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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同樣的問題還會捲土重來

轉眼間,已經是阿布·穆薩卜·扎卡維重獲自由之後的第六個月。出獄紀念日當天,扎卡維出現在安曼的阿里婭王后國際機場,準備離開故國,出去避避風頭。他的護照剛剛獲批,編號Z 393834,護照上還貼著嶄新的巴基斯坦簽證。為了拿到前往巴基斯坦的許可,扎卡維並未透露自己曾經的「阿富汗志願老兵」身份。至於那段鐵窗歲月,他也沒有告訴簽證官。他只說自己是個買賣人,以銷售蜂蜜為生。

這一次出國,扎卡維帶上了自己的母親。商人行走江湖尋求商機,身邊總喜歡有家人作陪。於是,55歲的達拉·哈萊伊拉(Dallah al-Khalayleh)將和兒子一路同行。扎卡維的妻子和3個孩子倒是一應缺席。這也難怪,他此次的真實去向對於婦女兒童並不適宜,更何況,扎卡維的心裡還另有算盤,一旦在目的地站穩腳跟,就馬上迎娶第二位妻子。

算來算去,扎卡維卻未曾想到,約旦情報局早在機場給他備下了一出歡迎典禮。

他還沒來得及走進候機廳的大門,幾個黑衣大漢已經躥了出來。他們架著他的肩膀,把他拖進了一個小房間,留下他那可憐的母親一個人縮在機場大廳裡瑟瑟發抖。

不過幾分鐘時間,他已經坐在了情報局總部大樓中。對此情形,他自然是怒意難掩。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他抗議道,「你們憑什麼不讓我出國?」

扎卡維的對面,坐著阿布·哈伊薩姆。眼前這個極端分子,哈伊薩姆已經見過不知道多少面。對方只要張一張嘴,哈伊薩姆就能猜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作為反恐部門的一名上校,哈伊薩姆的任職時間超過了15年,為了這次「會面」,他也精心謀劃了好幾周的時間。不過,扎卡維並沒給上校留下太過深刻的印象。哈伊薩姆覺得眼前的他平淡無奇,跟其他的「聖戰」分子並沒有太大差異。若以性格論,扎卡維確實比大多數同類都要高調一些、暴烈一些。不過,他缺乏學識,也沒展現出高人一籌的組織能力。這樣的人,似乎不可能太危險。但是,這樣一個人在這樣一個當口選擇出國,背後的陰謀,似乎又不言而喻。他,到底在打著什麼鬼主意?

扎卡維的抗議並非毫無道理,他確實沒有犯罪。至少,他的罪狀不足以得到如此大陣仗的「款待」,值得這麼多情報局的特工設下埋伏。而且,抓捕的過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甚至沒有避開當事人的母親。賈法爾的日子深化了扎卡維的極端思想,同時,還讓他建立起了一整套人脈體系。他此行的目的地遠在白沙瓦(Peshawar),一個隸屬巴基斯坦的邊境小城。那個地方位於興都庫什(Hindu Kush)山脈的要衝,距離阿富汗已經不遠,本·拉登就在那裡。1998年,就是這個來自沙特阿拉伯的本·拉登策劃炸毀了2座美國駐外大使館,隨後還公開對美宣戰。

扎卡維此行,到底有什麼打算?其中的細節,哈伊薩姆並不清楚。但有一點上校倒是可以肯定,扎卡維前往巴基斯坦西北部邊境山區的目的,和蜜蜂、蜂蜜都絕對無關。假若他是要到那邊聯絡恐怖同伴,那麼可以預見,他回來一定會禍害約旦。

「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讓他遂願。」提到抓捕扎卡維的原因,哈伊薩姆總要向同事解釋,「他這種危險人物,遲早會回來製造事端。」

按照法律,哈伊薩姆有權截留扎卡維,讓他在情報局待上整整3天。其間,情報局人員可以清查扎卡維的行李,同時仔細詢問和調查他的朋友和親戚。當然,只要哈伊薩姆等人願意,他們要把扎卡維無限期地拘役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當事人顯然瞭解這一點。因此,他耐住性子,只在情報局的審訊室裡靜靜等待。倒是哈伊薩姆,給他提了個醒。

「我們是國家安全部門,」上校表示,「弄清你的一舉一動,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審訊室裡的扎卡維顯得非常順服。過去的他,可不是這個樣子。哈伊薩姆還記得自己和扎卡維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時,這個宗教極端分子還叫艾哈邁德·法迪勒·哈萊伊拉。第一次交鋒,雙方就已鬧得不可開交,由此引發的衝突差一點就要了人命。

1994年3月29日,14名荷槍實彈的特勤人員突襲了一處公寓。扎卡維正好是公寓的住客之一,而哈伊薩姆則是特勤小組當中的一個兵。當時情報局獲悉,一些「阿富汗老兵」聚在一起準備生事。這夥人的頭頭是一個思想極端的傳教士,名叫阿布·馬哈茂德·麥格迪西。老兵們備下地雷,還搞到了反坦克火箭炮,打算向約旦、以色列邊境的以軍哨所發動襲擊。扎卡維正好是這個團伙的頭目之一。當時的他不過27歲,在一家光碟租賃店上班。業餘時間裡,扎卡維和一幫宗教極端分子來往密切。那次行動之後,團伙的其他成員落入法網,被關進監獄,扎卡維卻悄悄離開住所,躲進了一處公寓,計劃秘密潛往國外。要不是哈伊薩姆等人堵到了樓下,扎卡維的逃跑計劃可能已告成功。

哈伊薩姆和同事們守候了很久,想要確定扎卡維回到公寓的時間。入夜之後,他們繼續等待。幾個小時過去了,四周已經一片黑漆。凌晨1點,特勤人員從房東那裡要來鑰匙,悄無聲息地溜進大廈,又躡手躡腳地爬上樓。一番搜查過後,特工們在一間小屋裡發現了扎卡維,當時他只有一個人,睡得死沉。

特勤人員的腳步挪近了些。突然,扎卡維翻身坐起。他開始罵娘,朝著哈伊薩姆等人大吼大叫,同時,扎卡維的一隻手還向枕頭底下摸去。

「他有槍!」一名特勤隊員驚叫。

頃刻間人牆重重壓在扎卡維的身上。大家七手八腳行動起來,抓捕對像很快就動彈不得了。與此同時,另一組特勤隊員正在找尋扎卡維藏匿的武器。正在這個當口,哈伊薩姆一位同事的眼光落到了一塊簾子背後。那個地方,似乎有些不大對勁。很快,同事一躥而起,從簾子後拎出了一個人。原來,小小的房間裡不止躲著扎卡維一個人。逮捕對象的同夥來自埃及。萬幸,這個埃及人赤手空拳,並未攜帶任何武器。

「我們不知道,原來扎卡維還有同夥。」哈伊薩姆事後回憶,「他躲在那塊簾子後面瑟瑟發抖。可是,那裡根本沒有窗戶。沒有風,簾子怎麼會動來動去?」

扎卡維的武器,也落到了特勤人員手裡。那是一把M15自動手槍,3顆子彈已經上了膛。很快,抓捕對像已經身在情報局的小貨車裡了。落網之後的扎卡維,仍然是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當時,扎卡維的凶相給每一位特勤隊員都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只見他歪在座位上,怒目圓睜。他的頭髮蓬亂糾纏,衣衫早已被扯得稀爛,露出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文身。

「他大發雷霆,一直在高聲地叫罵:『你們這些卡菲勒!異教徒,你們都是異教徒!』」時至今日,特勤隊員們還能想起扎卡維當時的反應。

一行人回到外觀森嚴的情報局總部,準備對犯人進行審問。很快,大家就忙碌起來了。他們擠在小小的刑訊室內摩拳擦掌,準備利用刺眼的亮光打破犯人的心理防線。這時,情報局的副主管薩米·巴迪吉(Samih Battikhi)站在一旁耐心觀察。巴迪吉一頭銀髮,為人開明。他還記得,自己的手下用盡了手段,但扎卡維絲毫不為所動。

「他只是嘟嘟囔囔,重複著那些言辭。極端主義思想把他的腦袋塞得滿滿當當。」巴迪吉說。

不久後,巴迪吉就升任約旦情報機構的一把手。陞官的同時,他的憂慮也在迅速升級。原來,越來越多的約旦公民潛入阿富汗參加「聖戰」,而後又打著「聖戰」的旗幟回到約旦。巴迪吉覺得,這些投奔戰場的人「本性都算善良,他們前往異國他鄉只是為了抵抗蘇聯侵略」。而打擊蘇聯完全符合約旦諸多重要盟國的利益,美國、英國、沙特阿拉伯都對這種行為表示首肯。不過,當這些戰地老兵回到故國,卻都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們身上的衣衫變了,口中的用詞也變得大不相同,而這樣的改變,也發生在扎卡維身上。並且,他變得比其他阿富汗老兵更為暴虐。在巴迪吉看來,他那副惡狠狠的樣子活像一頭籠中困獸。小時候的扎卡維常常捲入鬥毆,時不時還幹些小偷小摸的勾當。他的人格似乎可以一分為二,一半是混混,一半是宗教極端分子。巴迪吉時常思忖,這兩種人格如何能在一副軀體之上相安共存?

「扎卡維完全不是我們印象裡那種宗教極端分子應有的模樣。」巴迪吉分析道,「他就是個無賴,而且非常濫飲。為了讓扎卡維走上正路,他的家人開始求助於宗教組織。於是,他過往的惡習未曾消減,卻又沾染了宗教極端主義的新毛病。」

其實,情報局方面對於扎卡維知根知底。他入獄之前的往事,他們也是一清二楚。畢竟,警察局裡,他留著厚厚的案底。而且,他們有著密佈的眼線,足以掌握他的一舉一動。通過多方打探,情報人員輕而易舉地還原了阿布·穆薩卜·扎卡維的成長經歷。

資料顯示,艾哈邁德·法迪勒·哈萊伊拉從小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的人生履歷劣跡斑斑。他破壞公物,濫藥濫酒,還屢次作下更為惡劣的各種罪案。1966年10月30日,扎卡維出生於約旦一個工薪階層家庭,他的父親是個小公務員,供職於扎卡市政廳,他的母親篤信宗教,非常虔誠。他有7個姐妹、2個兄弟。兄弟姐妹之中,他最得母親的寵愛。他的祖屋位於一座小山之上,是幢普普通通的二層小樓。山下,鋪著一片墓園。當地的貧苦人民亡故之後,往往選擇在此棲身。墓園非常荒蕪,幾千塊手打而成的石頭墓碑歪歪扭扭、插滿山間。四周野草叢生,無家可歸的野貓到處出沒。但對於附近的活人而言,這個地方算得上一處「公園」。年幼的扎卡維,就是在墓碑之間奔跑嬉戲,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待他進入青春期,開始作奸犯科之後,墓地又成了最為適宜的窩贓地點。

哈萊伊拉一家的祖先來自約旦河東岸。這個家族所屬的部落名叫「巴尼·哈桑」(Bani Hassan),算得上深孚眾望。在等級觀念根深蒂固的約旦國內,部落的餘蔭好處多多。扎卡維本可借此優勢,謀得一份不錯的營生。可是,人生道路上,他卻屢屢行差踏錯。扎卡維早年輟學,但其實,輟學之前的他成績還算不錯。在藝術方面,他還頗有幾分天賦。兩年義務兵役期間,扎卡維的表現也還算可以。後來,父親為他安排了一份工作,他卻沒能好好把握,只落得個被開除的下場。

12歲那年,扎卡維開始沾染犯罪惡習。一次毆鬥中,他砍傷了鄰居少年。而後,他先後涉嫌介紹賣淫、販賣毒品和暴力傷人等罪行。20歲的扎卡維,已經是個臭名昭著的街頭流氓。當時,他一身刺青、滿口酒氣,常常揮舞拳頭、欺凌鄉里並以此為樂。不僅如此,扎卡維還是個雞姦慣犯。這一點,情報局非常清楚,他身邊的人也是再熟悉不過。大家都知道,扎卡維慣用性暴力對付那些少年,以此作為一種羞辱與脅迫的手段。

21歲那年,扎卡維結了婚,對方是他的一位表親。很快,他們有了一個女兒。不過,扎卡維最為依戀的對象,還是自己的母親。眼見自己的小兒子惡習連連,達拉·哈萊伊拉非常痛心。同時,作為母親,她還是非常相信兒子的「善良本性」。因此,兒子作奸犯科的時候,她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達拉始終覺得,扎卡維的智力和見識都很有限,因此她的小兒子不可能是個大奸大惡之人。多年以後,外國記者找上門來,告訴她扎卡維的真實身份,以及他那些製造炸彈、指揮恐怖分子的「成就」時,為人母者總是一笑了之。

「我兒子可沒有那種本事。」達拉告訴一位來訪的美國記者。她甚至覺得,兒子「皈依宗教」是件好事。當然,母親認為,兒子之所以加入「聖戰」團體,主要是由於工作無依。年輕人在家鄉找不到工作,似乎也只有那麼一條活路可尋。

「我的兒子是好人。他是個普通人,也是社會不公的受害者。」母親表示。

扎卡維之所以和宗教極端主義扯上關係,有賴於母親充當介紹人。是她把他送進了扎卡當地的侯賽因·本·阿里清真寺(al-Husayn Ben Ali Mosque),並為他投報了相關的宗教課程。母親希望清真寺裡的教士能成為兒子的指路明燈,希望兒子得到那些虔誠同伴的濡染。清真寺的課程充斥著神學辯論,以及對於前往阿富汗參加「聖戰」的鼓吹。一番修習下來,扎卡維確實變了個人。這一點,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變得很是虔誠,昔日對於犯罪的熱情,似乎完全轉移到了宗教之上。他不再飲酒,轉而癡迷於經學辯論。每週五的禮拜,他也是施行不輟。種種極端主義宣傳品,比如光碟、磁帶,以及記錄阿富汗、波黑和車臣等地「聖戰」實況的影音製品,成了他最為喜愛的精神食糧。每一次,當誦經人高聲叫喝,呼籲年輕人趕赴阿富汗幫助當地信眾打擊蘇聯軍隊的時候,扎卡維的雙手總是高高舉起表示響應。

1989年春天,扎卡維的阿富汗夢終於成了真。他的落腳地點,位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的邊境線上。此時,最後一批蘇聯軍隊已經離去了好幾個星期。不過,他來得正是時候。因為蘇聯人扶持的阿富汗政府仍然存在。下飛機之後,扎卡維偶然遇見了一名阿富汗老兵。對方印象中的他,是個熱忱滿滿的年輕人。而且,這個年輕人「性格敏感、有點怪異」。老兵記得,扎卡維當時非常少言寡語。對此,扎卡維解釋道,因為自己讀書不多,對於宗教經典也瞭解甚少,因此才選擇緘言收聲,免得自曝短處。春天的阿富汗已經很熱,不過,扎卡維渾身上下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生怕不小心露出了手臂處刺青的痕跡。

「其實,大家都清楚他的底細—他臭名昭著,是個來自扎卡的暴力分子。」胡德海法·阿扎姆(Hudhaifa Azzam)如是說。阿扎姆原籍巴勒斯坦,也是個阿富汗老兵。他的父親阿卜杜拉(Abdullah Azzam)繫著名的宗教極端人士,被許多人視作全球「聖戰」運動的開山鼻祖。

「不過,一切已經成為過去。他現在已經皈依宗教,所以,他以皮膚上的文身為恥。任何時候,他都不敢袒露自己的雙手。」

加入「聖戰」組織之後,扎卡維領受的第一份任務並非上陣廝殺,而是操辦報紙。他要負責為一家極端主義雜誌撰寫稿件,描繪「聖戰」組織征戰沙場的情景。對於一個智識不高的年輕人而言,這無疑是一份苦差事。很快,扎卡維有了一位知心朋友,此人名叫薩利赫·哈米(Saleh al-Hami),和扎卡維任職於同一家雜誌社。因為一次地雷事故,哈米失去了一條腿。康復期間,扎卡維始終待在哈米的病榻旁邊。哈米的事跡給了他深深的震撼。為了表示崇敬,他甚至安排自己的一位姐姐來到巴基斯坦,並勸說她下嫁哈米。而後,姐夫曾為小舅子的傳記執筆,而這部傳記最終大受歡迎。姐夫始終記得自己的那位小舅子是個特別容易感懷的人。每次閱讀宗教經卷,他都會含淚涕零,甚至痛哭出聲。一般的「阿拉伯裔阿富汗人」都不會如此外放感情,唯有這個約旦年輕人是個例外。

「他每一次大聲誦讀經文時,都會痛哭失聲。即便身為領頌者,他也不能克制自己的淚滴。」哈米寫道。

訓練之餘,扎卡維經常在白沙瓦小城裡閒逛。城中的一處清真寺是他常去的落腳地。在那裡,他成了紅人,得到了阿拉伯同胞們的愛戴與歡迎。時隔多年,寺內的伊瑪目仍然記得這個來自約旦的年輕人,他顯得非常虔誠,為了過去的種種罪孽而深表悔恨。一次,伊瑪目提到自己準備去麥加朝聖,這時,阿布·穆薩卜·扎卡維恭恭敬敬走上前來,向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如果您真能成行,」年輕人懇求,「您可不可以在路上為我祈禱一陣?請您向安拉禱告,敬請真主原諒我阿布·穆薩卜這個罪人。」

阿布·穆薩卜·扎卡維初嘗戰鬥滋味,已經是1991年的事情。當時,「聖戰」武裝開進阿富汗東部,向政府控制下的帕克提亞(Paktia)和霍斯特(Khost)發起突襲。戰友們都記得,那時的扎卡維滿懷激情。他非常勇敢,膽大得近乎不顧性命。阿扎姆還記得那次發生在加德茲(Gardez)的危險遭遇,扎卡維單槍匹馬擋住了十幾個阿富汗政府軍士兵的進攻,其他的同伴才能趁機逃脫。

「扎卡維很有膽量。我經常說,他懷有一顆必死的決心。」阿扎姆這樣評價扎卡維。巴勒斯坦人甚至覺得,扎卡維的英雄氣概不單單是無懼風險。很多時候,這個約旦人如此捨生忘死,似乎全是為了贖罪悔過。

「他的過去,深深影響了他的行為。對此,我深表驚訝。他無時無刻不在和負罪感苦苦鬥爭。」阿扎姆表示,「他之所以如此勇毅,就是出於贖罪的原因。他曾經自白:『因為我過去的纍纍罪惡,安拉已經不可能原諒我。除非我肯獻出生命,成為一名捨西德(shahid,即殉道者)。』」

扎卡維沒能成為「捨西德」。但是,這段縱橫阿富汗東部的征戰歲月為他贏得的名聲,並不亞於任何殉道者。借此,他成了「穆賈西德(mujahid)」,即「聖戰士」。1993年,扎卡維離開戰場。此時,他已經有了數年的戰地經歷,是個真真正正的老兵,並且深受「聖戰」熏陶。他的頭腦之中,滿是極端主義神職人員灌輸的思想痕跡。這些神職人員既有阿拉伯裔,也不乏當地的阿富汗人。日後,他們還會成為本·拉登和塔利班(Taliban)的精神導師。扎卡維的軍事素質,全仗阿卜杜勒·拉蘇爾·賽義夫(Abdul Rasul Sayyaf)所開辦的那個訓練營的教益。訓練營走出的學生當然不止扎卡維一人。策劃「9?11」事件、在紐約和華盛頓製造事端的哈立德·謝赫·穆罕默德(Khalid Sheikh Mohammed),同樣出自賽義夫的訓練營地。

所有的「阿富汗老兵」,都在為一種「戰地情誼」而迷醉不已,扎卡維當然也不例外。「聖戰」組織贏得的巨大勝利,也給了扎卡維等人無盡的驕傲。沒錯,一支破破爛爛、有如乞丐的武裝,何德何能可以擊敗一個超級大國?勝利的緣由,又該歸於哪裡?除了上天的庇佑,似乎找不出更好的解釋和原因。

賽義夫·阿德勒(Sayf al-Adel)是本·拉登的副手。他覺得,「聖戰」之所以大獲全勝,有賴於「安拉保佑參與聖戰的士兵,保佑他們戰勝那些異教徒」。阿德勒的看法,得到了所有「阿富汗老兵」的一致同意。對於這種「上天的保佑」,扎卡維自然也是深信不疑。

1993年,來自約旦的數百名「阿拉伯裔阿富汗人」先後踏上了歸國的旅程。阿布·穆薩卜·扎卡維也是潮流中的一分子。所謂的故國,對於他們已經非常陌生。當然,變化的不只是家園,還有這些「聖戰士」本身。4年之內,安曼市區大了許多倍,約旦國內其他的大城市同樣也在擴張的過程之中。至於街頭的風景,也變得愈發摩登。時不時,扎卡維等人還會回到阿富汗去看一看。那個時候,阿富汗的統治者已經變成了塔利班。那邊的種種市井風貌好像遲滯了一般,比起世界的其他角落,阿富汗好像落後了幾千年。

回到家鄉之後,扎卡維的名號也隨之一變。「陌生人」—這是他給自己取的新名字。確實,他在家鄉感覺非常陌生。僅僅逛一趟超市,他也能生出對阿富汗歲月的懷念。眼前這個溫和、隨意的約旦,和他在阿富汗習以為常的那些極端主義教條是如此不同。兩邊的生活,彷彿隔著一道巨大的天塹。他常常對朋友抱怨國內的女人著裝太過隨便,餐廳和電影院裡親暱的情侶也讓他萬分看不慣,他也受不了賣酒的商家。過去,他曾經營過一家租售色情錄影帶的小商店,但這曾經的營生,現在卻讓他非常討厭。就連他的家人也讓他感到反感。他的母親和姐妹拒絕穿戴阿富汗婦女穿著的「布卡」[1]面罩,他的兄弟竟然允許自己的家人觀看「不符合教義」的電視節目,還對電影和喜劇異常癡迷。當然,新聞節目的內容更是叫他不滿。從中,他知曉了中東和平的最新進展,還發現約旦王室與巴勒斯坦方面正和以色列進行談判。對於許多宗教極端分子而言,以色列象徵著無盡的罪惡。大概只有侯賽因國王的少數擁護者,才能原諒他和以色列的這種勾連。

就這樣,扎卡維漸漸和正常的生活絕緣。他渾渾噩噩,打理著自己的影碟租賃店,出租碟片的內容既有極端主義宣傳品,也有一般的好萊塢影片。終於,一件事情的發生,讓扎卡維再次找到了生活的意義。偶然間,他讀到了幾本關於阿拉伯帝國時期英雄豪傑故事的書,並為其中的內容激動不已。努爾·阿丁·贊吉(Nur ad-Din Zengi)的事跡尤其讓扎卡維心生嚮往。這位努爾·阿丁生活在12世紀,是大馬士革的一位戰神。他悍勇善戰,曾把一支入侵的十字軍部隊摧毀殆盡。而且,努爾·阿丁縱橫捭闔,聯合了許多穆斯林小王國。他的統治區域南到尼羅河畔,北達土耳其南部。這種種偉業都讓努爾·阿丁英名遠播。一次戰鬥當中,努爾·阿丁的部隊擊殺了安提阿[2]的親王,努爾·阿丁砍下敵酋的首級並將其呈到巴格達,作為獻給哈里發的禮物。

恍惚中,扎卡維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努爾·阿丁再世。於是,他立下志向,一定要重現偶像的不世武功。當然,他也做好了英雄起於卑微的準備。經過輾轉詢問,扎卡維聯繫到了一位舊相識。此人是個學者,名叫阿布·馬哈茂德·麥格迪西。麥格迪西還記得,一天,扎卡維突然出現在自家門前。來客聲稱自己要「為了約旦的宗教事業奮鬥終生」。於是,兩人的關係開始變得緊密起來。他們共同開辦了讀經班,將昔日的戰友一一招攬到了身邊。漸漸地,扎卡維等人開始實踐自己的野心。

「我曾經寫過一些文章,讀經班的人把這些文字刊印出來,散發給廣大群眾。」對於與扎卡維並肩相處的日子,麥格迪西有著這樣的回憶。「在我們的號召下,年輕人團結一致。我們的書籍、我們的言論,在他們當中流傳廣泛。」

同樣的組織,在約旦並不少見。心懷不滿的「聖戰」老兵操辦的這種「讀經班」很快便星火燎原,蔓延至整個約旦。一些老兵甚至組織成員向所謂的「西方邪惡標誌」開刀。出售酒類的商店首當其衝,頻頻遭到襲擊。扎卡維自然不甘人後,他的構想遠不止散播極端主義讀物那麼簡單。在他看來,自己的「組織」應當製造混亂,把即將舉行的議會選舉徹底搞砸。他甚至已經開始籌劃,還列出了一些可能的襲擊目標。對於這個計劃,他是如此津津樂道,但他的一些朋友卻有些不安。

「扎卡維太想一蹴而就了!」穆罕默德·阿布·蒙塔沙裡(Muhammad Abu al-Muntasir)回憶道。這個蒙塔沙裡同樣癡信宗教極端主義。1993年,此人曾經多次出席極端分子的聚會,和扎卡維打過幾次照面。蒙塔沙裡說:「扎卡維覺得,自己的目標用不了幾個月就可以全數實現。正因為他的魯莽,才會選錯了行動的時間和地點。」

「倒霉的是,」蒙塔沙裡指出,「他那些親密夥伴都同意他的意見。」

1994年,扎卡維一夥開始以「拜亞特·伊瑪目」(Bay』at al-Imam),也就是所謂的「伊瑪目誓言聯盟」自居。與此同時,「聯盟」手中開始有了武器。若論軍火的來源,還真是讓人大吃一驚。海灣戰爭期間,麥格迪西曾經短暫僑居科威特。冒著戰火,教士秘密搜集了不少軍火。其中包括地雷、手榴彈,甚至還有一些火箭彈。到1991年伊拉克軍隊開始撤離的時候,麥格迪西已經收穫頗豐。他把這些東西藏匿在傢俱之中,悄悄運進了約旦境內。1994年2月25日的一場風波,讓麥格迪西和扎卡維等人下定了策動襲擊的決心。事發約旦河西岸的小城希伯倫(Hebron)。當天,一名猶太極端分子持械闖進一處宗教場所,此人連開數槍,釀成一起慘案,29名男性因此喪生,傷者人數更眾。扎卡維大受刺激,他們決計展開報復。麥格迪西雖然有些猶豫,卻也表示支持。他答應打開自己的軍火庫,為同夥提供方便。扎卡維等人的目標直指邊境,瞄準了位於那裡的以色列哨所。根據計劃,他們先突襲哨所,然後連續點爆自殺式炸彈,最後使用小型武器,對目標進行掃射。

然而,他們的計劃未曾開始,便夭折了。通過龐大的線人網絡,約旦情報部門偵察到了扎卡維一夥的陰謀。阿布·哈伊薩姆等人突襲了極端分子的老巢,將他們一一逮捕歸案。3月29日早上扎卡維的落網,就是整個行動的一部分。經過審訊,扎卡維等13名嫌疑人悉數認罪。他們簽下自白書,承認自己非法持有武器,而且陰謀發動恐怖襲擊。

法庭上,麥格迪西試圖抓住時機,把庭審變成自己推銷極端思想的演說場地。為此,他面對法警,頗為戲劇性地大喊大叫:「你們才是罪人!」宣判之後,一干被告更是愚蠢地行動起來了。他們拍打欄杆,製造聲浪。麥格迪西的宣言混在其中,顯得分外刺耳。

「你們的所謂判決,只會讓我們的信念愈發堅定!」

也許,麥格迪西說得沒錯,但長達15年的刑期很有可能讓他和扎卡維,還有他們這場「運動」最終難逃被人遺忘的下場。即便約旦的監獄系統難以管束他們,情報局方面也有大把的手段能讓他們乖乖聽話。對於這些手段,哈伊薩姆相當自豪。面對西方來客,他經常洋洋得意地提及這些手段。「情報局從不吝於使用強制手法,」哈伊薩姆如是說,「很多時候,唯有強力方能防微杜漸,徹底清除邪惡勢力。」

1999年春天,扎卡維等人重獲自由。這時候,情報局又該拿他們怎麼辦?對此,局裡的一干高官也沒了主意。他們陷入沉思,足足想了6個多月。直到那天早上,扎卡維陪著老母在機場現身。如若情報部門再不出手阻止,母子二人將會搭乘國際航班,消失在巴基斯坦。

於是,扎卡維被扭送到了情報局總部。他在此逗留的3天中,情報人員仔仔細細搜查了他帶在身邊的全部家當。他們想從中找出他出國之後確切的落腳地點,同時,他們還想知道他打算在那邊待多長時間。尋來覓去,特工只發現了一封信,信中的字字句句,彷彿都蘊含了暗示與密語。不過,後來事實證明,這只是一封普普通通、毫無危害的信。扎卡維受一位朋友之托,要把問候帶到巴基斯坦。

最終,哈伊薩姆換了一種審訊方式,直截了當地問扎卡維。終於,扎卡維吐出實情:他確實想要移民。一旦蜂蜜生意走上正軌,足以承擔一家老小的生計,他會選擇在巴基斯坦定居。

「我在這個國家過不下去了。」扎卡維告訴上校,「所以,我想換個環境重新開始。」

在約旦,扎卡維活得很不如意,這一點,倒並不令人驚奇。有時候,他甚至開始懷念賈法爾的那些日子。監獄雖苦,卻給了扎卡維一種認同感。相反,牢獄之外的日子只讓他心生煩躁、萬分焦慮。面對家人,他也並不避諱這種想法。

當然,情報局的存在,才是令扎卡維焦慮的最大原因。這樣一個恐怖分子早早走出牢籠,情報局的反恐官員顯然並不樂見。他們會使盡手段,讓扎卡維不得安寧,也讓他生活在恐慌之中。

讓人不得安寧—在這方面,哈伊薩姆等人都是專家老手。當然,約旦情報部門的特長實在不少。擾亂恐怖分子的思想,只是他們特別精熟的業務之一。與他國同行業相比,約旦情報局規模不大,技術手段來自外國培訓,運營資金也一向依賴美國等盟友的劃撥和贈予。不過,論及發展線人、策劃間諜、開展秘密活動的能力,世界上少有同類機構堪與約旦情報局媲美。有一段時間,情報局的刑訊手段殘酷至極。為此,不少約旦人都把哈伊薩姆的供職單位稱為「指甲工廠」。後來,情報局高層革除了種種酷刑,但刑訊的效果並未因為改革而降低。

為了讓扎卡維意志動搖,情報局的特工們用上了一種名為「騷擾」(annoyance)的手段:情報局人員會頻繁造訪審訊對象的住所,使之不勝其煩。特工們頻繁地出現在扎卡維的家,「邀請」他外出詳談。時間並不固定,甚至大多發生在深更半夜。有時候,他們會載著他來到情報局總部,扣押他幾個鐘頭的時間。「騷擾」行動的核心在於反覆提醒扎卡維:他曾經說過什麼話,又做過什麼事。而這些消息,則全都來自線人的告密。借此,情報局方面想讓扎卡維知道,他的生活細節,完全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面對這樣的不速之客,扎卡維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他別無選擇,只能默默承受。負責「騷擾」的情報員還記得,一次,扎卡維見到他們的黑色座駕,情緒立即爆發了。

「好啊,看看是誰來了?原來是情報局的特務!」扎卡維的口氣很沖,言語中的譏誚,隔著幾個街區都能聽到。當時,達拉·哈萊伊拉立即變了臉色,發紫的面龐與黑色的頭巾形成了鮮明反差。最後,還是母親出面接洽了兩位客人。她喃喃自語,咒罵眼前的情報人員,咒罵約旦政府。面對自己那個問題兒子,她也很不客氣。「我也不知道,生他那一天到底中了什麼邪!」達拉歎道。

如今,扎卡維困在了情報局的總部。在這裡,一大批偵訊人員輪流上陣,圍著他轉。每一次,他們都會使出不同的訊問手段。阿布·哈伊薩姆自然常常出現。有時候,上校的頂頭上司阿里·布爾扎克(Ali Bourzak)也會出面。情報局的反恐部門,由布爾扎克一手監管。這個布爾扎克,也是情報局中最令人生畏的人物。他脾氣暴躁,留一頭絳紅色的板寸。人們送了他一個外號—「紅魔」。「紅魔」的威力,連扎卡維也畏懼三分。多年以後,哪怕極端分子已經遠遠逃離約旦,也難以忘卻布爾扎克帶來的夢魘。為此,扎卡維兩次派遣手下潛入安曼,想要索取布爾扎克的性命,但是,兩起陰謀最終都宣告破產。

除哈伊薩姆和布爾扎克以外,還有一位情報官員一直緊盯著扎卡維一案。此人與極端分子年紀相仿,名叫阿布·穆塔茲(Abu Mutaz)。情報局人員當中,穆塔茲屬於年輕的那一代。他受過高等教育,曾經留學國外,還在英美兩國的情報機構那裡受過專業訓練。有趣的是,穆塔茲的出身背景竟與許多「聖戰」組織成員和犯罪分子的出身背景有些相似—他的父親來自沙漠,是一位部落領袖。穆塔茲有著一頭又粗又密的卷髮,以及一口不大整齊的牙齒。這副尊容讓他看上去頗有一點混跡街頭的機靈氣質。不過,他那對黑色眼珠卻時時發出和藹的光芒,再加上笑口常開的隨和個性,讓穆塔茲頗得同事的喜歡。就連許多犯人,也覺得他為人和善。

第一次見到扎卡維的時候,穆塔茲的表現很隨便。他一手拿著筆記本,另一隻手裡攥了一包「議會牌」香煙。面對犯人,他略一致意,隨後領著他朝一間辦公室走去。這裡是非正式聆訊的房間。扎卡維與穆塔茲相向而坐。兩人中間,只隔著一把小小的圓椅。犯人的手銬腳鐐已經卸下,臉上還是那副冷漠表情。穆塔茲眼中的扎卡維顯得有些老氣。這也難怪,對方穿著阿富汗式的鬆垮衣衫,蓬亂的鬍鬚看上去很久沒有打理了。當時,扎卡維的指甲又長又尖,指甲縫裡還夾著泥垢。看他這副德行,彷彿剛剛從戰場上下來。

穆塔茲常會擺出甜茶與糖果招待客人,對此,對方沒有推辭。但隨後穆塔茲送上的咖啡和香煙卻遭到了扎卡維的拒絕。扎卡維不喜歡喝咖啡,而作為一個宗教極端分子,香煙這種「西洋魔物」更是不可觸碰。穆塔茲可沒有理會他這層忌諱,自顧自地開始吞雲吐霧。

「我說艾哈邁德啊,」穆塔茲一開口,便對扎卡維以名相稱,「談一談你那個計劃吧。」

幾次交鋒下來,穆塔茲發現了扎卡維的情感軟肋。於是,他決定用計引誘對方吐露實情。穆塔茲察覺到一個現象,每當自己提及宗教或者家庭,扎卡維的情緒便會開始波動。那些關於部落同一血統的子孫後代的糾纏,更是宗教極端分子的情緒焦點。其實,生活在約旦河東岸的人們莫不如此,從那裡走出的每一個人都分外看重部落身份。扎卡維作為巴尼·哈桑的一員,擁有約旦最為龐大、最為重要的一個大「家庭」。這個家族的歷史,足足可以追溯到先知穆罕默德還在世的時期。在約旦,部落出身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因此,很多約旦人把忠愛部落視為一種必需的美德,其重要性完全可以和熱愛國家、珍愛家庭相提並論。有意無意之間,阿布·穆塔茲向扎卡維提及,他曾經造訪過他的部落兄長,並與他們多次商談,長輩們非常關心扎卡維這個同胞的命運。穆塔茲甚至表示,只要扎卡維願意順服,他以往犯下的那些罪惡都可以一筆勾銷。為此,情報官甚至搬出部落長老的名號對天發誓。可是,對方還是不為所動。

「你知不知道,」穆塔茲循循善誘,「你的所做所為正在危害部落的利益。甚至可能導致家破人亡。」對此,扎卡維仍然毫不作聲。

話題轉到宗教方面,扎卡維才變得活躍起來。他開始滔滔不絕,大段大段地背誦《古蘭經》。有時,他又會頻繁地引用《聖訓》。所謂《聖訓》,是先知穆罕默德及其弟子的言論與故事集。宗教極端分子常常以此為據,為自己的行為巧言辯護。看來,扎卡維很喜歡展示自己對於宗教經典的熟知程度。穆塔茲常和宗教極端分子打交道,自然熟悉他們的伎倆。於是,情報官直接問扎卡維對於暴力有何看法,因為伊斯蘭教是絕不允許奪取無辜人的性命的。

「叛教者死有餘辜。」這是扎卡維的回應。「而且,他們不守教法。」扎卡維的語氣很平靜,「所以,我們有權殺死那些卡菲勒。」慷慨陳詞一通後,扎卡維露出了倦容。於是,他停了嘴。「過去,我是個慣犯,你們不喜歡我。」一次,他面對穆塔茲喃喃自語,「現在,我投身宗教,還是無法討得你們的歡心。」

扎卡維的口才並不出眾,說起話來,甚至有點顛三倒四,以致情報局的高級官員都覺得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兵」。相對而言,他那個導師麥格迪西才是真正的危險分子。麥格迪西很有思想,而且善於蠱惑人心。大家覺得,有必要找個理由再讓他蹲上15年監獄。至於扎卡維,顯然不能與他的導師相提並論。不過,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見。他們覺得,扎卡維異常危險。總之,扎卡維的真正面目,情報局的一眾專家也有點看不清楚。

究其言辭,扎卡維無疑是個宗教極端分子。但是情報局的偵察人員發現,此人的日常行為卻時不時違背宗教極端主義的規矩。這些矛盾之處,顯然源自他那放浪的過去。比如,扎卡維經常躲進一個女人家中,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而這位女士並非他的合法妻室。剛剛會過情婦的扎卡維又像沒事人一般,毫不羞慚地來到當地的清真寺並出席那裡的晚禱儀式。

阿布·穆塔茲還覺察出了另一點怪狀:這個被審對像思緒混亂,常常口出讕言。面對確切的證據,他也會堅持撒謊、絕不改口。他的行為讓人捉摸不透。情報局不得不聘請精神病學專家,仔細分析扎卡維的思想狀態。分析結果顯示,扎卡維患有多重人格分裂症(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患者的內心深處潛藏著一股罪惡慾望,讓他蠢動不安。同時,一種追求偉大的超我(outsized ego)的理想,則在和慾望反覆鬥爭。

「簡而言之,」阿布·穆塔茲解釋道,「他有『英雄』的一面,也有惡棍的一面。他渴望成為『英雄』,也以『英雄』自居。哪怕他其實表現得像個流氓,他也不會脫下這層外衣。不過,他的行為卻完全受惡棍一面的驅使。因此,他才會如此偏激。」

一些同為宗教極端分子的人,也發覺扎卡維的某些舉止特別怪異。在一個同伴的印象中,扎卡維會穿上那套「阿富汗制服」,來到家鄉小鎮那家最具人氣的三明治(falafel)小賣店裡,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其間,他一言不發,「彷彿一個入定的蘇菲派[3]教徒」。「他那樣子真是把我嚇得不輕。」那人回憶,「他就那麼枯坐著,不言不語。看上去安詳虔誠,還有一點點憂鬱。」有的時候,扎卡維又會變得躁狂不已。他會反覆提及自己「復興宗教」的雄心,他的野心不僅限於約旦,甚至波及了臨近的其他地區。

1994年那次突襲,讓家在安曼的另一位極端分子穆塔希爾陪著扎卡維一起進了監獄。「一天,扎卡維來到我家門前。他要我立即追隨他前往阿富汗,翻開人生新的篇章。」穆塔希爾回憶道,「不過,我拒絕了。他作為客人,我還是歡迎的,但是,看看他那種狂躁自戀的性格,更別提其他那些毛病了。他這種人,我是萬萬不能與之共事的。」

但是這樣幾句供詞根本無法給扎卡維定罪。3天的拘押時間也已近尾聲。最後的一段對話,倒是讓哈伊薩姆更加深刻地認識了扎卡維其人。當時,哈伊薩姆表示,這可能是他和扎卡維的最後一次攀談。對方立即開始抱怨,說自己這幾天簡直有如身陷地獄一般。

「你要真是掌握了我的什麼把柄,不妨直接把我告上法庭。」扎卡維訕笑道。

「那是一定的!只要我抓住你的任何把柄,馬上就送你上法庭。」哈伊薩姆不甘示弱。

局長表示,對於扎卡維這種人,執法機關總會額外關注一些。「這是我們的規矩,不是專門針對你。」哈伊薩姆說。

「你要知道自己算個什麼東西!」哈伊薩姆告訴扎卡維,「你不過是個恐怖分子而已。」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又算個什麼東西?」扎卡維反唇相譏,「你們不過是群異教徒而已。」

第二天,扎卡維又去了機場。他的身邊,跟著他的母親。巴基斯坦是他們此次旅程的目的地。這一次,再也沒人阻撓母子倆的出行。不過,情報局的眼睛,始終盯著扎卡維的身影。

[1] 布卡(burqa):伊斯蘭教瓦哈比派女子服裝。

[2] 安提阿(Antioch):中世紀邦國,在今天的希臘境內。

[3] 蘇菲派(sufi):伊斯蘭教的一個教派,崇尚神秘主義與出世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