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黑旗:ISIS的崛起 > 第十章 我們正是要製造暴亂 >

第十章 我們正是要製造暴亂

2004年1月,巴格達。在這裡,扎卡維已經度過了10個月的光陰。當天,他打開電腦,敲擊著鍵盤,準備給本·拉登去一封信。2年之前,扎卡維離開了阿富汗。距離他親赴坎大哈的本·拉登住所求見主人的經歷,更是過去了整整4年。那一次,扎卡維吃了閉門羹。但是,現在的他打算和前輩好好敘一敘那段未曾開始的前緣。下筆伊始,扎卡維似乎就動了感情。

「您與我身雖遠,心卻近。」他把如此的語句,獻給了「9?11」慘案的幕後主使者。

自從上次一別,世事早已變遷。扎卡維覺得自己有必要站出來,為伊拉克的「暴亂」正一正名。畢竟遠方的本·拉登似乎並未發現伊拉克正在經歷劇變。扎卡維想讓「基地」組織領袖知道,伊拉克如今的形勢與他們曾在阿富汗的經歷完全不同。信中,他談到了伊拉克的種種好處。比如伊拉克人講阿拉伯語,正好與扎卡維、本·拉登聲氣相通。當然,他也提及了此地的一些不便,比如沙漠過多、藏身之地太少,等等。扎卡維還表示,自己在伊拉克的「事業」已經取得了重大進展。當下,他希望本·拉登伸出援手,提供一點資源。當然,扎卡維先得從「聖戰」的實際情況出發,向「基地」組織頭目好好介紹一下這片戰場上的各路勢力。其中,自然也包括他手下的這支小小的武裝。

首先,扎卡維提到了美軍。誠然,美軍的火力異常強大。不過,在扎卡維看來,美國大兵簡直就是「安拉所有造物之中最為卑怯的那一群」。駐伊美軍很少外出迎敵,只是縮在自己的基地以內。而且,扎卡維還預測,美軍很快就會離去。畢竟,美國人的仗總是打不完的。

而後,扎卡維講起了伊拉克的遜尼派信眾。在這個國家,這些人並不佔據人口的多數,並且他們最有可能被扎卡維所利用。但是,「約旦人」對於他們並不客氣。扎卡維認為,伊拉克遜尼派群龍無首,而且習慣各自為政,他覺得「他們實在可憐,堪比守在吝嗇鬼桌旁乞食的孤兒」。即便是那些投靠他的薩達姆部隊士兵,也都缺乏實戰經驗,從來不願正面對敵,只想通過投擲手榴彈、發射迫擊炮來打擊對手。

「這些伊拉克兄弟還有些貪圖安逸。他們更願意躲進老婆的懷抱裡,和一切危險都離得遠遠的。」扎卡維敲擊鍵盤繼續寫道,「有時候,一場惡戰下來,他們當中竟然無人死傷。我曾經無數次教導他們:苟安與勝利絕對不可兩全,唯有鮮血與必死的決心,方能讓勝利之樹開花結果。」

而後,扎卡維筆鋒一轉,把譴責目標指向了伊拉克的主要族群—什葉派穆斯林。他敲下的字句,慢慢變得惡毒起來。惡毒的字句,足足佔據了好幾頁篇幅。

「什葉派,就是障礙,就是惡毒的蛇、狡猾的蠍。什葉派就是四處滲透的間諜,就是蝕人肌膚的毒液。」扎卡維揮灑著各種比喻。在他看來,什葉派信仰者的卑劣程度,甚至要超過那些「異教徒」。扎卡維還論證說:「猶太教徒與基督徒同為有經人[1],卻也沒有什麼共同點。什葉派與伊斯蘭信仰的關係,也大體如此。更有甚者,伊拉克什葉派與美國佔領軍走得很近。」扎卡維覺得,前者想要陰謀摧毀遜尼派的信仰根基。

「有史為證,幾個世紀以來,什葉派就以反叛與狠毒著稱。」扎卡維就此下了結語。如此的胡言亂語,怕是難以討得本·拉登的歡心。沒錯,「基地」領袖同樣出身遜尼派家庭,但與此同時,他也自視為一個「維護穆斯林團結」

的人。對於襲擊什葉派無辜平民,本·拉登並無興趣。相反,他一貫譴責類似的行徑。這一點,扎卡維並非不知道。不過,「約旦人」很有信心,覺得自己能讓本·拉登回心轉意。而且扎卡維還暗示了自己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掀起一場恐怖風暴,殺害更多的什葉派信眾,從而引發激烈的宗派鬥爭。「約旦人」覺得,如此行為好處有三:其一,破壞伊拉克的局勢;其二,消滅一批「叛教人員」;其三最為關鍵,恐怖活動會裹挾大量的遜尼派信眾,迫使他們拿起武器,為了「解放」而鬥爭。這場戰爭,當然要由扎卡維點燃。

「約旦人」聲稱自己是在「喚起沉睡的頭腦,激勵迷糊的靈魂」。通過信件,他闡述了自己的「戰略構想」:「全能的安拉早已知曉,而我們也看出了解決問題的關鍵,我們要向什葉分子(Shia)宣戰。唯有如此,信徒與叛教者的鬥爭才會繼續下去……唯一的辦法,就是炸彈、炸彈、炸彈!我們要用炸彈對付什葉派的頭頭們!宗教、軍事和其他領域的幹員,一個都不能放過,直到他們屈服為止。有人可能會說,我們這麼做,將會讓整個民族(指全體穆斯林)陷入一場不可預知的戰爭當中。而且,這場戰爭將演變成徹頭徹尾的暴亂,無數人將因此流血、因此喪命。不過那正是我們的目的。我們就是要製造暴亂。」

趁著通信的時機,扎卡維還打算和本·拉登講講條件。他向對方表示,自己人馬雖少,但「功績」卻很多。近來,伊拉克每一樁恐怖襲擊的背後,都有扎卡維團伙在操縱或參與。據扎卡維估計,他的手下一共發起了25起襲擊。縱觀伊拉克全境,也只有北方的少數城市未被扎卡維一夥沾染。不過,扎卡維也表示,如果本·拉登願意伸出援手,如果自己有幸能夠攀附「基地」組織遍及全球的資源網絡,成績一定會更加「亮眼」。扎卡維表示:「我希望,我和我的組織能成為一支銳利的矛頭、一支所向披靡的先鋒隊、一座讓伊斯蘭民族走向勝利彼岸的橋樑。」扎卡維還向本·拉登承諾道:「假如您認可我提出的方案,假如您願意接受我對於叛教者的挑戰—」那麼,扎卡維將向「基地」組織宣誓效忠。「我和我的弟兄,會是您忠誠的士兵,我們將集結在您的旗幟底下,聽從您的號令。」

當然,假如本·拉登並不領情,倒也並不打緊。扎卡維賭咒發誓,即便得不到任何回音,他也不會對「基地」領袖心生怨憤。不過,無論本·拉登意下如何,扎卡維都會讓「基地」聽見自己的聲音。「約旦人」已經打定主意不再躲躲藏藏,而要向整個世界顯示他的存在。

「我們一直在隱忍,因為我們份量不夠。」扎卡維還覺得,現在就是成名的時候了,「名揚天下的那一刻,正在步步臨近。」

同年2月,一個冷冽的夜晚,距離扎卡維去信本·拉登的那天,已經過去了幾個星期的時間。在費盧傑的一座別墅中,光線晦暗不明,陸軍准將斯坦利·麥克裡斯特爾正站在屋外的樓梯上。這座城市,乃是伊拉克暴亂肆虐的中心地區。將軍能夠聽見手下士兵穿廊過屋搜尋犯人和武器的動靜。同一時間,他們要找的人也在耐心等待。那人趁著黑暗的庇護豎起耳朵,仔細分辨外界的各種聲音。他聽到了柴油機空轉的低響,也聽到金屬撞擊木料的脆聲。他聽到有人用美式英語大吼大叫,還聽到幾聲犬吠,以及皮靴落在玻璃之上的吱嘎作響。

其實,這件事純屬偶然—美軍駐伊拉克特種部隊的司令帶著部隊,闖進了伊拉克頭號恐怖分子過夜地點所在的那個街區。當時,兩人相隔不過19米,他們之間只有幾道薄薄的混凝土牆體,外加黢黑一片的夜色。說來,自從一年以前美軍闖進這個國家,巴格達就陷入電力短缺之中。每個晚上,都如此時一般伸手不見五指。

「當時我站立的地方,和扎卡維不過一個路口的距離。」事後,麥克裡斯特爾回憶道。

那個冬天,麥克裡斯特爾等人已是無數次出擊。面對伊拉克的暴亂局勢,華盛頓當局中最為樂觀的幾位高官也不得不接受現實。治安惡化的元兇,當然是那些宗教極端分子。他們有的來自伊拉克之外,有的則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為了找出宗教極端分子的蹤跡,五角大樓組建了專門的特種行動小組。小組領導的重任,落到了麥克裡斯特爾的肩頭。麥克裡斯特爾聲望很高,是大家眼中的「兵王」(soldier's soldier)。49歲的他,確實無愧為美國陸軍中的精英分子。他曾在「第5游騎兵」團服役。那支部隊有著顯赫的聲名,以「更遠、更快、更強」的戰鬥箴言著稱。麥克裡斯特爾的前輩曾於二戰期間登陸諾曼底海灘。《黑鷹墜落》中的驚險故事,也是「游騎兵」們在摩加迪沙1的親身經歷。麥克裡斯特爾本人的人生經歷也頗有傳奇色彩。他擅長長跑,每天都要跑十幾公里。他自律嚴格,一日常常只吃一餐,晚上也只留出4個小時以供休息。4個多月以前,他被調來伊拉克,坐上了美軍聯合特別行動中心的主管職位。而後,麥克裡斯特爾那無窮的精力,全部耗費在了對一個人的追蹤當中。時間推移,此人在伊拉克的遜尼派社群當中已經闖出了名,同時,他也是美國佔領軍最為凶險的敵人。他,就是扎卡維。

那天晚上的行動,風險極大。麥克裡斯特爾打算帶著部隊,挨家挨戶搜查當地的每一間住宅。不過,他當時身處的那個街區,可能是全伊拉克最不安全的地方。過去的一個月裡,足有4名美國特工在此丟掉性命。特工們都是因為中了埋伏而丟了性命。他們的屍身慘遭肢解,殘肢斷軀還被拖著招搖過市。屍體遭到焚燒之後,最終被吊上一座橫跨幼發拉底河(Euphrates River)的大橋展覽示眾。正是由於這樣的變故,麥克裡斯特爾的大多數同事都對這個區域避而不及。但是,在麥克裡斯特爾看來,此地不過是地圖上一個普普通通的觀測地點。他挎上手槍、爬上悍馬汽車,帶著自己的手下一齊奔向龍潭虎穴。

這天,麥克裡斯特爾並不準備發起什麼突然襲擊。他打定主意,今晚只在當地好好偵查一番。既是如此,大張旗鼓地坐著直升機從天而降有些不大適合。麥克裡斯特爾等人決定以車代步。車隊當中除了悍馬,還有一些裝甲卡車。車隊轟隆,壓過漆黑無燈的街道,駛入[2]號高速公路。假如一路西行而不停留,麥克裡斯特爾一干人等可以直接去到約旦和敘利亞。路上空空蕩蕩,將軍的車隊行進了一個多小時後駛離了高速路。這裡是沙漠的盡頭,也是費盧傑的遠郊區,映入眼簾的事物大多是平坦的屋頂和纖細高挑的棕櫚樹。趁著黑暗,「三角洲」的士兵們慢慢靠近第一個目標。士兵首先向屋內投入了數枚閃爆彈,隨即衝進門裡。他們默默無言,仔細搜查著建築內的每一個房間。

又是一座建築,士兵們照例推門而入。這次,麥克裡斯特爾也上前一步,走進屋內。這裡仍然亮著燈,於是,將軍摘下夜視鏡。他發現,自己的手下正在盤問一群睡眼惺忪的當地男人。另一個房間裡,滿滿坐著一屋子婦女兒童。他們都只穿著睡衣,身上的毛毯裹得很緊,顯然是為了驅走寒冷。孩子們抬起頭,向門口這個高高瘦瘦的美國人投來了好奇的目光。那些婦女的眼神裡,則有著完全不同的意味。即便在多年以後,麥克裡斯特爾仍然忘不了那和她們對視的一瞬間。

「她們的眼裡滿是恨意,徹骨的恨。」他回憶。

雖然出過很多次任務,但麥克裡斯特爾還是第一次身處伊拉克人的居所之內。同樣的情形,他以後還會反覆經歷,也將在他的腦海裡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他還記得,一次在拉馬迪,手下包圍了一座房屋。美軍懷疑,這裡是恐怖分子的避難場所,於是,屋內的男人全部被拎了出來。麥克裡斯特爾的部下命令他們全體雙手抱頭、趴臥在地。突然,門裡鑽出一個小男孩,年紀大約只有4歲。只消一眼,男孩就發現了自己的父親。他看見爸爸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於是,他默默地跟了過來,繞過滿地的身軀,走到父親的身邊。他學著大人們的樣子趴下身體,小手也背到了腦袋的後面。

「美軍當中的有些人至今還覺得自己就是解放者。」想起那一幕,麥克裡斯特爾心緒不平,「假如你是伊拉克人,家裡突然衝進一群大兵,個個裝備傍身、荷槍實彈,而後,這些人還在你家東找西查。你會有怎樣的感想?好吧,雖然我的部下從不打砸傢俱,也不會把屋內搞得烏煙瘴氣。但是,你可以設身處地好好想想,如果有人大搖大擺闖進你家大門,當著你妻子、兒女的面翻箱倒櫃,你又該有怎樣的反應?有時候,我都會想,假如眼前這個地方就是我家,我又會怎樣看待這些不速之客?那種記憶,將永不消逝、伴你一生。」一次又一次,麥克裡斯特爾等人完成了一樁又一樁的任務,而他們的身後總伴著人們的哭喊、號啕。

在那個差點與扎卡維正面相遇的夜晚,麥克裡斯特爾一干官兵正邁向下一家亟待清查的民居。這時,那棟房子的二樓窗台上冒出了一個人影。影子身材敦實,一襲黑衣遮體。只見他迅速打開窗戶,並從那裡直接跳進了黑暗的巷道當中。掙扎爬起過後,那人一轉眼鑽進背街小巷再也沒了蹤影。他可能直奔背面的鐵路而去,也可能藉著夜色留駐原地,只等來客悻悻離去。所有這一切舉動,全都逃過了麥克裡斯特爾等人的眼睛。

依照慣例,美國人搜查了房內的各種物品。此時,他們才恍然發現,剛才自己距離扎卡維,竟然是那樣的近!

一次機會就這樣沒了。假如扎卡維在那時就落入法網,歷史將因此改變。可惜,美軍再次獲得同樣的抓捕良機,已是一年之後的某一天了。

扎卡維溜了,特種部隊的新任領導很是懊喪。其實,他和他的同事們都不曾想到,這個「約旦人」竟然如此危險。事後,麥克裡斯特爾回憶,自己初涉費盧傑的時候,整個局勢還算安定。「當時,伊拉克還沒有陷入內戰一般的混亂。」

「我們的失誤,導致了血腥的後果。只不過,那個時候苦果還未釀成。」麥克裡斯特爾表示,「那一晚,扎卡維還只是個小角色。」

不過,麥克裡斯特爾能夠預見,事態還將步步升級。他記得那一家伊拉克人—那是一戶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但是,他們眼中流露出的憤懣,卻足以被扎卡維之流利用。由此,恐怖分子不用擔心金錢問題,也無須煩惱無人前去投奔。美軍搜查平民住宅,也許有一定戰略意義,但是,這樣的舉動只會增添當地人的仇恨。何況,連月停電、物價飛漲、失業率升高,已經惹得民怨沸騰。「所有這些都在鼓動戾氣,而這股戾氣明顯是衝著美軍來的。」麥克裡斯特爾指出。

「扎卡維足夠野蠻,也足夠有心計,他善於利用我們造成的敗局。他會讓我們看起來很無能,有時候又顯得很可惡,甚至既無用又可惡。」麥克裡斯特爾表示,「那天晚上,他成功逃脫,無疑是個大麻煩。但是,真正的麻煩,深藏在那家伊拉克人的眼神裡。看看那家人的樣子,我就知道這場戰爭將會漫長而艱巨。」

要想打贏這場仗,麥克裡斯特爾必須擁有一支得力的部隊。伊拉克的面積與紐約州相仿,這個國家的每個角落,都可能埋藏著暴亂的根系。自「越戰」以來,美軍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的挑戰。2004年年初,散佈伊拉克各地的美國軍隊,卻似乎還沒做好準備。

即便麥克裡斯特爾本人,也是在上任之後才認識到局勢之嚴峻。軍隊裡,他擢升很快,還得到了「麻煩消除機」的美譽。而且,他想法深刻。美國軍隊向來喜歡大刀闊斧的改革,而麥克裡斯特爾特別擅長窺見軍隊體制中的腐朽部分。

麥克裡斯特爾出身軍旅世家。他的父親官至少將,兄弟姊妹5人不是曾經從軍,就是成了軍人的伴侶。年輕的時候,麥克裡斯特爾曾是個出了名的後進分子。在西點軍校學習期間,他常常喝酒誤事,還時不時以下犯上,因此一共被記下了大大小小100多次過錯。他這樣一個學員,似乎也只有通過加入特種部隊,才能得到一點晉陞的機會。不過,特種部隊裡的麥克裡斯特爾如魚得水。他活力滿滿,而且勇於挑戰現狀。這一點給他的上司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變得很自律,對手下的要求也一貫嚴格。為此,大家都叫他「教皇」。

「9?11」事件之前,麥克裡斯特爾已經成為準將。而後,他上了阿富汗戰場。沒過多久,他又被提升為五角大樓參謀長聯席會議的作戰部副主任。伊拉克戰爭爆發的時候,五角大樓每天都要組織電視會議,遙控遠方的戰局。主持會議的工作,就由麥克裡斯特爾擔任。

2003年4月14日,美國軍方宣告薩達姆政權已經土崩瓦解。麥克裡斯特爾就是那一刻的見證人。「當時,我還以為這場仗已經打完了呢。」他回憶道。

6個月過去了,他來到了伊拉克。這一次,他的任務仍是軍事指揮。他的手下既有將領精英,也有情報人員。不過,他的戰爭才剛剛開始。那年秋冬之交,麥克裡斯特爾和部下開始搜查主要目標的時候,伊拉克局勢正處在趨於惡化的轉折點。北部城市摩蘇爾(Mosul)是美軍打造的「重建典範」。不過,這個城市的種族對立情況相當嚴峻。另一方面,美軍對於當地治安也是愈發無能為力。駐紮當地的部隊是第101空降兵師,主管這支部隊的大衛·彼得雷烏斯少將(David Petraeus)很早便開始了恢復秩序的努力。在他的指揮下,當地的公共設施得到重建,學校也快速復學。警察部隊得以充實,各種基礎設施也得到了修復。2004年1月,彼得雷烏斯的大部隊撤離當地,新來的美國駐軍人數大不如前。而後,暴亂分子接踵而至,並開始了猖獗的活動。一次,他們甚至擊落了麥克裡斯特爾隨從乘坐的直升機。事發當時,麥克裡斯特爾正在摩蘇爾訪問。

局勢惡化得實在太快,波及的範圍也過於寬廣。在伊拉克,麥克裡斯特爾的第一處辦公地點位於巴格達國際機場。上任之後,他異常驚訝,戰爭在即,美方卻沒有拿出任何計劃予以應對。他的手下確有一支特種部隊,部隊先是被命名為「6 - 26別動隊」,而後又幾易其名。但是,部隊卻沒有任何情報儲備。既沒有從戰地上得來的資料,也沒有線人前來主動提供情報。

有時候,佔領當局的懶怠簡直能叫麥克裡斯特爾氣掉下巴。一天,他來到一座監獄參觀訪問。途中,他路過一間小小的辦公室。據稱,突擊搜查得來的資料,全數囤積在這間辦公室內。走進屋裡,麥克裡斯特爾看到了堆積成山的沙包和垃圾袋。他和手下辛苦搞來的資料、手冊、電腦、手機和其他物件就那樣塞在其中,大部分沒有經過任何處理。

「這是怎麼搞的?」長官責問隨行的人。

「哦,這都是下面那些犯人負責包裝的。」回答竟然如此。

「這可都是第一手的情報!」麥克裡斯特爾驚呆了,「有人前來翻看整理這些資料嗎?」

「翻譯官有空的時候,偶爾會過來做些整理工作。」隨從表示。

麥克裡斯特爾大發雷霆。

「簡直難以置信。」想起那天的所見所聞,他還有些氣憤難平,「我知道翻譯人員很忙,而且他們也不知道戰場到底需要怎樣的情報。但是,我們的那些工作人員竟然如此懶惰,守著豐富、有用的信息卻毫不作為,就像眼睜睜地看著果子爛透也不肯花一點精力去採摘!」轉眼間,麥克裡斯特爾入職已滿兩月。他決定召集一次會議,特別行動中心在阿富汗與伊拉克的所有指揮官都必須參加。會議為期兩天,主題針對兩個國家甚囂塵上的暴亂活動。同時,麥克裡斯特爾給手下人佈置了閱讀任務。他開出的書單當中,寫於1961年的《現代戰爭》(Modern Warfare)就是一部關於反游擊戰的經典著作。會上,特種部隊的各位軍官還觀看了電影《阿爾及爾之戰》(The Battle of Algier)。電影於1966年上映,內容雖系虛構,卻也大體還原了20世紀50年代法國殖民者與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之間的苦鬥。觀影結束,討論開始了。麥克裡斯特爾提出兩個尖銳問題。第一個問題關乎酷刑。將軍想讓屬下知道,為何濫施酷刑讓法國殖民者在道德和戰略上雙雙失分。其次,將軍還指出,法國人對阿爾及利亞的社情民意缺乏瞭解。殖民者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暴亂分子的主張能夠吸引那些普普通通的百姓。阿爾及利亞的往事與今天伊拉克的情形是如此相近。麥克裡斯特爾一針見血,指出了美軍面臨的問題:「我們根本不知道軍營外面的伊拉克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有一件事情,也讓麥克裡斯特爾很是吃驚。短短一年不到,扎卡維這個外國人就在伊拉克落地生根。此人搭建起的恐怖網絡幾乎覆蓋了這個國家的全境。顯然,這位約旦「來客」得到了本國土著的支持。但是,若論陰謀計劃,扎卡維的才能也叫人歎為觀止。

扎卡維善於搜集情報,正因如此,他才可以穩坐老巢之內,操控數百公里之外的恐怖活動。對於個人安全,他好像不大在意。好幾次,他大搖大擺地前往機場,就在美國人電子網絡的監控之下搭乘飛機。他膽大,卻也心細。他挑中的目標都因為有重大安全隱患而便於襲擊。他使用的炸彈結構簡單、威力巨大。當然,他選取戰略時機的能力,最讓麥克裡斯特爾印象深刻。扎卡維雖然好戰,卻不是時時刻刻都準備挑起衝突。對他而言,恐怖主義更像一種手段。只要善加利用,他可以借此製造敵人,同時也能拉攏不少盟友。他挑起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宗派爭鬥,正是出自這樣的考慮。宗派衝突早已深入伊拉克社會的肌體之中。早在伊斯蘭教剛剛開始興起的時期,衝突已經顯出苗頭。當時的一系列殺戮事件,就是最好的佐證。

20世紀下半葉,伊拉克人漸漸形成了統一的國家觀念,一種超越宗派的愛國主義情結也由此誕生。而後,兩伊戰爭爆發。持續8年與伊朗政府的對抗,更讓這種情結得到鞏固。薩達姆倒台之前,這裡的宗派關係整體趨於和諧。什葉派與遜尼派在學校裡打成一片。生活當中,兩派信眾比鄰而居的情況也很常見。隨著扎卡維的到來,整個國家也趨於分裂。昔日安定的鄰里,變成了武裝對抗的兩方。每到夜晚,打著兩派旗號的幫會活動都會進入活躍期。宗派仇殺屢見不鮮。道路上、運河裡,屍體隨處可見。

「扎卡維把自己的觀念,灌輸到了伊拉克人的頭腦當中。」麥克裡斯特爾分析道,「他覺得,伊拉克人之間沒有同胞、同事、街坊之誼。在他看來,他們要麼是擁有共同信仰的兄弟,要麼就是可怖的敵人。在相互的恐懼之下,以前的和睦蕩然無存。」

扎卡維希望給伊拉克新政府及其美國盟友製造麻煩,與此同時,令這個國家的宗派衝突迅速升級。扎卡維的某些對手其實和他有著一樣的品性。不少什葉派武裝團伙開始在國內佔領地盤,並據此向美國軍隊和遜尼派武裝發起攻擊。其中,巴德爾旅(Badr Brigade)甚至求助於伊朗革命衛隊,索取金錢、武器和訓練支持。自1979年霍梅尼執政以來,德黑蘭當局和美國方面一直關係緊張。美方為與伊朗作對,甚至多次向薩達姆提供武器。伊拉克的亂局,讓伊朗政府看到了抹黑老對手的良機。於是,他們也開始在伊拉克境內扶持代理人。不多時,伊朗製造的「地雷」猶如雨後春筍般在伊拉克的道路上「綻放」開來。他們襲擊的目標,直接指向了美國人的悍馬軍車。

就這樣,扎卡維掀起了一場三方戰爭。美國佔領軍同時與兩個教派的武裝分子為敵,而兩派之間也在相互對峙。他把自己對暴亂的熱情,全數抒發在了寄給本·拉登的信函當中。這種熱情並非他個人的憑空想像,而是從一本叫作《善用暴行論》(The Management of Savage)的書中提煉而成。《善用暴行論》認為,宗教極端分子為求達到目標,完全可以不吝採用暴力血腥的手段。2004年,如此著作在極端分子聚集的網絡上廣泛流傳、風頭很勁。

《善用暴行論》的作者阿布·巴克爾·納吉(Abu Bakr Naji)出自「基地」組織,自稱是個神學家。書中,他侃侃而談:「如果聖戰缺乏暴力,如果我們心存柔軟,那麼,我們將會失去力量的源泉。引導大眾參與鬥爭,需要我們採取行動,也需要我們製造對立。唯有如此,人民才會自覺或不自覺地成為鬥爭浪潮的一部分。」

「因此,我們必須展開一場血腥鬥爭。」納吉鼓吹著,「死亡,方能牽動人心。」

扎卡維的信已經寄出兩周了,此時,他手下的「人彈」又在蠢蠢欲動。襲擊的目標指向了什葉派的民眾。論及殘忍程度,它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慘案都要血腥。

2004年3月2日,全世界的什葉派信徒將迎來聖徒阿里[3]的忌日。這一天,又被稱為阿舒拉節(Day of Ashura)。對於伊拉克境內的什葉派信徒而言,今年的阿舒拉節特別值得紀念。此前,由於薩達姆嚴厲的宗教政策,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大規模公開地舉辦懷念先賢的儀式了。

晨間的時光剛剛過去一半。巴格達和卡爾巴拉2的街上就聚滿了人群。大批什葉派信徒來到城中著名的宗教場所,等待紀念儀式的來臨。據稱,當天參與儀式的信眾超過了100萬人,其中,還有許多自伊朗而來的遠客。無論在巴格達還是卡爾巴拉,人群當中,都散落著幾個安靜的身影。他們都很年輕,也都不言不語,只是跟著大部隊慢慢行進。如果眼睛夠尖,大家可以看到他們黑袍之下防彈衣的形跡。10點一到,幾聲巨響突然爆發。爆炸的步調非常一致,彈片和人體殘肢同時飛濺開去。慌亂的人群正待逃散,幾枚迫擊炮彈又從四方落進了他們的立足之地,這一次又吞噬了不少性命。事後估計,當天一共發生了10餘起爆炸,導致700多人傷亡,其中,死者數量達到180人。

這一次,美國人很快確定了兇手的身份—此人定是扎卡維無疑。不到24小時,美軍駐中東總司令約翰·阿比扎伊德(John Abizaid)就向國會表示:「各種證據顯示,阿舒拉節慘案的幕後黑手正是扎卡維。」3月3日,阿比扎伊德再次確認了扎卡維涉案的信息。

「嚴密的組織、殺害無辜信眾的願望,這些都是扎卡維集團犯下罪行的典型特徵。」將軍稱。

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把矛頭指向了扎卡維。伊拉克什葉派領袖阿亞圖拉·阿里·希斯塔尼(Ayatollah Ali al-Sistani)就覺得美國人才是真正的元兇。

希斯塔尼表示,美國人來臨之前,伊拉克國內的局勢大致穩定。相反,他們佔據此地過後,治安才轉向極度惡化。有些人甚至覺得,美國軍隊就是製造慘案的直接元兇。他們不相信穆斯林能夠犯下如此暴行。

街頭巷尾的外國記者,乃是距離伊拉克人最為接近的西方人。因此,這些新聞從業人員成了一些當地民眾的出氣筒。阿舒拉節慘案當中,巴格達的伊瑪目·穆薩·哈達姆清真寺受損嚴重。就在此地附近,一位從頭到腳裹在罩袍當中的伊拉克婦女追著幾名美國記者,不停叫罵:「你們太殘忍了!」婦女喝道:「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們?」

一年之前,扎卡維逃到了伊拉克中部。當時,他身無長物,只有區區幾件武器,以及少得可憐的現金。不過,他野心勃勃,他想要挑唆當地群眾反對美國佔領軍,同時在什葉派與遜尼派信眾中製造矛盾。不到一年,他幾乎樣樣遂願。而且,他犯下的罪行還被憤怒的伊拉克人安到了佔領者頭上。

如扎卡維所計劃的一樣,伊拉克陷入了混亂。很快,他還會想出新的毒計,讓這個國家在苦難中越陷越深,也讓西方世界感到恐懼。當然,在那之前,他還有些事情要辦。因為他始終未曾忘記另一個地方,那就是約旦。

[1] 有經人(People of the Book):穆斯林將猶太教徒和基督教徒稱為「有經人」。因他們分別為「天啟」經典《舊約》和《新約》的信奉者,故名。

[2] 摩加迪沙(Mogadishu):索馬裡首都,也是全國最大城市。

[3] 聖徒阿里(Husayn Ibn Ali):是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孫子,曾參與爭奪「哈里發」繼承權,後敗亡。2 卡爾巴拉(Karbala):阿里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