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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什麼樣的人用眼神就可以掌控一切?

約旦各地的牢獄之中,賈法爾(al Jafr)要算最為臭名昭著的一個。它在此地經營頗有年月,10多年來,囚禁過不少麻煩的人物。歲月變換,囚徒的名頭漸漸淡去,監獄的名聲卻一直響亮。監牢外圍,有一個貝都因人聚居的村落,正好也叫「賈法爾」。約旦西南部的酷烈荒漠中,一條公路橫穿而過。路的一邊是村民的居處,另一側則是囚犯的住所。出了監獄,地勢轉入低窪。四下沒有山,沒有巨岩,也沒有半棵草木,只有一望無際、鋪向天邊的乾涸泥土。許久以前的遠古時代,汪洋曾在此留駐。滄海化作桑田後,這裡的天地間彷彿失去了肢體,空留下一片茫茫虛無。偶有過客投來一瞥,都會心生驚懼。「這裡孤寥得實在可怕」—電影導演大衛·林恩(David Lean)如是說。1962年,為了給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1]取景,林恩曾經踏足過這片泥坪。他說:「此地是我見識過的荒漠中最為荒蕪的一處。」對於賈法爾,影片的攝影導演霍華德·肯特(Howard Kent)的評價更加簡練直白:「陰曹地府,也不過如此吧?」

如此一方荒漠,倒是正合英國軍方的心意。英軍圍好石牆,立起高高的瞭望台,把荒漠化作了囚獄。普通牢房難以禁錮的危險人物,正好被管束在這裡。許多年過去了,約旦政府接手監獄。巴勒斯坦武裝分子之類有害國家安全的極端人員,隨之移居此地。這些囚犯的人數有幾千之眾,其中許多並未真正過堂受審,就淪為了階下囚。他們棲身的地方窄矮悶熱,蚊蟻叢生,不但溫度叫人不堪忍受,飯食也是餿得難以下嚥。此外,監獄裡還有一整套折磨人的刑法,比如,囚徒剛剛入住,往往要遭遇一頓毒打—打到失去知覺為止。電線捆綁、煙頭烙燙也是常用的下馬威手段。有時候,獄卒還會使用一種被謔稱為「烤雞」的刑罰:他們先用棍棒支住犯人的雙膝,而後把他的整個身體都倒懸起來。如此種種,一樁樁一件件清晰地記在聯合國調查人員寫成的檔案之中。賈法爾畢竟地處偏僻,運營成本自然不菲。而且,牢中的慘況對約旦政府的形象也造成了負面影響,久而久之,王室終於不堪其累,在1979年,將最後一批囚犯遷離賈法爾,轉往其他監獄收押。這片沙漠重新歸於荒涼,再次成為蠍鼠蟲獸和孤魂野鬼的領地。

又是一段時光逝去,關張多時的賈法爾迎來了復興的契機。當時,士瓦卡(Swaqa)中央監獄裡的一夥反政府狂熱分子正在拉幫結派,活動非常積極,情報局的各位官員為此相當頭痛。1998年,有關部門決心要把其中幾個刺兒頭單獨關押,以免事態繼續升級。於是,賈法爾的一處裙樓重新派上了用場。情報局專門出動了一組士兵,把樓內的牆體拆除得乾乾淨淨。這樣一來,所有囚徒就將居於一室,方便獄方管理。新的牢房裡,25張床鋪擠在一起,留下的空間所剩無幾。入口處,鋼製的格狀牢門已然立起。除卻門上的這些小格子,室內唯一與外界連通的通道也就剩下外牆上膝蓋高的若干通風口了。一切建設妥當,典獄長也準備上崗。監獄裡亟需的其他工種,比如廚師、洗衣工等,差不多都招聘完畢。不過,此地的「住客」不多,為他們配備一名專職醫生似乎有些說不過去。正好,鄰近村落新來了一位醫科大學畢業生,此人名叫巴賽勒·薩卜哈(Basel al-Sabha)。他之所以前來賈法爾村,乃是響應國家衛生部的調令來此行醫。就這樣,整個約旦最為兇惡的50個犯人的醫療責任,就落到了薩卜哈的肩上。

薩卜哈個子很高,而且一臉稚氣、外表清秀。那一年,他才24歲。這樣一件差事,自然並不令他雀躍,到崗之前,薩卜哈對這份新工作頗為抱怨。在約旦,監房牢獄被看作險惡之地。賈法爾的「名聲」更是糟糕,幾乎就是龍潭虎穴。入職當日,薩卜哈的焦慮到達頂點。這天,監獄負責人、陸軍中校易卜拉欣(Ibrahim)特地找他談話。賈法爾的安全事宜非同小可,人到中年的典獄長必須給新同事重申一遍。典獄長警告薩卜哈,他必須時時刻刻和犯人隔離在獄門兩端,問診的時候也不能例外。而且,易卜拉欣還表示,幾根鐵柱,並不足以保證安全,薩卜哈的心門上也必須加上一道柵欄。

「這夥人非常危險。」易卜拉欣說,「他們可能不足以危害你的人身安全,但完全可以改變你的思想。即便是我也要注意提防,才能不受他們的影響。」

典獄長侃侃而談,說起了這群犯人的種種怪處。這些人的裝束就很怪。他們堅持在囚服的外邊罩上一層阿富汗式的短上衣。之所以作如此打扮,是因為他們覺得獄服「過於貼身,有些暴露」。此外,這個小團體還有一種怪異的魔力,不少重刑犯在和他們接觸之後,居然搖身一變成了「虔誠的信徒」。一些獄卒甚至也受到感召,成了他們的同黨。到了後來,投奔他們的獄方人員越來越多,士瓦卡方面不得不把犯人放風的時間縮短到了90分鐘,才止住了這股逆流。

談話已近尾聲,典獄長仍在喋喋不休叮囑薩卜哈小心這裡的「住客」。易卜拉欣表示,一干危險分子當中,又數一個人特別危險,這個人是囚徒的頭兒,擁有極強的煽動才能。他叫阿布·馬哈茂德·麥格迪西(Abu Muhammad al-Maqdisi),是一名宗教學者。麥格迪西才智驚人,若論妖言惑眾的能力,他可與著名的「妖僧」拉斯普京[2]媲美。

「這個麥格迪西很不簡單。他簡直是一個兩隻腳的書櫥,宗教知識非常淵博。」易卜拉欣說,「你和他打一次交道,就能領教到他的厲害了。他是個帥哥,又高又瘦,頭髮棕黃,眼睛發藍。你可千萬不要著了他的道兒。」

不多時,巴賽勒·薩卜哈已經身處監獄的裡面。他的身邊,還有幾個護衛同行。幾人一齊走到了瞭望台下,和一組荷槍實彈的衛兵擦肩而過。終於,關押犯人的裙樓出現在眼前。天色剛剛泛黑,昏暗的光線影影綽綽。獄室的樣子隨著距離的拉近一點點變得清晰。腳步臨近,薩卜哈已能辨出室內床鋪密集排列的情形。眼光瞄去,他還發現了一個個犯人的身影。

這裡一共有48名囚徒。有的待在床上,有的則在誦經毯上坐立。他們個個腰板挺直、神情肅靜,好似一組儀仗隊在等待檢閱的來臨。這些人的衣著幾乎一模一樣,藍色的囚服外邊,統一罩著一層鬆鬆垮垮的短上衣。看來,典獄長所言不虛。所有囚徒的目光,同樣也整齊望向門口,盯著同一個地方。薩卜哈不自覺上前一步,想要看清他們矚目的對象。

目光聚焦之處,有兩個身影。其中一個身形消瘦、戴著眼鏡,透出了十足的學究氣。他那淺棕色的長髮異常蓬鬆,披風也難以遮掩。這人大概就是典獄長口中那個麥格迪西了,薩卜哈想。看樣子,他確實是這一眾監犯的精神領袖。領袖的一旁,還有一個人物也很顯眼。滿屋子囚犯的注意力,似乎都在他的調動之下。比起麥格迪西,這人的面色略顯黧黑,個子也要矮小一些。他身形強壯、脖子粗短,那對肩膀尤其顯得結實,似乎應該生在某個摔跤能手的身上。這時,薩卜哈與觀察目標只有咫尺之遠。對方右臂上的駭人刀疤,他已經能夠看得分明:在一大片瘀青似的烏黑皮膚上,有一道鋸齒般的疤痕。很顯然,當初為他療傷的人絕不是一個專業醫生,傷口周圍的肌肉和皮膚被胡亂地縫合在了一起。

刀疤的主人盯著身前的床鋪,表情很是認真。好一陣過後,他才回過了神,雙眼聚焦到來客的身上。他的面龐渾圓腫脹,相貌平淡無奇,一對嘴唇埋在淺淺的鬍鬚之中,看不到任何動靜。不過,這人的眼神卻讓人難以忘懷。陰暗的獄室之內,那雙眼睛渾黑閃亮,顯得深不可測。除卻警惕、探視以及一點冷冷的智慧之光,眼神中沒有透出任何感情。面對薩卜哈,他既沒有什麼歡迎的表示,也並未露出半點惡意。他就像一條大蛇,面對被推入籠中的小老鼠,只是默默觀望,僅此而已。

典獄長開口了。他嘟嘟囔囔,先向犯人引薦了新來的獄醫,而後又宣佈了看病時間的開始。「你們有什麼病恙疼痛,都可以讓大夫檢查一下。」易卜拉欣說。

薩卜哈往前挪步,距離獄門又近了一些。他能想到接下來的場景:犯人們肯定會蜂擁而來,而他則要分發藥片、答疑解難,忙得不可開交。獄室如此逼仄,皮疹、過敏、胃疼、瘙癢……種種問題肯定難免。但是,事實出乎獄醫的意料。滿屋子的犯人一動不動,好像在等候那位刀疤客發號施令。終於,刀疤客別過頭,向獄室前方的某張床鋪投去了肯定的目光。待他略一頷首,床鋪上的人方才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薩卜哈的面前。完事之後,刀疤客二度點頭,於是薩卜哈又迎來了第二名病人。如此這般,幾位囚徒依次獲得了求醫的機會。

這天晚上,薩卜哈一共接待了5名病患。其間,那個刀疤客只是靜靜地盯著獄醫的臉,他緘默如初、絕不發言。看來,即便身處約旦最為嚴密的監獄,他仍然可以牢牢地掌握整個局面。

薩卜哈感到一陣異樣,似有一股力量正在深牢大獄之中震顫迴盪。「他到底是什麼來頭,」獄醫心想,「憑著幾個眼神,就能把一群人呼來喚去?」

幾天下來,薩卜哈和各位病人漸漸熟悉了些。監獄方面畏懼囚犯的原因,他也開始有所知曉。原來,囚犯當中存在著一個「頭目階層」。頭目的人數約有24個,個個都是宗教極端分子。20世紀90年代,他們效命的組織曾在約旦肆虐一時。麥格迪西自然是頭目當中最大的一個。此人以筆為劍,與阿拉伯世界的諸位當權者長期敵對並因此名聲大噪。除他以外,餘下那些頭目的人生故事都略顯平淡無奇。他們之中有不少人曾是流氓無賴,後來才選擇「皈依」,並得到了宗教極端分子的接納。另一些則在20世紀80年代遠征阿富汗,充當抗擊蘇聯侵略軍的志願者。回鄉之後,約旦國內的安定生活讓老兵們寂寞難耐。於是,他們紛紛投奔極端團體,想要用「無盡的聖戰」打擊「伊斯蘭的敵人」。似乎只有如此,阿富汗的那段「光輝歲月」才能續寫下去。

「聖戰」如願打響了,但結果卻並不光彩。麥格迪西的眼光直指國境線的另一邊,他想要炸毀以色列(Israel)軍隊設在那裡的一處哨所。怎料爆破行動還未進入實操階段,他和他的幾個手下便遭生擒。其餘囚徒打算摧毀的目標更加渺小:不是賣酒的商舖,就是錄像帶租賃店,或者專放「小電影」的影院。約旦與以色列邊境之上,如此這般見不得人的事簡直多如牛毛。但是,所有的襲擊圖謀無一成功,笑話倒是鬧了一出:某個宗教極端分子攜帶炸彈,想要把一間名為「薩勒瓦」(Salwa)的色情錄像廳轟上天。他如願地混進了影廳,隨即就盯著熒屏入了迷。他如癡如醉,以至於忘了腳下的炸彈。正當他看得挪不開步子的時候,炸彈響了。錄像廳的老闆毫髮無傷,炸彈客倒是落得個失去雙腿的下場。這一切,已經是6年前的舊案。如今,該案犯也是賈法爾的一員「住客」。薩卜哈第一次和各位囚犯打交道,就注意到了此人的那副坐姿。只見他雙手撐床,勉強支起身體。由於雙腿截肢,膝蓋以下的褲管自然失去了存在意義,從而被整整齊齊地裁剪而去。

如今,囚犯們的鐵窗生涯已經延續了4年有餘。有關方面可能認為,囹圄中的時光可以軟化這些「聖戰士」的思想,打亂他們的組織和聯繫。但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大錯特錯。共處一室,反倒讓極端分子更加團結緊密。為了捍衛「宗教純潔」,為了和周圍的毒販、小偷和殺手劃清界限,這些人只能變得愈發激進。日子慢慢地蹉跎而去,極端分子開始產生出共同的信念,麥格迪西草創的「伊斯蘭主義」,在他們心裡紮下根系。而且,囚犯之間還有一種不成文的規矩。規矩之下,一屋子人彷彿一支紀律嚴整、等級分明的軍旅。除了要服從麥格迪西,這些極端分子還得向那個寬肩膀刀疤客獻上無限忠誠。他給薩卜哈留下的第一印象,實在叫這位獄醫難以忘記。刀疤客雖然名為二號人物,其實是監房裡的實權老大。囚犯們說什麼話、穿什麼衣、收看何種電視、閱讀何種書籍,面對獄方是恭順還是抗拒,鬥爭的策略又該如何採取等,如此這般的大事小情,全由刀疤客定奪。至於那位麥格迪西,只是囚室裡的思想導師而已。刀疤客名叫艾哈邁德·法迪勒·哈萊伊拉(Ahmad Fadil al-Khalayleh)。不過,他本人更習慣「哈立卜」(al-Gharib)這個諢名。諢名意為「陌生人」,是刀疤客在阿富汗戰場上得來的頭銜。他還有一個封號—「來自扎卡的人」(the one from Zarqa)。好幾個囚徒都如此稱呼他們的頭頭,因為他生在扎卡(Zarqa)、長在扎卡。那是一個位於約旦北部的工業城鎮,當地的民風很是強悍。在阿拉伯語裡,「來自扎卡的人」又可以寫作「扎卡維」(al-Zarqawi)。

宗教極端分子的兩位領袖,薩卜哈都有過近距離接觸。獄醫眼中的麥格迪西溫潤和藹,完全不似妖言惑眾的「妖僧」,倒像一個平易近人的教員。那一年,麥格迪西剛剛40歲,精神卻略顯萎靡。這樣一個知識分子,卻要和幾十個老粗委屈一室。趣味難投之下,自然會心生喪氣。平日裡,麥格迪西要充當一班囚徒的宗教顧問。他會時不時闡發幾宗「教令」,偶爾還會負責宗教儀式的運作。不過,他更愛獨處,喜歡在僻靜之處寫寫文章或讀讀宗教典籍。麥格迪西的文字可謂慷慨激昂。因為一系列的著作,他在整個伊斯蘭世界都闖出了名頭。看看他那些著作的標題,比如《所謂民主不過也是宗教》(Democracy Is a Religion),就能猜出其中的煽動性。在書中,麥格迪西為呼喚「聖戰」而不遺餘力。他認為,阿拉伯諸國的世俗政權統統都有「背棄信仰」的嫌疑,故而信眾理應爭相起義,予以推翻。他的影響之巨,甚至引起了五角大樓方面的特別留意。2006年,美國軍方發佈了一份文件,直指麥格迪西乃是「宗教極端主義學者當中的頭號人物」。

早在麥格迪西之前,不少宗教極端分子已經為阿拉伯諸國的政治領袖安上了「腐敗」與「叛教」的罪名。只要翻開賽義德·庫特卜(Sayyid Qutb)的著作,就可以讀到類似的觀點。庫特卜來自埃及,其著作曾經給了「基地」組織的創辦人不少啟迪。比起庫特卜,麥格迪西的看法更為偏激。他認為,只要抓到政府散佈「邪說」的證據,每個穆斯林都有義務揭竿而起。而且,對於那些腐敗政客,強烈譴責已不足以懲戒。安拉督促大家,必須把這些人消滅殆盡。

哈桑·阿布·哈尼耶(Hasan Abu Hanieh),約旦作家,曾是麥格迪西的親密朋友。正是在兩人交好的期間,麥格迪西的思想大體成形。哈尼耶認為所有的領導人都對信仰不忠,因此教眾有權殺絕他們。這種「殺絕」的呼籲,最終捧紅了麥格迪西。許多信眾都對他這個口號心有慼慼。這些人都覺得本國政府愚蠢昏庸,而且開門揖盜,把阿拉伯民族的土地讓給了外人。麥格迪西不但說出了他們的心聲,還慫恿大家身體力行,展開鬥爭。

面對「伊斯蘭的敵人」,麥格迪西高呼「鬥爭」。現實生活中,他卻不是個好鬥的人。薩卜哈發現,每一次情報部門來人造訪監獄,麥格迪西都顯得客客氣氣。他向他們致以禮貌問候,有時還和他們拉拉家常。他的這些舉動,讓他的獄友大為不滿。要知道,這些情報人員精通折磨手段,叫犯人們吃了不少苦頭。麥格迪西遇到監獄的管理者,同樣也是溫和耐心。他引經據典,想讓各位獄卒認識到約旦政府的「邪惡本性」。假如對方出言辯駁,麥格迪西卻不會堅持己見,相反,他通常淡然表示,對方對於經文的解釋也屬於可以接受的範圍。

對於「不信宗教」的政府人員,麥格迪西一向視若邪魔。但有一天,麥格迪西告訴薩卜哈:「你可以出入議會,成為其中的一員,同時,還能保持一個穆斯林的純良本性。」這樣的慨然一歎,似乎有些違背原則。「如果有人想要為民服務,並且通過選舉任職官吏,那麼他也是個稟性良好的穆斯林。當然,如果此人信仰什麼『民主』,如果他覺得自己的權力來自凡人,那麼,他就淪落成了異端惡徒。」麥格迪西如是說。

對於新來的這位年輕獄醫,麥格迪西頗有好感。薩卜哈雖然不算「虔誠」,卻有一張大學文憑。整個監獄之內,只有他和麥格迪西學歷相仿。一天,兩人的關係迎來一次重大考驗。當日,麥格迪西妻室中最為年輕的一位穿越沙漠前來探監。途中,她突發急病,月經變得有些紊亂。而後,薩卜哈在賈法爾村的小診所裡接待了麥格迪西夫人。這次行醫非同小可。一些男性穆斯林深受極端思想的熏染,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妻子接觸異性醫護人員。但是,麥格迪西沒有半點不悅,反而顯得很是感激。經此一事,每當獄醫走近囚室,都能得到麥格迪西的微笑禮遇。

麥格迪西為人禮貌,而且文質彬彬。不過,在賈法爾這種虎狼之地,這樣的性格特質對於一位領袖並無太多助益。正因如此,領袖需要一個打手來幫助自己確立權威。扎卡維正好就是一個完美的幫手。扎卡維很虔誠,而且性格非常冷酷殘忍。提起自己的副手,麥格迪西露出了幾許仰慕之情:「扎卡維是條硬漢。他來自部落,是那種最為正宗的約旦人。」若論性格差異,麥格迪西和扎卡維幾乎就是兩極。後者很少廢話,身上也沒有一絲暖意。這個刀疤客甚至幾乎從未展露過笑顏。獄卒遞來問候,他從不回禮;對方想要答話,也遭到他的冷遇。但是,只要他一張嘴說話,展現出的口音就能把他的背景暴露無疑—這人來自扎卡小鎮的窮街陋巷,他早早放棄學業,是個鬥毆的老手,還有小偷小摸的前科。他那種桀驁的不合作態度,說明他自小就是個問題人物。這種種的特徵,倒也給扎卡維罩上一層光環。他33年的人生歷程,似乎就此成了一段「傳奇」。

麥格迪西嚮往豐富的精神世界,他喜歡埋首書卷,喜歡思考玄虛的問題。相形之下,扎卡維則完完全全活在塵世。他堅持舉重,為此還把石頭改造成了啞鈴。長期的體力鍛煉,讓扎卡維的身材更顯魁梧。他作奸犯科的那些事例,也在監獄之內廣為流傳,比如持械傷人、打架鬥毆、拉皮條等等。據說,他還賣過毒品。如此種種,讓扎卡維其人顯得更加深不可測、危險至極。大家都覺得此人很有本事,似乎無所不能。

扎卡維去過阿富汗。在那裡,他作戰異常英勇,幾乎到了癲狂的程度。嗜好暴力的名聲一路伴隨著他,直到他進了監獄。初入牢房的時候,扎卡維挑戰獄方的習慣仍未收斂,不少囚友也遭到了他的人身羞辱和暴力攻擊。有時候,扎卡維會舉起拳頭毆打對方。有時候,他又會用上自製的武器。傳言聲稱,他甚至對有些囚犯施以性暴力。一次衝突之中,他狂性大發,一把拽住獄卒的衣領,拿起晾衣鉤把對手擊倒在地。又有一次,扎卡維乾脆煽動了一起暴力抗議。他唆使犯人拆下床架當作刀劍,而後開始大鬧監獄。「我們做好了死的準備!」一眾囚犯大聲嘶吼,他們如此叫囂,並非只是為了喧嚷。還好,典獄長及時出現並答應了極端分子的要求,事件才沒有以有人喪命收場。

得到麥格迪西的教導之後,扎卡維的暴力行徑收斂了一些。不過,他狂性難移,只是變換了表現方式而已。在麥格迪西的引導下,扎卡維開始背誦經卷,每天都要為此花費許多時間。他會把《古蘭經》捧在雙膝之間,而後癡癡地盯上好幾個小時。他的戾氣,由此找到新的焦點。對於那些「安拉的敵人」,他生出了刻骨的仇恨。這些敵人的頭頭,正是約旦的國家元首、國王侯賽因(Hussein)。在扎卡維看來,約旦不過是個「人造國家」,而侯賽因也屬沐猴而冠。國王最大的罪孽,當然是和以色列沆瀣一氣。除了侯賽因,政府的官員、賈法爾的獄卒、軍隊的士兵,以及政客、官吏,還有其他許多人都被列進了「安拉之敵」的名單。名單中甚至包括共囚一獄的難友,也就是被扎卡維稱作「卡菲勒」的那些人,也就是「異教徒」。對穆斯林而言,「卡菲勒」可不是一個可以隨便說起的外號或諢名。若「教令」將某人指為「卡菲勒」,那麼此人將會失去教法的庇護。別人奪走他的性命,也不會遭到追責。在監獄裡,獄卒們開始把扎卡維和他那幫最緊密的追隨者稱作「塔克費爾」[3],也就是「宗教極端主義者」。

與此同時,在監獄裡的宗教極端分子當中,扎卡維的權威地位愈加穩固。他不單是他們的帶頭大哥,還擔任著執法者的角色。所有極端分子,都必須向他俯首帖耳、絕對服從。假若他們犯了「禁忌」,比如偷懶不做禮拜,比如看了不帶頭巾的女人主持的電視新聞,都一定會被他嚴厲責罰。面對監獄的管理人員,扎卡維的態度一向強硬。正是由於他的桀驁不馴,不少囚犯成了扎卡維忠誠的擁護者和支持者。官方人員每次前來賈法爾進行視察,都會感受到扎卡維的冷漠與輕慢。哪怕他們主動問好,對方也不會有任何友善的表示。在這方面,扎卡維不但嚴格自律,同時也要求其他囚徒有樣學樣,不得向政府人員露出任何親近姿態。

某一天,又一位重要人物駕臨賈法爾。其時,約旦政府剛和一些人權觀察團體達成協議,準備向後者敞開賈法爾的大門。客人造訪之前,內政部派出一位資深官員,想要給眾囚犯打上一劑預防針。官員需要檢查監獄工作的方方面面,更要確保扎卡維等一干人不要亂說亂動,防止他們把話柄遞給外國人。但是,即便官員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監獄裡的宗教極端分子依然拒絕做出任何回應,他們甚至連眼皮都不抬一下。

漸漸地,官員失去了耐心。他又是責備,又是威脅,想要引起囚徒們的注意。

「我主保佑!只要你們聽話照辦,國王陛下就會想辦法赦免你們。」官員表示。

此言一出,扎卡維突然站起了身。他一步躥到了官員跟前,手指幾乎戳到了對方的臉。

「國王,那是你的主子。」扎卡維幾乎在號叫,「我們只聽真主的!」

官員愣住了。「好吧,我向真主發誓,你們肯定是出不去了。」這位官員也跟著咆哮起來,「你們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好啦!」

「安拉保佑,」扎卡維冷笑以對,「我們一定會重獲自由,上天一定會解救我們。」

不過,扎卡維也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他這另一副面孔,薩卜哈曾經窺見。好幾次,當扎卡維的親人前來探監,「哈立卜」都一反常態地顯出了溫馴的嘴臉。前後態度反差之大,猶如人格分裂一般。扎卡維很孝順,他崇拜自己的母親。這一點,在賈法爾可是人盡皆知。媽媽一來,扎卡維立即變得像個乖孩子。其實,媽媽還沒來的時候,他就開始精心準備—衣服洗得乾乾淨淨,床鋪也要經過精心打理。有的囚徒甚至表示,扎卡維給自己的母親和姐妹寄去的家書簡直就像「情詩」。信中,他對老婆不聞不問,對兩個未成年的孩子也毫不上心。但是,他會吟詩寫詞,獻給媽媽和幾個姐妹。信紙邊角里幾朵手繪的花朵,也滿含他的心意。

「哎呀,我的姐妹!為了信仰,我蹲了大獄;而你呀,也飽嘗人生的冷風苦雨。」扎卡維用這樣的字句,向妹妹烏姆·卡達瑪(Umm Qadama)傾訴親情。家書裡的字體很有講究,還用紅、藍兩種顏色的墨水交替書寫而成。信到結尾,扎卡維又來了詩興。他歎道:

「我的姐妹啊,這封書信要獻給你!

「一字一句都出自我靈魂的深意!

「我要寫出自己的心情,「還有我的愛,我期盼的聲音!」

家人能夠觸動扎卡維,囚友的健康狀況也能激起他的愛心。但凡他手下那些極端分子有個頭疼腦熱,扎卡維都會表現出慷慨和體貼。他會慷慨地獻出自己的毯子,甚至把食品也拿出來分享。這期間,監獄又來了一名醫生,兩位獄醫常常遭遇扎卡維的詰問。極端分子的頭目認為,獄方有意剋扣藥品,想要刁難自己的一干手下。

「你上次說要帶點藥品給我們的某位兄弟,結果呢?」如此的責難,扎卡維常常會拋給醫生。對此,薩卜哈不得不認真應對。有一次,某個極端分子突然生病,不得不轉送獄外就醫。囚友不在時,扎卡維變得異常焦急,他拉住薩卜哈不斷地詢問那個囚徒的病情。那副關切的樣子,活似舐犢情深的父母。

若論體質,囚徒之中要數艾葉德·賈哈里尼(Eid Jahaline)最為虛弱。此人做過截肢手術,行動非常不便。前文提到的那個帶著炸彈鑽進色情錄像廳的倒霉蛋,正是這個賈哈里尼。行動失敗不但連累他失去雙腿,更讓他落下了嚴重的心理疾病。但是,監獄條件有限,賈哈里尼必須和其他極端分子擠在一起。對待這樣一個囚友,扎卡維特別關心,這一點,叫薩卜哈也暗暗吃驚。扎卡維幾乎成了賈哈里尼的貼身保姆。他替他洗浴,為他理床疊被,給他餵飯。每當賈哈里尼需要出恭,扎卡維也會義無反顧擔起責任,抱起戰友走向廁所。這些煩瑣的看護工作,他每天重複、樂此不疲。扎卡維雖然顯得慇勤,薩卜哈卻有些疑慮。醫生覺得,扎卡維根本無法勝任這種事情。原因很簡單,根據宗教極端分子信仰的那套規矩,他們可不喜歡面對他人裸露的身體,甚至視之為莫大的冒犯和天大的禁忌。

一天晚上,薩卜哈來到囚室巡查。恰在此時,賈哈里尼又犯病了。他痛苦不堪,口中發出陣陣嘶吼,只有一針鎮定劑,才能幫他恢復平靜。正當薩卜哈備好針管準備救賈哈里尼一命時,卻發現跟前擋著扎卡維的身影。後者二話不說,只是掀過一張毯子,直接蓋住賈哈里尼的下體。而後,扎卡維一手握毯,一手解下殘疾囚友腰間的鬆緊褲帶,就這樣,一小塊新月形的皮膚暴露在了醫生的眼前。扎卡維回過頭,朝薩卜哈示意道:「你就往這裡打,注意瞄準。」他的口氣中滿是命令。隔著一層衣物,薩卜哈的手指探索了好一陣。終於,他避開了賈哈里尼的骨盆。很快,針頭刺進了那一小片白色的肌膚。

診療完畢,賈哈里尼沉沉睡去了。醫生抬起頭來,才發現扎卡維正盯著自己。對方顯得很是滿意。他的眼神仍然冷若冰霜,不過卻射出了一道不同往常的光亮。至少,薩卜哈從沒見過扎卡維有過這種表情。那大概等於微笑示好吧,醫生這麼想。

轉眼間,時節已近1998年的冬天。隨著溫度同時降低的,還有監獄新接收犯人的數量。獄方覺得賈法爾有些太過擁擠,故而做出了一些調整。大多數的極端分子仍然擠在同一間囚室裡,關係似乎還是那麼緊密。不過,私底下,囚徒之間明顯生出了嫌隙。一些人大概受夠了麥格迪西的學者風度,開始公開向他發難。他們覺得,麥格迪西應當讓出帶頭大哥的位子,而扎卡維才是最為適合的領袖人選。

扎卡維呢,則不動聲色。在精神導師面前,他還是那樣恭順。只不過,大家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個個都在期待「改朝換代」。麥格迪西酷愛辯論,喜歡與人探討宗教道義,可是,他的手下大多不過高中肄業,其中還有不少二流子和輕罪犯。他的大道理,在他們聽來完全沒有意義。他們渴望的領袖應當講求實際,就該像扎卡維這般粗魯強硬。麥格迪西也有自知之明,他自認為不是一個搞「鬥爭」的材料,雖然也曾去過阿富汗,但並未真正參與過戰爭。在那邊的時候,麥格迪西甚至連槍都不願意舉一舉。

「他這個人不是戰士,他根本沒有真正見識過槍林彈雨,一天也沒有!」談到麥格迪西,那些同在阿富汗參加過「戰鬥」的宗教極端分子如此評論。

對於監獄裡的頭把交椅,扎卡維漸漸生出了嚮往之情。這時,他的精神導師也有了「讓賢」之意。於是,扎卡維的「權勢」越來越重,而麥格迪西也樂得專注精神領域。變換的風氣,甚至波及到了監獄之外。扎卡維的名頭,由此傳到了許多重要人士的耳朵裡。作為宗教極端主義理論家,麥格迪西的粉絲可謂遍佈全球。從倫敦到約旦河西岸,他的景仰者無處不在。這些人當中,不乏資源廣闊的財主。他們的影響力不僅限於中東,同時也覆蓋了北非和歐洲。通過偶像的引薦,這些人認識了另一位大人物—麥格迪西的助手扎卡維,此人曾經在阿富汗浴血戰鬥,勇氣非凡,領袖才能簡直就是與生俱來。

與此同時,薩卜哈發現他與扎卡維打交道的次數逐漸增多。扎卡維對待醫生的態度仍然談不上友善,卻也開始一點一點真誠起來。每天晚上,薩卜哈都要循例前往牢房轉一轉。一次,扎卡維叫住了他,並主動向醫生尋求幫助。此前,扎卡維從未為了自己的健康而向醫生討教,這可還是第一次。

「我擔心自己的血糖有點偏高,」扎卡維表示,「我媽就有糖尿病。家族病史嘛,你也知道的。麻煩你幫我做個檢查,好不好?」

薩卜哈倒是樂意效勞。不過,他指出,血糖檢查的程序非常複雜,就憑監獄現有的醫療設施,扎卡維的願望很難達成。監獄裡的環境骯髒透頂,而且還有鼠類作祟。采血樣的時候,薩卜哈可不敢保證不發生交叉感染。如果真要檢查血糖,只有離開監獄,前往賈法爾村裡的小診所才行。

那麼,問題來了:扎卡維如此危險,監獄管理方怎麼可能給他自由,讓他外出就醫?不過,犯人的心願終歸還是轉達到了監獄長那裡。對方的第一反應是:萬一這是什麼越獄花招,萬一扎卡維的同夥就在村中設伏,那我可怎麼擔待得起?典獄長一口回絕了扎卡維的申請。但是,一來二去,易卜拉欣的態度最終軟化下來,他決定派出一支衛隊,護送犯人前往賈法爾村裡的小診所。

檢查那天,薩卜哈決定待在小診所,靜靜等候病人到來。天已擦黑,才等到對方的蹤影。一支浩浩蕩蕩的車隊開進了賈法爾小村,數十個衛兵手持衝鋒鎗,顯得萬分緊張。薩卜哈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見識這麼大的陣勢。有那麼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撞上了王室出巡。車門打開,露頭的卻不是公子王孫。只見扎卡維步履蹣跚地走下車來。他的身影,很快淹沒在武裝人員的嚴陣之中。

大家簇擁著扎卡維,帶領他走進了診室。薩卜哈發現,病人的囚服並未脫下,手上的束縛也沒有解開。

「麻煩你們把手銬卸下來。」薩卜哈下了命令。他的手隨之一動,指向那副金屬鎖鏈。

「大夫,這是個危險人物,所以……」一個衛士提出反對意見。

「診所裡面有你們這50多位精兵強將,他有什麼動作都逃不過大家的眼睛。」醫生表示,「還是把他的手銬解開吧。」

就這樣,扎卡維的雙手終於解放了出來,薩卜哈也得以繼續下一步工作。薩卜哈打算先做血檢。他正準備挽起病人的衣袖,卻被病人自己阻攔了。

「不好意思,我還是自己動手好了。」扎卡維抱歉道。說罷,他自顧自地將衣袖捲了起來。如此一來,醫生和病人之間的肌膚接觸得以避免。正在此時,薩卜哈的視線定格在了病人的手臂上面。他看見扎卡維的手臂滿是鬼畫符一般的神秘痕跡,佈滿密密麻麻的傷口。

驗血開始,薩卜哈也鼓起了勇氣。他戰戰兢兢地向病人詢問,想知道對方手臂上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哦,那是以前的文身。過去的事了,那裡本來文了只錨。」扎卡維應道。

「後來呢,為什麼搞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扎卡維陷入了回憶。他還記得,這個文身的歷史可以追溯到自己16歲那年。當時,他還不那麼「虔誠」。後來,他加入了「聖戰」組織,文身一下子成了笑柄。為了去除煩惱,扎卡維想了很多辦法,甚至有一次,他乾脆求助漂白劑。結果,皮膚雖然紅腫一片,上面的錨卻還是那麼清晰。

最終,還是一位親戚想出了解決的辦法。這人偷藏了一片刀刃,趁著探監的當兒來到扎卡維的身邊。而後,他們開始動手解決問題。扎卡維正襟危坐,而親戚則拿出刀片,在文身的周邊劃出兩道相交的線。刀鋒來去,表皮漸漸剝落,待到文身已然看不出形跡,親戚才收住了手。他掏出幾根針線,草草地縫合了綻開的皮肉。

聽著聽著,薩卜哈的臉色變得很不好看。這個故事,實在讓他驚懼難掩,但扎卡維卻還是表情淡然,彷彿那割去的東西並不出自他的身體,而是一隻該死的蟑螂。沒辦法,他的「信仰」容不得文身這種東西,為了去掉它,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文身是一種禁忌,是哈拉姆[4]。」扎卡維的口氣平常無奇。

體檢行至尾聲。事實證明,扎卡維的身體非常健康,沒有半點疾病的徵兆。於是,他該回監獄了。衛士押著犯人走在前面,薩卜哈卻沒有挪動半步。他只是縮在小診所裡,看著屋外的路、路邊乾涸的湖,還有一望無際的阿拉伯大沙漠,陷入了複雜的思緒。

70多年前,一場風暴自南而起,席捲了整個約旦。正是沿著小診所門口的這條通道,一支極端武裝隊伍駕著駱駝和馬群,闖進了這個國家。來人自稱「伊赫瓦尼」(Ikhwan),也就是阿拉伯語中的「兄弟」。入侵約旦,乃是奉行「安拉的旨意」。其實,沙特阿拉伯(Saudi Arabia)的開國君王伊本·沙特(Ibn Saud)才是他們的後台。國王給「伊赫瓦尼」提供金錢武備,驅使他們為自己消滅政敵。不過,「伊赫瓦尼」的野心實在太大,大到連整個阿拉伯半島都難以容納。這是一幫嗜血的狂徒。在他們看來,一切與西方有關的事物都屬於異端邪惡,應當統統掃除。至於那些勾結「外人」的人,還有那些不願認同他們「伊斯蘭教義」的人,都應該被絞殺。這一次,「伊赫瓦尼」分子正是為此而來。在大漠的庇護之下,他們先後騷擾了約旦與伊拉克的領土。那個時候,這兩個國家都是剛剛獲得獨立。一路上,「伊赫瓦尼」分子劫掠村社、焚燒房屋,幾乎所有的男性村民都被他們切開了喉嚨。一切現代事物,也遭到了破壞和拆除。

就這樣,事態失控了。沙特方面想要挽回局面,卻是徒勞無用。1500餘名「伊赫瓦尼」分子長驅直入,幾乎抵達安曼城下。至此,他們的遠征方才告一段落。英國方面出動戰機,切斷了「伊赫瓦尼」的戰線。馬克沁重機槍威力大發,把馬隊與駝隊打得四散。不過,猛烈的火力,最終也只奪去了100多名「伊赫瓦尼」分子的性命。直到20世紀50年代,沙特阿拉伯境內仍有「伊赫瓦尼」勢力殘存。極端分子盤踞村莊,劫殺一切敢於靠近的人。時間推移,「伊赫瓦尼」慢慢銷聲匿跡,但是,他們心中的那股邪火,尖銳的仇恨,頑固、狹隘、偏執的「教義」,還有「淨化信仰」的迷信思想,卻一直沒有熄滅。這股陰影一直在中東大地上徘徊,直到20世紀落下帷幕,也未曾散去。陰影掠過阿拉伯半島上的荒郊野村,飛過波斯灣畔富麗的都市,覆蓋了阿富汗的崎嶇山脈。約旦沙漠裡的這所深牢大獄,也不是一塊脫離陰霾的淨地。

不過,賈法爾的厚實獄牆,多少可以抵禦邪火的擴散。雖然,這可能只是一時之計。根據安曼最高法庭的判決,扎卡維還得在這個地方困守10年。待到他重獲自由,已經是2009年,那時的扎卡維,將會變成一個中年男子。但是,約旦的法條實在寬鬆,真實的刑期,往往不似判決書規定的那般長。這個特點,連薩卜哈也心知肚明。政府的一點變動,又或是黨派的提議,甚至宗教團體的主意,都可能導致一場大赦。也許,某一天,自由會突如其來降臨扎卡維和他的黨羽。

[1] 《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美國電影,1964年獲奧斯卡獎。

[2] 拉斯普京(Rasputin):東正教神甫,俄國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內廷寵臣,也深得皇后與公主的喜愛。據稱,拉斯普京不但口才出眾,而且有著預知未來的能力。

[3] 塔克費爾(takfiris):指控他人「叛教」的穆斯林。

[4] 哈拉姆(haram):阿拉伯語,即宗教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