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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現在,他已紅遍整個阿拉伯世界

2003年2月3日,這一天,扎卡維成了世界名人。國務卿鮑威爾的一席演講,讓出席聯合國安理會會議的各國代表都知道了扎卡維這個人。鮑威爾此次演講,是要闡釋美國出兵伊拉克的合理性。這個議題,耗費了他整整75分鐘。講到61分鐘的時候,鮑威爾講到了扎卡維。他的第一句話是一句陳述句,但是這句本該陳述事實的話卻同他75分鐘的整個講話一樣—雖不算技術捏造,但是實質上卻根本不能證明他企圖闡明的論點。

「伊拉克政府給一群恐怖分子提供了保護傘。這些人高度危險,他們的頭目叫作阿布·穆薩卜·扎卡維。此人是本·拉登的副手,也是『基地』組織的一個『合夥人』。」鮑威爾如是說。他話音未落,一張圖片赫然閃出,映在會議桌前的大屏幕上,也照進了與會代表的眼裡。圖中這張鬍子拉碴的臉,正是扎卡維本人。

巴科斯在辦公室的一台電視機上收看了鮑威爾的演講,這句話她聽得很清楚,也使她深感不安。沒錯,扎卡維的確身在伊拉克,但是,那裡是該國東北部的偏遠山區,處在薩達姆軍事力量的控制範圍之外。說「薩達姆給扎卡維提供庇護」同巴科斯這個扎卡維問題專家所瞭解的情況完全是背道而馳的,這就好比指控美國第22任總統格洛佛·克利夫蘭庇護了傑羅尼莫酋長(Geronimo)。當年,這個阿帕奇印第安酋長的大本營就在美國和墨西哥邊境一帶,他率領族人向來到西部拓荒的白人平民和軍人頻頻發起攻擊,名噪一時。

講話在繼續,巴科斯也得繼續聆聽。聽著聽著,她變得愈發專注認真。

「伊拉克官員否認本國政府與『基地』組織之間有所勾結。不過,他們的說辭並不可信。」鮑威爾說道,「去年,有一個『基地』組織成員公開誇耀,覺得伊拉克的情況『很不錯』—這是他的原話,他還說要想穿越首都巴格達也易如反掌。」

事實確實如此。但是,恐怖分子之所以能在伊拉克出入無障礙,到底是因為當地政府的縱容包庇,還是得益於伊拉克那臭名昭著、腐敗透頂而又漏洞百出的邊防體系呢?恐怕後一個答案,才是實情。

鮑威爾表現得很是出彩。在那些熟知伊拉克事務的行家聽來,國務卿的演講明顯經過精心籌劃,指向性非常明顯。個中素材全部屬實,卻又經過特意選取。所有證據組合起來,正好能夠達到目的—說明美國入侵伊拉克的行動完全合乎情理。多年以後,鮑威爾本人回首這段往事,卻顯出了悔意。國務卿覺得,那次演講算得上自己從政以來「最大的錯」。鮑威爾覺得,布什政府某些高官心存「妄想」,加上情報部門工作不甚得力,促使自己犯下大錯。其實,為了給國務卿準備那份講稿,中央情報局的資深專家已經認真研究、反覆討論,花去了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可以說,鮑威爾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經過反覆推敲。在此之前,白宮方面的有關人員倒也為國務卿備下了一份演說資料,不過,那份資料錯漏叢生,許多論斷完全是捕風捉影。撰稿過程中,五角大樓特別計劃處顯然沒有認真把關。未經證實的傳言,也被他們寫進了資料裡。為了自己的聲譽,鮑威爾謝絕了白宮方面的好意,轉而向中央情報局求助。

儘管如此,鮑威爾演講的部分說辭仍然不合巴科斯和她那一眾同事們的心意。比如,一開始國務卿承認,扎卡維一夥的活動範圍遠在薩達姆的勢力範圍之外,話沒說幾句,他卻又表示「巴格達方面在極端組織高層中安插了代理人」。總之,鮑威爾在暗示:薩達姆已將極端組織的控制權牢牢攥在了手裡。實際上,巴科斯等人撰寫的報告中並沒有下過這樣的論斷。

演講那天,距離弗萊在安曼遇刺殞命已經過去了3個多月。提到外交官的死,鮑威爾的話鋒略頓了頓,而後強調這是一樁「卑鄙的事」。至於此事的元兇,當然非扎卡維莫屬。一番譴責完畢,國務卿接著表示,美國國務院已經通過第三國,與伊拉克情報部門取得了聯繫。國務院要求對方立即將扎卡維一干人遞解歸案,交由美方進行審訊。據美方人員事後披露,這個「第三國」就是指約旦。

「對於我方要求,伊拉克方面提出了抗議。他們自稱對扎卡維的行蹤一無所知,也不瞭解其黨羽到底下落如何。」鮑威爾說,「這一次,他們的說辭仍然有假。我方清楚,扎卡維曾在巴格達活動多時。」

國務卿的結論下得如此迅速,一時間,巴科斯甚至沒能反應過來。她感覺有點痛心。情報工作的用途,可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每一次,當巴科斯發現副總統切尼在週日檔的電視脫口秀上誇誇其談、妄下斷言,她都忍不住大聲喝罵。那副情緒激昂的樣子,彷彿一個眼見「黑哨」而打抱不平的美式足球迷。這一天,鮑威爾的所言所語,又和副總統切尼有何分別呢?「他們都言之鑿鑿,彷彿說出了什麼事實。但是,經我們調查,真實的情況完全與之大相逕庭。」數年以後,巴科斯曾經這樣抱怨。

最終,這次演講不但玷污了鮑威爾的清譽,還給布什政府的名聲帶來了嚴重損害。所謂「伊拉克藏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論斷純屬無稽之談,幾乎讓美國和眾多盟友完全翻臉。

事情造成的負面效應,遠不止於此。扎卡維本是個無名小卒,白宮方面僅憑一次演講就把他塑造成了一個世界名人,成為所謂「伊斯蘭運動」的英雄。他的畫像出現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大堂之上,在各國領袖的面前招搖顯眼。現場的媒體人員紛紛打開電腦,想從網絡上找出這位神秘人物的確切身份。後來,又有大量的紙媒記者和拍攝團隊湧入約旦、尋求素材。每個自稱認識扎卡維的人,都得到了接受採訪的機會。宗教極端分子自幼生活的扎卡小鎮,也成了輿論的焦點。這個灰撲撲的工業城鎮,似乎培養出了一名無與倫比的「傑出青年」。

面對這樣的轉變,許多約旦情報人員心裡都是苦澀不堪。要知道,他們花費了許多年的時間,才漸漸阻止了扎卡維的惡劣影響廣泛蔓延。情報部門的主管薩米·巴迪吉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扎卡維的肖像出現在鮑威爾身後的那一刻,巴迪吉幾乎一躍而起、破口大罵:「胡說八道!」他吼道。

阿布·穆塔茲,約旦情報部門的那位年輕官員,主要負責反恐事務。他的工作,曾深深影響了扎卡維的行為模式。演講那天,穆塔茲和一位同事身處死海一畔的某座度假酒店。酒吧裡,兩人看見鮑威爾出現在電視上,開始談論那樁他們剛剛處理完的案件。

「我們都噁心壞了,」回憶當時情形,穆塔茲不禁很生氣,「當時,我一直不停追問:『美國人這是要幹什麼?』他們肯定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他們這麼做,完全是出於政治考慮。」

事情的發展,甚至驚動了扎卡維的幾個老朋友。他在安曼的同夥們,也對局勢感到吃驚。鼓吹極端思想的網站上面,扎卡維的故事正在廣泛流傳,有關此人的眾多小道消息也是不脛而走。20世紀90年代,哈桑·阿布·哈尼耶就與扎卡維有過結識之緣。哈尼耶還記得,老朋友成名之後,無數鼓吹極端主義的博客都開始貼出文章,讚美他的人格,歌頌他勇氣無邊。

如今的哈尼耶,已經洗脫了宗教極端分子的身份,轉行當了作家。他覺得:「正是由於科林·鮑威爾的力捧,扎卡維才獲得了巨大的名聲。此前,大家並不知道有扎卡維這麼個人。不過,既然世界上頭號強國的國務卿都對他如此高看,那麼此人肯定能力無邊。他的『聲望』即將超越國界,蔓延到整個阿拉伯世界。從伊拉克到敘利亞,從阿拉伯半島再到遙遠的北非馬格裡布世界[1],扎卡維這個名字將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許多極端分子會更加踴躍投奔『基地』組織,只為了追隨扎卡維的名號。」

這樣的結局,還真是富有諷刺意味。對此,哈尼耶深表慨歎。美國人捧出這個默默無聞的扎卡維,原本只是想掩飾自己的戰爭行徑。沒想到,美方的無心插柳,造就了21世紀最為凶悍的一名宗教極端分子。

「這樣的知遇之恩,扎卡維自然需要報償。」哈尼耶戲謔道,「於是,他把紙面上的警告化作了血淋淋的現實。」

那是2003年3月,法迪斯正在伊拉克的某處荒漠中執行命令。一周之前,美軍剛剛開拔進入伊拉克境內。與此同時,布什政府終於下了決心,要向扎卡維一夥的營地發起攻擊。數十枚「獵鷹」導彈從天而降,把極端分子的營地夷為平地。後者賴以製作彈藥的種種器具,也在攻勢中化為烏有。美軍指揮官的行動,得到了數百名庫爾德武裝人員的支持。他們一路追討,將扎卡維的一眾嘍囉逼入了山區絕地。只有少部分宗教極端分子得以跨越崇山峻嶺,潛入伊朗境內。剩下的大多數人不是戰死,就是成了俘囚。經過清查,法迪斯等人發現,扎卡維統帥的這支國際隊伍的人員來自五湖四海,從也門到阿爾及利亞,這些人的籍貫涵蓋了十幾個國家。不過,扎卡維本人卻不見蹤影。根據中央情報局事後分析,當時這名約旦籍恐怖頭領已經逃到了巴格達,並在那裡靜候美軍的來臨。

法迪斯領導的觀察小組一行共有8人,其中,一位中央情報局官員親自來到了扎卡維一夥訓練的營地。由此,他成了造訪「伊斯蘭護衛軍」基地的第一位美國人。在這位美國人看來,扎卡維的大營破敗頹亂。空蕩蕩的營盤,給了他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隱隱預見禍難的源頭已經溜走。由此一來,另一場大禍似乎不可避免。

「留在那裡的極端分子,統統屬於老弱病殘,」官員告訴法迪斯,「不是普通步兵,就是普通的填彈手。至於那些首惡要犯,早就逃遁無蹤了。」

「搗破敵穴,總是好事。」官員說,「不過,我們這一次似乎撲了個空。」

[1] 馬格裡布世界(Maghreb):北非地理名稱,包括如今的阿爾及利亞、突尼斯與摩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