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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他們比「基地」組織更凶殘

2004年2月29日,哈萊伊拉死了。扎卡維這位賢惠的媽媽和白血病頑強戰鬥,抗爭多時,方才嚥下最後一口氣。慈母病危之時和身後治喪期間,情報局的特工一直在暗中守候監視,想要等待「孝子」的出現。結果,他沒有露臉。

同年4月6日,約旦法庭就美國外交官弗萊遇刺身亡一案作出宣判。被告扎卡維罪名成立,被處死刑。這一次,故事的主角再次缺席。不過,他已經備好禮物要給約旦哈希姆王國的領導們提個醒。他想告訴他們,自己沒有忘記祖國。這份「禮物」場面巨大,按照扎卡維的構想,它的轟動程度應遠遠勝過他在伊拉克制造的各次恐怖襲擊案。他還希望,隨著幾聲巨響,約旦的情報機構將會坍塌得不成形狀,國內政治也陷於癱瘓。而他,則會超越本·拉登,成為極端恐怖分子的頭號大亨。

如上種種的願望,被扎卡維托付在了阿茲米·賈尤西(Azmi al-Jayousi)的肩上。賈尤西也是約旦公民。此人當年35歲,祖籍巴勒斯坦。他體格敦實,稀疏的頭髮呈現棕色,外貌上略有幾分歐洲人的特徵。賈尤西和扎卡維是老交情。扎卡維在阿富汗操辦恐怖分子訓練營期間,賈尤西就對他一路追隨。在赫拉特,賈尤西選擇「炸彈製作」作為職業。因為一次操作不慎,他還付出了一根手指的代價。而後,扎卡維遁入伊拉克境內,伴其左右的賈尤西也隨之加入「伊斯蘭護衛軍」,在「護衛軍」的「化學實驗室」中任職。在那裡,他的日常工作就是調配毒藥,隨後將藥餵給野狗以驗效用。為了謀劃「大計」,扎卡維向這位小兄弟求教了不少事情。前者在約旦製造恐怖事件的圖謀,需要後者發揮專長方才可行。扎卡維希望賈尤西能夠造出一枚「大炸彈」,大到足以夷平大樓,同時還在安曼市中心散出一大團毒氣。他的構想和「髒彈」(Dirty Bomb)製造放射污染的原理完全一致。因此,假若扎卡維計謀成真,這可真是一種不折不扣的恐怖武器。它能把肉眼難見的毒素,擴散到城市的許多角落。只消一點風勢,扎卡維追隨者口中的「自殺性化學襲擊」造成的後果就可能難以估計。也許,受害者能達到上萬人。

當然,要想達到目標,炸彈專家本人先得想個法子溜進約旦才行。和扎卡維一樣,賈尤西也是約旦情報局的一枚眼中釘。90年代的時候,他曾經涉嫌參與宗教極端活動,並因此多次遭到逮捕,甚至蹲了一陣監獄。這樣一來,即便賈尤西持有假護照,也有可能在跨越邊境的時候被人認出。所以,扎卡維不願冒險。賈尤西的交通問題,他交給自己的運輸總管、敘利亞籍前牙醫阿布·哈迪亞前去操辦。哈迪亞覺得,賈尤西可以混在油罐車隊當中通過約旦邊檢。根據哈迪亞的構想,賈尤西一干人的藏身之地就是汽車的油罐。當然,罐體內部經過改造,設有通風管道。從敘利亞混進約旦,過關時間大約是兩個鐘頭,有了換氣口,此間困於甕中的賈尤西等人才不會被悶死。路上,恐怖分子不會攜帶任何個人物品,他們的身邊只有製作炸彈的材料,以及很多的錢—既有約旦貨幣第納爾,也有大捆大捆的歐元。所有資金加在一起,大約有100萬美元之巨。

哈迪亞的計劃成功了。剛一越境,賈尤西和同伴們就住進了約旦下線提供的安全屋。隨後,炸彈專家立即進入工作狀態。他買下一台二手歐寶車(opel),並進行了大肆採購。在賈尤西的指派下,幾名助手分別前往約旦北部的3座城鎮,在當地租下了面積巨大的倉庫。賈尤西還命令他們買車。最後,恐怖分子再次購得4部座駕,每一次的經銷商都各不相同。其中的一輛雪佛蘭「隨想」(Chevy Caprice)個頭很大,配有強勁的V 8發動機,全身骨架都由底特律鋼打造而成。面對安全哨卡,這台汽車也有足夠的力量衝過。此外,賈尤西還準備了3台卡車,2台用於裝載大型炸彈,一台用於運輸化學材料。他先後下達了十幾項任務,分配給不同的助手前去操辦。有的助手要為卡車換上更為堅固的保險槓,有的負責囤積化學物品—殺蟲劑、氰化物、過氧化氫、甘油、丙酮等,這些東西賈尤西統統都需要。而且,助手必須分多次小批購買,免得引起賣家的懷疑。如此細水長流,賈尤西一夥竟然囤下了20噸化學制劑,它們全都躺在伊爾比德(Irbid)的一家小倉庫裡。容器與箱子旁邊,還立著橘紅色的警示標誌。這一次,賈尤西總共帶了12名助手潛入約旦,他們個個都抱著必死的決心,一心想要製造事端。

至於賈尤西,他就像個藝術大師一般統管全局,仔細操縱犯罪的整個過程。電話聯繫可能會暴露,於是,賈尤西駕著那台歐寶在不同的倉庫之間穿梭來去,親自傳達自己的各種指示。其間,他還抽空去了幾趟安曼為行動選擇目標。經過觀察,賈尤西選中了以下幾個地方:情報局總部、王宮及其附近建築,還有美國大使館。新建的「麥加商業中心」商舖林立、賓館眾多,也是一處上好的行動地點。

而且,賈尤西還有一個發現,在約旦境內,他可以自由來去,沒人干涉他的行動,也沒人盤問他的行程。於是,他變得有些麻痺大意。當時,距離4月中旬的行動只有不到幾個星期。賈尤西酷愛甜食。為了心愛的「卡納菲」(kanafeh)—一種形似香炸奶酪卷的甜品,他經常出入各種糕點鋪子。口腹得到滿足後,賈尤西心裡又生出了更為莽撞的主意。他想去一趟舊居,會會久別的妻子。那女人身在安曼,卻不知道丈夫和自己同處一個城市。賈尤西雖然思妻心切,卻也明白一件事情:只要自己和老婆聯繫,定然會被情報局所知曉。因此,他有些猶豫。最終,愛意戰勝恐懼,孤獨的賈尤西決定冒一冒險。4月初的一天,他派了一名手下去自家房屋跟前查探。守候一陣過後,探子發現賈尤西的老婆陪著父母出了房門。他驅車上前,來到女人的身邊,自我介紹過後,賈尤西的妻子和他交談了一陣。隨後,她返身折回屋內。不多時,賈尤西的老婆和3個孩子已經整裝待發、準備上車。

賈尤西的計劃正在逐步成型,但是在萬事俱備之後,他現在最迫切的需求是讓妻子前來幫助他消磨眼前的時光。

這個時候,距離扎卡維「大炸彈」計劃的執行,只剩下短短兩個星期的時間。

一時間各種預警信息紛至沓來,從首都周邊的城鎮和遠郊區,小道消息通過一張看不見的情報網迅速傳送到了約旦情報局的指揮中心。情報局人員最初發現情況不對,是和一個家庭的失蹤有關。這一家的男主人正是扎卡維的舊相識、來自巴勒斯坦的賈尤西。此人已經從情報局的視線當中消失多年,早就不在約旦。當時,情報人員懷疑,難道這一家子是要去伊拉克和賈尤西團聚?

很快,反恐專員阿布·穆塔茲的桌上又多出了一項重要證據。1999年,扎卡維大赦出獄之後,穆塔茲曾想勸他回心轉意,摒棄宗教極端思想。5年過去了,穆塔茲已經升任上校。如今,他的眼線和下屬已遍佈全國各地。這一天,邊境小城伊爾比德傳來了幾則不同尋常的情報。當地有探子發現,一些陌生人帶著大量金錢,正在伊爾比德瘋狂採購,採買的物品包括幾輛寬大結實的二手汽車。同時,這些神秘人士還在遠離人跡、了無人居的地方租下了幾座倉庫。

消息引起了穆塔茲的高度重視。他立即要求手下加緊偵察。陌生來客的舉動實在怪異,當地人不由得對他們產生了懷疑。情報人員想要查證他們的身份,但卻一無所獲。最終,事實證明,出面採購的人並非最後的買家。

「他們居然還用上了中間人。」穆塔茲分析道,「這樣一來,我們還是不知道幕後主使的真實身份。」

很快,情報局特工找到了一位中間人並敲開了他的門。此人40多歲,以經銷汽車為生。過去,他曾經幹過一些不法活動,並且因此惹禍上身。由於這段經歷,汽車經銷商開始信仰宗教。當然,他並不算是一個狂熱的宗教極端分子。眼見特工上門,經銷商顯得相當害怕。很快,他就決定坦誠相告。他告訴情報人員,有人委託自己買下一台雪佛蘭「隨想」。而後,他還搜索記憶,努力回想那人的種種特點。

「不過,我可和他沒有任何關係。我甚至沒有收取任何其他費用。」經銷商表示。

那一次,經銷商提供了嫌疑人的姓名與聯繫方式。不過,姓名並非真名,電話號碼也打不通。當然,經銷商提供的細節信息,仍給了情報局人員一些啟示。汽車的特點自然是很有用。據經銷商回憶,除了那輛雪佛蘭「隨想」,對方還想要一台德國製造的黃色大型卡車。

同時,神秘人的其他特徵也很有價值。情報局發現,從註冊文件到行車牌照,此人的購車手續全無一點真實痕跡,不是偷竊得來,就是自行假造而成。

與此同時,穆塔茲收到了更為驚人的爆料。伊爾比德的幾家五金店發來報告,聲稱發現了可疑的大宗金錢交易。這一次,有人從那裡採買了許多化學制劑。情報局方面覺得這些材料很可能被人用於製造爆炸品,於是立即展開追蹤。警報,就這樣拉響了。穆塔茲立即把情況報告上級。很快,情報人員在約旦全境展開搜查,目標直指一台黃色卡車,以及那輛雪佛蘭「隨想」。

「一開始,我們非常耐心,只是在默默搜集情報。直到化學制劑的信息爆出,大家才真正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事後,穆塔茲憶起了當時的情景,「對方的採購量實在太大,似乎不只是為了制備武器。顯然,恐怖分子有著更為龐大的計劃。」

情報局領導層覺得,伊爾比德事件發展到這一步,似乎還不到通報美國同行的時機。畢竟,恐怖分子的目標並不清晰,另外,也沒有「基地」組織或扎卡維涉嫌其中的證據。而且,中央情報局即便知情,也不能提供什麼實際幫助。以約旦情報局的能力,處理這種事件實在綽綽有餘。約旦情報局的諸位特工特別善於從人的口中套出情報。他們的這種才能,叫美國同行望塵莫及。要知道,美國情報部門可以調用的資金遠比約旦方面豐厚得多,技術能力更是遙遙領先。作為約旦情報局的一分子,穆塔茲在這方面自然也是一名專家。而且,同事們都覺得,他才是最為頂尖的審訊精英。

穆塔茲出生在塔菲拉(Tafilah),約旦河東岸的一個小城。小城的歷史長達3000年,卻並不以文脈或者財富著稱。苦難,才是小城歷史的最好註腳。穆塔茲學業成績優秀,而且還擁有同樣優越的部族背景。因此,他獲得了前往卡塔爾深造的機會。在那裡,穆塔茲的專業是新聞學。他拿到了相關學位,卻並未把報紙或電視台當成職業歸宿。相反,他投考約旦情報局,並在錄取考試當中拿了高分。隨後,穆塔茲成了情報局的一名初級員工。由於他文筆流暢,上司把撰寫案件報告的工作委託給他來處理。至於報告的內容,無一例外全部關於反恐。當然,穆塔茲的真正才能並不在此。他是個天生的一線特工,非常擅長在極端分子當中發展線人。穆塔茲並非虔誠信徒,不過,他思想開放、為人坦誠。這樣的人,總能讓他人托付信任。「每個人的心上都有一把鎖,只要找到鑰匙,就能打開他的心房。」這是穆塔茲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但是,要想開啟極端分子的心鎖,可能還得用上另一把鑰匙。他們的宗教信仰異常排外,若被認作異端,任何人都難以從其心門而入。還好,穆塔茲對於《古蘭經》的熟識程度,絕不下於任何自命虔誠的宗教極端分子。有時候,他會和審訊對像面對面而坐,進行「神學辯論」。辯論長達幾個小時,辯題也是五花八門。有時候,穆塔茲會禮貌地請辭一陣,因為他要去某處清真寺完成禱告。而後,他會消失一段時間。當然,穆塔茲從未前去禱告。他往往會來到某家酒吧灌上兩杯啤酒,提振一下自己的精神。

審訊這份工作,需要無比的耐心。耐心,大概是穆塔茲與生俱來的天賦。一次,他耐心等待了4個多月,最後等來了一位宗教極端分子態度的轉變。而後,那人表示,若有機會,自己可以為穆塔茲提供情報。穆塔茲還記得那個年輕人的職業—跨欄運動員。此人曾在阿富汗接受過武裝訓練。不過,他又和約旦的家人、世俗的生活藕斷絲連。於是,穆塔茲決定通過父母親情向審訊對像施加壓力。而後,情報員潛入年輕人家庭所在的社區。他四方打探,搜集有關年輕人母親的各種消息。平日裡她造訪的各類商店,也在穆塔茲的瞭解當中。他有意接近那家她最愛流連的雜貨鋪,還和老闆交上了朋友。一天早上,他提著一籃當地美味的乳鴿,來到老闆的店內。而後,穆塔茲請老闆出面,組織了一場特殊的午餐會。宗教極端分子本人和他的母親還有穆塔茲都在老闆的邀請之列。飯畢之時,為人母者被特工拉到了一邊。借此,穆塔茲說明來意,請對方幫助自己拯救她那聰明而又才華橫溢的兒子。唯有如此,他才不至於把牢底坐穿。就這樣,他和她也成了朋友。至於她那個兒子,則成為了他最得力的線人之一。

如今,穆塔茲必須綜合每一點線索、查驗每一條街市傳言、調動每一條線上的探子,讓那個使他內心惶惶的恐怖陰謀切切實實露出痕跡。為了找出陰謀的蛛絲馬跡,整個情報局都開足了馬力。前面提到,約旦情報部門的偵訊技術雖不先進,但卻坐擁高效的人際偵察網絡。特工們甚至多次深入部落和農村尋找情報。恐怖襲擊可能到來的信息,也在這些地方口口相傳、播散開來。

有一天,情報終於找上了門。爆料人來自伊爾比德,是一名商人。他逕自走進當地警察局,聲稱掌握了可靠線索。情報局求取信息的風聲,自然也傳到了商人的耳朵裡。於是,他想起了自己那幾個最新的合作夥伴,並覺得他們的行為分外可疑。當時,商人剛剛租出一座車庫,此地位於伊爾比德通往安曼的高速公路旁邊。租客並非熟臉,而且也沒有提及租下車庫之後的具體打算。要知道,那個地方人流稀疏,實在有點偏遠,幾個租客也是神神秘秘。朝向高速公路一側的窗戶,被他們遮得嚴嚴實實。他們甚至自掏腰包,為車庫築起了一道院牆。後來,商人曾經去車庫附近查看過一次。他還記得,自己透過窗戶縫隙,在車庫當中窺見了一個東西。

「車庫裡面停著一台卡車。」商人告訴警方。

警方突襲了那個車庫。他們不請自來,讓幾個工人頗為吃驚,他們沒有反抗,便直接舉手投降了。隨後,警察進入倉庫內間,發現了一排排油漆桶,裡面裝的自然都是化學制劑。根據情報局人員的估計,這裡的化學品足夠讓安曼市中心變得寸草不生。倉庫的另一角還堆放了不少小茴香種子。這些東西,可以大大增強炸彈的威力。而且,商人的觀察果然正確。車庫中央,停著一輛巨型卡車,車身呈黃色,由德國曼恩公司製造。一切都與情報局掌握的情報相符。突襲當時,工人正準備給卡車換上更為硬實的鋼造保險槓。伊拉克那邊的暴亂分子常常會用保險槓撞開路障,隨後引發爆炸品。看來,扎卡維的這次行動已經進入了最後準備期。

情報局雷厲風行,接連又展開了幾次突襲。在距離倉庫不遠的地方,調查人員發現了其他的車輛,賈尤西的「實驗室」也由此露出蹤跡,炸彈專家的這處工作地點地處鄉村,正在一家牧場的隔壁。如此一來,即便鄰居能夠嗅出化學制劑的味道,恐怕也無法通知警察局。

實驗室暴露之後,穆塔茲又查看了此前審訊的記錄。終於,他大致瞭解到恐怖分子的具體圖謀:對方應該在策劃一起自殺式襲擊,而且,這次襲擊規模空前,因為恐怖分子使用的「化學髒彈」結合了化學武器與巨型炸彈的威力。「髒彈」一旦炸響,安曼市中心將會騰起一團殺人煙雲。而且,爆炸的中心就在情報局總部。恐怖分子把主戰場選在總部附近的一家加油站旁邊,那裡和穆塔茲的工作地點相距很近。

「我們發現事情不妙的時候,他們差不多就要大功告成了。」穆塔茲回憶,「他們打算襲擊情報局大門,用肩扛榴彈發射器和小型槍械開路,打死守門的衛兵。然後,再利用那台曼恩卡車撞向加油站。最後,其他的卡車齊齊炸響,車上的炸彈與化學品隨即開始發揮威力。可以想見,爆炸之後這個區域將會毒氣漫天,救護車完全無法進入。他們的所思所想實在讓人毛骨悚然。他們比任何人都惡毒,他們比『基地』組織還凶殘。」

不過,「拼圖」當中仍有一小塊不見蹤影:炸彈專家本人當時還不見蹤跡。

賈尤西行事十分小心謹慎。在伊爾比德,少有人知曉他的真實身份,更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確切的落腳地。他的電話卡總會提前結清話費。每過幾天,他還會更換一台手機。如此一來,有關部門自是無從查證他的行動軌跡。大搜捕開始的時候,賈尤西躲進了安曼近郊的馬卡營地。此地的居民大多是巴勒斯坦後裔。他打算留在這裡,等到風聲過去再另圖大計。不過,此時的情報局已經知道了主謀的姓名。賈尤西的大名,情報部門當然非常熟悉。他們還搜出了他當年被捕時的存照留影,並通過國營電視台廣而告之。當然,最為重要的信息在於:賈尤西和妻子、兒女在一起。迄今為止,外界仍不清楚情報局到底利用了怎樣的手段,才追蹤到賈尤西一家的下落。也許,漏洞乃是一起不慎撥錯的電話,又或者,線索來自某個冒失的親戚。總之,2004年4月17日這天,大批安全部隊來到馬卡營地,把一座公寓樓圍得水洩不通。情報局方面很有自信:恐怖事件的主謀就在樓裡。

次日凌晨2點10分,十幾個士兵手持槍械來到了賈尤西的住處外邊。一名軍官朝著裡面高聲喊叫:

「開門,我們是警察!」

作為回應,屋內突然機槍轟鳴。槍聲掠過,走廊內彈片如雨、磚石飛濺。一名士兵肩部中彈倒下了。他的幾個同伴則趁機鑽入屋內。幾槍還擊過後,第一名抵抗者丟了性命。而後,突擊隊撲進黑漆漆的陰影中,搜尋其他恐怖分子。

突擊隊闖進一間臥室,發現了縮成一團的賈尤西,妻子、兒女也和男主人待在一起。賈尤西的傑作足以奪取千萬無辜者的性命。不過,面對荷槍實彈的對手,兇徒沒有一點反抗的表示。他緊緊依偎在妻子身邊,似乎毫不擔心巨大的危險。警察靠近的時候,他仍不肯和家人分離。他放任自己的孩子與C-4炸藥並肩而坐。屋內,還有無數的保險絲與雷管。顯然,這一屋子東西都是扎卡維構想中驚天巨響的最後原料。

那天早上,阿布·哈伊薩姆上校來到情報局的審訊室。1999年,他和扎卡維在這裡見了最後一面,而後,上校的「老熟人」去了巴基斯坦。今天,哈伊薩姆的另一位熟人正在審訊室內。只見他氣喘吁吁,身邊也沒了家人陪伴。他頭髮雜亂,眼睛也因為缺乏睡眠而沒有神采。不過,哈伊薩姆認得出這個人就是他認識的賈尤西。上校記得,當年的賈尤西下巴光滑、沒有半點鬍鬚,體格比眼前的樣子也要敦實一些。這一次落入法網,賈尤西不知會遭遇何等命運。唯一肯定的事情是他再也無法獲得自由,也沒有和妻子相守的機會了。

哈伊薩姆走進審訊室。上校的手中,還托著一個小小的盒子。他一坐下,「炸彈專家」略微抬起了頭。他的眼裡除了疲憊,就是挫敗。看來,這次訊問不會太難。

上校擺出盒子,推到了賈尤西的身前。盒中,蜂蜜澆過的香炸奶酪卷擺到了炸彈專家的鼻子下面。

「來,先吃點卡納菲吧。」哈伊薩姆招呼道。

兩天過後,穆塔茲坐到了賈尤西的身旁。「炸彈專家」把籌備作案的整個經過複述了一遍。這次,情報局方面還用了錄像存證。扎卡維的驚天陰謀雖以破產告終,卻還是在安曼製造了不小的轟動。這天早上,廣大市民又通過電視獲知了最新信息。根據官方估計,扎卡維的陰謀如果成功,可能會導致安曼市中心的8000多人死於非命。電視上,一名情報局官員不斷向賈尤西提著問題。「炸彈專家」的語氣平緩,彷彿像一名技工在介紹機器檢修程序。他先是談到了越境的過程,後又說起獲取金錢、偽造證件、僱傭焊工的種種「工序」。他詳細講解了自己設計容器、裝載腐蝕性毒液的用心。最後,他的話題終於轉到了襲擊的流程上面:駕駛雪佛蘭的人攜帶肩扛榴彈發射器打頭陣,他的任務就是靠近目標,殺死看門的警衛。而後,曼恩卡車將衝進襲擊現場。卡車的保險槓經過更換,可以闖破任何路障。卡車甚至可以撞爛牆體,直抵情報局大樓的中心。因為賈尤西猜測情報局的指揮部應該位於大樓的中心地帶,因此卡車上的炸彈應當在那裡引爆。

一旦爆炸成功,在場的情報人員哪怕沒有立即死亡,也會身負重傷失去還擊能力,如果倖存下來,也該嚇得動彈不得了。於是,其他的車輛就可以趁機慢慢駛入目標範圍,停在最為適當的地點。一路上,絕對不會出現任何抵抗。

「我是『炸彈專家』,我清楚這一次爆炸的威力。情報局大樓將不復存在,周圍的各種建築也會一併倒霉。即便一些相距較遠的街區,也可能被波及。」賈尤西唸唸叨叨,情緒很是低落。不過,當有人問起他如此作為的動機時,「炸彈專家」立即活躍起來。他表示,這一切都來自一個人的命令。在賈尤西看來,此人不但是他的上司,還在為他的人生導航引路。賈尤西前往阿富汗西部赫拉特省接受武裝訓練的時候,兩人便結下了這段情誼。

「我把一顆忠心,都獻給了扎卡維。」賈尤西說。錄像機繼續運轉,記錄下他吐出的一字一句。「我要為他賣命,而不會考慮其他問題。」「炸彈專家」還表示,就算自己因此身死,也會感到光榮。

「如果我失去生命,那麼我將成為殉道者。」賈尤西這樣看待死亡,「那些被我殺掉的人則會下地獄。」

恐怖分子的宣言,在約旦引發了全民關注。當然,有一個人對於案件的細節尤其掛心。按照極端分子的計劃,此人應是恐怖事件的最大目標,那就是國王阿卜杜拉二世。2004年4月的這起未遂襲擊,無疑在國王耳邊敲響一道警鐘。如果賈尤西真在安曼市中心引爆炸彈,那麼,他將把伊拉克戰爭帶來約旦首都。

此前,阿卜杜拉已經多次表示,暴力局勢不可能限於一國範圍之內。伊拉克的諸多鄰居很有可能受其連累。面對美方的高級官員,國王多次對美軍入侵伊拉克的舉動表示擔憂。即便對方就是布什本人,阿卜杜拉也是多次實言相告。後來,美軍閃電般擊潰了薩達姆部隊,卻也未能打消阿卜杜拉二世的疑慮。相反,國王告訴友人,伊拉克戰爭很可能「引發一場數十年難以治癒的後遺症」。但是,就連阿卜杜拉本人也沒料到情況竟如此慘烈。

對美方官員,阿卜杜拉漸漸也有些不大信任了。國王覺得這些人無法掌控戰後的伊拉克局勢。2003年7月,伊拉克國內還未曾亂作一鍋粥。那時,阿卜杜拉和布什任命的伊拉克臨時政府首領保羅·佈雷默有過一次會面。佈雷默想要立即解散薩達姆屬下的部隊,同時開除所有復興黨人的公職。不過,國王希望他能三思而行。後來,兩人又在約旦的一次經濟論壇上碰了面。這次,國王特地把佈雷默拉到一邊。據傳,阿卜杜拉當時提出警告:「這個決定可能會引發嚴重後果,會讓我們下不來台。」

「我當時希望他能理解一件事情,假若他要針對所有的復興黨人,那麼,這些人很可能轉而投靠反抗力量,成為他的主要敵人。同時,他們留下的權力真空,也可能被別有用心的人佔據。」2011年,阿卜杜拉出版了回憶錄。書中,他記錄了自己和佈雷默的對談。約旦國王告訴美國人,解散軍隊實在是「有些過於大膽……無異於製造混亂」。

國王記得,佈雷默的回應很是唐突無禮。

「我的事情,我清楚得很。」美國外交官表示,「凡事皆有代價。我已經掌握全局,不過,還是謝謝您的忠言提醒。」

而後,伊拉克的局勢果然急轉直下。國王目睹如此變化,倒也並不吃驚。阿卜杜拉同樣出自遜尼派家庭,對於伊拉克的遜尼派少數群體,他抱有一份同情。此前的幾十年內,遜尼派都在伊拉克處於統治地位。但是,到了此時,他們感覺遭到了孤立和排擠。憤懣的情緒可能驅使某些伊拉克人轉向極端主義。同時,宗教極端分子還在不斷招募外籍兵丁。伊拉克在中東的戰略地位是如此重要,「基地」組織及其盟友不可能錯過這個乘虛而入的良機。

「他們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活動中心從阿富汗遷移到阿拉伯世界的中心地帶。」阿卜杜拉認為。

而後,美國人的又一著昏招,再次給了宗教極端分子壯大實力的機會。就在扎卡維等人陰謀破產的當月,美國媒體爆出了軍營裡的一起虐囚醜聞。有照片為證,阿布·格萊布監獄[1]的美軍看守對囚徒施行了虐待。後者不是被套上狗鏈,就是遭到女獄卒的性侮辱。醜聞一經公佈,即在阿拉伯各國引發了潮水般的憤怒。當年春天,阿卜杜拉再次訪問華盛頓。其間,國王敦促美國總統為虐囚事件向伊拉克人民道歉。布什照辦了。他表達歉意的時候,阿卜杜拉正站在身邊。

美國官方一向標榜「要建設一個穩定、進步的伊拉克」,假若有人對此表示質疑,很多美方人員可沒有布什那樣的好性子。阿布·格萊布虐囚事件過後幾個月,阿卜杜拉前往紐約參加一次晚餐會。席間,一些資深記者與工作人員詢問國王,想要知道他對於伊拉克婦女的處境有何看法。一位賓客立即搶答:「顯然,自薩達姆倒台以來,伊拉克婦女的生存狀況大有改觀。雖然那個國家時有恐怖事件爆出,但瑕不掩瑜。」

這樣的意見,阿卜杜拉可不敢認同:「伊拉克婦女的生活比以前壞了10倍不止。薩達姆畢竟是世俗政權,在他治下,男性和女性擁有平等地位。」

國王的直白,引發了在場某些美國高官的不滿,麗茲·切尼(Liz Cheney)就是其中之一。麗茲是副總統迪克·切尼的妹妹,曾經出任美國國務院的中東事務主管。聽罷國王的表態,她立即找到了阿卜杜拉的一位助手。不等對方開口,她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切尼想要助手轉告國王,請他勿在公開場合發表類似言論。當時,助手還以為這位女士只是開玩笑而已。沒想到,第二天他又收到了麗茲·切尼的電話。切尼再次重申,自己已經和美國國防部的保羅·沃爾福威茨(Paul Wolfwitz)討論過國王那番言辭。這位沃爾福威茨,正是布什政府在伊拉克政策方面的高參。兩人一致認為,國王的那個觀點不宜向公眾傳達。

得知此事,國王有些震怒。

「我的那番言辭完全符合實情。」阿卜杜拉在自傳中表白,「未曾想到,美國政府的某些人士竟然如此不能忍受不同意見。他們的某些支持者也有同樣的毛病。美國人向來標榜言論自由,為何又接受不了不同的觀點?」

阿卜杜拉眼中的事實異常嚴酷,伊拉克陷入烈焰炙烤,周圍的其他國家也可能因此惹上祝融之災。至於賈尤西等人,則差一點就成為那顆釀成災禍的火種。還好情報局發現及時,火勢才沒有蔓延開來。不過,整出事件的導演仍然逍遙法外。他躲在伊拉克,隨時可能捲土重來。

情報局打算再出一拳,給未遂陰謀的幕後黑手重重一擊。他們要把宗教極端分子的卑鄙與殘忍昭告天下,於是,賈尤西接受詢問的錄像片段上了電視,通過約旦國營電視台呈現到了千家萬戶的眼前。所有約旦人都能看見,一個巴勒斯坦人語調冷淡地講述著一起驚天大案。原來,恐怖分子竟然打算摧毀小半個安曼。同樣的畫面,通過阿拉伯語新聞頻道傳向中東各國,伊拉克當然也包含其中。賈尤西腫脹的面龐,把整個屏幕塞得滿滿當當。電視機前的扎卡維心中的震撼,自然可想而知。

顯然,扎卡維清楚賈尤西已經被捕,更明白自己的計劃已經破產。但是,眼見賈尤西等人出鏡現身說法,他還是有些吃驚。於是,他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做出公開的回應。

「沒錯,我們的目的就是要摧毀約旦情報局。」扎卡維坦承。他的話語通過麥克風上傳到一家宗教極端網站的錄音區。

不過,恐怖分子否認自己持有化學武器。他表示,此等指控出自約旦情報局方面的虛構。「安拉在上!」扎卡維說,「如果我們擁有那種玩意(化學武器),埃拉特和特拉維夫之類的以色列城市早就倒霉了。」而且,扎卡維反覆強調,他的襲擊目標全是軍事設施,他的敵人則是「叛教」的政權及其武裝部隊。賈尤西等人的被捕倒確實是個挫折,不過,扎卡維覺得,挫折只是暫時的。

「我們將和約旦政府展開長期鬥爭。勝敗,都是常事。」扎卡維表示。而且,他還警告約旦王室:「未來,你們還有得好受。」

其實,扎卡維的情緒並不像宣揚的那樣飽滿。賈尤西的失敗,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經。而後,情報局又接連拘捕了許多涉事人員。根據他們的描述,以及一些線人的披露,情報局方面才知道當時扎卡維嚇得不輕。事件敗露之後,扎卡維離群索居了好幾天。面對助手,他也從不談論那場爆炸,甚至不肯為失敗總結一點經驗。

「本來,那場爆炸會讓他『名滿天下』,給他帶來全球性的聲譽。」一位約旦情報官員表示,「扎卡維希望自己能夠超越本·拉登。而且,他確確實實想要給情報局一點教訓。」

扎卡維並未沉寂多久,便很快振作起來。2004年4月底,一個天賜良機落到了他的跟前。這下子,他不需要傷害太多生命,也能變成「聖戰」中的一個大明星。

[1] 阿布·格萊布(Abu Ghraib)監獄:位於巴格達市郊,曾爆出美軍虐囚事件並因此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