,卻沒有遭受半點兒損失。顯然,他們得到了政府的縱容,甚至支持。不少遜尼派民眾,都持有這樣的觀點。

反恐方面,美軍也向伊拉克政府提供了許多幫助。2008年和2010年,美軍兩次出擊,端掉了「伊拉克伊斯蘭國」的陣地,而恐怖團伙的領導層也先後兩次遭到徹底清洗。第一次突襲的地點位於敘利亞境內,距離伊拉克不過幾公里。得到布什總統的批准之後,特種部隊展開秘密行動。他們駕著直升機,徹底摧毀了宗教極端武裝組織的基地。事後,美方官員確認:死去的一名極端分子名叫阿布·哈迪亞,來自敘利亞,原是一名牙醫。此人曾經擔任扎卡維的軍需總管。恐怖組織獲取金錢、招募成員,皆要通過哈迪亞的運籌和操作。18個月之後,美、伊聯軍再度出擊,襲擊了提克里特附近沙漠中的一處據點。當時,「伊拉克伊斯蘭國」的各位頭目正在此地開會。事後,聯軍從建築廢墟中搜出了兩具屍體。伊拉克政府方面將其留影存照,而後無不興奮地公之於眾。由此,「伊拉克伊斯蘭國」的兩位最高領袖阿布·奧馬爾·巴格達迪(Abu Omar al-Baghdadi)和阿布·阿尤布·邁斯裡(Abu Ayyub alMasri)都已殞命。扎卡維死後,恐怖組織再次陷入無首的境地。

那次襲擊過後,叛亂分子也承認「兩位勇士已然死亡,正式加入殉道者的行列」。同一篇聲明之中,他們也發出報復宣言,誓言要帶來「漫長而黑暗的血腥日子」。不過,「伊斯蘭國」到底有沒有能力報復伊拉克政府,實在讓人心存疑慮。哪怕這個政府內部已四分五裂,能力也十分低下。

「聖戰」分子的新領袖阿布·巴克爾·巴格達迪是個野心勃勃的人。2011年是巴格達迪上任之後的第二個年頭,當時,他的組織口袋空空,而他的豪言自然也是空談。「伊拉克伊斯蘭國」一無資源、二無人手、三無地盤。要命的是,巴格達迪甚至沒有一個宏大的「目標」,完全不足以激勵手下,更無法喚得廣大信眾前來投奔。

不過,敘利亞的亂局很快讓巴格達迪有了大展拳腳的機會。

[1] 非常規引渡(extraordinary rendition): 某國將在本土逮捕並懷疑與恐怖活動相關的人員轉移到另外一國並在該國以非正常法律手段對其進行審訊的行為。

[2] 熔爐行動(fusion cell):美國軍方與情報部門針對伊拉克境內恐怖組織而展開的專項聯合軍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