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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大限將至

伊拉克的西部邊境線上,分佈著許多小型城鎮。2006年的最初幾個月,這些城鎮都被看作扎卡維的領地。其實,此地之主另有其人。此君供職於伊拉克的海關部門,那些穿梭約、伊邊境荒野的貨車,全都在他的窺視之下。在他看來,車流就是自己的生財工具。

他叫扎伊德·卡爾布利(Zaid al-Karbouly)。表面上,他是伊拉克的一名公務員,其實,「基地」組織駐伊拉克分支也在給他發放賞錢。而且,後者提供的好處不止豐厚的酬金,卡爾布利還可以拿到不少其他利益。隨著時間推移,他在恐怖組織中擔任的職位,甚至高過了他在政府中擔任的官位。他常常為恐怖分子提供運輸情報,為他們的搶掠活動選擇合適時機、大開方便之門。有時候,卡爾布利本人也會參與其中,搶劫財物。

卡爾布利是扎卡維團伙中的重要成員,又是出了名的貪婪腐化,他自然成了邊境上各位約旦情報人員特別留意的一號人物。安曼酒店連環爆炸案過後,情報局的主要精力都花在了搜捕扎卡維上面。搜捕的間歇,特工們也打算和卡爾布利好好「玩一玩」。畢竟,此人出身邊境地區,還是扎卡維的「海關總管」,也許在他身上,情報人員們能獲得意想不到的突破。

又是一年春來到。轉眼間,距離安曼酒店連環爆炸案已過去5個多月了。整個約旦都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擔憂,不知扎卡維下一次何時出擊,又會襲擊何地。約旦各大公共場所的安檢都嚴格了許多,穿越國境也變得更加困難。一夜之間,各大酒店和政府部門的周圍都裝上了柵欄。在這些要地的門臉處還有金屬探測儀時刻待命。大批伊拉克難民仍在湧入約旦。為了尋求更好的醫療和購買在伊拉克難得一見的西方商品,一般的伊拉克人也對鄰國趨之若鶩。卡爾布利正是後者中的一員,他經常到訪約旦,把非法所得的錢大把大把地揮灑在約旦的購物中心和專賣店裡。因此,約旦情報局的特工們採取了一種十分省力的抓捕方式—守株待兔,等他下一次到約旦購物時伺機將他抓獲。很快,卡爾布利就被抓到了約旦情報局的總部大樓內,關進了那間赫赫有名的羈押室,面對著兩個頂尖審訊高手極不耐煩的目光。這兩位頂尖審訊高手正是阿布·哈伊薩姆上校和他的上司、綽號「紅魔」的阿里·布爾扎克。

幾番交鋒過去,卡爾布利終於決定開口。他同意發表自白,甚至還允許情報局錄像存證。而後,他承認了以下罪行:他在搶劫過程中射殺了一名約旦籍司機、綁架了兩個摩洛哥人(後來,兩人的親屬繳清了贖金,兩人重獲自由)。情報局官員希望卡爾布利能夠談一談扎卡維團伙的組織體系,那才是他們感興趣的話題。沒想到,對方又是一口答應。他的爽快令人吃驚。看起來,卡爾布利有些如鯁在喉,他必須一吐為快,才能卸下心中的負擔。一名一直在追蹤卡爾布利的前情報官回憶說:「他看起來如釋重負。其實我們一抓到他,他就想把一切都和盤托出了。」

情報局向卡爾布利保證,他們會保護他的安全。接著,「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侃侃而談、口若懸河。」官員回憶。很快,審訊人員的筆記本上已經寫滿了各種關於扎卡維團伙組織結構的寶貴信息。這些信息,全數來自眼前這個局內人。官員回憶,卡爾布利在扎卡維團伙中的一大任務在於監督。他要守在扎卡維的炸彈工廠,監看材料的組裝過程。因此,他對伊拉克各地的恐怖分子巢穴都非常熟悉。

「他不懂製造炸彈,但他清楚如何正確安排材料,使之發揮作用。」情報局官員表示,「這個工作,類似於項目經理。」

算來,阿布·哈伊薩姆已經和十幾個扎卡維團伙人員打過交道。他清楚他們的個性,也知道卡爾布利到底屬於哪種貨色。此人出生在伊拉克邊境城市卡伊姆(al-Qa'im),家中信仰遜尼派。他40出頭,這個年紀,比起大多數的外國宗教極端分子都要大得多。他贊同扎卡維的宗教極端思想,也對美國佔領軍懷有很深的仇恨。但是,他不僅是宗教極端分子,更是一名官僚。他很是貪生怕死,也知道從善如流、明哲保身,而且,他那粗獷的外表之下的良心並未完全泯滅。平日裡,他腐敗透頂,對於各種犯罪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卡爾布利覺得扎卡維那種極度癲狂的暴力傾向,與自己的性情很不一樣。安曼酒店連環爆炸案,給他留下的感觸最深。當然,拷問他良心的事件遠遠不止這麼一起,有些事情,他甚至曾親身參與、親眼見證。

卡爾布利的「糾結」,令哈伊薩姆有些奇怪。他覺得,濫殺無辜對於扎卡維一夥就是家常便飯,既然如此,卡爾布利為什麼如此牴觸?其實,卡爾布利的態度一直很明確,他覺得殺害無辜是大錯特錯的,並非伊斯蘭教信徒應有的行為。

情報局持續施壓,卡爾布利不得不繼續招供。一起謀殺案件由此露出形跡。死者來自約旦,是一名卡車司機,兇手則是卡爾布利本人。

卡車一進入伊拉克境內,就被卡爾布利等人攔截下來。卡車的後廂滿滿當當全是貨品。根據卡爾布利等人收到的消息,這些東西將會被送往南方的某處美軍基地。接下這種買賣的司機,通常只有死路一條。扎卡維等人希望通過殺戮,阻嚇其他從事類似活計的司機。當時,扎卡維已經下了命令,這個司機非死不可。

卡爾布利還記得那個司機的名字—哈立德(Khalid)。他手戴鐐銬、眼蒙黑紗,他的哭號,卡爾布利同樣難以忘懷。

「他問:『你打算幹什麼?』我說:『我打算幹掉你。』」自白書中,卡爾布利如是交代。「他開始苦苦哀求:『求求你,別殺我。』而我則回答:『沒門兒,你死定了。』他還是沒完沒了地哀求我,我只好掏出手槍,對他說道:『你趕快祈禱吧。』」卡爾布利回憶,「於是,他一邊哀求一邊完成了祈禱。」

卡爾布利持槍對準司機的頭顱,接連射出兩顆子彈,隨後,他揚長而去,對方的護照和鈔票被他拋在了原地。但是,思慮片刻過後,卡爾布利折返回去,拿走了司機的手機。

那個手機居然響了。過了一陣,卡爾布利條件反射一般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了死者弟弟的聲音。海關官員支支吾吾,隨口胡謅了一個故事。他告訴對方,哥哥一切安好,而後便匆匆掛了手機。

又過了一會兒,那個手機還被卡爾布利默默握在手心裡。他忍不住打開了手機裡的相冊,查看起主人留下的存照來。突然,他停手了,因為他在一張留影上發現了4個女孩。顯然,她們是男主人的4位千金。

「當時,我竟然哭了。」卡爾布利表示。

打那以後,每一條生命在眼前逝去,卡爾布利都覺得傷口被人戳得生疼。暴亂進入第二年,扎卡維對什葉派宣了戰。一開始,卡爾布利同樣很是興奮。不過,當他聽聞巴士拉和巴格達什葉派聚居區裡發生了種族清洗後,他又開始憤怒起來。這一次,他簡直怒不可遏。一次,他目睹了一個什葉派群眾被扎卡維的手下當眾斬首。那人遭此劫難,僅僅是由於他的宗派出身。

屍體堆積成山,卡爾布利也看清了扎卡維的面目,同時,他也看清了伊拉克的現狀。

「以前,伊拉克人都分不清何為什葉、何為遜尼,扎卡維來了之後,事情變了。」卡爾布利聲稱,「他來了之後,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如此。」

在扎卡維團伙當中,卡爾布利自認屬於「外圍人員」,頂多到「軍士」層級,遠遠算不上「將軍」。但是,約旦情報局的幹員們覺得,抓到一個扎卡維團伙的中層人員已經堪稱重大突破,更別提卡爾布利是如此健談。很快,卡爾布利提供的詳細資料已堆起了高高的一摞。他談到了扎卡維在邊陲小鎮的活動計劃,也提及了穿梭其中的補給線。他還認識不少同黨,其中還有一些扎卡維身邊的股肱重臣。雖然卡爾布利並不清楚扎卡維藏身何處,但是有了他的幫助,約旦情報局從完全不得要領,變得越來越接近目標了。

2006年,入春以後,美國偵察機一直在對一個伊拉克小村進行重點監視。此地叫作優素菲亞(Yusufiah),位於巴格達南部。村裡除了低矮的平房群落,只有連片的農田。從幼發拉底河引出的灌溉水渠,從村中穿過。由於鄰近首都,許多恐怖分子都把這個村子當作敵前基地,由此,美軍也把這裡看作恐怖分子聚集的重鎮。4月初,一名線人向美軍報告,最近「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準備在優素菲亞舉行一次高層會議。4月8日,一架無人偵察機向麥克裡斯特爾將軍的「6 - 26小組」證實了這個消息。當時,無人機發現一大隊汽車開進了優素菲亞。兩個小時不到,「三角洲」部隊的精英突擊小隊已在趕往小村的路上了。

1點56分,武裝直升機抵達優素菲亞上空。正當特戰隊員準備衝進預想中對手的藏身地點時,屋內突然傳出了一陣槍響。其中,一名抵抗者的身上套著一大串自殺式子彈帶,一邊作勢要引爆炸彈,一邊衝向美國大兵們。身後,還有一個人後繼而行。不過,兩人還沒來得及拉響炸彈,就已經被雙雙擊斃。第三名「人彈」倒是成功了,只不過,他僅僅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內臟塗滿了整整一面牆,卻沒有傷到其他人分毫。槍聲停了,美軍開始清理戰場。對方一共有5人死亡,1人受傷。此外,小隊還搜出了大批的衝鋒鎗、彈藥和手榴彈。小屋的一個房間內,還藏著不少錄影帶。

這邊,清點還在繼續,那邊,無人機又發現另一批車隊正朝另一座農舍奔去。於是,武裝直升機再次升空,「三角洲」部隊很快來到目標地點外集結待命。美軍原已準備迎接一次驚天爆炸,沒想到,屋內的人未經抵抗,就全部放下了武器。12名伊拉克男性被戴上手銬、押上武裝直升機,踏上了回歸巴格達的旅程。

回到麥克裡斯特爾的行動中心,各位分析人員細數起了這一天的種種收穫。結果,大家很是喪氣。「6 - 26小組」的反恐專家發現農莊裡的12個人之中,沒有一個可以確定身份。但是,情報顯示這次會議確實非同小可。囚徒當中,幾位年紀較長的人,明顯得到其餘人不一般的禮敬。而且,被捕的時候,12人當中只有1人正拿著手機,其他人都在強裝鎮定,顯然,他們是在努力撇清自己與組織的關係。這一點,也很令人生疑。

很快,囚徒們被押送到了麥克裡斯特爾的巴拉德空軍基地。將軍一聲令下,幾名審訊專家立即開始工作。他們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要衝破對方的心理防線。美國人堅信,扎卡維團伙的幾位重要人物就在這12名俘虜當中。為此,審訊專家鎖定了幾個重點嫌疑對象,並對他們進行了「特別照顧」,其中一個傢伙最引人注意。麥克裡斯特爾叫他穆巴希爾(Mubassir)。此人30多歲,身材矮壯,彷彿是個摔跤手。他的英語異常流利,而且非常善於開玩笑逗樂。他操著英語,和審訊人員談笑風生。第一次接受詢問的時候,穆巴希爾那口典雅的英國腔讓美國人暗暗吃驚。而後,審訊持續了幾個小時,他卻也一直保持從容淡定,毫無抱怨的神色。

「你們這一齣戲到底要花多少時間?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看望家人?」這是穆巴希爾的原話,完完整整記錄在了麥克裡斯特爾的筆記當中。穆巴希爾表示,自己只是個電視顧問,對於恐怖主義一無所知,同行當中的其他人求教於己,於是他才抽出一天時間提供技術指導。和其他人一樣,他最終也沒吐出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一些人忙於審訊犯人,另一支小隊則在加緊查閱搜集得來的其他資料。終於,他們好像淘到了寶。在一卷錄像帶中,調查人員發現了大量未經剪輯的影像。主人公身著黑衣,形似忍者,腳下踏著白色板鞋。他舉著機槍,肆意掃射。這個發現無疑證實了一個重要事實—無論住在這裡的那12個人到底是何身份,他們都必然在扎卡維團伙中擁有相當高的地位,否則,他們絕不可能接觸到扎卡維自我宣傳的原始影像資料。

麥克裡斯特爾的人顯然已經離扎卡維越來越近了,只是他們仍不清楚扎卡維基地的具體位置。為此,調查人員花了大量時間研究那盤以扎卡維為主角的錄像帶,企圖從中找到一星半點的痕跡與線索。錄像帶的內容甚是滑稽,主題是關於機關鎗的使用與裝配的。扎卡維親自上陣做出示範。他將槍裡的子彈打了個精光,才把機槍交給旁邊的助手。助手先是伸出雙手抓緊槍管,而後卻又觸電一般地將其丟開,顯然,他不知道槍管必然會很燙手。這些形似家庭滑稽錄像的視頻資料,後來都被美軍公之於世了。扎卡維向來自誇英勇善戰,麥克裡斯特爾希望借此打破他自我吹噓的謊言。將軍甚至向白宮建議,請他們把抓獲扎卡維的賞金由2500萬美元下調到500萬美元。將軍覺得,如此一來,對於自大的扎卡維定然打擊不輕。

突襲行動仍在繼續。接下來的幾周,美軍在優素菲亞附近徘徊搜索。情報分析人員仔細研究了扎卡維的宣傳視頻,決定將伊拉克北部與西部的幾個地區列為下一輪的重點搜查對象。儘管情報人員們沒有放棄對穆巴希爾等人的審訊工作,但審訊的效果確實不盡如人意。經過3年多的跟蹤追擊,扎卡維還是不見蹤跡。美國情報人員的工作,似乎遇到了瓶頸。

還好,他們有了新盟友約旦情報局的加盟,為事情帶來了轉機。美國人視而不見的線索,很快就被約旦同行揪了出來。比如,後者可以輕易聽出阿拉伯語口音上的細微差別,並因此判斷一個宗教極端分子到底出自伊拉克本地還是外國。

與此同時,約旦情報局對於卡爾布利和另一位落網的扎卡維團伙成員加緊審訊,並取得了重大進展。作為海關官員,卡爾布利很清楚扎卡維賴以走私軍需、運送人員的「鼠線」到底何來何去。卡爾布利指出,「鼠線」的主要路徑分為兩條,它們跨越敘利亞邊境,經過卡伊姆並在那裡一分為二。一條往南方,指向安巴爾省那些以遜尼派人口為主的重鎮,另一條則向北延伸,最終抵達摩蘇爾。此外,還有一條暗線的終點站在巴古拜(Baqubah)。此地位於巴格達東北部,是個多教派人口混居的小鎮。扎卡維平日遊歷的線路、中途停歇的地點,卡爾布利也都一清二楚。如上信息,約旦情報人員全部提供給了美國同行。此外,他們還把收穫到的許多細節,比如扎卡維可能現身的地點、宗教極端組織武器庫的所在地等,也都一併奉上。

看著同行的斐然成就,麥克裡斯特爾相當震驚。於是,他決定親自拜會約旦方面的幾位情報人員。不多時,將軍和幾位高級助手造訪了約旦同行設在安曼的總部。沒過多久,布爾扎克也率領著約方代表團來到巴拉德,進入了美國人的秘密基地。布爾扎克等人的訪問實在意義不凡,因為,如此機要的地方,此前只有來自英國的同行曾經參觀過。

「布爾扎克曾經和扎卡維面對面打過交道,我們必須向他認真求教。」對此,一位參與過會面的美軍官員解釋道。

有一次,美方人員拿出一張伊拉克地圖向布爾扎克請教:茫茫的國土,到底哪裡才是扎卡維的藏身之地?「紅魔」稍加考慮,便站起了身。

「他徑直走到地圖跟前,把手指戳向巴古拜省的中間地帶。」官員至今仍記得當時布爾扎克的舉動。「我要是扎卡維,我就會躲在這裡。」布爾扎克表示。

美國方面有些迷惑。扎卡維的主要支持者都在安巴爾省和伊拉克北方,那是一塊遜尼派的重地。扎卡維現身的地點,也大都介乎摩蘇爾與敘利亞邊境之間。至於巴古拜,已經靠近伊朗。當地人口約有50萬,而且遜尼派、什葉派、庫爾德人在此混居,這個地方的局勢自然不容樂觀。

對於布爾扎克的分析,麥克裡斯特爾的團隊欣然接受。不過,仍有一些美方人員覺得約旦同行此舉似有瞎猜的嫌疑。當然,此前也確有報告指出扎卡維曾在巴古拜附近現身,只是這樣的消息最終未能引起美國人的重視。

「我們當然不是懷疑這一點。」美國軍官尷尬地辯解道,「我們只是把它當作可能性的一種加以考慮。」

5月來臨,約旦同行再次造訪美國人的基地。這一次,來客更是帶來了一陣及時雨。此前,美方對於穆巴希爾的審訊工作進展得很不順利。美方深感喪氣的同時,囚徒倒很是高興。穆巴希爾甚至覺得自己可能馬上就會重獲自由。不過,約旦來客指出,此人曾經前往約旦,而且,安曼酒店爆炸案期間,他似乎就在附近暗中操控。而且,證據顯示,穆巴希爾曾和酒店爆炸案的肇事「人彈」裡莎維及其家庭有過多次接觸。

當然,這些證據並不足以表明穆巴希爾與爆炸案有關。但是,美國人倒也多了一項利器,可以讓穆巴希爾乖乖聽話。證據到手之後,麥克裡斯特爾手下最為精明強幹的兩位審訊專家立即提審了穆巴希爾。他們擺出證據,而後還半是威逼、半是利誘地表示:招供吧,要不然,我們就把你轉手送給約旦情報部門處理。

「我們當然不想把你交出去,但是,如果事實證明你與此有關,那事情就不可挽回了。」審訊人員說道。

穆巴希爾不由抗議起來:「我無法招供,因為我無罪可供。」好吧,兩名美國人聞言立即起身。兩人剛要踏出囚室的門,穆巴希爾就叫住了他們。

「好吧,我有些事情想告訴你們。」對方表示。

穆巴希爾的自白足足佔了8頁紙,其中最具價值的一條線索,美國人竟然一直渾然無覺。原來「約旦人」有一位精神導師,叫作謝赫·阿卜德·拉赫曼(Sheikh Abd al-Rahman),此人是位伊瑪目,原籍伊拉克。他很年輕,和家人一起居住在巴格達。拉赫曼和扎卡維定期碰面。每隔一周到10天,兩人必然相見。

3年以來,這無疑是美方從扎卡維身後「眾多的追蹤者」身上獲得的最大突破。如果消息屬實,那麼麥克裡斯特爾等人大可以先找到這位伊瑪目。然後,他將成為美國人的活地圖,帶領大家一路找到扎卡維。不過,穆巴希爾的故事,似乎有些太過完美。一些情報人員心生疑竇,覺得他是有意誤導。說不定,穆巴希爾會把美國人帶進陷阱。美方遍查巴格達地圖,終於在一個什葉派聚居區發現了這位拉赫曼的住址。但是讓美國人疑惑的是,一個扎卡維的死黨,怎麼可能把自己的家安在那種地方?美方的懷疑,由此更加深了一層。

美國人和約旦人同時行動起來,想要摸清扎卡維這位「教父」的底細。無人機飛臨拉赫曼那豪華的宅邸,而後又跟著他那輛銀色轎車一路追蹤。特工們穿上當地人的傳統服飾,來到拉赫曼供職的清真寺附近守候並拍照。而後,這位頭髮稀疏、鬍鬚濃密的年輕教士,出現在了約旦情報局的新晉線人面前。此前,卡爾布利已印證了穆巴希爾的情報,他說扎卡維確實有一個年輕的精神導師,這一點,「聖戰圈」裡眾所周知。這位前海關官員同時明確告訴他們,人們所知道的拉赫曼這個名字並非他的真名,而是一個化名。但是,僅僅看了一眼對方的照片,卡爾布利就肯定地下了斷言,此人就是扎卡維的精神導師無疑。

接下來,情報人員耐心等待了整整兩個星期,無人機一直在悄悄陪伴拉赫曼,緊盯他的一舉一動。它看著他走進宅邸,又看著他坐上銀色轎車四處奔波。每天,無人機跟著他造訪集市、學校、各種應酬場合。每天早上,司機都在伊瑪目的房前恭候;晚上,拉赫曼會和家人一起回家。看著如上行程,巴拉德的諸位情報專家有些迷糊了,他們不禁懷疑,自己的計劃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難不成,伊瑪目已經察覺出情況不對?如果是那樣,要不要直接敲門拜訪,直接請他過來協助調查呢?

6月7日,星期三。時近晌午,教士的銀色轎車卻沒有開向尋常造訪的那些地點。這個情況,麥克裡斯特爾等人自然是盡收眼底。轎車在巴格達城中來回轉悠了幾圈,而後開上了城市中的高速公路。東北方是教士此行的方向。突然,轎車一個急停。拉赫曼走下汽車、拿起手機,似乎在和什麼人聯絡。幾分鐘後,一輛藍色貨車出現在轎車前。中途換車—這樣的伎倆,間諜想要甩掉跟蹤者的時候常常使用。

貨車快速穿過巴格達外圍城區,接著向北駛去,首都很快被遠遠拋在車後,四周變成了開闊的鄉間地帶。這時,麥克裡斯特爾的辦公室外響起了敲門聲。將軍得知拉赫曼剛剛離開了城市,似乎奔往某個特殊的目的地,那麼,他到底要去哪兒呢?麥克裡斯特爾的心中不止一個答案。但是,將軍猜測,教士該是奔著優素菲拉而去了。結果,他猜錯了。貨車朝著北方行進了近50公里,然後轉頭向東繼續前進。現在,大家可以確信教士的具體去向—當然是巴古拜無疑。這一點,約旦同行早已指出。

教士很是謹慎。他很快再出花招,想要迷惑潛在的追擊者。一進入巴古拜市區,貨車立即鑽進了停車庫。在那裡,一輛白底帶著紅槓的皮卡車正在待命。拉赫曼走下貨車,向皮卡司機吩咐了幾句,然後再次坐進了新車。一個小時不到,教士竟然兩度更換座駕。他的新座駕很快啟動,繼續朝著北方行駛。

出城5公里之後,皮卡來到一個叫作「希比卜」(Hibhib)的小村。接著,車子走向一條泥濘小路。路旁,棕櫚樹鬱鬱蔥蔥。汽車走下大道,開上一條小路。路的盡頭,立著一幢帶有車庫的二層小樓。小樓附近栽滿棕櫚和灌木,房子的輪廓,由此變得不太清晰。屋子周圍,院牆與金屬門起著護衛作用。情報人員通過監視屏幕發現,皮卡司機和屋內的某個人聊了幾句,接著,鐵門開啟,把汽車放了進去。拉赫曼隨即走出汽車。皮卡也立即掉頭,沿著來時的路離開了。

巴格達時間,下午4點55分。行動中心裡每一個人的視線,都落在模模糊糊的屏幕上面。畫面上,棕櫚正在搖曳,樹下有一所小別墅。為了這一刻,中央情報局的分析人員和軍事專家已經等了足足3年。問題在於,這次他們找到的那個人真的是「他」嗎?

麥克裡斯特爾正在行動中心的辦公室裡,這時,副手打來電話,請他前去觀看行動的最新進展。「我向您保證,那個人就是扎卡維。」根據將軍的回憶,自己的一位副手很有信心,「不管今天我們幹掉的人是誰,肯定都是一條比以前大得多的大魚。」

屏幕上,一個敦實的身影突然出現,站在小樓的一側。

「我們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從頭到腳一身黑的人。他走出小屋,和拉赫曼碰了面,又把來客接進屋內。」麥克裡斯特爾記得當時的場景,「接著,又是這個黑衣人走了出來。他沿著小路走到了大道旁邊,然後又折返回去。」

這個人的模樣,麥克裡斯特爾已經在照片上見過十幾次了。2003年以來,將軍一直在追尋他的蹤跡。這個黑乎乎的身影,實在與「那個人」太過相似了,將軍相信自己不會認錯。

「哦,那個人不是扎卡維嗎。」將軍轉向副手,問道,「你覺得呢?」

「沒錯,」副手回應,「我覺得也是。」

60多公里之外的巴格達,一隊「三角洲」特種部隊早已整裝待發。命令一到,士兵們火速踏上了直升軍機。大概是有些緊急,一台直升軍機的引擎還出了毛病。好幾分鐘之後,飛機才爬上天空。如果扎卡維在這時突然覺悟,逃出那間棕櫚遮蔽的小屋,那麼整個行動會不會再次破產?下一次,美國人還能不能撞上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

那時,兩架F - 16戰鬥機正在伊拉克中部服役,為美軍的地面部隊提供24小時不間斷的空中支援。兩架F - 16之中,一架正在補充燃油,自然無法執行任務。另一架飛機一接到指令,立刻開赴巴古拜。很快,空中管理部門給出的數據顯示,軍機已經逼近希比卜,到達扎卡維的藏身地只需要不到5分鐘。

麥克裡斯特爾曾經希望,自己能夠親手抓住紮卡維。他的腦海中,徘徊著自己對總統的承諾—「我真想親手抓他歸案」。時間不等人,轟炸的時機就在當下,麥克裡斯特爾卻突然猶豫了。將軍覺得,錄像中那個人並不一定就是扎卡維本人。兩者系屬一人的可能性,大概只有八九成吧……

這時,副手打斷了麥克裡斯特爾的思緒。

「我覺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副手表示,「您還是下令轟炸吧。」

「好吧。」將軍表示同意。

當時,已是下午6點。巡弋中的F - 16戰機得到了命令:「立即投彈!」

軍機掠過樓房、投下炸彈。出乎屏幕前人們的意料,小樓並未爆炸。於是,F - 16戰機再次開火。這一次,它丟投的炸彈屬於「鋪路者G B U - 12型」,重達220公斤,帶有導航系統。接著,通過F - 16的監控錄像,大家看到小樓陷入了一團火球。三股濃煙冒起,煙塵充盈了整個畫面。一股煙塵直衝天際,另外兩股則擴散開來,覆蓋了整片棕櫚樹林。不到兩分鐘,又一枚同等規模的炸彈投下,再次擊中同一個目標。

煙塵消盡之時,帶著車庫的兩層小樓已經不見了蹤跡。

20分鐘過後,「三角洲」部隊乘著直升軍機趕到現場。直升機降落好後,特戰隊員們立即列隊跑向小樓。待到他們到達廢墟跟前,正好看見當地警察抬著擔架準備衝進救護車。汽車一旁的殘垣斷壁,曾是扎卡維的藏身之地。

很快,伊拉克警察識趣地退後,看著荷槍實彈的美國大兵接管整個局面。大兵們的目光則都聚向擔架,盯著上面那人血跡斑斑的臉。這人鬍鬚稀疏,一身黑衣沾滿灰塵。他的左邊面頰之上,一道深深的傷口涔涔冒血。如果大兵們觀察入微,他們會發現傷者右臂上橫七豎八的疤痕,那是祛除文身的外科手術留下的痕跡。

他就是扎卡維。他受了重傷,不過一息尚存。他睜開眼睛,發覺身邊的美國大兵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他驚呆了,口中唸唸有詞。他說什麼,大兵們完全聽不清。而後,他跌跌撞撞想要爬下擔架,似乎準備逃走。不過,幾隻大手按住了他。

許多年過去了,參與那場戰事的某些老兵曾經吹噓,是他們齊心協力把扎卡維送下了地獄。不過,屍檢報告否認了這種可能性。當時扎卡維的生命已經無可挽救,只剩下幾分鐘的彌留時間。在GBU-12型炸彈的威力之下,他的肺部和其他許多臟器都受到了嚴重損害。當時在場的美國軍醫發現,由於內出血過多,扎卡維的頸部動脈已經完全爆裂了。他最後的幾次呼吸,每次都有鮮血從鼻孔和耳孔當中流出來。

但是,有一點應該是確定無疑的,直到美國士兵出現在扎卡維身邊時,他仍然是有意識的,並且面對面地看到了他的敵人。

伊拉克時間7點04分,扎卡維死了!這一點,確切無疑。太陽落下,沉入棕櫚林的陰影之中,扎卡維的面色也暗淡下去。他那重建「宗教帝國」的夢想,也隨著他的離去而宣告破滅。

那一晚,也是麥克裡斯特爾第一次見到扎卡維。雙方唯一一次會面,就發生在巴拉德空軍基地臨時搭起的太平間裡。在那裡,專家需要進行脫氧核糖核酸測試,以確認死者確實是扎卡維本人。

轟炸過去幾分鐘後,麥克裡斯特爾下了命令,他的部下在伊拉克各地紛紛出擊,防止扎卡維團伙的報復與反撲,他自己則繼續坐鎮辦公室指揮全局。這時,部下前來通知:扎卡維的屍體運到了。

將軍走進太平間,發現扎卡維仰面朝天躺在解剖台上,屍體上覆著一件雨披。旁邊,一位「三角洲」部隊成員和一名「游騎兵」(美國陸軍特種部隊之一)正在站崗守衛。這位「游騎兵」,麥克裡斯特爾也很熟悉。將軍看向扎卡維,發現了他左邊臉頰的傷疤,除此之外,整個屍體並沒有其他嚴重損傷。麥克裡斯特爾的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臉上,他靜靜地注視著,看了好一會兒。

「這人看起來確實很像扎卡維。」他說,「就好像海報上那人一樣,對不對?」麥克裡斯特爾別過頭,望向身旁的「游騎兵」。

「你覺得呢?」麥克裡斯特爾發問。

「這人就是扎卡維無疑。」對方很肯定。

扎卡維的死,並未在第一時間公諸於世,但是,新聞早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華盛頓。從白宮到五角大樓,再到波托馬克河邊林蔭翠微的中央情報局總部,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

一開始,布什的反應還算克制。新聞從巴格達傳來的時候,總統正在白宮會見兩黨議員。突然,來自伊利諾伊州的共和黨人雷·拉胡德(Ray LaHood)興奮地插上了話。拉胡德一向支持美國對伊拉克開戰,態度非常強硬。他似乎想給總統一個驚喜:「那個扎卡維,剛剛被我們幹掉了。」拉胡德說。

布什嘴角抽了一下,顯出他有些得意,不過並沒有笑出聲。馬里蘭州的民主黨議員斯特尼·霍耶爾(Steny Hoyer)不禁拿拉胡德打起了趣。「你以為就你一個人知道嗎?」他揶揄道。

幾分鐘後,扎卡維可能已經死亡的消息,正式登上了新聞媒體,此時,正是美國東部時間下午3點45分。待到事情得到證實,時間又過去了5個鐘頭。那一刻,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個個欣喜若狂。不過,布什的臉上只有些許笑意。

「對待這種好消息,笑一笑也就罷了。」總統說。

好消息公之於世的時候,巴科斯正在趕飛機。此前,她很是操勞了一陣,不過,那些事情與她的「約旦男友」扎卡維毫無關聯。那一年,巴科斯已經36歲。若論資歷,她已經成了中情局「扎卡維」小組中的第一人。不過,身心俱疲的巴科斯,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換種活法了。她遇到了一個中意的對象,並且再次成婚。她的丈夫對於情報世界一無所知。兩人的婚禮非常低調,結婚那天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那一天,巴科斯非常忙碌。當她匆匆出現在婚禮現場的時候,已經遲到了。

6月7日那天,巴科斯和中情局同事正在出差中。一位留守總部的朋友特地打來電話,向她通報了扎卡維的死訊。聞言之後,巴科斯竟然一時恍惚。她不知道,面對這樣的新聞,自己應該作何反應。

「我很高興。」她還記得那一刻,「不過,我覺得自己也有點失落。一個我知根知底的人就這麼走了,身邊好像失去了什麼。」

在約旦,首都的人們組織了慶祝活動,但是,扎卡小鎮仍有不少人選擇為扎卡維招魂。扎卡維可是那裡的頭號名人,他死之前的幾個星期,家鄉一些人再次表示了對他的支持。在扎卡維的祖屋附近,幾名親屬和當地的極端分子拉起帳篷,開始「緬懷」扎卡維。面對電視台記者,他們大唱扎卡維的讚歌。直到警察出現,一干人才悻悻散去。

阿布·哈伊薩姆馬上就會得到晉陞,出任約旦情報局反恐部門的主管。對於沒有活捉扎卡維一事,哈伊薩姆有些不滿,但是,此人的死還是讓上校心情舒暢。

「扎卡維的樣子,在我眼前飄蕩了不知多久。」哈伊薩姆表示。他還記得自己和恐怖分子的第一次見面。「他總是吹噓,說他終有一天會找到辦法傷害我們。他說,他會讓我們心痛欲裂。他確實做到了,發生安曼酒店襲擊案的時候,我真有點傷心欲絕,尤其是看到那兩個小姑娘死去的時候。現在,天理循環,惡人終於得到了報應。」

這種「報應」,似乎與伊拉克無關。在拉馬迪,部落首領扎伊丹·賈比裡翻閱報紙,發現扎卡維已經身亡的時候,心緒沒有任何波瀾。這個「約旦人」確實死了,但是,他栽培下的恐怖之樹卻還枝繁葉茂。繁茂的程度,遠超以前任何時期。扎伊丹還告訴朋友,他覺得,曾由外國恐怖分子主導的極端組織,如今正在變得愈加本地化。既然扎卡維死了,一定會有許多極端分子爭奪他留下的位置。

在安巴爾省,許多部落開始發起反擊。他們疏遠宗教極端分子,有時候還會動用武力把宗教極端勢力驅逐出去,扎伊丹自然也不甘落後。他和他的同道們,都在向宗教極端主義發起攻擊。這場運動,被美國人稱為「安巴爾的覺醒」。事實證明,正是一股強大的遜尼派勢力把扎卡維的殘餘勢力從大街小巷中清除了出去,迫使他們不得不再次回到了地下世界。至少,目前的情況就是這樣。

那些親近扎卡維的人日子可不好過。一些不幸站錯隊伍的人,可能因為扎卡維的死而觸上霉頭。一年之前,扎伊丹的某位表親曾經勸說族長,要他向扎卡維宣誓效忠。時過境遷,這位表親遭到了報復。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對他發出過警告。『你大限將至。』我當時是這麼說的。」扎伊丹回憶,「我還告訴他,我們不想失去任何部落兄弟,但是,你們這些人實在罪大惡極,不能原諒。」

幾天之後,表親遭到逮捕,隨後被處以槍決。

「就這樣,我們要了他的命。他的性命是我們部落奪走的。」扎伊丹表示,「他背叛部族,並因此落得了如此下場。這,就是我們復仇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