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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這是我們的「9?11」

行動當日,薩吉達·裡莎維很早便起了身。她做完禱告,顯得異常篤定。今天,就是她生命的終點。這一天,她本打算在租住的公寓中度過。公寓空空蕩蕩,她無聊地打發著時間。直到拎著包裹的同伴出現在門口,裡莎維才開始為「行動」做最後的準備。只消幾分鐘,同伴阿里(Ali)便將所有炸彈拆封完畢。這些東西陪著他們,一同越過了茫茫沙漠,從伊拉克來到安曼。旅程,很是艱苦。兩人的彈衣擺在眼前,衣服經過精心設計,可以最大限度發揮炸彈的威力,同時還很貼身,他們套上彈衣再穿好普通服飾,整個人也不會因此顯得臃腫。

那還是裡莎維第一次見到彈衣。她沒想到,這一刻來得如此之快。裡莎維拿起衣服,覺得它著實沉重。她又摸了摸那個鼓鼓囊囊的口袋,感受到了嵌在其中的金屬線。她很清楚,自己必須熟悉炸彈的開關位置。她覺得彈衣的肩頭和肚腹的部分還可以稍稍修剪一下。即便是自殺式炸彈背心,也必須貼身舒適才行。

「阿里幫我套上背心,他自己穿好另外一件。」那一年,來自拉馬迪的裡莎維35歲。面對約旦情報局的詢問,她如此回答:「阿里還教了我背心的用法,幫我指出開關所在的地方。」

阿布·哈伊薩姆上校仔細聽著,他一聲不吭,生怕打斷了對方的思緒。昨天,他剛剛開始審訊裡莎維。還好,今天她終於開口交代了,對此哈伊薩姆很高興。

安曼的大街小巷中,祭奠死難者的儀式還在進行。那場襲擊堪稱約旦歷史上最嚴重的恐怖主義襲擊—3座酒店連環爆炸,60多人因此死亡。炸彈襲擊,似乎動搖了國家的根基。作為情報局反恐部門的資深人員,哈伊薩姆亟需還原整個爆炸事件。眼前這名罪犯,就是案件還原的關鍵。

情報局對裡莎維的興趣,遠不止她在恐襲中扮演的角色這麼簡單。事件的主謀一早已經攬下罪責,而且在那之前,情報局也已利用旁證,猜出了扎卡維與爆炸案件的關係。現在,就要看這個眼窩凹陷、神情黯然的女人能否直接指證扎卡維。一名「人彈」似乎不可能進入扎卡維的生活圈,但是這次任務實在特殊。裡莎維必須偽造旅遊證件,穿越兩國邊境,才能達成最後的目標。一些特工認為,這個裡莎維在「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中的地位定然不簡單,只有這樣她才會參與到這次由伊拉克宗教極端組織策劃、在伊拉克之外實施的大型恐怖活動。也許,她知道那些招募她的恐怖分子叫什麼名字,或者,她甚至認得出那些為她提供便利的人,比如訓練她的人、為她提供假護照的人、為她裝備炸彈的人,等等。她或許還有同夥,正埋伏在約旦境內蠢蠢欲動。沒準兒,她還知道他們的下落,也對他們的計劃一清二楚。

情報局的其他人員,也在為破獲案件勞神費力。在一次行動中,情報局拘捕了許多涉嫌此案的約旦人和外國公民。幾個特工甚至扮作恐怖分子,深入伊拉克西部刺探情報。他們需要查出扎卡維的下一個目標在哪裡。當然,要想阻止扎卡維,最好的辦法是找到一個對他知根知底的人。這個人可以帶領特工撥開迷霧,直搗恐怖分子的老巢。

終於,涉案的這個伊拉克女人願意吐露實情了。上校詢問的話語之中,似乎有種魔力,裡莎維抵擋不住,只能選擇招供。漸漸地,她開始講述自己那不快樂的生活。時不時,她還會靜靜地抽泣兩聲。裡莎維來自伊拉克中部,當地局勢很不穩定,居民主要隸屬遜尼派部落。美國軍隊入侵之後不到幾個星期,裡莎維的兩個兄弟都加入了暴亂武裝,為扎卡維效命,其中的一個還當上了「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中層軍官。後來,當了軍官的兄弟在費盧傑遭遇了美軍襲擊,並最終因此喪命。她的另一位兄弟同樣死在美國人手裡。不僅如此,美軍還奪走了裡莎維姐夫的生命。親人喪生,裡莎維悲痛欲絕。她覺得自己重任在肩,必須為死去的兄弟報仇雪恨,伊拉克遜尼派的傳統一向如此。2005年的秋天,是個沉痛的時節。當時,正值裡莎維那位當上軍官的兄弟死去的週年忌辰,與此同時,巴格達也出現了第一名女「人彈」。後一件事情,讓伊拉克官方大為恐慌。通常情況下,婦女面對警戒線都是暢通無阻的,而她們身上寬大的罩袍,似乎也特別容易掩蔽炸彈。伊拉克的傳統觀念認為,對女性搜身有辱人格。在這樣的背景下,婦女似乎成了最佳的帶彈工具。

因此,裡莎維的自告奮勇,才會得到響應。

「我只是想殺死美國人。」裡莎維告訴哈伊薩姆。由於兄弟的關係,她接觸過一兩個「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幹部。兄弟死後,裡莎維主動聯繫了那幾個人。

扎卡維很快擬好了行動計劃。這一次,他為尚未婚配的裡莎維安排了一位「老公」。他叫阿里,和裡莎維來自同一個小鎮。他們兩人將組成一對雌雄「人彈」。這樣一對中年夫妻,實在稀鬆常見。裡莎維與阿里走進任何公眾場所,都不會引起特別的注意。

11月初,裡莎維「夫婦」和另兩個參與恐怖襲擊的人員碰了頭。隨後,4人開始為行動做最後準備。裡莎維和阿里拿到了偽造的護照,護照上顯示他們倆是夫妻,然後他們也清楚了自己的任務—跨越邊境進入約旦,殺死幾名美國特務與以色列情報人員。此外,扎卡維的人還為他們編造了一個聽起來相當可信的故事:夫妻倆此次前往約旦,是為了診治不孕不育。準備工作的最後一步,是將「夫妻倆」帶到一個地方,在那裡,扎卡維派出的教士為他們主持了一場正兒八經的婚禮。如此作為,當然不是為了真正撮合兩人。按照計劃,裡莎維和阿里肯定不會假戲真做,這場婚禮,只是為了避免觸犯「教義」。極端分子向來認為,女性不應單獨出門,若要出外旅行,她們應有丈夫或男性近親相伴左右。

接著,「夫妻倆」一直待命,等到齋月結束。開齋節落下帷幕後第二天,兩人出發穿越沙漠來到約旦。旅程花去整整一天時間。途中,他們的簽證險些招致懷疑。終於,他們拖著疲憊的身軀,住進了早已安排好的公寓裡。公寓附近,乃是安曼最大的伊拉克僑民社區。此時,距離預定的行動時間還有4天。4天之後,正是11月9號。約旦日期縮寫方式承自歐洲,按照那種傳統,那一天也可被約旦人記為「9?11」。

「9?11」終於到了。阿里將炸彈裝進背心,又幫助裡莎維穿好作案工具。她的肚腹周圍足足裹著9公斤「黑索今」炸藥和彈片。為了保證炸彈能順利引爆,阿里查驗得非常仔細。然後,他拿出膠帶,將暴露在外的金屬引線纏繞起來。準備停當的兩人,爬上一輛租來的汽車直奔拉迪遜酒店。9點不到,「夫婦倆」已經出現在了目標地點。

走進酒店的「費城宴會廳」,裡莎維頓時怔在原地。眼前的景象,似乎不大符合她的想像。事後,裡莎維向阿布·哈伊薩姆表示,自己原以為會遇上一群操著英語、西裝加身的美國特工。但是,她在大廳裡看到的人,卻都是普通的約旦人民。原來,行動的目標竟是一場婚禮。

推開大廳的門,裡莎維遇到了好幾個帶著小孩的家庭。身著節日服裝的年輕女人,顯然是為了婚禮而來。男人們聚集在大廳的一側,另一個角落則被女士佔據。顯然,他們正準備跳起達卜克舞(dabke),開啟一場阿拉伯傳統婚禮。這些景象,裡莎維統統看在眼裡。一時間,她有些茫然無措。

一位酒店職員走了過來。他覺得,這對「夫妻」闖進酒店大廳,應該是為了找人。裡莎維的搭檔嘟嘟囔囔,只說想來見識一下約旦傳統婚禮到底是什麼樣子,等會兒他們就會離開。打發走職員,一男一女兩個伊拉克人立即散開。他們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終於,裡莎維在一群女青年身旁停了下來。她把手伸進外套,撥動了炸藥的開關。至今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那副炸藥啞了火。也許,她當時太過緊張,拉錯引線了。她不禁望向搭檔,才發現問題有些嚴重。只見阿里神情嚴肅,直奔門口而去。

裡莎維呢,她突然打算逃走。不過,她還沒有邁開步子,就發現阿里已經站上了一張餐桌。接下來,可怖的爆炸聲,響徹了整個大廳。

「其實,我是想脫下那副背心,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解開束縛。」裡莎維說,「所以,我只能選擇逃離。」

廳內已經亂作一團。她繞開驚惶的人群,又從傷者與死者身邊走過。當氣喘吁吁的她稍稍鎮定下來時,酒店已經被遠遠拋在了身後。那件背心,還是和她的身軀緊緊相連。只是她的身上,已經沾滿血污。

而後,她坐上一台出租車。此時的她有些迷惘,也有點憤怒。她記不得住所的地址,也忘了附近的地形。在她下車地點附近的一些商戶和路人都記得這個一身黑衣的陌生女子。當時,她連滾帶爬衝出汽車,操著伊拉克口音,結結巴巴地向身邊的人問路。她走路的姿勢形若一具殭屍,顯得很怪異。那些和她擦身而過的人,都覺得裡莎維「肯定有些不正常」。她找到了兄嫂的家,而後一頭倒在床上不肯起身。她落入法網的地點,也正是在那裡。

幾天以來,案發當時的各種場景都在裡莎維的腦中漂浮來去。迷惑,由此化為恐懼。那些她應該對付的美國特工,到底又在哪裡?難道,扎卡維派給她的任務本來就意不在此?

「他們反覆告訴我,說我要除掉的對象都是美國人。」面對哈伊薩姆,裡莎維甚至有些埋怨,「我答應他們,只是為了給兄弟們討個公道。」

因為仇恨,她上了當。其實,她一直也沒有悔改。她只是覺得計劃出了差錯,所以才會釀成那出慘劇。她從來沒見過扎卡維,但她始終不敢相信,「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領袖願意犧牲一條性命,只是為了除掉一群參加婚禮的婦孺。裡莎維覺得,一切都是她的錯。她甚至難以相信,在那個瞬間,她的手指竟然摁動了雷管的開關。她就那樣放棄了自己的未來,同時罔顧了一群陌生人的性命。還好,那個小小的金屬片出了問題。

「我其實不想死。」她的聲音輕柔纖細。

審問持續了幾天,裡莎維的價值也漸漸變得清晰。她從未見過扎卡維,也和「基地」分支裡的任何重要人物沒有關係。她不是情報局人員中意的那種俘虜。他們的藏身地在哪裡?他們的走私路線又經過哪些地區?這些問題,她一概不知。對於扎卡維的行動,她也毫無頭緒。說實在的,她有些笨。這個被仇恨迷住了雙眼的笨女人,倒是很合扎卡維一夥的意。她輕易地上了鉤,為了一個不曾存在的理想而豁出性命。當然,就連這個任務,她也搞砸了。

哈伊薩姆對裡莎維產生了些許憐憫。但是,慘案的記憶實在太過鮮活,由此生出的對恐襲分子的憤怒已遠遠蓋過了憐憫。他丟下裡莎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繼續著自己的任務。比起其他事情,眼下這個任務最為緊要—他要抓住紮卡維。

抓住紮卡維,其實不單單是一個任務。哈伊薩姆覺得,這已經是自己一生的義務。哈伊薩姆精力過人,這一點大家都清楚。為了長時間工作,上校經常會在情報局總部洗浴和起居。現在,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搬進自己的辦公室。不到扎卡維落網的那天,他絕不回家。其他部門的不少軍官也下了同樣的決心。就連翻譯和文員,似乎都在同仇敵愾。

「正義面前,每個人都受到了感召。」一名情報人員表示,「我們必須拿起武器,繼續工作。」

一直以來,扎卡維都想「喚醒」約旦的500多萬遜尼派教眾。他想讓他們團結起來,而現在他得償所願了—大家已經團結一心,都想要了他的命。

慘案過去幾個小時,安曼的大街小巷便擠滿了抗議的人群。城中最古老的宗教場所旁邊,很多人一面遊行,一面高喊:「扎卡維,下地獄!」另一些人則一邊哭泣,一邊前進。領頭的婦女身著哀悼用的黑衣,還手持一面標語表示對「安曼新娘」的同情。災難發生後第一個週五,全國各地的清真寺照常舉行禱告儀式。宗教領袖趁此機會,發出了步調一致的譴責聲。在恐怖分子出生的扎卡小鎮,扎卡維的兄弟與56位親戚特地登出廣告,表示和他斷絕關係。

兩年之前,美軍侵入伊拉克。打那以後,恐怖暴行開始肆虐鄰邦。對此,大多數約旦人都是沉默以對。汽車炸彈的可怖襲擊讓一些約旦人心生恐懼。不過,眼見美國人陷入泥潭,布什政府改造中東的計劃瀕臨破產,許多約旦人甚至有些喜不自勝。甚至,在安曼的某些貧民區,扎卡維被人視為民族英雄。大家覺得,他保護遜尼派同門免受美軍與什葉派的迫害,實在是護教有功。

但是,安曼酒店的爆炸案讓扎卡維的形象發生了改變。到了今日,即便慘案已經過去多年,廣大約旦人提起「扎卡維」這個名字時,都顯得異常輕蔑與憤恨。

「這是犯罪,這是嚴酷的暴行。這樣的犯罪與暴行和伊斯蘭信仰毫無關係。」賈邁勒·穆罕默德(Jamal Mohammed)是一名小店主,這次特地來參加遊行。他一邊揮舞約旦國旗,一邊對著安曼一家英文報紙的記者說出了上述心聲。

「扎卡維就是個可惡的罪犯,他已經完全瘋癲。」另一個人插嘴表示。

從網絡聊天室到報紙專欄,再到大學的講壇,穆斯林的聲音是如此一致。在伊拉克,扎卡維常常把美國軍隊指為敵人,可是,他才是那個殺戮無辜伊拉克平民的兇犯。在安曼,他又大肆詆毀王室和政府公務員,並且居然做出了在一場普普通通的遜尼派婚禮上屠殺無辜婦女和兒童的暴行。一向保守的穆斯林兄弟會,也將這次事件斥為「怯懦的恐怖主義醜行」,而且「縱使擁有任何借口,也不能原諒」。

爆炸發生之時,阿卜杜拉正在哈薩克斯坦訪問。國難一出,他連夜趕回。途中,外國領導人不斷來電以示慰問。凌晨5點,國王終於回到安曼。

那天晚些時候,阿卜杜拉來到醫院看望倖存者,之後,他上了電視發表演講。公眾面前,國王語氣沉靜。他向國民保證政府一定徹查「涉案的恐怖分子和那些資助他們的人」。表面上,他鎮定自若,不過,據阿卜杜拉後來回憶,其實當時自己早就氣瘋了。

「我們要馬上展開報復。」盛怒之下,阿卜杜拉召集了安全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隨即下了決心,「扎卡維實在欺人太甚。我們要立即行動,抓他歸案。」

可是如何才能抓到扎卡維?阿卜杜拉卻並未指明。當時,國王自己也不清楚下一步行動的方向在哪裡。但是,從那一天起,約旦的安全策略有了重大轉變。曾經,約旦的整體局勢尚屬安全,約旦情報局只管守土。這一點,情報局的諸位員工很是以之為傲。為了打擊恐怖犯罪,約旦政府也常常和其他國家分享情報。盟友之中,自然也包括美國。安曼酒店爆炸案發生後,阿卜杜拉決心主動出擊,向「基地」組織發起挑戰。約旦政府已打消顧慮,他們將直接與美軍攜手合作。一大批經驗豐富的情報局官員,將成為美國特種部隊的得力助手。雙方的目標,直指恐怖分子設在伊拉克境內的基地。

襲擊發生後第二天,羅伯特·裡切爾曾和國王有過一次交談。話裡話外,約旦國王對待情報事務的態度已經大有轉變。作為中情局安曼分站的主管,裡切爾曾經兩度駐留約旦,其間,他和國王漸成莫逆之交。如今,裡切爾已經成為中情局行動部門的二把手,他麾下的情報小組極為神秘。為了表示哀悼,也為了關心調查進展,裡切爾撥通了國王的電話。

「這是我們的『9?11』,我們的國難。」裡切爾還記得國王的話語,「災難的創傷,我們將永遠銘記。」

傷者之中,還有阿卜杜拉的一位熟人。為此,國王特地去了醫院探望。醫院之行,深深觸動了阿卜杜拉,同時,也讓他怒髮衝冠。「這些受害者都是普通百姓。」國王提及此事,不禁哽咽,「新娘和新郎的父親都遇害了。」

幾周過後,紀念逝者的人群漸漸散去。不過,約旦人民的心靈創傷仍然難以癒合。過去,一些宗教極端分子常常發聲為扎卡維辯護。今天,他們似乎也改變了觀點。這是情報局的一名臥底特工親眼見證的事實。

「有些人從來和情報局不共戴天,如今卻也選擇和我們合作。」臥底特工表示,「很多人都在聯繫我們,想要把他們對扎卡維的看法一吐為快。扎卡維,現在真是眾叛親離。」

一起爆炸事件,竟然激起了成千上萬人的譴責與唾罵。扎卡維有些吃不消了。接下來的幾周,他顯得非常收斂。一時間,世界各地所熟知的那個驕橫跋扈的扎卡維不見了。

眼見家鄉人民也開始遊行示威,反對自己的橫行暴虐,扎卡維隱隱害怕起來。他打算利用媒體扭曲事實,以求混淆視聽。上一次,當安曼的化學襲擊陰謀破產的時候,他也採取了同樣的策略。於是,通過網絡高調認領安曼連環爆炸案的幾小時後,扎卡維忙不迭錄製了第二段錄音。借此,他撒了個謊,稱自己原本是瞄準了同一家酒店裡的幾名外國情報人員,沒想到臨時出了岔子,才害死了婚禮上的那麼多人。任何死於爆炸的穆斯林,自然都是出於「無心之失」。而且,婚禮上的遇難者雖有可能是被自己「刺殺外國人」的圖謀所殃及,但是,誰知道美國人是不是也在婚禮現場附近安置了一枚炸彈,準備導演一出慘劇?

「我們的兄弟認真可信,他們分得清自己的目標。」扎卡維巧言狡辯,「安拉清楚,我們對3座目標酒店進行了2個多月的密切監視,最終確信它們已經淪為美、以兩國特務機構的秘密據點。」

扎卡維大發讕言,就連「基地」組織也看不過眼了。不久之前的7月,本·拉登的副手扎瓦希里剛剛對「約旦人」有過一次溫言規勸。現在,「基地」組織再次發言譴責。這一次對扎卡維展開批評的人,是本·拉登的另一位重臣阿迪亞·阿卜德·拉赫曼(Atiyah Abd al-Rahman)。拉赫曼原籍利比亞,他和本·拉登的戰鬥友誼已經超過了20年。對於扎卡維,他的言辭可比扎瓦希里嚴厲多了。拉赫曼覺得,「約旦人」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基地」組織在遜尼派信眾之中聲譽受損。他操著命令的口吻,要求扎卡維立即停止對「基地」組織的抹黑行為。而且,由於「約旦人」不聽指令、自行其是地組織了這次「安曼的酒店行動」,他又挨了拉登的一頓訓斥。拉赫曼由此嚴肅警告扎卡維,以後,他的一舉一動都需經過上級允許。

「我們不單單是殺手、屠夫,我們的事業也不僅僅關於血腥、詛咒、叫罵與威脅。」拉赫曼表示,「我們需要擴大眼界,我們要讓仁愛戰勝憤怒。」

拉赫曼曾經參與過阿爾及利亞內戰。在那些戰鬥中,政府與極端分子的對決十分慘烈。歷史上,許多「聖戰」組織都因為濫施暴行而招致人民反感,最後落得了滅亡的下場。拉赫曼就事論理,希望扎卡維吸取教訓。「因為缺乏理性,這些組織自取滅亡。他們漠視民意,他們的極端、壓迫與暴行讓人民心生嫌隙。缺乏善意、同情與博愛,也是這些組織相繼敗亡的原因。」拉赫曼在信中寫道,「敵人沒能打敗他們,但是,他們卻自己打敗了自己。」

這一次,扎卡維沒有出言辯駁。到了1月,安曼酒店連環爆炸案已經過去了2個月的時間。這時,扎卡維表示自己將會退居二線。「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將會招納更多的伊拉克人。分支的領導權,他也將交給當地人。他們還準備成立一個名為「聖戰者舒拉委員會」(Mujahideen Shura Council)的組織,至於扎卡維,則會轉任「戰略顧問」。根據當時「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一份聲明,扎卡維此舉意在「解決分歧、彌合異見」。

一時間,扎卡維似乎失去了威信。在他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情況實在少見。安曼襲擊之後,他寫下一篇備忘錄。「如今的伊拉克形勢,對於美軍愈發有利,對於抵抗運動則愈加困難。」組織的窘境,被他形容為「目前的困難」,他甚至覺得,事情還會變得更加不堪—這些觀點,他都記錄在了上述那本備忘錄中。這本備忘錄也在美軍搜索「約旦人」藏身點的時候,一併被繳獲。伊拉克新政府軍的壯大,讓扎卡維萬分恐懼。他覺得,伊軍已經成了「擋在美軍身前的一塊盾牌」。「分支」人員大量被捕,扎卡維為之苦惱不已;海外「獻金」日益枯竭,更叫他異常不安。為了打破困境,也為了挫傷美國人的銳氣,他試圖想出一條不同尋常的驚天妙計。比如,他曾幻想美國會與伊朗開戰。美國介入伊拉克局勢,乃是源自一份錯誤情報,對此,扎卡維自然清楚。他思忖著,覺得自己可以製造假象,讓美國人將軍事矛頭指向德黑蘭。他甚至想過假冒伊朗支持的什葉派武裝分子,向西方目標發動恐怖攻擊。沒準,只要他散佈消息,聲稱「伊朗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美國人就會乖乖上當—這些「奇思妙想」,全寫在了他的備忘錄裡。

當然,幻想只是幻想。就連扎卡維自己也很清楚此路不通,所以沒有證據顯示他打算將這些想法付諸實踐。但是,他有更為實際的手段可以切實地給美國人帶來麻煩,這些手段,也被他一一列舉出來。其中的一條,是煽動宗派衝突—遜尼派與什葉派的衝突、什葉派與庫爾德人的衝突、什葉派與其他任何勢力的衝突,等等。筆錄最後,扎卡維添上了一條訓誡,讀來很有一些自我反省的誠意。

「我們要避免從事那些可能傷害抵抗運動形象的事情。」扎卡維表示。

其實,扎卡維並沒有反省,沒過多久,那個人們熟悉的扎卡維又回來了。沉寂數周之後,扎卡維終於開始策劃新的恐怖襲擊事件,而且這起恐襲計劃的規模大大超過了他在安曼酒店製造的那起。整個陰謀雄心勃勃、計劃嚴密,而且頗有一些戲劇性。伊拉克的暴亂就像一台絞肉機,隨時都在吞噬人命,但唯有這起陰謀,卻顯出了一點難得的戰略性。這起事件及隨之而來的社會影響,讓扎卡維此前的種種作為,與之相比都不值一提。這次事件,徹底粉碎了美國人想要體體面面結束戰爭的希望。

2006年2月22日,晨光未現,5名身著軍裝的武裝分子走進了阿斯卡裡清真寺(Mosque al-Askari)的庭院。清真寺位於古城薩邁拉(Samarra)中心,擁有1000年歷史以及很高的名望。這個早晨有些寒氣逼人。一輪彎月,正好劃破了雲層。月光之下,清真寺的金色穹頂閃閃發光。什葉派宗教場所之中,此處最為著名。武裝分子行動很快,而且幾乎未出聲音。他們降服了清真寺的守衛,而後把炸彈沿著清真寺的屋頂輪廓擺放開來。

早上6點44分,兩聲巨響轟徹天際,整個薩邁拉都為之驚醒。大家衝上街頭,卻沒有看見那著名的金色圓頂。圓頂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碎石瓦礫。清真寺的整面外牆已經倒塌,現出了空空蕩蕩的禮拜堂,以及殘留的石樁、扭曲的鋼筋。

沒有人因此受傷,更沒有人因此死去。這一次,沒人再會譴責扎卡維奪取無辜穆斯林的生命。不過,隨著清真寺變成廢墟,什葉派與遜尼派的仇殺開始逐次升級。雙方的衝突遍佈薩邁拉各地,有時候,整整一個社區的人都被屠殺殆盡。僅僅幾天之後,薩邁拉的市立太平間收殮的屍體就已經超過了13000多具。整個國家,也都因為清真寺被毀而陷入恐懼。美國大使館裡,羅伯特·福特所在的辦公室連續召開了十幾次會議。美方召見了許多兩派要人,哀求他們一定維護和平。當晚,白宮收到一封密報,報告的主題很不吉利—「宗派衝突已達頂點」。

「無論私下還是公開的場合,都有不少有識之士向我們表示了擔心。他們覺得,伊拉克可能爆發內戰。」報告內容中寫著這樣的字句。

布什政府的官員們很快得出結論—此事一定與扎卡維有關。而後,他們驚訝地發現,伊拉克宗派衝突造成的死傷,遠遠超出了約旦遭遇的幾次恐怖襲擊。一些資深官員覺得,薩邁拉爆炸案就是整個戰爭的轉折點。另一些人則認為,扎卡維丟下的「火星」開始燎原了,整個伊拉克由此陷入宗派仇殺的熊熊火焰。

薩邁拉的變故,給了布什莫大的刺激。

「在我看來,薩邁拉清真寺爆炸案幾乎擊垮了他。」這是美國駐伊拉克大使約翰·尼葛洛龐帝的意見。那個「他」,當然就是總統本人。「他肯定覺得,整個局勢由此變得無法控制了。那種感覺,讓他心中惱火萬分。」

此後,尼葛洛龐帝還能想起,每當有人要向布什匯報什麼關於伊拉克的事情時,總統總是一臉苦相。「他那樣子彷彿在懇求大家,千萬不要再告訴他任何壞消息。」

相反,扎卡維自然很是高興。薩邁拉事件之後,他忍不住召集專業人士,為自己拍攝了一組宣傳影像。這之前,「約旦人」一直在克制本性,避免這樣出風頭的事情。

安曼遇挫之後,「約旦人」想了許多辦法要提高效率。其中,他尤其重視控制媒體輿論。扎卡維善用網絡,他把網絡暴力當作武器,也當作招兵買馬的工具。於是,在尼古拉斯·伯格身首異處的錄像中,他親自出鏡—當然,當時的他戴著面具沒有露臉。現在,他覺得,「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應當重塑形象,而自己則要身先士卒。

他不再自稱「屠場主人」,同時,他也不喜歡安坐桌旁慢慢講道—那是本·拉登與扎瓦希里的一貫風格。他想把自己塑造成為「聖戰英雄」。

視頻拍攝持續了幾天時間。當時,薩邁拉爆炸也不過剛剛過去幾日。而且,這段影片經過了精心的剪輯,看起來專業無比。至於內容則很是簡單—除了扎卡維,還是扎卡維。觀眾可以看見扎卡維參加軍事會議、扎卡維閱讀地圖、扎卡維與手下在沙漠中漫步、扎卡維手持輕機槍四處掃射,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每一幀圖像,似乎都在說明扎卡維是個無法無天的罪犯。本·拉登一夥也會灌制錄像,有時候,「沙特人」也會帶著武器出現在鏡頭之中。有時候,本·拉登也會拿起卡拉什尼科夫衝鋒鎗,打出一兩發子彈來作作秀。鬍鬚泛灰、長衫加身的他,身邊總是圍著一群比他年輕得多的後生。相反,錄像中的扎卡維總是自信滿滿,他看起來毫不懼戰。他從頭到腳一身黑色—鬍鬚如此,帽子如此,忍者式的褲子也是如此,長袍更是如此。只有肩上綠油油的子彈帶,以及腳下最新款的美國造「新百倫」板鞋,才能為這副軀體帶來一點色彩。

視頻中,扎卡維恢復了往日的風采。他吐出的每一句話,都顯得自信滿滿,只是話語中的叫罵,確實少了許多。他甚至很少叫囂攻擊那些「十字軍」。相反,他滿懷深情地把伊拉克叫作「我珍愛的國度」。他一開口,彷彿是在朗誦詩歌。

「安拉遂願,你們的敵人已經暴露。他們變得虛弱、無助,他們已經粉身碎骨!」扎卡維詠道,「不要、不要讓他喘過氣來,操起刺刀,瞄準對方。啊,持旗的人,就在一旁!」

情緒,實在無須再煽動。扎卡維煽起的宗派鬥爭之火,已然蔓延到了伊拉克各地。這團火焰,當時正處於燒得最旺的時期。安曼酒店爆炸案後不久,美軍竟然在巴格達搜出了一處地下監獄。此地由幾個出身什葉派家庭的警察開設。他們利用炸藥炸出一個地窖,專門用於關押遜尼派囚徒。在這裡,警察對囚徒拳打腳踢、濫施虐待。美軍一共在這裡發現了接近200名囚犯,他們個個皮包骨頭,許多人每天都會遭受毒打乃至電擊折磨。

黑獄之外一個街區不到的地方,就是法拉赫·納吉布(Falah al-Naqib)的住所。此人信奉什葉派,乃是伊拉克新政府的內政部長。部長事後承認:「此事我們也有責任。」調查顯示,扎卡維挑起的零星衝突,最終導致了這起有組織的大規模犯罪。伊拉克政府中的一些官員,甚至對設立黑獄、虐待囚犯之類的報復行徑大為支持。扎卡維挑起宗派矛盾的行為,雖遭到了一些穆斯林的反對,可是這些人也不得不承認,「約旦人」的策略確實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