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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昔日的勝利,今天的敗局

這個人又流淚了。他縮在桌子的那一頭,將腦袋低垂,埋進鐐銬束縛著的雙手中。哭聲中帶著無助,響徹天空。車裡車外,都能聽見他哭泣的動靜。這本是一部拖車,如今臨時用作審訊的場所。審訊對象就這樣一直哭著,直到哽咽得無法言語。當然,當時他的嘴裡,好像只是在嘟嘟囔囔。

此情此景,讓巴科斯停止了發問。她想稍等一等,等待眼前這個人恢復理智。房間裡空氣很悶,只能聞見破衣爛衫的酸澀味道。一股汗臭,也在四下蔓延。僅憑一台空調的力量,顯然不足以抵擋伊拉克43攝氏度的高溫。巴科斯身心俱疲,不過,她仍得控制情緒。

她再次開口,語氣很是安靜平穩。

「你有沒有察覺到,扎卡維已經潛入了伊拉克?」

回應她的是又一陣哭聲。哭泣的男子,叫作哈桑·伊澤巴(Hasan alIzbah),曾是薩達姆·侯賽因手下的一位資深情報人員。現在的他已經崩潰。也不知是恐懼還是羞憤,讓他落到了這個境地。翻譯禮貌地重複了巴科斯的問題,他卻沒有任何眼神回應。門口那位虎視眈眈的美國特工,他也不敢回視一眼。當然,他更不敢抬起頭來,正視一下近在身前的巴科斯。這個人,應該是中央情報局派出的審訊官員。中央情報局的審訊官員,竟然是一名女性!這個事實,尤其叫伊澤巴深感憋屈。

巴科斯換了個角度,繼續著自己的提問:「扎卡維和你們單位之間有什麼聯繫嗎?」

對方不發一言。看來,這句話不管用。

巴科斯視線內的一切,都開始變得遲鈍而啞然:老舊單調的牆面,破破爛爛的傢俱,美國大兵身上斑斑駁駁、綠中帶灰的沙漠制服……就連囚徒唇上那一小撮正在抖動的發白短鬚,也成為了這啞然場面的一部分。幾星期前,巴格達失陷。算起來,巴科斯在美國佔領下的伊拉克待了快一個月了。首都北郊的一座空軍基地,就是她的落腳地點。因為空襲的原因,基地裡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巴科斯的任務,就是使盡渾身解數—感化也好,引誘也罷,甚至動用威脅手段,從眼前這些囚犯的口中搾出秘密。就在不久前,他們還在為薩達姆政權的情報機構效命。

這個任務實在累人。逼供囚犯本來就是份冷酷無情的工作,況且,巴科斯從未當過兵,也沒有任職警界的經歷。如此任務,她覺得自己並不適宜。而且,華盛頓和蘭利的諸位上司還在持續施壓。他們要她加重力度,問出他們想要的答案。可她清楚,那些答案根本不存在。

巴格達的氣氛正在起變化,巴科斯等中情局探員能夠清楚地嗅到這一點。時至當下,探員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巴格達市區。約會訪友、光顧冰淇淋店,不過,身邊那些伊拉克人的表情,卻沒了幾周之前的和善。他們不再微笑,也收起了害羞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冷臉,以及目光中射出的戒備與厭煩。沒錯,外國佔領這回事,當地人已經受夠了。布什政府的目標,似乎只是推翻薩達姆這個敵人。出兵伊拉克的正義理由彷彿朽木一般,一點一點正在坍塌。為了挽救聲譽,總統的閣僚們顯得有些急火攻心。可是,布什的戰前演講裡那些駭人聽聞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在現實生活中卻仍然不見蹤跡。傳說中薩達姆與本·拉登之間的友誼,也沒有足以坐實的真憑實據。以上兩個問題的證據,國會已經催促了不知多少次。於是,白宮方面也給情報部門加大壓力,他們要求,2003年夏天,中央情報局一定要拿出一個說法,這是必須的。

薩達姆政權情報官員的口供,讓華盛頓方面分外在意。往日裡,這些人和國外接觸很多,他們代表薩達姆與外部勢力溝通與聯繫。如果美方誘以重利,他們也許能夠說出一些薩達姆的秘密。對於這些人,中央情報局拋出了一個重要問題:「當年,他們和國際恐怖分子關係如何?」

「到底有完沒完?」巴科斯不禁抱怨。回首往事,她真的有些吃驚。她沒想到上級對於這種問題,竟然能夠如此執著。他們的這種興趣,還會延續下去。從2003年到2004年,一直不停糾纏。

也許,偶然之間,巴科斯等人可以取得一個突破,只要某個囚徒突然開口,或是某份文件突然得到披露,那個問題就能夠得到解答。其實,巴科斯見證過突破來臨的那一刻。那一次,有個伊拉克情報官員思家心切。於是,面對中情局方面的勸導,他心動了,想要講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關鍵在於,即便他願意開口,白宮方面會有人聽嗎?

對於這場戰爭,巴科斯懷有疑慮。不過,這次來到伊拉克,卻是她主動申請的。

「既然美國已經決定行動起來,那我們必須全員出擊。」事後,巴科斯解釋了當時的動機。

2003年5月,她第一次踏上伊拉克的土地。這裡的惡劣形勢,讓巴科斯萬分心驚。如此亂局,一個初涉此地的情報人員應對起來,似乎有些力不從心。不過,伊拉克的「面貌」倒是好過巴科斯的想像。兩場戰爭,外加十餘年的經濟制裁,也沒對巴格達造成太大影響。巴科斯甚至覺得,比起她造訪過的另一些中東國家的首都,此地顯得更加體面一些。上班路上,驅車的巴科斯見識了兩旁筆挺的棕櫚樹、車下寬闊的大道、建造精緻的高速公路,還有那些綠色的引導標識。身臨此景,她甚至覺得好像回到了故鄉。

最初幾個月,巴科斯等人的工作內容就是審訊。她和同事們守在那輛拖車當中,一忙就是許多天。只有用餐和睡覺,才能夠得到休息。當時,美軍已經羈押了數十名伊拉克軍官與情報人員。俘虜之中,自然有人清楚「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下落如何。薩達姆支持恐怖活動的內幕,他們也應該有所耳聞。

美國方面希望在俘虜當中,找出幾個願意合作的人。美方相信,只要條件適宜,對方大有理由心動。一些金錢、一個外國身份,也許就能招降薩達姆的一位昔日重臣。一眾俘虜裡面,要數巴科斯面前這位涕淚交加的伊澤巴最為貪慕錢財。伊澤巴不但在伊拉克情報機構當中位高權重,而且,他所負責的具體工作,恰是代表薩達姆政權和巴勒斯坦武裝人士—也就是西方世界眼中的恐怖分子—交流與溝通。長期以來,薩達姆都在向許多暴力團伙提供支持。這早已是眾所周知的「陽謀」。涉嫌策劃襲擊以色列的阿布·奈達爾(Abu Nidal)集團,就曾經多次接受薩達姆的恩惠和金錢。伊拉克「強人」如此行事,當然是為了展示自己的反「以」立場,與其他阿拉伯國家保持一致。如果某個前任情報官員能夠挺身而出,那麼,薩達姆與恐怖分子之間的秘密就可以大白天下。這個人,也許就是伊澤巴。當然,前提是巴科斯能夠說得動他。

幾周以來,巴科斯已經接觸了不少薩達姆政權的官員。當然,眼前的這位伊澤巴有些與眾不同。他很年輕,很可能還未及40歲。薩達姆的情報機構之中,充斥著一大批流里流氣、形似痞子的打手,可是,伊澤巴和他那些同事沒有半點相似。即便身處監獄,他也打扮得很是周正,只是下頜上微微留著幾根鬍鬚。幾乎所有其他伊拉克官員都留有的標誌性小鬍子,在他臉上也找不到痕跡。以外形看,他更像個標準的職業經理。過去,他很可能自信昂揚、不可一世。但是,現在的他滿臉頹喪,全無一點精氣神。審訊當中,他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垂著腦袋沉默不語。

巴科斯發現,伊澤巴似乎在擔心著什麼事情。於是,她喚來翻譯,想要知道審訊對像惶惶不安的原因。伊澤巴給出的答案很複雜,總之他是在為自己的家人憂心。家中小兒子的安全,尤其讓他念念不忘。過去幾十年內,伊拉克復興黨[1]政權的情報機構可謂血債纍纍。上萬名伊拉克人因為伊澤巴之流而備受迫害,甚至失去生命。如今,薩達姆的特務已經失勢,曾經忍受痛苦的倖存者和死者親屬完全可能為了報仇而找上他的家門。伊澤巴不敢想像,自己困守監獄的時候,家人可能遭遇怎樣的命運。

巴科斯略一沉吟,馬上喚來翻譯。

「只要你肯合作,」她告訴伊澤巴,「我就讓你和家人團聚。」

伊澤巴的態度立即鬆動了些。隨即,他又仔細想了一想,便點頭表示答應。舊主已經倒台,封口不言並不能為他帶來好處,反倒是開口說話,也許還會有些意外收穫。借此,巴科斯也得到了一次機會。她可以深入薩達姆政權情報機構的地下巢穴,一探其中的各種秘密。要知道,她身邊的這位「嚮導」,可是一位熟門熟路的局內人。

巴科斯擺出一摞資料,上面整整齊齊列出了許多姓名。這些人要麼來自伊朗,要麼以巴勒斯坦為活動基地。數年來,薩達姆都是他們從事恐怖活動的堅強後盾。不過,伊拉克「強人」一旦心生厭意,這些恐怖分子往往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巴科斯希望伊澤巴好好坦白,把雙方的合作細節一一道清。一開始,對方很是配合。但是,當資料上出現「基地」組織分子姓名的時候,伊澤巴卻是雙肩一聳,表示無可奉告。根據他的回憶,自己和「基地」組織分子好像接觸過那麼一次,不過,與會的代表級別都很低,那次見面也更像是互探虛實。最終,會面沒能達成任何協議。薩達姆信奉世俗主義,對待宗教極端分子,他向來只以迫害與殺戮相迎。「基地」組織的諸位領導,自然不可能對薩達姆生出仰慕之情。兩邊的分歧之大、血仇之深,任何所謂的「合作」,都不可能進行下去。

「那麼,扎卡維呢,你聽說過這個人嗎?」末了,巴科斯終於問出了那個最重要的問題。

「名字聽過,」伊澤巴說,「不過沒有打過交道。」

「沒交情?」巴科斯不得不加緊逼問。她想知道,伊澤巴是否在隱瞞事實。

「好吧,假如你和這個扎卡維見了面,」她提示道,「你想一想,他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合作夥伴?」

對方的答案簡潔明瞭:「不是。」

就這樣,伊澤巴實踐了自己的諾言。巴科斯必須回之以禮。她一聲令下,一部電話遞到了伊澤巴面前。入獄幾周之後,伊拉克特務第一次獲得了與家人聯絡的權利。巴科斯接過電話,撥通號碼,確認線路暢通。而後,她將話筒交到伊澤巴手裡。一聽到那頭傳來的聲音,囚徒再一次涕泗橫流,哭出了聲。

巴科斯呢,則吩咐衛兵看好犯人,自己悄悄溜向外邊,走出了拖車的門。

這是一個星期四,約旦駐伊拉克大使館的門庭外邊沒有幾個前來申請簽證的人。8月上旬,日光酷烈,訪客本就很少。不到10點,氣溫已經飆升到37攝氏度。2003年8月7日上午,只有十幾個伊拉克公民來到此地辦理前往約旦的手續。他們沿著外牆排成一排,正好佔據了蔭涼的陰影。突然,幾輛灰撲撲的出租車慢慢地靠了過來,幾台模樣老舊的四門老爺車也漸行漸緩、靠了過來。車門一開,負責使館安保的當地保安就撲了上來。他們一個個衣衫汗濕,口中大呼小叫,顯得異常緊張。這怪不了各位保安,前一天發生的那件事情,足以讓他們神經過敏、反應過激—就在24小時之前,使館收到一張字條,有人借此發出警告,聲稱這座建築即將遭遇襲擊。

面對威脅,使館的安保人員自然非常重視。其實,接到這樣一張字條,保安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說來汽車炸彈和自殺式「人彈」確係巴格達常見的兩道「家常便飯」,當地的許多集市和宗教場所深受其害,不少人因此殞命。但是,在2003年8月初的巴格達,類似的恐怖事件可還未曾出現。而且,保安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找約旦使館的麻煩。約旦也是個阿拉伯國家啊。論及歷史與文化,它和伊拉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與情誼。

作為建築,使館所在的二層小樓也算得上堂皇漂亮,附近則是巴格達最為時尚的街區。使館的訪客大多是準備前往約旦一遊的伊拉克人。安曼的局勢非常太平,地理上和伊拉克也很接近。長久以來,伊拉克中產階級都把那裡當成了合意的旅遊勝地。過去他們常去安曼採買物品,現在不少人則準備前往避難。使館門外那道高高的牆,正是因為訪客而築起。主人建立這麼一道隔離設施並非出於安全考慮,只是想要控制訪客的人數而已。不過,使館門前還是人流如織。使館和綿長的簽證申請隊伍,儼然成了阿爾巴塔什大街上最惹眼的兩道風景。

使館外邊,又一輛小貨車正在逼近。車身通體泛綠,有些破敗老舊。它的到來,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過,倒也沒人因此驚慌失措。司機年齡不大,他迎著使館門口哨兵的眼光,將貨車停在了院牆的一旁。建築與車輛之間,只剩下幾十公分的距離。車一停穩,司機突然躍出汽車,朝著街的另一旁跑去。他跑得很快,不多久,整個人就已經和停車地點遠遠隔開。保安們還來不及上前看個究竟,司機就摁下了遠程遙控器,貨車後座的炸彈,隨即爆炸。

爆破的威力實在巨大。貨車前端因此飛躥上天,躍過足足兩層樓的高度之後,又狠狠地砸向地面。使館的外牆,由此被炸出一個9米多的大窟窿。附近的幾位保安人員和簽證申請者當場斃命,幾輛路過的小汽車被砸得變了形。隔壁的一家兒童醫院也感到了那股衝擊力,其中的好幾位大夫甚至以為,自己的工作地點才是恐怖分子的目標。直到避難人群衝進醫院,他們才如夢方醒。而後,人們一共發現了17名遇難者的遺體,他們都是伊拉克公民,其中,還包括一個家庭。那天,這家人正好驅車經過使館附近。爆炸當中,家庭成員全數喪生。家中的小女兒身首異處。她那長髮零散的頭顱隨著震盪而掉落在大街當中。一位路人正好目睹了這幅慘景。一開始,他嚇得抄起紙板蓋住頭顱,而後,路人又驚又怕,發瘋一般地徒手在地上亂抓,彷彿想要將小女孩的腦袋埋進土裡。

這次針對平民的襲擊導致多人喪生。這是美軍佔領巴格達以來,第一次遭遇如此惡劣的事情。首都各地,憤怒的居民奔走相告,咒罵那可惡的兇手。每個人的心中,元兇的身份卻又各有不同。一些群眾覺得美國佔領軍最為可疑。謠言甚至聲稱,爆炸發生的當時,一架美軍直升機正好發射了一枚導彈。還有人則認為約旦人遭此劫難全是咎由自取,既然約旦王室長期與薩達姆作對,那他們遲早會得到報應。報應之說,得到了另一些人的同意。只不過在他們看來,約旦國王與薩達姆沆瀣一氣才是惹禍上身的原因。事故現場的外邊,慢慢聚起了圍觀的人群。怒火在圍觀者中不斷發酵、不斷蒸騰。終於,十幾條漢子氣得衝進使館的大樓。他們的一腔憤恨,全部發洩在了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的標準像上面。阿卜杜拉的父親侯賽因的留影也一齊倒霉,遭到了闖入者的損毀。使館的員工也被趕得四處逃竄,只能逃上大街。

各國官方的反應也有些模稜兩可。約旦情報部長推測,慘案的幕後黑手應該來自伊拉克國內的某個武裝組織。該組織和約旦王室早有舊怨,此舉正是為了報仇洩憤。五角大樓的一位發言人則覺得「基地」組織難辭其咎。不過,一些身在巴格達的美國情報專家表示,此事與「基地」組織並無關係,發言人的立論因此並不成立。芸芸眾口、種種猜測,唯有保羅·佈雷默三世(L. Paul Bremmer III)指出了正確答案。佈雷默是佔領軍臨時政府(Coalition Provisional Authority)的最高長官,他這個職位直接得自布什總統的任命。在長官看來,約旦使館爆炸案的禍首來自「伊斯蘭護衛軍」。佈雷默表示,美軍入侵之前,「護衛軍」已在伊拉克東北部的偏僻山區活動多年。他的看法,得到了情報界的佐證。美軍情報人員發現,一些「護衛軍」分子早已悄悄潛入伊拉克城市,預謀發起類似的武裝襲擊。

事發那一周,許多美國記者紛紛找到佈雷默,想要知道他對於案件的意見。採訪中,佈雷默表示:「類似的災難,將會變得屢見不鮮。兇手採用的爆破技術,此前我們在伊拉克國內見所未見。」

且不論肇事兇徒的來歷與身份,單是爆炸的恐怖,已經大大加劇了當地人和一些美國來客心中的不安。對於駐伊美軍而言,每天必行的巡邏任務,也足以讓士兵們心懷恐懼、裹足不前。暗地裡的埋伏、不期而來的冷槍,慢慢變成了美國大兵的必然遭遇。約旦使館遭遇襲擊後不到幾個小時,美軍的一輛悍馬(Humvee)軍車就中了埋伏。車輛經過的道路一旁,暗藏著的地雷突然炸響,兩名美國大兵當場喪命。而後,美軍和對手交上了火。這場交鋒一直持續到晚間。沒多久,又一名美軍士兵在執勤期間遭到槍擊,最終不治而亡。

那次約旦使館襲擊慘案中的死者,大都是使館外徘徊的平民。這樣的事實,讓所有伊拉克普通人心中已然生出的絕望再度加深。他們本就覺得美國佔領軍並不想把權力交還給伊拉克方面,而且這些外來人甚至無法也無力保證當地社會的基本安全和穩定。「薩達姆在位期間,使館的安全還能得到保證。可是現在,就連使館門口也變得不太平了。」這是一名伊拉克警察的心聲。

警察名叫賈迪亞·扎拉(Gatia Zahra),上尉軍銜,人還非常年輕。看著救援人員忙裡忙外,看著地上那一堆堆的殘肢斷臂,扎拉心中五味雜陳。面對美國記者,他發出了這番感歎。

對於爆炸案,華盛頓方面也做出了表態。一方面,美方發誓一定協助調查,不過他們也指出,此案可能僅僅屬於「內部治安」問題。而且,如果伊拉克想要建立穩定的民主政治,此類事件定然不可避免。不過,布什總統仍然覺得,使館爆炸案美方有必要好好幹預,免得這場伊拉克冒險落得個失敗的結局。因此,他乾脆暫停了8月的休假計劃。

「伊拉克問題已經取得了巨大的進展。」在自家位於得克薩斯州克勞福德(Crawford,Texas)的莊園裡,布什向來訪的記者表示,「總體而言,當地局勢趨於穩定。」當時,有些軍方人士認為,美軍應在伊拉克當地長期留駐,至少待滿2年時間。有記者趁機提及了這種觀點,並向總統咨詢看法。不過,對方卻沒有直接回應。當時,布什只是說:「反恐戰爭花費的時間並不重要,本屆政府解決恐怖主義問題的決心一直堅定不移。」

同一天晚上,在達拉斯(Dallas),總統安全事務顧問康多莉扎·賴斯正和一群非洲裔美國記者敘話暢談。其間,賴斯主動提到約旦使館爆炸案。對此她覺得,伊拉克當下的環境確實不大穩定。但是,二戰過後的德國,不也歷經了一段不大穩定的日子嗎?最後,德國成功轉型成為民主政體,伊拉克的將來也應如是。

「當然,取得進步的過程中,舊政權的餘孽,還有各路各派的極端分子都會試圖加以破壞。約旦駐伊拉克大使館遭遇的這次襲擊,無疑就是這種勢力在反攻倒算。」賴斯說,「聯軍士兵,會面臨很大的人身風險。謹記,民主不是一天建成的。」

建立民主,不是一夕之功。爆炸發生的那一天,無疑是伊拉克最為艱難的時光。那個日子死去的人,比戰爭告一段落以來的任何日子都要多。就在那一天,恐怖主義進化出了新的形態。接下來,恐怖分子會將炸彈藏進汽車,並把目標指向平民。事態的真相和白宮政客的說辭似乎正好相反。伊拉克並沒有浴火重生,也沒有走向民主與穩定。一切都違背了賴斯的預期。

「路途是艱難的嘛。」賴斯表示。

前路的艱難險阻,大大超乎白宮方面的想像。8月未過,巴格達再次爆出兩起汽車襲擊案。比起這兩次襲擊造成的後果,約旦使館門口的慘案只是一場小小風波。9月,布什離開得克薩斯州返回白宮,這時候,伊拉克的局面已經大為改變,形勢不可逆轉。

8月底的兩起爆炸中,第二次襲擊的目標其實只有一個人—這是個外國人。當時,留駐伊拉克首都的所有外國人中,唯有這一個人不會招致當地人民的反感。他叫作塞爾吉奧·維埃拉·德·梅洛(Sergio Vieira de Mello),來自巴西,身手矯健。他是聯合國駐伊使團的主管,堪稱外交官中的外交官。梅洛能說5種語言,舉止優雅、精明強幹。在參與和平進程方面,他有著多年的經驗。作為聯合國人員,梅洛嚴守中立。他的存在,代表著國際社會的努力。戰火平息之後,他一直努力讓伊拉克社會回歸正常軌跡。工作起來,他不知疲倦。為了給當地人民運送飲水與藥品,他總是事必躬親。而且,他還得忙碌地穿針引線,在伊拉克國內的各大政治派別之間居中調停。當地人與美國佔領軍的心結,也有待他去解開。2003年夏末,天氣越來越熱,氣氛也是愈加緊張。熱浪中、恐懼下,大家口中的「塞爾吉奧」仍是那樣莊重沉穩。最為溽熱的那幾天,他那標誌性的領結也是整整齊齊,沒有半點下垂或發皺的痕跡。

梅洛常常造訪美國佔領者的駐地。佔領者中既有軍人,也有一般平民。他們或是築起了戒備森嚴的營盤,或是把薩達姆的官邸變作自己的指揮中心。有一次,梅洛出現在巴科斯工作地點的外邊,而後,他禮貌入內自報家門。面對中央情報局的資深官員,他的態度非常客氣,語氣卻一點不容拒絕。背著巴科斯等人的面,他和中情局的幾位領導起了爭執。梅洛堅持認為,美軍最好不要出現在聯合國辦公室的附近。辦公室位於巴格達的運河酒店(Canal Hotel)。酒店樓層低矮,窗戶呈拱形,自20世紀90年代起,聯合國駐巴格達辦公室就一直留駐這裡。薩達姆政權崩潰之後,酒店門口匆匆立起了一道隔離牆。不過,人們仍然可以自由出入酒店,而不會遭到酒店保安的檢查與盤問。當然,酒店的屋頂之上,設有一個美軍的觀察哨,街區犄角里那幾條窄巷當中,還有不少美軍軍車穿行。梅洛認為,所有這些東西都應當撤去。「聯軍部隊的出現,讓當地的街坊感到很不自在。而我們必須和這些當地人對話與工作。」一位聯合國官員向記者表示。

2003年8月19日,約旦使館爆炸案已經過去了12天。下午4點30分,梅洛身處運河酒店3樓,端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他絲毫未曾察覺,窗外,一輛卡車的引擎正在轟鳴呼嘯,發出巨大的噪聲。其實,街口那條窄巷已經封閉。那個地方,似乎不該出現汽車的身影。這時,梅洛的房間裡湧進了一大幫人,其中除了兩位外籍人士,還有幾個聯合國方面的工作人員。來客此行,是為了參加一次針對伊拉克難民問題的會議。賓主雙方剛剛互相介紹完畢,酒店的正前方就爆出一聲巨大的聲響。肇事元兇正是那輛卡車的司機。他的炸彈取材於空軍軍火,擁有大得可怕的威力。那一刻,卡車就像一把尖刀,而聯合國辦公室所在的3層小樓則是一塊蛋糕。兩相碰撞,結局必然是一片狼藉。

「爆炸瞬間,我們彷彿被衝上了天。」吉爾·洛捨爾(Gil Loescher)回憶說。他是美國聖母大學(Notre Dame University)的一名教授,也是當天造訪梅洛辦公室的外賓之一。「而後,3樓的天花板飛速坍塌,我們往下墜落,先是掉到2樓,隨後直直地朝著1樓墜去。」神智恢復的一瞬間,洛捨爾發現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塌陷的天花板壓住了他的雙腿,叫他一點動彈不得。幾米外的廢墟中,埋著梅洛的身軀。當時,外交官的意識還算清醒,他甚至打算撥打電話呼喚援兵。但是,當救援隊打開通路,來到梅洛面前的時候,才發現外交官因為失血過多已經斷了氣。就這樣,梅洛成了那次慘案中喪生的22位遇難者之一。聯合國機構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遇到如此規模的奪命襲擊。

一段時間過後,救援隊在廢墟中掘出了一具年輕的屍體。此人正是這起事件的元兇。此前,一些美國官員還覺得爆炸乃是薩達姆的親信所為,而非恐怖襲擊。暴徒的現身驅散了所有的懷疑。這無疑就是一起恐怖事件。布什總統也在公開講話中指出,運河酒店爆炸案的幕後,活躍著一群「形似『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這些人潛入伊拉克,就是要製造禍端。「因為他們無法容忍我們在中東建立自由社會的作為,所以他們要和我們鬥爭到底。」慘案過後3天,布什出席了一次募捐活動。活動中,他向記者發表了如上的感想。

這些「形似『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到底又是何方妖孽呢?

聯邦調查局的專業人士親臨運河酒店爆炸現場,想從廢墟中找出一點線索。為了同一個答案,國土安全局與中央情報局的諸位專家則在深挖過去幾天的市內電話聊天信息和短信通訊記錄。專家們覺得,紛繁複雜的通訊當中,也許藏匿著爆炸案元兇之間聯絡的蛛絲馬跡。巴科斯雖然已經返回美國,卻也投入了尋找痕跡的工作當中。她的職責就是分析與總結調查的一手資料,並將其整理彙編,寫成文件上交。她的報告,最終將會呈到華盛頓各位高官的案頭之上。

國土安全局偶然截獲的一個電話,給調查人員留下了特別的印象。通話很簡短,雙方的言語也不多。很明顯,他們是想隱瞞什麼信息。他們甚至沒有提及互相的姓名,也未曾透漏任何住址之類的信息。但是,來往相談之中,兩者都隱隱約約,指向了同一件事情,而且語氣當中還帶著點慶祝的神氣。

「兄弟,」電話一頭的一個人表示,「今天真是老天爺開恩吶。」

中央情報局的電信追蹤部門立即運作起來。通過電話記錄中的數碼簽名,他們一路追索通話人的具體身份。經過查證,兩名通話人使用的手機SIM卡都是贓物。失主遠在瑞士,是一名商人。那麼,兩張SIM卡是如何跨越千萬里的距離來到了伊拉克?這個問題,一時沒有答案。

巴科斯等人還沒來得及喘息片刻,10天過後,伊拉克又爆出一樁驚天慘案。論及血腥殘酷的程度,這樁慘案可謂登峰造極。事發地點也從首都轉移到了納傑夫(Najaf)。這是一座省會城市,城中分佈著許多什葉派的宗教場所。大多數伊拉克人都屬於什葉派信眾,納傑夫對於他們的重要意義,也就可想而知。

2003年8月29日,星期五,也是穆斯林的一個宗教節日。大批民眾擠進帶有金色穹頂的伊瑪目·阿里(Imam Ali)清真寺,準備聆聽一位叫作穆罕默德·巴基爾·哈基姆的阿亞圖拉[2]的布道。哈基姆是位學者,在什葉派信眾當中聲望很高。他長年流亡伊朗,美軍佔領伊拉克之後幾周才回到祖國。過去,哈基姆的家人曾經遭到薩達姆的迫害。阿亞圖拉本人立場溫和,彷彿一位慈祥的祖父。回國之後,他幾次發話,呼籲伊拉克人民團結一心、包容忍耐。看起來,他應該是美軍和臨時政府的合作夥伴。幾位美軍官員,正好持有這種想法。不過,那一天,哈基姆卻對佔領軍當局提出了嚴厲的批評。他戴著頭巾、長袍加身,一站上清真寺的演說台,就開始歷數美國人的種種不是。在他看來,美軍沒能盡到保境安民的責任。約旦使館與運河飯店的兩起爆炸案,也是他譴責的重點。他還覺得,伊拉克人民必須團結起來,為自己的安全而鬥爭。「我們應當協同奮鬥,要求佔領軍立即將主權歸還伊拉克人民。我們要組成新的政府,掌握自己的命運。」阿亞圖拉呼籲道。

演講完畢,哈基姆朝著自己的車隊走去。這時,爆炸發生了。第一聲巨響似乎剛在耳邊響起,第二次爆炸就接踵而來。慘案中,共有89人遇難,大多是當天前往清真寺目睹哈基姆風采的群眾。此外,還有500多人因此受傷。數千名遭遇驚嚇的信徒亂作一團。大家匆匆忙忙想要逃出清真寺。途中,死者的屍體遭到踐踏,而逃生的人有不少也受了重傷。至於那位深孚眾望、得到廣大伊拉克人愛戴、也為部分美方官員信任的哈基姆,則是下落不明、不知去向。人們幾經翻找,才發現了一隻斷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大致確認了哈基姆的身份。

慘案帶來的震盪很快席捲全國。許多城市都爆發了示威遊行。大家希望立即組建臨時政府,要求美國佔領軍立即將主權交還伊拉克人民。巴格達自然也不平靜。上萬名什葉派信眾組織起來,他們從自己棲身的貧民窟出發,一路走向遜尼派聚居的社區。途中,什葉派示威者高喊口號:「打倒復興黨分子!」同時呼籲:「不要美國!不要薩達姆!只要宗教!」正當示威者怒火中燒的時候,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卻掐斷了現場報道。屏幕上,出現了一則過期的新聞:慘案發生的同一周,美國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來到伊拉克進行訪問。部長也提到了最近的幾起恐怖事件。面對記者,他反覆強調,幕後黑手肯定是薩達姆政權的那些「死硬分子」。而且,黎巴嫩的真主黨(Hezbollah)游擊隊說不定也參與其中。話裡話外,他還把矛頭指向了真主黨的後台伊朗政府。不過,除卻這些流血慘案,伊拉克的和平進程「成效卓著」。對此,拉姆斯菲爾德表示滿意。

「你們看,巴格達最近簡直是百業興旺!」國防部長告訴記者。

情報人員深入清真寺廢墟,對案發現場進行了勘驗,他們的工作很快有了進展。一種空軍軍火在現場四處可見,點燃炸藥的引線屬於土法炮製,看起來也似曾相識。此前,約旦使館與運河酒店兩起案件中,也曾發現類似的痕跡。所有證據綜合在一起,指向了同一個犯罪嫌疑人。此人應當精通炸彈製作與爆破技術,而且有心製造事端。

國土安全局方面也行動起來,搜尋那些可疑的通話與信息。這一次,美國監聽人員終於有了重大發現。嫌疑人通過手機發佈了一則慶功信息。其中的內容,美國人再熟悉不過—「老天爺開恩了」。而且,對方的電話號碼似乎已經被記錄在案。運河酒店事發之後,接電話一方的號碼似乎也被撥打過。SIM卡的來源也得到了確定。原來,SIM卡離開瑞士之後,落入了一名敘利亞人手中。幾天之前,這個敘利亞人剛剛落網。犯人自稱信奉宗教極端主義,這次潛入伊拉克,即是為了「聖戰」。敘利亞人還說,自己有一個上司,那人來自約旦,其他的極端分子都叫他「扎卡維」。

那時,巴科斯已經離開伊拉克回國,待在中央情報局總部休整。此前,她已經起疑,既然這些案件是因潛入伊拉克的宗教極端分子而起,那麼,扎卡維會不會是這些極端分子中的一員?現在,她的猜想得到了證實。扎卡維不僅與納傑夫慘劇有關,還參與了聯合國駐伊拉克辦事處的爆炸襲擊案。也許,他還是策劃襲擊約旦使館的陰謀集團的一員。要知道,5個月前,「伊斯蘭護衛軍」才剛剛覆滅。現在,扎卡維竟然能在一個陌生城市紮下如此深厚的根基。而且,他有足夠準確的情報,能夠調動足夠充沛的彈藥和物資,短短幾天之內,他就可以製造一場接一場的血腥事件。看來,席捲伊拉克的恐怖大潮當中,扎卡維可不單單扮演著參與者的角色。正是他,掀起了這場波瀾。

巴科斯仔細研讀了相關的資料,而後馬上著手撰寫報告。她的作品白宮方面第二天就可以看到。事實已經清晰,扎卡維就是一系列恐怖事件的主犯。布什政府打著消滅恐怖主義的旗號,打倒了薩達姆。可是,薩達姆倒台之後,恐怖分子反而大為受益。過去的扎卡維偏居伊拉克東北部的一隅,只是個小麻煩,如今,這個麻煩卻蔓延到這個國家的心臟地帶,變得比以往更為致命。

日後,當美國的情報專家與恐怖主義研究者回首伊拉克戰爭最初那些日子的時候,都會對扎卡維的戰略眼光表示驚歎。也許,扎卡維確是英才,又或者,他只是瞎貓撞上了死耗子。不管怎樣,他挑選的那些襲擊目標,確實達到了散播恐怖的目的,他刺激了美國人的神經,讓美軍在伊拉克不得不長期駐紮下去。約旦使館遭襲之後,阿拉伯諸國都對伊拉克局勢呈觀望態度。他們不肯參與伊拉克的重建進程,美國人標榜的戰爭合法性也就無法成立。此後的兩起爆炸,更是「堪稱妙筆」—這是布魯斯·裡德爾(Bruce Riedle)的評價。裡德爾是中央情報局的資深特工,他長年從事恐怖主義的研究工作,並憑借這方面的專業知識輔佐過兩位美國總統。

「運河酒店一案,幾乎等於向所有駐伊非政府機構下了逐客令。此後,任何國家都不敢前往巴格達開設外交辦事處了。」裡德爾這樣分析扎卡維的計策,「而且,扎卡維深知什葉派與遜尼派的關係。於是大膽出擊,製造納傑夫慘劇。如此一來,宗派衝突將會不可避免。」

「首先,他讓美國在伊拉克陷入孤立境地,」裡德爾思索著,「然後,他會掀起內戰,讓我們受困其中。」

時間回到2003年8月。那時候的巴科斯,可沒有今天裡德爾的後見之明。她只是寫下那些她知道的東西。同時,她還得控制情緒,努力不要胡思亂想。因為她知道,報告一旦上交,必然會在白宮高層引發震盪。

同樣的震盪連巴科斯的上司也擔待不起。他三番五次向部下施加壓力,要她注意報告中的細節。總之,據巴科斯回憶,當時沒人敢向白宮方面提起,原來扎卡維才是這一系列慘案的元兇。

「你這份東西再壓一壓。」一次,一名頂頭上司乾脆吩咐,「等我們有了確切證據,再匯總材料也不遲。」

一天之內,文件修修改改、改改修修,從白天一直拖到夜晚。待到定稿,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3點10分。此時巴科斯才趕回公寓,補上那麼幾個小時的睡眠。其實,那份報告的內容非常簡單,只不過,其中的基調和政府對外的宣傳正好相反,一些高官肯定會大吃一驚。這一點,巴科斯非常清楚。她還知道,他們說不定會讓報告石沉大海。不過,那又能有什麼用?報告中全是事實。

「我們如此警惕,正是因為害怕上頭可能會不高興。」巴科斯表示,「我們知道,這份報告一定會遭駁回。沒辦法,因為報告告訴了上頭一個事實:伊拉克戰爭,我們沒有贏。昔日的勝利,造成今天的敗局。對於那些人而言,得知這個事實簡直就等於陷入一個噩夢。」

[1] 伊拉克復興黨(Baath Parthy):是薩達姆執政期的執政黨,2003年美軍入侵伊拉克後,被佔領當局宣佈為非法組織,受到取締。

[2] 阿亞圖拉(Ayatollah):是一種宗教教士銜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