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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是個真正的領袖

侯賽因[1]國王的葬禮上,前來弔唁的隊伍排成了行。世界各國的領導人紛紛前來,向約旦歷史上執政時間最長的國家元首致以臨別禮敬。離世之前兩周,國王做了一個重要決定。為此,他在王宮召見了長子阿卜杜拉·本·侯賽因[2]。侯賽因國王的決定改變了阿卜杜拉的人生,同時,也改變了整個國家的命運。

國王患有淋巴癌,情況相當棘手。為此,他不得不前往美國求醫。療程很長,花去整整6個月的時間。不過,病人回國之後,病情反而越來越糟糕。眾醫生紛紛警告侯賽因,說他命不久矣。1999年1月22日這天,國王給阿卜杜拉去了個電話。那時候,王子年屆36歲,剛剛升任陸軍司令,正處於職業生涯的巔峰期。那一天,父親的口吻很急,他命令兒子立即動身趕赴御前。

「我想見你,有重要事情。」侯賽因表示。

阿卜杜拉很快出發。他駕著汽車,駛上一條陡峭山路。路盡之處的胡馬爾(Hummar)便是父親的住地。那個地方居高臨下,極目望出,能把整個安曼盡收眼底。寢宮裡,王子和國王終於相見。那天,63歲的侯賽因氣色差到了極點。他形銷骨立,面皮上遍佈蠟色的黃疸。曾幾何時,侯賽因那一頭銀絲,加上同樣呈現雪色的美髯,給他帶來了幾分肖恩·康納利[3]的神采。如今,由於長期接受化療,國王早就是鬚髮皆無。

國王先讓侍從退下,而後又掩上屋門。這時,他那慘無血色的指尖,才伸向了兒子的手。

「我決定了,要立你為儲。」

父親的話,讓兒子大惑不解。過去30多年,王儲這個位子一直另有其主。阿卜杜拉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侯賽因的弟弟哈桑(Prince Hassan)就已被冊封為王位繼承人。此後,思想世俗開明、專業成就斐然的哈桑一直履行著儲君的職責。至於阿卜杜拉,則有另一番人生故事。國王的大兒子體魄強健,長著一張娃娃臉。他的青春歲月與軍旅分外有緣,大把光陰都揮灑在了駕駛坦克、操縱飛機和高空跳傘上面。政治活動、宮廷鬥爭,從來都不是阿卜杜拉的興趣焦點。可如今,他的父親要把他推上王位,讓他面臨萬般風險。要知道,王室成員當中的不少人早就在覬覦國王的位置。為了統治這個國家,他們已經隱忍等待了許多年。

多年以後,阿卜杜拉憶起那場父子間的對話。他還記得,自己在末了說的一句話:「那叔叔那邊該怎樣交代?」

不管怎樣,國王心意已決。幾天後,他發表公開信,向哈桑轉達了自己的意見。透過信函,侯賽因正式廢黜了哈桑的繼承權。此外,國王的字裡行間,隱隱約約帶著些許不滿。侯賽因覺得,一些王室成員一心向上攀附,非常貪婪討厭。在他看來,這些人「不安本分」且「有欠忠誠」。國王還表示,待到自己身故之後,王位將會依照父終子及的規矩,傳給自己的一個兒子。縱觀王室的各位男性成員,包括國王的兄弟、侄輩還有11名子嗣,侯賽因相中的這個兒子可謂與眾不同,因為他缺乏野心,絲毫沒有稱王的意圖。

其實,阿卜杜拉早就可以當王儲,因為約旦憲法明文表示:王位繼承權屬於國王的長子。延綿百年的哈希姆[4]家族也有著同樣的規定。於是,阿卜杜拉一出生,就自然而然成了國王的接班人。但是,60年代的中東局勢雲譎波詭,約旦上空時刻籠罩著戰爭陰雲。宮闈政變的影子,同樣也是揮之不去。侯賽因害怕自己一旦身亡,國家會不復穩定,於是,他修改繼承順序,把王儲之位給了自己的弟弟。年幼的阿卜杜拉擺脫了繼承者的身份,也離開了約旦。他的童年與青少年時期,都在國外度過。阿卜杜拉先後定居英、美兩國,在那裡分別上了高中和大學。如此的教育背景相當世俗化,卻也讓王子遠離故土,對於約旦的社會情況少了一份體察。

回國之後,阿卜杜拉一頭扎進軍旅。在那裡,王子和其他軍官棲身在同樣逼仄的營房,領到的也是同樣塵土斑斑的給養。他就這樣和出身中下階級的同伴們打成一片。如今,王子雖然已經貴為總司令,卻還保持著年輕人的熱情。駕車飛馳,騎著摩托狂奔,總能讓他欲罷不能。親自率領特種部隊打擊罪犯與恐怖分子的經歷,更是王子津津樂道的故事。去年,他就做出過這樣一樁英勇事跡,而且還因此出了名。事情源自電視直播無意間拍下的一場街頭毆鬥。螢幕中,幫派分子的巢穴暴露無遺。阿卜杜拉的手下們很快按圖索驥,對那個據點發動了襲擊。

現在,阿卜杜拉困坐在胡馬爾的寢宮裡,全無一點司令的風采。父親的一句話,攪亂了他的整個世界。他費盡心機為自己、為妻子、為兩個兒子打造的生活—那種安寧祥和,甚至稱得上有些優裕尊貴的生活,也將一去不返。

除了王位,國王還告訴了阿卜杜拉另一件事。原來,他已經病入膏肓,大限臨近。這件事,父親以前從未提起過。

「我的胃突然一顫,吞進了一大口涼氣。」阿卜杜拉回憶聽聞父親病情時的心情,「那一刻,我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有點孤零零的。」

王子離開了父親的寢宮,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寢室裡,他發現了妻子拉尼亞(Rania),還有攤在妻子身邊、鋪滿地板的家庭合影。聽到丈夫帶回的消息,拉尼亞的眼裡立即噙滿淚花。想起夫妻二人可能面臨的巨大變故,她感覺心亂如麻。

「我們很快會被擺到聚光燈下,那種滋味根本難以想像。」回憶錄中,阿卜杜拉如是寫道,「外面到處都是豺狼虎豹,正在咆哮著等待我們上鉤。」

很快,一場更為緊迫的危機暫時驅散了阿卜杜拉的焦慮。國王打算再次赴美,接受新一輪的癌症治療。如此一來,他必定會離開好一陣子。在這期間,阿卜杜拉當然需要盡忠職守,認真履行一國之主的職責。王儲並沒有多少理政經驗,不過,接踵而至的政治問題與外交挑戰可不會等人。阿卜杜拉眼前最為迫切的兩大要務,莫過於操辦一場國葬,以及策劃自己的加冕。

1月29日,侯賽因準備出發赴美,前往明尼蘇達州的馬約醫院(Mayo Clinic)接受治療。王儲親自駕車送行,國王坐上副駕駛座,父子兩人一起出發前往機場。座駕行過安曼西區,掠過熙攘的人群,把一座座高聳的酒店、凌雲的塔樓拋在身後,直至駛上機場高速。一路上,國王的目光始終安定,只是平靜地盯著窗外的風景。路邊的風物,從繁華的街市換成了荒僻的郊區。處處村落、片片墟集,還有數不勝數、氖燈閃亮的清真寺,一一映入國王的眼底。接下來,車子開進荒涼的空地,速度也隨之更快了些。這裡的山脈起起伏伏,原野上亂石散佈;這裡的羊群隨處可見,貝都因人的帳篷星星點點。同樣密集的衛星鍋蓋和豐田皮卡車,也在擠占同一片空間。汽車還在前進,王子的一隻手卻離開了方向盤,搭在了父親的手上面。

車內沒人說話,仍然保持寂靜。

道別的行程還算順利,他陪著父親走了一程,兩人在舷梯前停下腳步,準備互道再見。國王試圖讓眼神平靜,但誰都能看出他正努力壓抑著情感。直到侯賽因準備邁上航班的舷梯,這時,王子突然認定,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父親。有那麼一瞬,他差一點就哭出了聲。最終,阿卜杜拉並沒有掉淚。事後,阿卜杜拉記起,那一次父親並未和自己擁抱,甚至沒有吐出任何臨別贈言。國王只是默默扭過頭去,獨自一人走進機艙。

安曼那邊,還有許多要務等著阿卜杜拉回去處理。於是,幾分鐘後,王儲就匆匆踏上了回程。

父子再次團聚,並未相隔多少時間,只是這一次,國王已經失去了意識。他癱坐在輪椅中,踏上了這片自己統領了近50年的國土。身邊,也沒了不停閃爍的聚光燈。待命多時的救護車承載御駕,趕往安曼的侯賽因醫療中心。雖然冷雨瓢潑,數以千計的百姓卻聚在醫院周圍不肯散去。直到1999年2月7日中午,子民們等來了國王賓天的消息。那一刻,全國的電視台集體地黑了屏。

國王彌留之際,王儲阿卜杜拉一直守候在病榻一側。眼見著父親忍受病痛折磨,自己卻又毫無援救之力,兒子心中的孤獨感更加深了些。這個國家似乎總在危機之中。內外交困之下,阿卜杜拉很想問問父親,聽聽他的意見,看看他如何指導自己施政。但是,父親卻已經吐不出哪怕半句話語。

侯賽因·伊本·塔拉勒國王的葬儀場面浩大。約旦立國以來,大家還是頭一次遇上如此隆重的事情。至少約旦國民從來沒有像這樣投入過。據稱,關注這次葬禮的人群加在一起,足足達到800萬之巨。這個數字,幾乎佔到約旦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他們或是湧上街頭,或是趴在窗邊,又或是守候在家門前。人人都覺得那個國旗覆蓋的靈柩會從自己的眼前經過。大家聚集在一起,忍耐嚴寒,苦等數個小時,只為見國王最後一面。這位統治者,約旦人大都再熟悉不過:他總是笑意盈盈,有種親民的魅力;他領導國家捱過了戰爭,又經過了治安動盪的考驗;由於他的努力,約旦終於得以實現和平。漸漸地,路旁的男男女女發出了陣陣抽泣。有的人不但號啕出聲,而且還在抽打自己的身體。阿拉伯傳統的葬禮上,這樣的舉動代表著無限的悲慟。部分群眾的痛心程度似乎還要劇烈一些,他們追著國王一路奔跑,甚至衝到路中間,阻攔靈車,以這樣的方式發洩著情緒。

葬禮的感人之處遠遠不止這些。在安曼的拉加丹宮(Raghadan Palace),各國政要齊聚,場面之宏大同樣令人驚奇。侯賽因離世不到24小時,來自75個國家的政府首腦與領袖人物便立即趕到。他們穿過拉加丹宮的大理石拱形門,前來參加這場媒體口中的「20世紀第一葬禮」。賓客裡面包括4位美國總統,當時掌政白宮的比爾·克林頓也在其中。登上弔唁旅程之前,克林頓特地在空軍一號前駐足片刻、表達哀思。在他看來,侯賽因是一位「偉大的人物」,其聲譽「不僅僅來自地位,同時也與人格有關」。英國王儲查爾斯與首相布萊爾也是風塵僕僕抵達安曼。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日本、法國、德國及歐洲主要國家的元首也都一一現身。鮑裡斯·葉利欽[5]也露了臉,保鏢環繞下的他臉色蒼白,看上去魂不守舍。

幾分鐘後,俄羅斯總統聲稱身體有恙,匆匆離開了葬禮現場。

當然,出席告別儀式的中東各國首腦,才是這次活動的矚目焦點。一位不速之客的來臨還引發了小小的騷動,他就是敘利亞總統哈菲茲·阿薩德[6]。幾十年來,敘、約兩國的邊境衝突一直持續不斷。有無數次,阿薩德都在試圖顛覆侯賽因的政權。那一天,在略顯老態的阿薩德的身邊,還有許多侯賽因的老對手。這些中東地區的強人與王公不但曾經與約旦作戰,也和敘利亞方面多次兵刃相見。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7]來了。他披上了傳統的猶太式弔唁披風,矗立在接待處的一角。總理的左右,還圍著一個規模不小的代表團,其中除了軍事將領,還有一位鬍鬚滿面的拉比[8]。這樣的場面裡,當然少不了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領袖阿拉法特(Yassir Arafat)的身影,他那副1 .6米多的身軀裹在寬大的軍服襯衫當中,更顯得矮小瘦弱。阿拉法特的一旁,正好是埃及總統穆巴拉克[9],兩人窸窸窣窣地小聲交談著。縱觀來訪的各位中東大人物,要數哈立德·馬沙爾(Khaled Mashal)的表情最是緊張不安。身為巴勒斯坦武裝派別—哈馬斯[10]的領導人,馬沙爾一直是以色列方面的暗殺目標。兩年之前,就在安曼,馬沙爾和幾個「摩薩德」[11]特工打了照面。後者射出的毒針,差一點就叫馬沙爾命喪黃泉。事發地點距離拉加丹宮不過幾公里路程。後來,侯賽因大發雷霆,專門向以色列方面施加了壓力,馬沙爾才獲得了解藥,因此得救。

阿卜杜拉和這些來客一一握手、一一寒暄。他身著黑色西裝、頭戴紅色格子阿拉伯頭巾,面色有些不大自然。賓客的口中,主人的身份儼然已是「阿卜杜拉二世國王」(Abdullah II)。新王的一側是前任國王的殯棺,另一側立著同宗同族的叔伯兄弟們。面對上前致意的元首與政要,阿卜杜拉不停地還以握手之禮。這些人物,他其實大多都不認識,而且,這時的阿卜杜拉還不算真正的國王。他的加冕典禮還要等到下午,面對議會完成宣誓,他才能正式登基。不過,侯賽因去世過後不久,阿卜杜拉就已經上了電視。他的那次亮相,象徵著國家進入了新時期。那一次,阿卜杜拉麵向鏡頭念著擬好的發言詞,父親的遺像出現在兒子的肩膀上方,朝向觀眾,展露笑顏。就這樣,約旦人民第一次聽到了新國王的聲音。

「這是安拉的決定,也是安拉的意願。」新國王說道。

現在,新國王扶著父親的靈柩,走在弔唁人群的最前面。兄弟叔伯伴隨他的左右,先王最喜愛的那匹白色種馬阿穆爾(Amr)也跟在一邊。馬兒雖還套著馬鞍,卻沒有了主人乘坐。大家一齊步入皇家墓園—也就是侯賽因的下葬地點。約旦的前兩位國王已經長眠在那裡。侯賽因的遺體也被抬出棺槨放下了地,落在一叢簡簡單單的白色裹屍布當中。

葬禮結束,阿卜杜拉迎來了自己的就職典禮。上下兩院聚集一堂,目睹他宣讀誓詞的全過程。憲法中的箴言已經念完,參議長隨即招呼大家恭迎新君:「願安拉保佑阿卜杜拉國王陛下,願安拉賜予國王陛下勝利。」

於是,阿卜杜拉成了名正言順的一國之君,順利得有點不大真實。正當新王準備離去的時候,一位侍從叫住御駕。「陛下,請走這邊。」侍從請命說。

「出於習慣,一聽到『陛下』,我就立即左顧右盼,尋覓父親的身影。」阿卜杜拉仍記得那場景。

其實,他才是「陛下」,而約旦也成了「他的國」。這個國家萎靡的經濟和飄搖的政局、宗派爭鬥、地域矛盾,都統統變成了他的麻煩。他的危機還不止這些。一夕之間,他樹敵無數。有些敵人距他很近,時時覬覦他的王位;另一些敵人身居高位、遠在國外,卻也把他治下的國度看作實現自己宏圖的障礙;此外還有那些宗教極端分子,一個奉行世俗主義而又親近西方的約旦,肯定是這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就這樣,1999年初,哈希姆王國的新君登臨王位。周圍,所有人凝神屏氣,似乎都在關注他登上寶座。

在中東,一個人身居元首職務,基本就等於放棄了頤養天年的權利。在約旦,尤其是這樣。約旦國王的生活是如此危機四伏,以至於各位君主都養成了一些不要命的愛好。

終其一生,侯賽因一共躲過了18起暗殺陰謀。1951年夏天,侯賽因親眼目睹了祖父阿卜杜拉一世(Abdullah I)死於非命。阿卜杜拉一世乃是約旦的開國君主,而當時才15歲的侯賽因仍是個少年。事發的當口,爺孫兩人正在耶路撒冷(Jerusalem)的阿克薩清真寺(al-Aqsa)訪問參觀。一名巴勒斯坦槍手突然發難,爺爺當場斃命,侯賽因也差一點遭遇不測。根據約旦王室的說法,少年侯賽因對刺客展開了追擊,途中,對手轉過身來,朝他開了一槍。還好,子彈僅僅打中制服,上面的一枚勳章救了王孫一命。此後的幾十年內,各路敵人為了奪取侯賽因的性命,幾乎無所不用其極。他們曾經設伏對他發起襲擊,也曾炸毀過他搭乘的班機,甚至有一次在他的通鼻劑裡投下毒液—侯賽因不慎將通鼻劑灑在了浴室裡,瞬間白泡滋滋作響,毒液在浴具上燒出了一個大窟窿。侯賽因雖然逃過一劫,卻也被這幅場景嚇得不輕。這般死裡逃生的險惡場景,他不知見識了多少回,幾乎到了見怪不怪的境地。約旦人都說,侯賽因國王是個有著「巴拉卡」(baraka)—也就是「安拉的寵愛」—護身的幸運人。不過,這位幸運人的兒子會不會像父親一樣一路好運,誰都無法保證。

暗殺,並未折損侯賽因的勇氣,相反,這些危險經歷讓他愈加膽大。他渴望冒險,寄情於賽車,而且還多次駕駛直升機乃至戰鬥機。亨利·基辛格[12]曾經和侯賽因一道乘坐直升機環遊約旦,同行的還有國務卿夫人。國王操縱直升機遨遊低空,機身幾乎和約旦那起伏不平的地貌緊緊貼合。好幾次,滑橇都已經削到了棕櫚樹林的頂端!這樣一次旅行實在需要膽魄,也讓侯賽因出了名。基辛格還記得,自己的太太一度禮貌地發出暗示,想要提醒國王把直升機拉上安全高度。

「嘿,我還不知道直升機居然可以飛得這麼低。」她說。

「這不算什麼,直升機還可以飛得更低一點呢。」這是國王的回應。話音剛落,直升機往下猛一縱身,機身壓過了樹冠,直直朝著地面撲去。「當時,我被嚇得不知道折了幾年的壽。」基辛格表示。

阿卜杜拉也是膽大之人。侯賽因選擇接班人的時候中意於他,肯定也有性格因素的考慮。相較那位為人理性、行事審慎的哈桑王子,阿卜杜拉在各方面都與侯賽因更加相似。父子兩人都不拘小節,對於刺激腎上腺素分泌的各種活動也抱有同等的癡迷。侯賽因駕著敞篷跑車橫越沙漠的時候,總要帶上年紀尚幼的大兒子。國王會把兒子抱在膝間,任他興奮地大喊大叫。兩人的座駕電閃雷鳴一般掠過空空蕩蕩的高速公路,只留下滾滾的煙塵,還有車裡循環播放的《大力水手》主題曲。父親的身教,深刻塑造了兒子的性情。漸漸地,阿卜杜拉迷上了駕駛摩托、賽車、飛機,對於高空速降也產生了濃厚興趣。

留美期間,中學生阿卜杜拉顯現出卓越的摔跤天賦和田徑能力。論及調皮搗蛋、搞惡作劇,他的才能也屬頂尖水準。後來,他前往英國,就讀於著名的桑赫斯特(Sandhurst)軍事學院。根據步兵教官的安排,阿卜杜拉應當學習駕駛坦克車。沒想到,王子對此表示反對,因為教學用的坦克火力有限,速度也比較慢,一點也提不起他的興趣,行動敏捷的「狐式」(the Fox)裝甲車才是阿卜杜拉中意的座駕。這款戰車配有強勁的30毫米口徑火炮,車輪並不套裝履帶,開起來快得生風。一次,王子帶著一整隊的「狐狸」前往倫敦西郊的M4高速公路執行演習。路上,王子毫不吝惜馬力,駕著四四方方的戰爭機器全速飛奔。阿卜杜拉跑得如此忘情,以致完全沒注意到戰車的旁側,竟然出現了民用車輛的身影。好一陣子過後,王子才注意到了潛望鏡中的追擊者,原來是一輛警車。警笛喧囂過去,一列「狐狸」才停止行進。一位警官找到領頭的阿卜杜拉,不停地搖頭歎息。

「你的這份交通違章報告該怎麼寫?反正我是毫無頭緒。」警官很是無奈。最終,學員們吃了一頓警告,便被放走了。

因為膽大包天的性格,阿卜杜拉也差一點毀掉了自己的姻緣—未來的王后拉尼亞·亞辛(Rania al-Yassin)險些因為國王的魯莽而拒絕了他的愛意。兩人相識的時候,拉尼亞22歲。她美麗新潮,在蘋果公司市場部供職。阿卜杜拉第一次遇到拉尼亞,是在一個宴飲場合,只消一眼,約旦王子便已神魂顛倒。不過,面對他的進攻,女孩不為所動。畢竟,30出頭、面孔曬得焦黑的裝甲兵營營長阿卜杜拉早已花名在外,而出身中產家庭的巴勒斯坦後裔女孩拉尼亞可不想成為他的下一個獵艷對象。初次見面的這份尷尬,在阿卜杜拉的自傳中也被記錄下來。

「你的那些風流韻事,我都聽過。」當時,拉尼亞表示。

「我確實不算老實。」阿卜杜拉無奈地坦承,「不過你聽過的那些事情,有一半都純屬無稽八卦。」

最終,兩人還是開始交往了。就這樣過了6個月,王子才鼓足勇氣準備求婚。他選定日子,開著汽車,把拉尼亞帶到了他精心挑選的求婚地—約旦的一座小山之巔,那也是侯賽因和阿卜杜拉最為中意的一處山間賽車場。「我覺得,求愛就要浪漫一點。」阿卜杜拉表示。這一次,他成功了。1993年6月10日,阿卜杜拉與拉尼亞步入婚姻殿堂。此時,距離兩人認識還不到10個月。

登基之後,阿卜杜拉二世的性情開始發生了轉變,他不再是那個莽撞的裝甲兵指揮員了。昔日無邊的膽氣,似乎也在一點點消磨。這個曾經數百次從機艙縱身躍下的男人,開始慢慢地變得審慎。阿卜杜拉不再冒險,至少,那些可能危及生命的活動,他再也不會涉足。此前,他和叔伯兄弟的關係不算親近,但如今,他必須拉攏他們。王儲的身份,落到了阿卜杜拉的小弟哈希姆(Prince Hashem)身上。哈希姆的母親努爾(Queen Noor)來自美國,是侯賽因的第四位妻子。她深得丈夫的寵愛,在民眾中也廣受歡迎。除了拉攏,阿卜杜拉也開除了一批老臣。他懷疑情報機構的幾個頭面人物和他的叔伯、兄弟、繼母還有王室的其他成員走得太近,於是毫不猶豫地給這幾位高官解了職。而後,新國王宣佈自己的平民妻子為新王后,之後,努爾王后出國定居。

新君面臨的禍端,不僅僅出自蕭牆之內,境外的幾起危險圖謀也讓阿卜杜拉很快展開了外交攻勢。他先是訪問沙特阿拉伯,隨即又來到海灣地區的諸君主國周遊訪問。自海灣戰爭以來,約旦一向奉行中立政策,對於干涉伊拉克事務並不熱情。為此,沙特等國頗有怨言。這樣的裂痕,當然需要阿卜杜拉細心修補。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是個出了名的好戰分子,不過,阿卜杜拉覺得有必要與他好好熟識起來。於是,他特地組織了一次午餐會,邀請內塔尼亞胡前來商談。甚至,阿卜杜拉朝敘利亞方面也伸去了橄欖枝。約旦國王向哈菲茲· 阿薩德釋放出善意,可還是歷史上第一遭。哈菲茲·阿薩德去世之後,巴沙爾·阿薩德(Bashar al-Assad)出人意料地成為了敘利亞總統。此人和阿卜杜拉年紀相仿,同樣也有西方教育的背景。很快,新國王和新總統之間就結下了友誼。

在宮闈寧靜、外事敉平之後,阿卜杜拉還要和宗教極端分子搞好關係。至少,他得穩住一部分宗教極端分子,要他們不再頻頻生事。

一直以來,約旦的諸君都和國內的宗教極端勢力保持著同盟關係。這樣的關係,當然不易達成。但是,唯有同盟穩定,約旦的局勢才能穩定。議會裡,總有留給宗教極端人士的議席。每一次政策變動,國王也都萬分小心。約旦這個部族傳統根基深厚、思想保守的國家,很容易因為改革而風波大起。20世紀六七十年代,先王侯賽因能夠挫敗泛阿拉伯民族主義分子[13]的滲透,同時消弭左翼思潮的影響,伊瑪目階層可謂功不可沒。可是,到了1994年,國王竟然與以色列方面締結了和平協議,為此,許多曾經支持國王的教士顯得非常不忿。還好,侯賽因最終穩住了國內最大的宗教勢力—穆斯林兄弟會[14]。各種場合裡,先王多次表示「穆斯林兄弟會就是約旦的民族脊樑」。

父規子隨,新任國王的宗教政策將會遵照既定路線走下去。任職不過幾周,阿卜杜拉就向穆斯林兄弟會的幾位高級領導發去信函,請他們來自己的山巔別墅一敘。於是,胡馬爾王宮來了一群長袍遮體、滿面鬍鬚的訪客。這些人怨言連篇,先是為了幾名宗教活動人士的遭遇而大鳴不平,而後,媒體審查制度也遭到了訪客的質疑,此外他們還表示約旦的選舉法律存在問題,因在現行制度之下,兄弟會推出的民意代表候選人很難參政議政。批評聲聲入耳,阿卜杜拉卻毫無動氣之意,臨結束,他還給了來客一個出其不意的大驚喜。國王表示,政府將會赦免16名在押的宗教極端分子。主人的這番表態,深得各位客人的歡心。他們向新聞界表示,約旦的新任國王就是宗教極端人士的好朋友、好夥伴。

「陛下,敝會一定全心全意支持您、擁戴您,團結一心地信任您。」兄弟會的最高領導向阿卜杜拉宣誓保證。

可是,想要收買人心,並沒有這麼簡單,穆斯林兄弟會還是會時常發表言論抨擊王室。不過,究其根本,兄弟會仍是建制[15]的一部分,他們和國王終歸屬於同一路人。兄弟會之外的宗教極端勢力,可不會和阿卜杜拉如此齊心,國王釋囚的舉動自然無法打動他們。至於那些關於選舉的承諾,更是縹緲得猶如浮雲。宗教極端分子都想發出自己的聲音,也都希望操控約旦的政局。當然,到底是與王室合作還是另起爐灶,不同極端派別的想法又各不相同。

其實,阿卜杜拉二世早就生出了退居二線的打算。面對媒體,國王多次表示,自己希望約旦能夠早日實現真正的議會君主立憲制度。這樣一來,國王將成為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實權則由政府首腦掌握,而政府首腦又由議會中的民意代表選舉產生。不過,阿卜杜拉的幕僚們都覺得相關的政治改革應當緩行。他們表示,約旦畢竟缺乏民主傳統,改革步伐過大,很有可能招致負面效果。而且,若論群眾基礎、組織能力、參政熱情和資金背景,宗教極端組織在約旦國內幾無對手。選舉一旦啟動,這些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攫取權柄。要知道,許多宗教極端人士的政見可不像穆斯林兄弟會那樣馴順,如果把國家的命運交付他們手中,未來如何,實在不可知曉。

阿卜杜拉召見的這一批「大頭巾」,都還能夠認可國王提出的基本立場。但是,在中東,還活躍著另一些更為極端的宗教主義人士。按照西方觀點,這些人的想法完全不可理喻。他們可不是國王能夠磋商會談的對象,相反,他們和他不共戴天。

約旦遭受宗教極端主義之害的歷史可謂久矣。為此,整個國家留下了深深的創痕。哈希姆王國建立之初,就有宗教極端人士起兵反對。這些人覺得,約旦的獨立不過是殖民者的陰謀,目的在於削弱與分裂穆斯林。而且,他們覺得,約旦王室哈希姆家族雖然曾經統治聖城麥加(Mecca)長達900餘年,如今卻也選擇「背叛」,成了陰謀的一部分。

20世紀初,哈希姆王國成立之前,中東大地上從不曾存在過一個叫「約旦」的國度,自然也沒有所謂的「約旦人」。1000年來,約旦河東岸的這片乾旱的土地一直是伊斯蘭帝國(或稱阿拉伯帝國)的一部分,其鼎盛時期的疆域曾經拓展到了北非和巴爾幹地區,整個阿拉伯半島和黎凡特[16]更是全數納入哈里發的掌控之下。建國伊始,哈里發的職務由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Muhammed)的直系後裔擔任。他們或是坐鎮巴格達(Baghdad),或是以大馬士革(Damascus)為國都。後來,他們的地位被奧斯曼土耳其人取代。在土耳其人統治下,宗教帝國的統治範圍進一步擴大,整個帝國的中心也轉移到了伊斯坦布爾(Istanbul)。這一時期,帝國的大小事務完全落入蘇丹(sultan)的手中。不過,土耳其征服者仍給據守麥加的哈希姆家族留有一點自主權力。畢竟,自10世紀以來,聖城一直是這個家族的領地。到了20世紀初,哈希姆家族湧現出了一位新領袖。他雄心勃勃、精明強幹,他的作為,改寫了中東地區的版圖。

他叫謝裡夫·侯賽因·本·阿里(Sharif Hussein bin Ali),麥加的第78任埃米爾[17],侯賽因·本·塔拉勒的曾祖父。他即位之際,正值奧斯曼土耳其分崩離析之時。一戰當中,土耳其人選擇與德國結盟的同時,謝裡夫·侯賽因則在和英國方面進行秘密磋商。他想利用英方的威勢,為阿拉伯人爭取獨立。1916年,雙方終於談妥了條件:謝裡夫·侯賽因答應幫助協約國出兵阻擊土耳其軍,換取英國方面對於一個新興阿拉伯國家的承認。而後,一場轟轟烈烈的「阿拉伯大起義」(Great Arab Revolt)迅速席捲而來。謝裡夫·侯賽因的4個兒子—阿里(Ali)、費薩爾(Faisal)、阿卜杜拉(Abdullah)和賽義德(Zeid)都投身起義之中。他們的身邊,還活躍著一位大名鼎鼎的戰友—T.E.勞倫斯(T.E. Lawrence)。歷史學家和電影大亨記錄下的那個不朽的「阿拉伯的勞倫斯」,正是這名參與「起義」的英國軍官。

戰爭以阿拉伯人大獲全勝而告終。不過,未及戰爭結束,英國方面的承諾便提前破產。1916年,英法雙方秘密達成《塞克斯-皮科特協議》(Sykes-Picot Agreement)。協議規定:戰爭中奪取的土耳其領土將會一分為二,各自納入英法兩國保護國的勢力範圍。待到第一次世界大戰落下帷幕,中東地圖上也因此多出了幾個新興國家,其中,包括伊拉克和敘利亞這2個王國。約旦河與地中海之間的狹長領地是猶太人的家園。如今,它被稱作「以色列」。

約旦河的另一側,橫亙著無邊無際的沙漠,貝都因部落在此遊牧定居已達千年。英國人大筆一揮,這片土地便劃到了謝裡夫·侯賽因的第三個兒子阿卜杜拉名下。因此,要說英方完全背棄信用,其實也不盡然。但是,阿卜杜拉一世治下的這個地方,實在難以稱得上是一個「國家」。叫它「大約旦酋長國」(Emirate of Transjordan)或稱「約旦哈希姆王國」(Hashemite Kingdom of Jordan),都不能掩飾它的缺陷—這個國家缺乏歷史淵源。要想讓領土上的諸多遊牧部落都有一個全新的共同認知,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況且,新國家一無石油,二無天然氣,地下礦藏寥寥,用於灌溉的水源也很稀少。更有甚者,這個國家的元首—阿卜杜拉一世也是一個「外來戶」。正因如此,當時幾乎所有的政治觀察家都不看好「大約旦」的前景。他們覺得,阿卜杜拉的國家將會迅速崩潰,隨即被強鄰一口吞下。

20世紀20年代,約旦迎來了立國以來的第一次真正挑戰,先是「伊赫瓦尼」分子的入侵,而後又是沙特阿拉伯方面的干涉。到了60年代,巴勒斯坦游擊隊成了新的麻煩,他們的跨境活動,嚴重威脅了約旦的主權。此前,巴勒斯坦內戰已經持續了30餘年。40多萬難民逃離家園,聚集在了約旦。許多武裝分子順著這股難民大潮,一齊混入了約旦境內。這些人很不安分。他們頻頻襲擊約旦軍隊,甚至屢屢對侯賽因國王發動人身襲擊。為了報復,侯賽因策劃了著名的「黑九月行動」(Black September)。數千名武裝分子被殺,殘餘人員逃到了敘利亞與黎巴嫩。行動之中,臨近巴勒斯坦的扎卡小鎮受創嚴重。本書的主人公阿布·穆薩卜·扎卡維,正是在這個小鎮出生。

80年代,地區動盪眼看就要蔓延至相對平靜的約旦邊界。在它的西面,成千上萬的巴勒斯坦年輕人發動了第一次「起義」,和以色列軍警衝突不斷。而在約旦國內,數以百計的青年人自願離開家園,前往阿富汗抗擊蘇聯軍隊。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歷經戰爭洗禮後回到了故鄉的村莊和難民營之中,不僅熟練掌握了各種軍事技能,而且腦子裡也產生了許多新的思想。其中的一些人就像扎卡維一樣,組成了一些小團體,開始尋找同心目中的「伊斯蘭的敵人」繼續戰鬥的途徑。

那個時候,扎卡維這樣的極端分子並非多數派。他們之間,也不存在什麼像樣的組織。對付他們這樣的人,阿拉伯諸國的統治者們有著幾乎一樣的手段,約旦國王自然也不例外。當局利用情報機構排查可疑人員,採取的手段,自然十分殘忍無情。與此同時,當局會招撫那些較為溫和的極端分子,賜予他們優待,甚至讓他們享有一定程度的政治權力。阿卜杜拉二世的父親就是這樣做的。他暗中扶助穆斯林兄弟會,後者因此坐大,成為約旦國內的一支「溫和反對派」。父親的辦法,兒子也會照辦。而且,阿卜杜拉還要傚法自己的祖先,他需要時不時拿出一些小恩小惠,偶爾展現一下自己的寬仁。他必須讓兄弟會的領導受益於己,如此一來,對方才會聽從王室的號令。當局與極端組織之間的「同盟關係」,方能得到維繫。

1999年3月,先王的追思期已經持續到了第40天,哀悼即將結束,阿卜杜拉也得到了一次施行恩惠的時機。他打算趁著大日子的來臨,公佈一次特赦。約旦立國以來,新君總會大赦天下。根據這項傳統,監獄裡在押的非暴力罪犯和政治犯都將因此重新獲得自由。特赦,不單是一種清空監獄的手段。當局還可以借此收買人心。比如,宗教極端勢力很可能感恩戴德,東岸那些實力派部落可能也會心懷謝意。為了獲取最大的政治效應,議會必須左右衡量,挑出那些最有可能帶來回報的在押犯人。一開始,特赦名單上列出了500個幸運兒的名字,沒過多久,這個數字就膨脹到了1000人,而後又翻了一番。即便如此,議會方面似乎還嫌不夠。獲釋的人選,如滾雪球一般越積越多。

關於特赦的爭論,已經成了公開的話題。根據新定法律,恐怖分子和暴力嫌犯不在特赦恩許之列。不過,一些議員仍然提出建議,要把十幾個恐怖嫌疑犯放出監獄。這些人的作案目標無一例外指向了以色列。此外,還有議員奔走呼籲,懇請國王赦免一批曾經前往阿富汗參與「抗蘇聖戰」的老兵。這些人有著一個統一的外號—「阿拉伯裔阿富汗人」,他們歸國之後大多成了死硬的宗教極端分子。

爭論持續升溫,約旦監獄協會(Jordan Bar Association)的主席薩利赫·阿木提(Saleh Armouti)也出面發表了意見。主席對《約旦時報》(Jordan Times)記者表示:「我國正處於歷史變革的關鍵時期。因此,政府必須翻開新的歷史篇章。那些在押的政治犯,應該獲得改過自新的機會。」與此同時,約旦執法部門的不少官員卻在冷眼旁觀。在他們看來,所謂特赦,很可能導致一場巨大災難。

「這些特赦人員大都屬於累犯和慣犯,也是警察局中的熟臉。」同樣面對《約旦時報》,一位警察局長卻給出了與阿木提大不相同的觀點,「這些人大多是流氓無賴。一旦出獄,肯定會傷人生事。」

議會擬定的特赦名單終於出具完畢。名單上面足足寫有25000個名字。而後,這份名單即將送往王宮,等待阿卜杜拉二世的批准。這時的國王任職還不到6個星期,他必須學習平衡之術,讓議會、部落和王權的利益得到兼顧。新君上位的他可以駁回名單,讓議會繼續爭論,也可以在文件上簽上大名一了百了。

他選擇簽上大名一了百了。

隨著時光流轉,阿卜杜拉方才漸漸明瞭那份他簽名同意的特赦文件當中,隱藏著多麼危險的一個人物。此人曾經上過阿富汗戰場,有著「清潔信仰」的傾向。他的極端程度,比起昔日的「伊赫瓦尼」分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從一個不起眼的宗教極端人士,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恐怖分子。他的名字也從「艾哈邁德·法迪勒·哈萊伊拉」,變成了「阿布·穆薩卜·扎卡維」。禍端已經釀成,約旦國王也無能為力。他只能對著身邊的臣子大喊大叫,徒勞地發洩一下情緒。

「怎麼搞的?」國王問道,「就沒人事先查驗一下那份特赦名單嗎?」

1999年3月29日,幾台囚車駛入了賈法爾監獄。第一批承受王恩、重獲自由的罪犯,將會搭乘這些車輛離開監獄。根據法律,政府方面有責任組織交通,把犯人遣送回他們落入法網的地點。於是,扎卡維和他的精神導師阿布·馬哈茂德·麥格迪西都坐上了前往安曼的班車。兩人的行李不多。兩份蓋過印章的證件,表明了師徒二人重獲自由的公民身份。此後,他們可以像其他約旦公民一般,自由探親、自由擇業、自由結社、自由旅行。直到傍晚,班車司機方才發動汽車,緩緩開出監獄的大門。

車子駛到機槍哨卡之下,又從守衛的眼皮底下經過。不久後,車旁已是棕櫚成蔭。終於,扎卡維與麥格迪西的座駕走上一條高速公路。路面粗糲,一直通往約旦的首都。就這樣,經過5年的牢獄生活,他們再次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

其實,這時候的他們還沒有完全恢復自由身。麥格迪西早有妻子兒女,而扎卡維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歷經囚禁的他們,對於家人都已經有些生分。他們入獄期間,家人活得很是艱難,都在依靠親戚的施捨勉強維生。而且,兩人都是秘密警察的關照對象,未來的日子裡,特工隨時會找上他們的門。更何況,他們還有另一群「家人」。監獄歲月,早就讓他們和同屬極端分子的囚友生出了兄弟情誼。不過,師徒兩人用情的深度可並不一致。

隨著時間的推移,麥格迪西同賈法爾的囚友們愈加疏遠。自由越是臨近,麥格迪西也越是興奮。他渴望回歸家庭,更渴望重操舊業繼續筆耕。他渴望更多的知音,希望自己的聲音能夠傳遍世界,影響廣大的信教群體。而且,他還要萬分小心,不讓自己再次落網。

扎卡維呢?他和導師正好是兩種心情。內外兩個家庭,一邊是遠在扎卡的母親,一邊是近在咫尺的兄弟,無論哪邊都讓他難以割捨。他的這些獄友,同時也是他的忠實擁護者。他們宣誓向他效忠,發誓對他不離不棄。可是,赦令一下,所有這些「友誼」都會化作煙雲。

扎卡維等人奔赴安曼的當晚,監獄裡的專職醫生薩卜哈並不在賈法爾。大赦之後,監獄裡立刻變得人丁稀薄,醫生的工作強度相應降低了不少。傳言聲稱,整座監獄都可能關張大吉。為此,工作人員都是人心惶惶。第二天清晨,薩卜哈早早趕到監獄。他逕自走進典獄長易卜拉欣的辦公室,想要喝杯咖啡,順便打聽一下最新消息。典獄長投來的眼神顯得有些怪異。

「今天,我們這兒有老朋友來串門。」典獄長說道。他領著醫生,走向犯人棲身的地點。

昔日熱鬧的囚室,如今只剩下不多的幾個人。這些囚徒大多涉嫌暴力犯罪,因此沒有得到赦免。隨著腳步臨近,薩卜哈發現了一個大鬍子男人。只見他隔著鐵欄,正在和獄中的囚徒交談—他是扎卡維!

「他來得很早,5點半就已經等在這裡了。」典獄長告訴獄醫。

昨天,扎卡維乘車抵達安曼,而後馬不停蹄趕回了扎卡小鎮。他和母親團聚了幾個小時,便匆匆離開了家裡。而後,他向朋友借來一輛汽車,隨後連夜駕駛趕在黎明破曉之前回到了賈法爾。現在,他就身處這所令他生厭的深牢大獄。眼前的囚犯,個個好似他的手下士兵。他則擺出戰地司令的架子,仔細檢閱著手下的士氣。

薩卜哈愣了好一陣。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扎卡維……」醫生事後憶起那幅場景,還覺得歷歷在目,「他是個真正的領袖。」

「那一刻,我很肯定,」薩卜哈說,「扎卡維肯定會變得世人皆知。他要麼會出名,要麼會橫死。」

[1] 侯賽因·伊本·塔拉勒(Hussein Ibn Talal):約旦國王(1935~1999年)。

[2] 阿卜杜拉·本·侯賽因(Abdullah bin Hussein):即阿卜杜拉二世。

[3] 肖恩·康納利(Sean Connery):蘇格蘭演員,因在「007」系列電影中飾演主角而聞名。

[4] 哈希姆(Hashemite):中東望族,先祖為哈希姆·伊本·阿卜德·馬納夫,即伊斯蘭教先知穆罕默德的祖父。哈希姆家族自1921年成為約旦王室。

[5] 鮑裡斯·葉利欽(Boris Yeltsin):俄羅斯聯邦總統,1991~1999年在任。

[6] 哈菲茲·阿薩德(Hafez al-Assad):敘利亞總統,1971~2000年在任。

[7] 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以色列總理,1997~2000年、2010年至今兩度在任。

[8] 拉比(rabbi):猶太教神職人員。

[9] 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埃及總統,1967~2010年在任。

[10] 哈馬斯(Hamas):巴勒斯坦激進派別。

[11] 摩薩德(Mossad):以色列情報機關。

[12] 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美國政治家,曾經擔任美國國務卿。

[13] 泛阿拉伯民族主義分子(Pan-Arab nationalists):泛阿拉伯民族主義,一種風行中東、北非阿拉伯國家的思潮,代表人物有薩達姆·侯賽因等。

[14] 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宗教極端組織,源自埃及,勢力遍及中東、南亞各地。

[15] 建制(establishment):西方政治術語,代指親近政府的政治勢力。

[16] 黎凡特(Levant):中東地理名詞,包括敘利亞、伊拉克、黎巴嫩與約旦的一部分。

[17] 埃米爾(emir):中東、中亞等地的一種爵位,可理解為「國王」「酋長」。而「哈里發」的權限則等於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