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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你抓得住他嗎?

2005年1月30日,是伊拉克歷史上的一個大日子。這一天,這個國家將會舉行有史以來的第一次議會選舉。對於這次選舉,本·拉登可不是那麼歡迎。他曾在一次錄音講話中盛讚扎卡維,同時也向選舉發出了嚴厲抨擊。「所謂選舉,不過是一起瀆神的陰謀。」本·拉登表示。參與選舉的人,自然是罪莫大焉。為了迫使選舉流產,扎卡維已經做好了準備。他不用阻止人們前往投票點,只需要讓廣大的遜尼派信眾懼而遠之即可。或者,他可以煽動遜尼派的情緒,讓信眾拒絕接受選舉結果。總而言之,他要搞亂伊拉克,徹底破壞政治改革的環境,讓大使館政務參贊福特的選舉動員工作付之東流。

那個冬天,福特確實走訪了不少伊拉克要人,但這些說服對像往往都對福特的勸說無動於衷,他們害怕自己與美方的合作會引來殺身之禍。面對這種擔憂,福特無力反駁。去年一年,確實已有不少遜尼派人士因為和美方合作而遭遇不測。他們有人被槍殺,有人被捅死,有人被綁架後不知所蹤,還有人在家中遭遇了炸彈的襲擊。福特的一些熟人也在罹難人員之列。這一點,尤其讓他感到痛苦萬分。福特離開「綠區」後的第一站,直指拉馬迪。在那裡,他與安巴爾省的省長見了面。省長名叫卡裡姆·布爾賈斯(Karim al- Burjas),曾經擔任過陸軍將領,為人非常謹慎。交談中,布爾賈斯也向福特表達了辭職的意願。在美國一手扶持的政府中擔任省長,讓他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無法得到保障。5天之後,布爾賈斯的擔心成了真—扎卡維派出的武裝分子突襲了省長的宅邸,綁架了他的3個孩子,其中最小的一個只有15歲。為了確保家人安全,布爾賈斯只得立即辭職。此後,不但安巴爾省省長的位置空了出來,拉馬迪市市長也無人擔任了。

「當地公職人員的安全處境堪憂。」自拉馬迪返回之後,福特將當地情況通過密碼電報反饋給了華盛頓當局。

不過,福特並未放棄努力,他仍在為了選舉到處奔走。這天,他走訪了一位軍官。此人性格異常直率,面對美方參贊的邀約,他的拒絕也是直截了當。他叫塔裡克·哈什米(Tariq al-Hashimi),曾在陸軍任職。他的英語口音正宗,身上的衣服出自定制,由此可見,哈什米對於西方文化應是相當接受的。不過,哈什米曾經多次口出「惡言」,攻擊美方匆匆交權的政策。他的態度頗得罪了一批美方官員。當然,福特卻認為哈什米頭腦清醒,對於遜尼派勢力的政治方向也有著正確的把握和判斷。而且,此人非常大膽、直率,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福特因此很重視哈什米的意見,兩人也在後來成為了莫逆之交。

30多歲的時候,哈什米秘密加入了思想保守、勢力龐大的穆斯林兄弟會,後來,他晉陞為伊拉克軍隊的高級將領,並且獲得了經濟學的高級學位。薩達姆倒台之後,哈什米及他背後的兄弟會勢力迅速成了伊拉克遜尼派的頭號政治力量。一開始,美方提出將在1月進行民主選舉的方案時,哈什米一干人都在表示歡迎,他們甚至提交了參選登記表。但沒過多久,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們這幫兄弟會成員又集體宣佈退出選舉。此時,距離投票開始只有幾周時間了。

為了規勸哈什米回心轉意,福特特地離開「綠區」,敲響了哈什米別墅的大門。參贊希望,退休後的上校能夠重新考慮一下參選問題。那天,哈什米的態度很是和藹。他一頭銀色短髮,鬍鬚修得短而漂亮,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凜然英氣。他還是像以前那樣,對外交官直呼姓名。不過,對於參選的規勸,主人倒是拒絕得很痛快。

「我們絕對不會參選,因為我們不想有性命之虞。」哈什米語氣平靜地道出了理由。

哈什米有很多事情要抱怨。面對美國客人,他總是不吝言辭。其實,大多數遜尼派都和他有著同樣的不滿。薩達姆·侯賽因垮台以後,他們的政治地位也趨於邊緣化。而且在宗派混居的地方,遜尼派教眾還常常遭遇殘酷迫害。十幾年來,什葉派一直是伊拉克當局的打壓對象。如今局勢扭轉,對方終於得到一個機會,把痛苦施加到遜尼派身上。在巴格達和巴士拉,不少遜尼派居民被什葉派鄰人逐出了社區。有些遜尼派甚至慘遭虐殺,兇手中不但有打著什葉派旗號的幫派分子,甚至還包括什葉派警察。當然,兩大宗派都在互相殺戮,誰的手上都不乾淨。不過,一些遜尼派人士覺得,美國軍隊完全沒有阻止事態惡化的行動,讓人不得不懷念起薩達姆統治下相對優越的地位。其實,美軍不但未能維持秩序,還常常打著搜捕暴亂分子和武器的名義,在深更半夜闖進遜尼派信眾的家裡。此舉破壞私人財物不說,還嚴重觸犯了阿拉伯人的文化禁忌—陌生男人闖進婦女兒童棲身的房間,簡直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我們的,抓人、抓人、抓我們的人!」哈什米抱怨道,「而且,你們經常抓錯人。然後,你們自然就會得罪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遜尼派領袖。」

呃,但是,福特心想,那些槍擊美軍士兵、炸毀美軍軍車的人,不也是你們伊拉克遜尼派的人嗎?更別說某些遜尼派人士還給扎卡維這樣的恐怖分子提供庇護呢。

據福特瞭解,哈什米雖不喜歡美軍,但也同樣厭惡扎卡維和那些佔據了伊拉克西部居民區的外國武裝分子。幾周之後,美軍又和一夥極端分子發生了血戰。雙方從一個街區打到另一個街區,戰況極為慘烈。最終,極端武裝被徹徹底底趕出了費盧傑。不過經此一役,美軍也無力再追擊,只能眼見著對手逃往拉馬迪和其他城市。那時的拉馬迪,已經不是一片適宜居住的地區了。在扎卡維的經營之下,城市已然淪為戰地。扎卡維拿手的汽車炸彈襲擊,更是奪去了無數伊拉克百姓的性命。不過,在哈什米看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仍然是美軍。

「這些極端分子是在跟你們打仗。」他表示,「是你們把這裡弄得跟地獄一個模樣。」

哈什米正在氣頭上。但是,福特清楚他的心意—哈什米希望自己的同事能在未來的伊拉克政府中佔個位子,為遜尼派發聲。最近,扎卡維天天發佈廣播,威脅要殺掉一切敢於出任新政府職位的人。因此,即便哈什米等人有心合作,現在也不是理想的時機。哈什米表示,自己不能讓同胞冒這個風險,否則良心會過不去。

「如果我們的人敢和政府靠近,費盧傑和拉馬迪的遜尼派極端分子很可能會取走他們的性命。」哈什米說,「在摩蘇爾這樣的地方,即便我們的人沒被殺死,也可能引發大規模的抵抗。如此一來,我們怎麼和那些什葉派還有庫爾德裔競爭?當然,這一切都拜貴國設計的那種愚蠢的比例代表制[1]所賜。」

接下來的幾周,福特及其同事連發了多封報告,請求布什政府推遲選舉。他們認為,只有伊拉克的安全局勢得到鞏固,遜尼派人士才會顯出合作態度。外交官們還警告,如今,足有三分之一的伊拉克人覺得選舉不合法理。既然這樣,美國政府沒有必要堅持原定日期,也沒有必要為選舉站台,或者為失敗承擔責任。

「我們的匯報內容大致如下,」福特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什葉派會投票,庫爾德人也會參與選舉。不過,遜尼派會加以抵制。如果選舉繼續進行,產生的政府只可能由什葉派和庫爾德裔把持。遜尼派會被完全排擠在外。這樣的結果,只會加重伊拉克的問題。」

這樣的消息,布什政府的高層官員當然不愛聽。一些高官指出,既然遜尼派群眾懾於暴力而無法出門投票,那麼組織方不如變換形式,讓他們在家中完成投票流程。互聯網和電話都可以用來投票。不過,這樣的提議實在不夠現實—即便選舉組織方可以籌到足夠的電腦,一些地區也沒有足夠的電力。比如,安巴爾省大部只能零星通電,有時候乾脆毫無能源供應可言。如上的困難,福特也向白宮方面作了匯報。對此,一名白宮官員只是斥責參贊「辦事不力」。

福特的報告沒能說服白宮,無論如何,布什都不打算擱置這次選舉。按照白宮方面的計劃,選舉將會推出一個「憲法議會」。憲法議會將負責制定伊拉克的新憲法。而後,第二輪選舉開始,正式議會將從中選出。最終,伊拉克將會迎來一個民選政府。這個國家的政治責任,自然交由民選政府承擔,伊拉克國內的所有問題,也可以讓民選政府去處理。如果選舉推遲—哪怕只耽擱一天,美國人就不能順利卸下肩頭的擔子。

「他們早有計劃了,」福特回憶說,「如此一來,我們的想法總統怎麼可能會聽?」

2005年1月30日,伊拉克史上第一次選舉正式拉開帷幕。數百萬人參與其中,大量人群湧向投票點。電視新聞上,人們笑意盈盈。他們的手高高揚起,展示著指頭上的紫色印記—那是投票之後留下的印跡。扎卡維也沒有違背諾言。投票期間,暴亂分子製造的爆炸襲擊多達百起,大部分發生在遜尼派聚居區,至少有44人因此喪生。

事後,美、伊兩國官員都表示選舉圓滿完成。扎卡維雖然也搞了不少破壞,但他要伊拉克「血流成河」的叫囂卻已經破產。

當然,扎卡維並非滿盤皆輸。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領袖也算得償所願。縱觀伊拉克全境,從臨近敘利亞的邊境沙漠再到波斯灣沿岸,大多數遜尼派民眾都安坐家中,未曾外出投票。在安巴爾省,遜尼派參與投票的比例只有2 %。其後的10個月內,伊拉克將會通過新憲法。憲法明確要照顧三大族群、3600萬伊拉克人的共同利益,平均分配給他們石油資源帶來的財富。但是,參政議政的熱潮中,卻聽不見遜尼派人士的聲音。伊拉克的政局曾經為遜尼派所主導,而後,他們的地位大大下降,似乎淪為了備受欺壓的二等公民。由此而生的怨憤情緒,還會持續許多年的時間。

經過福特的耐心勸說,哈什米終於決定「出山」參政。之後,穆斯林兄弟會的領導人成為了新政府的副總統。借此,他也變身為伊拉克遜尼派的利益代言人。哈什米上任不到一周,他的家人便遭遇劫難。扎卡維的手下伏擊了他的一位姐妹和一個兄弟,事發地點就位於巴格達的大街上。5個月後,哈什米的另一位兄弟,同時也是新政府的軍事顧問,在家遇刺。這樁兇案同樣是由扎卡維策劃的。

姐妹的葬禮過去了兩天,哈什米決定出鏡接受英國廣播公司的採訪。電視上,他再也不那麼神氣活現。副總統的聲音甚至帶著顫抖,剛剛送走兩位骨肉至親,哈什米的情緒自然很難平靜下來。對方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逼迫哈什米辭去公職。但是,這一次副總統決定堅持下去。

「我們的事業走上了正軌,對此我很滿意。」哈什米表示,「為此流出的血、犧牲的人,都是進步的代價。」

死難者越多,扎卡維的敵人也就越多。即便在安巴爾省,昔日歡迎極端分子的民眾也開始態度大變。他們不再把扎卡維一夥看作打擊美軍、消滅什葉派的子弟兵。有些人甚至向美軍提供線索,檢舉宗教極端分子的行蹤。每一天,情報局、巡邏隊還有那些線人與探子都會收到大量舉報材料。所有的材料經由特殊渠道,匯總到了中央情報局位於巴格達的行動中心。較之往年,現在情報中心的規模已經擴大了不少。

2005年2月的一條線索,險些就讓扎卡維落入法網。巴科斯目睹了事件發生的全過程。一切,都要從街角的一台俯瞰式無人機監視器說起。

當時,美國人收到的情報大致如下:2月20日,扎卡維的一員重要副官將從費盧傑驅車趕往拉馬迪。那天,副官需要參與一個會議。美方覺得扎卡維可能一路隨行,因此,這是一個將其緝拿的大好時機。於是,一台無人機立即開始了追蹤,而所有的指揮官都聚到了監視屏幕前,一邊看,一邊待命。

當天下午,屏幕上出現了副官的座駕。只見他一路向西疾行,身後還跟著另外兩輛車。其中一輛屬於小型皮卡。皮卡緊隨副官,不過,兩車之間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車隊沿著平直的沙漠公路持續行進,公路兩旁都是農場和一片片的椰棗樹林。

突然,前方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軍方的檢查點。車隊猝不及防,猛然停了下來。第一輛車很快落入士兵的控制之中,不過,隨後的卡車卻已經逃進了沙漠。美軍發現,遁走的兩輛汽車分別奔向了不同的方向。其中一輛皮卡車已經走在返回費盧傑的路上。空中的無人機迅速推進,攝像頭對準了卡車司機。無人機發出了高頻警笛,對方卻不為所動,只是將方向盤猛然一打,車身旋即回轉。顯然,他是想躲過可能的導彈襲擊。而後,皮卡車半是打滑,半是抽搐著繼續前進。好幾次,它差點和沙漠上的汽車殘骸或道路標誌撞個滿懷。司機還是那樣拚命和瘋癲,只為甩掉那緊追不放的無人機。

巴科斯盯著監控屏幕,幾乎看入了迷。她想,扎卡維的「職業生涯」,看來是要葬送在拉馬迪這條公路上了。如果他能化為破銅爛鐵裡的一攤模糊血肉,那該有多好啊。

「我們幹掉他了!」她喊叫起來,屏幕中的畫面已經定了格。「他死了,死在車裡了!」

她錯了,他沒有死。至少,那天還不是他的死期。疾馳的皮卡車再次來了一個急轉彎,躍上一條土路,向一片密密麻麻的棕櫚樹林中的一間農舍駛去。接著,車門突然打開,一個身影跳了出去。皮卡車則繼續前進,一直行駛到棕櫚樹下才猛然停下來。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扎卡維還是完全可能被美國抓住,但是誰能想到,就在這個關鍵時刻,無人機卻出現了技術故障—就在扎卡維穿過棕櫚樹林繼續逃命的那一刻,監控機械突然死機,重啟了。接下來,扎卡維從美國人的視野裡消失了一段時間。待到美軍趕到樹林,只能重新慢慢搜尋。他們不敢肯定附近是否設了埋伏,又或者是地雷遍佈。其實,那個時候,逃亡者早把汽車拋到樹旁,逃之夭夭了。還好,士兵們找到了扎卡維丟棄的座駕。經過仔細搜查,他們又有了額外收穫。汽車座位上擺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它的主人正是扎卡維。電腦旁邊,還有不少金錢—幣種多樣,總額達到1萬美元。看來,扎卡維等人走得實在匆忙,這些財產全都無暇收拾。

技術部門花了兩個星期,才終於獲取了電腦中的數據。那之後,翻譯文件與整理硬盤的工作更是耗時長久。此時,大多數有用信息,包括藏身地點、行動計劃、手機聯繫人等,都可能因為時間推移而失去了用處。不過,這台電腦仍然給了美國特工一個機會,他們可以借此深入扎卡維的「大腦」,一探他的內心。

特工們打開一個文件夾,發現其中藏著十幾張照片。有些照片裡,不同造型、不同偽裝的扎卡維反覆出現。顯然,「約旦人」希望偽造證件以便四處流竄。他曾經剃淨鬍鬚、戴上平光眼鏡,扮作文質彬彬的商人;也曾利用假鬍鬚和格子頭巾,搖身一變成為部落長老。另一個文件夾中,他的醫療記錄也暴露無遺,眾多的照片記錄了他幾處傷勢的診療過程。通過查看他的回憶錄與郵件往來,特工們漸漸明白了扎卡維一夥的組織結構。原來,扎卡維自命為「戰地司令」。當然,他的公開身份則是「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領導人。扎卡維寫給「基地」組織總部的幾封郵件,也被美國人悉數查獲,其中包括扎卡維與本·拉登的幾次通信,以及扎卡維自製的幻燈片講稿。他和手下的視頻會議記錄,更被美國人當作無價之寶。視頻中,扎卡維侃侃而談,提及了不少未來的計劃。電腦中的一些個人文件,與美方人員之前得到的情報相符。不過,更多的資料看上去非常陌生,應當屬於嶄新的收穫。

「我們在扎卡維的電腦裡搜出了一封幻燈片文件,內容關於軍事組織。可以說,我軍最優秀的指揮官,水平也不過如此。」看罷扎卡維電腦中的種種東西之後,一位軍事分析人員提出一個觀點:「扎卡維團伙組織嚴密,他們的行動順序、地點、計劃全都列在了文件當中。組織成員的名稱,也是一清二楚。」

電腦中的一段文件,甚至完整記錄了扎卡維團伙的一次會議過程。一開始,會議的氣氛有些嚴肅,讓人不禁脊背發冷。但仔細觀看,卻又讓人覺得十分滑稽。只見一群冷血殺手圍坐在一起,認真得就像小學生。一個人開始吟唱歌曲,其他人則專心聆聽;又一個人開始背誦詩句,其餘成員還是報以關注與熱情。他們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表演節目。輪到扎卡維了。這一次,「約旦人」以玩笑開場,而後又講起了一個故事。他還談起了自己關於伊拉克和中東局勢的看法。他表示,「聖戰」分子應當努力,大家要在一片廢墟當中為宗教復興打下基礎。而且,在扎卡維看來,伊斯蘭教雖然古老,卻也歷久彌新。

相比其他的「聖戰」領袖,扎卡維的這番表態還真有些不一般。通常情況下,極端分子都不會大談未來,他們只是模模糊糊地宣稱要重建「哈里發」的國度,讓伊斯蘭回歸「黃金時代」。在那個「黃金時代」,所有信徒都服膺同一個宗教權威。西方人強加在中東大地上的所謂國界,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當然,這些東西虛無縹緲、非常遙遠。遙遠的東西,扎卡維從來不談。他口中的「哈里發國」就在現世,不久之後即將建成。他作為「解放者」的首領,已經帶領部下走上了重塑「黃金時代」的征程。

「他正在幹著他的『大事業』。」軍事分析人員指出,「他很有戰略眼光,而且眼光長遠。」扎卡維的大事業,讓巴科斯也大吃一驚。回到蘭利總部,她仔仔細細回顧了扎卡維電腦硬盤中的種種內容。其中的那些影像與圖片,讓巴科斯的判斷更加篤定—扎卡維及其核心追隨者就像一個邪教團伙,他們舉止怪異,懷有強烈的「救世」妄念。正因如此,他們與本·拉登一夥完全不是一路人。中央情報局的心理分析報告,同樣支持巴科斯的結論。報告認為扎卡維患有妄想症,他覺得自己就是英雄轉世,是那些他仰慕的古代伊斯蘭戰士的化身。自大的念頭就像腫瘤,正在扎卡維的思想中慢慢擴散。為了他那「宏大的抱負」,殺戮無辜之類的罪行自然無足掛齒,傳統的伊斯蘭思想對於他也沒有半點約束力。

「歷史上,研讀過《古蘭經》且熟悉經卷的人不少。」談起扎卡維的「思想」,巴科斯分析道,「不過,扎卡維可不算其中之一。他只能背誦經書的部分內容。若論精通,他根本做不到。因為他識字不多,許多內容也是一知半解。所以,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解釋經卷中的內容。因為他既無專業背景,也未曾接受過相關訓練。」

如今,研究扎卡維已經成了巴科斯日常工作的全部內容。一年之前,她還要忙著追查「基地」組織與薩達姆的聯繫—儘管此事子虛烏有。惱怒之下,她還差點辭職。當時,巴科斯留下一張字條,而後整整消失了4天時間。直到一位老員工出面勸說,她才決定回來繼續工作。巴科斯很幸運,薩達姆與「基地」組織到底有無瓜葛,她再也無須掛心。她只需緊緊盯著一個人,那就是扎卡維。她徹底變成了一名「獵手」。按照中央情報局的說法,「獵手」就是超級警探,一旦上頭將某人看作危害國家安全的威脅,他們就要立即跟進,追蹤線索、搜集資料,直到除掉目標為止。「獵手」的生活往往一分為二,生活的兩面,往往又有天壤之別。巴科斯就是如此,她一方面要適應中情局反恐部門的辦公室政治,另一方面還得深入海外,經歷現場抓捕行動的危險。「獵手」必須鍥而不捨、一路追蹤,直到追蹤對像從追蹤名單上消失為止—那個時候,這些人通常已經不在人世。作為一名新員工,巴科斯並非孤身應戰,美國政府龐大的情報網絡,她可以自由出入、採集信息。她要找到關鍵的證據,讓扎卡維徹底失去危害無辜人的能力。

因為工作需要,巴科斯必須在伊拉克與美國之間往返來去。回家的機會多了,她可以更多地重歸正常的生活。她的新家坐落在華盛頓的克裡夫蘭公園附近。街區裡,有不少19世紀末期風格的建築,漂亮的咖啡店也不少見。她租住的公寓,和國家動物園只有幾個街區的距離。巴科斯的工作性質屬高度機密,自然不方便向家人透露。其實,家裡人至今也不知道她靠什麼維持生計。特工的社交圈子都不太大。平日裡,她也只和工作夥伴偶有聯繫。巴科斯不是個熱愛手工的人,但是,為了和中情局裡的女性員工打成一片,她還是加入了她們組織的「刺繡與品酒會」,成了一名會員。

「其實,大家就是在一起敘敘舊、聊聊天。」巴科斯說,「不光是刺繡,也遠不止喝喝酒。這樣的生活實在不錯。」

這樣的生活,也不會持續很久。往往第二天,她就得踏上追蹤的征途。

7月到了。距離扎卡維在拉馬迪附近死裡逃生,已經過去了5個多月的時間。一天,巴科斯又追蹤到了對方的最新消息。這一次,消息有些讓人迷惑。原來,監控系統查獲了一封郵件,收信人是扎卡維,寄信者則是本·拉登的副手兼「基地」組織的二號人物。內容洋洋灑灑,多達6000餘字。初讀上去,彷彿一篇「績效」考核報告。信中,扎瓦希里對於伊拉克分支的「業務狀況」很是關心。中情局截取信件的消息並未對外公佈,巴科斯若想瀏覽研究,也必須經過申請,進入一間專門的密室。這個地方被員工們稱作「墓穴」。如此重要的文件,自然不可錯過。「墓穴」內的巴科斯對郵件研究得很是認真,一字一句也不肯放過。

扎瓦希里的言辭還算客氣,不過,他仍向扎卡維表達了一些不滿情緒,他認為扎卡維的暴虐行為,很有可能破壞「基地」組織的形象,讓本·拉登一夥的威信蕩然無存。扎瓦希里覺得,殺戮與暴行加諸在美軍身上當然可以,但是對於汽車爆炸案、什葉派清真寺襲擊案,還有那一系列斬首視頻,總部卻認為有些欠妥。眼見什葉派兒童橫死街頭,普通的穆斯林似乎不會感到欣喜;保加利亞司機身首異處的影像,對於他們的「事業」也毫無助益。相反,大家都很震驚,甚至有點噁心。「群眾不理解、不認可的行為,我們的『聖戰』運動萬萬不可為。」這是扎瓦希里的態度。此外,他還表示:「閣下深受廣大信眾擁護與愛戴,然而,人質遇害的畫面,卻又讓一些信眾生出二心。一些無知小人誣稱閣下為『屠場主人』,實在無法代表廣大信眾的觀點,對於您的形象也是一種辱沒。您也許會問,敵人摧毀我們的城鎮、殺戮我們的人民,難道他們不是更殘忍嗎?為什麼我們不能以牙還牙、報復這些『十字軍』及其僕從?這樣的問題,您不妨多多提及。由此,大家可以見識您雷霆手段後的苦心……不過,我想向您真誠建議,我們處於戰爭當中,戰爭的成敗,半數繫於輿論。我們必須爭得(穆斯林的)民心。而且,敵人勢力非常強大,我們遠遠不及。我們的力量可能不及『邪惡帝國』(kingdom of Satan)的千萬分之一。依我看,處死俘虜用子彈就行。如此一來,不會引發疑問與非議。疑問與非議,恰恰不是我們需要的。」

這當然是一段警告。不過,刨除這些字句,扎瓦希里其實對扎卡維不吝溢美之詞。「基地」組織的二號人物稱讚這位「約旦人」勇氣超群,還表揚他治軍有方。臨到結束,扎瓦希里竟然向扎卡維提出了金錢要求:「如果您能支出一筆10000美元的資金,那我們真是感激不盡。」扎瓦希里這封信件的主旨非常清晰。顯然,「基地」組織及其伊拉克分支之間出現了很大的嫌隙。扎瓦希里的信件,就是證明這層嫌隙的最好證據。

扎卡維終究做出了回應。不過,他並未直接向「基地」組織叫板。

扎瓦希里的書面譴責發表兩周之後,扎卡維也發出了一封公開信。收信人乃是他曾經的導師兼獄友麥格迪西。在信中,扎卡維狠狠駁斥了麥格迪西。所有曾對他表示懷疑的宗教極端分子,也遭到了扎卡維的責難。「約旦人」表示,麥格迪西也許深孚眾望、博學多識,但是,人非聖賢,學者也並非事事皆知。

「何謂學問?不是麥格迪西說了算。麥格迪西所說所言也並非全對。他對『聖戰』瞭解不多,對於國事更是知識粗淺。」扎卡維寫道。

然後,扎卡維還宣稱自己的那些所作所為—比如殺害什葉派信徒,比如鼓吹自殺性襲擊通通有其宗教理據。這些事情,都曾得到一些「正直正義、追求真理」的「聖戰學者」的首肯。當然,扎卡維不太方便透露這些「學者」到底姓甚名誰,因為他們大多身在囹圄,一旦名字為人知曉,就可能遭到迫害。

兩個月過去了,「基地」組織二號人物譴責扎卡維濫殺什葉派信徒的批評,猶在大家的耳邊迴盪。這時,扎卡維也做出了第二次反擊。2005年9月,他灌制了一段錄音,並將其上傳至宗教極端分子聚集的各大網站。這一次,扎卡維通過錄音宣佈,自己準備再次發起襲擊,目標直指那些「拉菲達」[2]。一些宗教極端分子常常用這個詞來蔑稱什葉派穆斯林。

「『基地』組織兩河流域分支令:我們將和伊拉克境內的『拉菲達』全面開戰。」扎卡維表示。接著,「約旦人」還向伊拉克境內的所有武裝派別發出了警告。當時,2005年1月的那次大選所選出的新政府已經開始運轉。扎卡維宣稱的伊拉克各大派別都應當發表聲明予以譴責,否則,他們可能面臨嚴厲報復。

「正義或是邪惡,你們必須選擇一邊。」扎卡維表示,「任何勢力只要向『十字軍』及其代理人投降,都會成為我們『聖戰』武裝的敵人。我們將像打擊『十字軍』一樣打擊你們。」如此宣言,等於公然向「基地」組織的權威發出挑戰。扎卡維的舉動,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要知道,他此前費盡心思,就是想要獲得本·拉登的認可。巴科斯和同事們不得不打開「機密文件庫」,從中取出扎卡維的各種信件與資料。他們想知道到底扎卡維只是一時熱血上腦,還是有心通過類似的行動,奪權全球「聖戰」運動的領導權。

「扎卡維的信件,我們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那種語調,讓大家都非常吃驚。」巴科斯回憶說,「他毫不謙虛、自信滿滿,他大膽地與扎瓦希里展開爭辯。他覺得他在伊拉克制訂的策略才能真正地弘揚『聖戰』。」

巴科斯不禁替扎卡維考慮起來。她想,站在扎卡維的角度上,又該如何看待整件事情?扎卡維身為千軍萬馬的統帥,擁有無數忠心耿耿的士兵。為了他,他們可以隨時犧牲一切,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阿富汗戰爭結束以來,扎卡維這般「成就」實在無人能及。他羞辱了一個超級大國,使之陷入游擊戰的泥潭;他獲取了大量金錢、武器和自願追隨的士兵;他在一線與美國人及其伊拉克盟友做著鬥爭,相反,「基地」組織的各位領導人卻都在自我放逐。根據民意調查,對伊拉克戰爭表示支持的美國人比例已經大幅下降。從這個角度上講,扎卡維已經贏得了這場戰爭。

所以,他為什麼要聽從扎瓦希里的建議?

沒錯,他濫施暴行,得罪了不少穆斯林。但是,如此暴虐的行徑,難道真能傷害扎卡維的聲譽?現在,巴科斯也不敢肯定了。每個月,都有100到150名宗教極端分子偷偷潛入伊拉克境內,只為了投奔「屠場主人」。這些死硬的「聖戰士」願為扎卡維而戰,也願為他去死。在網絡上,扎卡維的聲望也是節節高昇。宗教極端分子認為他英勇無畏,總在毫不留情地掃蕩那些「安拉之敵」。他在網上貼出的血腥圖像,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也許非常血腥,不過,在許多年輕網民心目中,他就是偶像與英雄。他們認為,幾個世紀以來穆斯林一直忍羞受辱,扎卡維的出現,為廣大的信徒出了一口氣。有了如上的種種支持,扎卡維自然無須本·拉登的提攜與認可。一些研究者認為,扎卡維的組織堪稱「基地」組織本地化的成果。這樣的看法,扎卡維可不會同意。他的組織才不是「基地」組織的分支,而是「基地」組織的2.0升級版本。

「大家都覺得,扎卡維砸了『基地』組織的招牌。」巴科斯分析道,「其實,他是在營銷自己這個『品牌』。在這方面,他一直非常成功。」

同一個夏天,當扎卡維和他的「基地」組織同伴為了斬首人質的事情爭得不可開交時,美國總統布什則在白宮主持安全會議。會議的主題正好也是關於這個約旦籍恐怖分子的。

會議於2005年6月29日開始,地點設在狹窄的「戰略辦公室」(Situation Room)。當時,布什的第二屆總統任期已過去6個月。這天,室內擺著一張漂亮的木製長桌,總統的座椅位於桌子的一頭,坐在另一頭的與會者也都是些熟面孔:副總統迪克·切尼、新任國務卿康多利扎·賴斯、國防部長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史蒂夫·哈德利。這天早上的報告人名叫邁克爾·海登—空軍四星上將,未來還會出任中央情報局局長。當時,他的身份是國家情報主管的一位重要副手。

報告開始,海登先是簡要介紹了伊拉克當下頭號恐怖分子的生平事跡。他談到了扎卡維在扎卡小鎮的童年經歷,而後,又先後講起少年扎卡維如何作奸犯科、如何前往阿富汗冒險、如何「皈依」宗教,又是如何進了監獄。海登還仔細描述了位於赫拉特的恐怖分子訓練營和扎卡維逃到伊拉克東部之後的種種事跡,比如勞倫斯·弗萊之死和「新千年襲擊未遂案」。接下來,當然就是介紹扎卡維在伊拉克發展壯大的粗略過程。按照海登的說法,扎卡維其人非常狡猾,又有一點「傻人有傻福」,兩個因素組合在一起,他得以成功刺殺伊拉克國內最有名望的什葉派教士,又將聯合國駐巴格達辦事處夷為平地。

聽到這裡,布什不覺抬起了頭。

「是這個扎卡維殺了塞爾吉奧?」總統發問。他口中的塞爾吉奧,當然是指巴西外交官塞爾吉奧·維埃拉·德·梅洛。戰爭開始的那年夏天,他在扎卡維製造的運河酒店爆炸案中不幸殞命。布什與梅洛有過一面之緣,總統很是欣賞這個巴西人的性格。「這些事我怎麼現在才知道?」布什喃喃自語。

行動簡介即將開始,布什把頭轉向拉姆斯菲爾德。此時,國防部長正準備介紹一位剛剛到會的客人—斯坦利·麥克裡斯特爾,美軍聯合特別行動中心主管、扎卡維長年的「追蹤者」。當時,麥克裡斯特爾恰好回國訪問。而後,他接到電話,並匆匆趕到會議現場。

「總統先生,斯坦利會給您介紹我們抓捕扎卡維的具體步驟。」拉姆斯菲爾德報告布什。

當時,麥克裡斯特爾已經晉陞少將。根據正式的會議記錄,麥克裡斯特爾一邊播放幻燈片一邊向總統做介紹,當時布什只是簡單提了幾個問題。報告結束之後,總統默默地盯著少將看了好長時間。

「你抓得住他嗎?」布什問道。

麥克裡斯特爾集中精神,竭力擺出自信的樣子。

「我們會成功的,總統先生。」將軍表態,「我本人毫不懷疑。」

議程還在繼續。突然,總統再一次探頭問麥克裡斯特爾:「你看,你是打算生擒這個扎卡維呢,還是想直接將其正法?」

「我真想親手抓他歸案,總統先生。」

「為什麼不能直接幹掉他呢?」布什的問題又來了。這時,屋內響起幾聲怯生生的笑聲。

「呃,是這樣的,總統先生。我還要審問他,他掌握了一些我們很想瞭解的情報。」

他話音剛落,布什旋即滿意地一笑。

「嗯,這個解釋好。」總統表示。

其實,麥克裡斯特爾沒有那麼自信。他也不知道自己離成功有多遠。他的「6 - 26小組」倒是處理了幾個扎卡維身邊的人。其中有幾個被直接擊斃,剩下的則被悉數關進了巴拉德空軍基地。那裡,正是小組的總部所在地。每多一個俘虜,麥克裡斯特爾等人的信心就會增長一分。不過,想要抓到扎卡維,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手中的情報越是翔實,麥克裡斯特爾越是覺得自己的追捕對像不可小覷。此人可能沒有受過太多教育,但卻算是一個頗有能力的戰地指揮官。他能把一群毫無軍事素養的白丁訓練成士兵。他還可以將招募來的新手變作聽話的自殺式「人彈」。「人彈」與士兵都會嚴守紀律,乖乖執行他的命令。在俘虜的印象中,扎卡維其人沉默寡言、不怒自威,而且,他無所畏懼。「扎卡維確實不好對付。」一次戰略會議上,麥克裡斯特爾的助手如此表示。

扎卡維其人,擁有一種「聖戰士的氣質」,他「既有暴力的一面,卻又像個無上的領袖」。這一點,恐怕沒人能夠否認。如上的評價,來自麥克裡斯特爾的書面回憶。將軍覺得,扎卡維的魅力「已經散發到了伊拉克之外」。

麥克裡斯特爾手下搜集的資料顯示,扎卡維建起了一套嚴密的管理流程,涵蓋自殺式「人彈」的招募、運送、培訓和任務執行等全過程。他選取的「殉道者」不僅來自中東,還廣涉全世界。一個「人彈」和扎卡維的初次接觸,必然是從觀看他錄製的宣傳視頻開始。任何擁有電腦又能連上網絡的人,都可能與之結緣。其後,他們會拿到對方提供的電子郵箱地址,並由此和扎卡維方面真正搭上關係。通過郵件,潛在的「人彈」將見到扎卡維團伙的一眾聯絡人。他在他們之間輾轉來去,從一個隱秘地點轉移到下一個隱秘地點。最後,他將踏上一段沙漠之旅,經由敘利亞邊境潛入伊拉克境內。入境之後,「人彈」身上的錢財即被搜刮一空。而後,扎卡維一干人會把「人彈」幽禁起來。其間,他幾乎不能和外界接觸。

「通常情況下,一個外國『人彈』第一次看到的伊拉克人,就是那些即將死在他炸彈下的冤魂。」麥克裡斯特爾表示。

至於扎卡維本人,「人彈」基本無緣得見。由於美國軍方與情報部門的加緊搜捕,「約旦人」特別注重自身的安全。麥克裡斯特爾等人審訊俘虜後得知,扎卡維甚至很少透露自己每天的落腳地點。他的下落,也只有極少數親信才會清楚。他從不使用手機,而且總在搬來搬去。最近,他又娶了一房妻子—她來自伊拉克本地,可能只有15歲。他的第二位太太給他生下的兩個孩子,如今也被他帶在身邊。只是,他特別注意掩飾自己的家庭信息,所以美軍也從未發現扎卡維親人的蛛絲馬跡。

儘管如此,追蹤還是取得了不小的進展。到了2005年夏天,麥克裡斯特爾的團隊再次擴員。美國政府的一些頂尖反恐專家加入其中,他們當中既有特種部隊老兵,也有出身國土安全局的技術鬼才。為了保證大家能夠協同作戰,麥克裡斯特爾辟出一個大大的「作戰情報室」(Situational Awareness Room),他的所有隊員都聚在此地辦公。通過四周遍佈的電視屏幕,將軍等人可以掌握無人機鏡頭下的各種適時動態。

麥克裡斯特爾覺得,扎卡維的最大優勢在於作戰中的應變能力。將軍的團隊必須由此著手,將敵人的優勢消磨殆盡。對手的指揮系統很是靈活,扎卡維可以在洞悉美軍的動向後迅速調整戰術戰略。要想打敗他,只能讓自己變得更加機動。

「『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每完成一次暴力襲擊,總會消停那麼一段時間。因為他們需要招攬新人、徐圖大計。如果我們能夠打出一套組合拳,對手恐怕就沒了喘息之力和發展壯大的時機。」這就是麥克裡斯特爾的策略。言談之時,將軍也已經習慣使用扎卡維團伙的最新名稱了。「只要壓力夠大,『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的一幹成員都會疲於奔命。逃亡當中,他們當然無暇招攬新人、籌措資金,也沒有辦法改進自己的戰術戰略。」

為了保證「組合拳」擊中要害,麥克裡斯特爾覺得美方需要「注意出擊的步伐」,一方面「叫敵人無法還手」,同時「自己也不能亂了陣腳」。這樣的要求,當然非常嚴苛。每天,「6 - 26小組」的各位成員需要工作16個小時,他們還得跟上麥克裡斯特爾近乎殘酷的體能訓練。除了吃飯和鍛煉,隊員們幾無閒暇時間。將軍自己也是常常熬夜,只在晨曦初露之前才能稍歇片刻。而後,他又得忍住巴拉德附近49攝氏度的平均氣溫,繼續白天的工作。

黑白顛倒的作息規律,麥克裡斯特爾的手下都已漸漸適應。他們在夜晚出擊,搜查恐怖分子可能的藏身之地。嫌犯一旦落網,就立即轉送基地隔壁的審訊中心。在那裡,另有專家會整理當晚的各種「收穫」—包括手機、紙質資料、地圖等。小隊下一夜的行動方向,也許就隱藏在這些收穫之中。同時,桌邊的國土安全局專家也會與成員們分享當日通過錄像監控和手機竊聽得到的種種信息。天空中的無人機監視器如今還在增加。整個伊拉克,都在他們夜以繼日的監視之下。麥克裡斯特爾口中的這些「不會眨的眼睛」還有回放功能,他的隊員可以借此追蹤恐怖分子一天的蹤跡,找出他們放置炸彈的地點。

當年秋天,麥克裡斯特爾的新戰略已經大見成效。他們一點一點滲透了扎卡維的指揮系統,連續除掉了「約旦人」的好幾位中層助手。這幾人的職責很廣,從物流到通訊,再到招募人手,統統由他們負責。由此,扎卡維方面元氣大傷。據統計,已有100多名扎卡維團伙的領導成員遭到了逮捕或是被擊斃。這個數字,很快就邁過了200大關。其中,還包括20個扎卡維倚仗的高層助手。

從巴拉德到巴格達,麥克裡斯特爾等人搭起了一條情報熱線。通過熱線,他們可以將獲取的恐襲情報、武器與爆炸品消息一一匯報上級。9月底,麥克裡斯特爾等人向五角大樓發去一封報告。報告中,情報人員聲稱截獲了扎卡維親自簽名的一封信。信件顯示,恐怖分子把襲擊目標瞄準了臭名昭著的阿布·格萊布監獄。扎卡維的不少手下,當時正關押在那裡。這次行動將由扎卡維的「AMZ部隊」負責執行。所謂「AMZ部隊」,乃是美軍對於扎卡維武裝的簡稱。襲擊的時間定於10月到11月,正值伊斯蘭教傳統的「齋月」[3]。極端分子認為,一個人在此期間獻出生命,必定會在來生獲得幸福。

陰謀暴露,美軍方面自然嚴陣以待。當年的齋月,伊拉克的局勢倒還算平靜。當然,所謂平靜,也是以當地的標準而言。5天之後,守在電視邊的麥克裡斯特爾等來了一則爆炸性的新聞,慘案還是發生了。只不過,這一次的爆炸跨越了邊境。約旦安曼的3座酒店遭遇連環爆炸,數人因此喪生。

事發那天晚上,麥克裡斯特爾正在處理公務。他和他的助手盯著電視屏幕,目睹了安曼拉迪遜酒店遭遇襲擊之後的殘破大堂,以及走廊中橫七豎八的屍體。將軍很清楚這樁案件到底因誰而起,不用懷疑,這又是扎卡維策劃的一起奪命恐怖事件。

「這還真是……」麥克裡斯特爾不禁扭過頭,告訴身邊的副手,「糟糕透頂。」

[1] 比例代表制(proportional representation system):薩達姆政權傾覆之後,美國佔領軍有意扶植什葉派政治勢力。什葉派人士與庫爾德裔得以在議會中佔據大量席位。對此,遜尼派人士深感不滿。

[2] 拉菲達(Rafidha):指「不從正道」的人。

[3] 齋月(Ramadan):伊斯蘭教的習俗。時間是伊斯蘭教歷的9月,是伊斯蘭教徒封齋的一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