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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2015年2月3日,約旦首都安曼(Amman)的女子監獄。

夜幕早已落下,監獄大門卻並未關掩。只見一名信使行色匆匆步入裡面。他帶來了一紙死刑通知單。由此,女囚薩吉達·裡莎維(Sajida al-Rishawi)的人生即將走到終點。

死刑通知單由約旦國王親自簽發。當天,阿卜杜拉二世[1]正準備啟程前往華盛頓,在美國展開國事訪問。專機起飛在即,國王卻沒有忘記裡莎維那檔子事。他飛快擬好命令,交給隨從,讓他們火速送往內務部。內務大臣簽字後又輾轉下發,最後方才抵達裡莎維的關押地點。按照當地法律,死刑判決若想達成,必須經歷如此折騰。過程雖然繁複,國王的意願卻很簡單:這個女人,不能活到明天。

接到命令,典獄長很快行動起來。不多時,他已經站在了女囚所在的監房外面。裡莎維的牢獄生涯已經持續了快10年。時光流轉,她早已不復當年的瘦美身姿。在這裡,45歲的女囚過得很是平靜。她從不主動與人搭話,總顯得沉默寡言。每天除了看電視,就是讀她那本硬皮封面的《古蘭經》 。她身上的罩袍髒兮兮、油膩膩的,她卻從來不曾更換。其實,裡莎維並不算很笨,但是,長年不見天日的生活,讓她顯得十分呆滯、一臉木然。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每一次與律師見面,裡莎維都要苦苦追問:「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家?」她的語氣如此真誠,彷彿不知道自己已被判處死刑。

門開了,裡莎維很快清楚了自己的歸宿與命運:明天早上的太陽,她再也無法得見了。大限將至,裡莎維只是點了點頭。她有點慍怒,但怒氣卻未化為強烈的呼號。其實,即便她大喊大叫、哭哭鬧鬧,四周也不會有任何動靜—這處囚室,實在太隱蔽了。

裡莎維難逃一死,已經是眾人皆知的事情。早在2006年,法官就已做出裁決要裡莎維以命償命。說起來,她的罪行確實足夠駭人—3起酒店連環炸彈襲擊案,一共導致60多人喪命。這些人大多數都是酒店的普通客人。裡莎維的所作所為,釀成了約旦歷史上最為惡劣的恐怖襲擊。沒人想得到,當時這個35歲的伊拉克女人之所以現身酒店婚禮現場,是要和她同為「人彈」的假丈夫一起實施血腥殺戮。一聲「轟隆」巨響過去,裡莎維卻並沒有隨之一命嗚呼,她罩袍下的炸彈啞火了。她那張濃眉大眼的臉,暴露在了監控錄像中,就這樣,裡莎維出名了。而後她的遭遇,在安曼人盡皆知:這個女人撿了一條命,隨即開始瘋狂逃竄。她先是晃蕩到了城市北端,隨後跳上一輛出租車,幾番顛簸之後,她迷失了方向,只能穿著那件血跡斑斑的罩袍,在郊區東躲西藏。

血案過去已近10年。原來的屠殺現場已經得到重建和整頓,賓館再次開門營業,而那個兇手,卻在落網之後銷聲匿跡。她就像一件「珍品」,被藏進了這座女子監獄中。在此地,沒人知曉她的過去;在監獄外面的那個世界,大家更是忘卻了有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只有幾個情報圈內的老牌人物,用「扎卡維的女人」稱呼她,借此嘲笑臭名遠揚的約旦恐怖分子扎卡維—他正是酒店爆炸案的幕後主使。年輕的一代幾乎不記得她了,「死亡新娘」裡莎維的鼎鼎大名,早就隨著時間流轉而沒入塵埃,但扎卡維的後繼者卻沒有這般健忘。2015年1月,「達阿什」[2]—也就是臭名昭著的「伊斯蘭國」突然向約旦政府發出最後通牒,要求裡莎維早日回歸組織。他們還表示,如若不能遂願,相關後果需要約旦方面自行承擔。

自此以後,裡莎維的問題令約旦陷入長期的噩夢中。早前,約旦空軍的一架飛機遭遇襲擊,在敘利亞(Syria)境內墜毀。年輕的飛行員跳傘逃脫,卻又落入「伊斯蘭國」的手中。驚恐的飛行員被剝了個精光,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恐怖分子圍著從天而降的「禮物」又唱又跳。駭人的景象透過社交網站,刺激著不少人的神經。約旦政府震驚了。國王和一干幕僚急得團團轉。按照慣例,倒霉的飛行員很可能身首異處,或者,「伊斯蘭國」方面會把他當作籌碼,換取什麼代價。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會讓約旦大丟臉面。沒想到,「伊斯蘭國」的回應卻來得很是弔詭。墜機不到一周,失事飛行員的母親居然接到了兒子打來的電話。不過,手機那頭並非俘虜本人,而是一個語氣冰冷的伊拉克人。他操著一口口音濃重的阿拉伯語,講出了「達阿什」索要的東西。

「我們要裡莎維,我們要我們的姐妹趕快回家。」打電話的人表示。

這是對方唯一的條件。他們反覆來電,強調了許多次。每一次,不等這邊有所反應,來人便匆匆掛機。有時候,飛行員的家人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對方就已經收線。沒辦法,飛行員一家只得找到約旦情報部門尋求幫助。

阿布·哈伊薩姆(Abu Haytham),47歲,前陸軍擲彈部隊軍官,如今已升任情報部門的反恐主管。桌上這疊厚厚的來電顯示記錄,讓他坐立難安。早年間,哈伊薩姆還在部隊服役的時候,就已經和「伊斯蘭國」的前身交過火。哈伊薩姆是個外表粗蠻的漢子,事實上他的性格也是如此。他脾氣火暴,甚至有些兇惡殘忍。每次抓到恐怖組織的要犯,他都會親自提審。好幾次,犯人都被哈伊薩姆打得骨折筋裂。有那麼幾次,扎卡維也嘗過他拳頭的滋味。至於「扎卡維的女人」,自然也和他打過那麼一兩次交道。

伊斯蘭國想要贖回裡莎維!這個消息在約旦自然掀起了不小波瀾,但出了這個國家,消息卻沒能造成什麼影響。畢竟,裡莎維既非要犯,也不是什麼極端組織的領袖人物,即便說她是「伊斯蘭國」精心塑造的「聖女貞德」,都有點言過其實。她只是不明就裡地捲進了一起襲擊案,而後又稀里糊塗地遭到逮捕。雖然人們傳說她是「扎卡維的女人」,但其實她和那個恐怖頭子連面都沒見過。假若「伊斯蘭國」不曾提到她的姓名,也許這個女人會籍籍無名地留在監獄之中度過餘生。要將這樣一個小角色立即置於死地,似乎有些反應過度了。

當然,哈伊薩姆可不這麼看。他很清楚:伊斯蘭國那夥人點了裡莎維的名,是想要正本清源,圖的是這女人身後扎卡維的名聲。

扎卡維及其黨羽這股恐怖「新貴」勢力的歷史可以說源遠流長,敘利亞戰火未起之時,恐怖的種子就已經埋下。在很多年以前,扎卡維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卒之時,他和他的組織就已經與哈伊薩姆等人較上了勁。為了不讓恐怖分子紮下根,約旦情報人員可謂殫精竭慮。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們的幾次疏忽,還是讓扎卡維一夥鑽了空子。當然,約旦方面反恐不力,還應歸罪於大國政治的失策。事到如今,扎卡維的「事業」已成氣候。他的後繼者搖身一變,成了「國家領袖」。他們的「政權」坐擁偌大的疆土,幾乎與約旦比鄰而居,甚至一度把約旦政府視作頭號敵人。「功成名就」之後,「伊斯蘭國」再次找上約旦,顯然,他們此番舉動別有所圖。

裡莎維製造爆炸的現場,哈伊薩姆恰巧去過。時至今日,他還能想起當時的每個細節。恐怖襲擊那夜的所見,那種血腥繚繞的滋味、煙霧瀰漫的氣息,還有出自受害者的聲聲哭號,令他終生難忘。尤其那兩個女孩的樣子,讓哈伊薩姆刻骨銘心。

兩個女孩應該是表姐妹關係,一個9歲,一個14歲。哈伊薩姆還能想起她倆的名字—麗娜(Rina)與裡哈姆(Riham),都是安曼本地姑娘,也都是婚禮上的小客人。哈伊薩姆記得,兩個小客人齊齊一身白色紗裙,小臉蛋有些蒼白,卻不失可愛。「簡直就是一對小天使。」哈伊薩姆感歎。

他還能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院中見到這對小天使時的情景。她們身上的紗裙同出一款,足下漂亮的舞鞋應該也是精心準備的。在哈伊薩姆眼中,兩個小姑娘並排躺著,好似睡著了一般,儘管周圍人流穿梭、喧鬧嘈雜。他的耳邊一片躁動,腦中也一片空白。兩個小姑娘睡著了,他想。也許她們還受了點傷?不過應該並不嚴重吧。嗯,她們應該只是累了,所以睡了……拜託,拜託,哈伊薩姆在心中祈禱,祈盼她們只是睡著了。不過,只消一眼,他就看見了她們身上的傷口,清晰而恐怖—那是彈片留下的痕跡。

慘劇發生的時候,姐妹倆和所有的來賓一樣,站在一起眺望著遠方,用微笑、歡呼、掌聲,準備迎接一對新人走進安曼的拉迪遜酒店(Hotel Radisson)大堂。雖然11月中旬的安曼已經有些冷,但寒冷的天氣卻蓋不過室內張燈結綵的喜氣。一場普通的沙漠歡宴,馬上就要開始。

雙方的家長都很高興,笑得合不攏嘴。兩位父親穿著租來的燕尾服,樂滋滋地踏上了紅地毯。樂隊適時開始敲擊著傳統的鼓點,由輕到重,歡快激昂的音樂一時間響徹大堂。酒店的工作人員不得不拉高嗓門才能確保自己的聲音能被聽見。就這樣,宴會被推進到了甜蜜的最高潮。喧囂之中,沒人注意到那兩個鬼祟的黑影偷偷摸摸地擠進了熙攘的人群,而後又隨著大家的腳步,鑽到大堂的正中。

突然,一陣強光閃過,酒店大堂短暫地安靜了一瞬,剛才的笑語歡聲,旋即被淹沒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從天花板到牆壁,再到腳下的地板,一切都在坍塌。樓上的眾多住客,顯然也感受到了這駭人的震撼。他們紛紛跳下床,跑出房間,擁擠著衝下樓梯,來到大廳的另一側。突然,又一聲雷鳴般的巨響,四周再次陷入死寂。不過,在短暫的死寂後,哀鳴聲便開始此起彼伏,瞬間四處瀰漫。

恐怖分子預備了幾枚炸彈,但是只有一枚爆炸了。不過,散開的彈片就像一組組剃刀,飛旋著切過了酒店大堂。屋頂上的鋼樑因此支離破碎、掉落滿地。至於那些婚禮裝飾,更是化為一片狼藉。木製的桌子成了碎片,而大理石的牆面則被劃得千瘡百孔。彈片刺破了一件件晚禮服,插進了夾克與襯衫後面的身軀。小姐妹輕薄的紗裙,自然也無法阻擋彈片的衝擊。

那個星期三,哈伊薩姆已經忙昏了頭。早上9點,他就接到報告,匆匆趕往城市另一頭的凱悅酒店。據說,有人故意點燃了煤氣罐,想要製造一起襲擊案。不一會兒,城中的假日酒店再次傳來炸彈警訊,作為情報局上尉的哈伊薩姆需要立即前去處理。而拉迪遜酒店的這次爆炸,已經是同一天的第三起,也是後果最為嚴重的一起。提到拉迪遜酒店,哈伊薩姆再熟悉不過—那可是安曼的地標,按照約旦當地的標準,絕對堪稱流光溢彩的奢華場所。拉迪遜酒店高聳在一片坡地之巔,只要你身在安曼,肯定會覺得它非常顯眼。酒店距離哈伊薩姆的辦公樓也不過3公里多路程。他和它,幾乎是低頭不見抬頭見。

一接到消息,哈伊薩姆立即動身,匆匆趕到事發地點。他闖進門廳,繞開一組組搶救人員,從一個又一個驚魂未定的倖存者身邊走過。一路上,他還得小心腳下,避免踩到什麼不明物體。電源被切斷了,應急燈光線昏暗,哈伊薩姆不敢確定,自己會不會踩著某具屍體。襲擊現場的煙霧始終不散,地上那一具具不能動彈的軀體也看不清楚。他們的姿勢非常怪異,就像被一個粗莽巨人狠狠拎起,而後又重重丟下。缺胳膊少腿的情況自然也不會少見。爆炸中心的一邊,橫臥著兩坨黑漆漆的屍塊,屍身上的燕尾服雖然被撕裂得慘不忍睹,倒還勉強可辨。哈伊薩姆覺得,死者應該是新郎、新娘的父親。由於「人彈」就在他們身邊爆炸,所以他倆的死狀才會如此駭然。

夜幕降臨,哈伊薩姆和他的手下也聚到了一起。大家的眼前擺滿各種零碎彈片。為了搜集這些東西,情報人員花了不少心力。彈片上,還殘存著未乾的血肉痕跡。忙碌的時候,哈伊薩姆並沒感覺到這些細節有多麼可怖。直到他稍稍安閒,站到了醫院簡易停屍間的木地板上面,才感覺後怕襲上脊背,猛然亂竄:殘缺的肢體、痛苦的哀號、煙塵的味道,還有那一對小姐妹—她們還是一身白裙,卻再也不能起舞。哈伊薩姆是個慈父。他的一對女兒正好和麗娜與裡哈姆同齡。這樣的畫面,最能觸動他的心緒。「這是人做的事情嗎?」哈伊薩姆憤怒地大吼了出來,「但凡有些人性,都下不去這個手!」

兩天過去了,襲擊者的身份也終於浮出水面。案發時,有人看見一個女人踉踉蹌蹌逃出現場。她當然非常可疑。很快,這個可疑的女人便頹然地坐到了情報部門的椅子上。氣勢洶洶的哈伊薩姆,就站在女人的跟前。

這個女人,肯定知道什麼內情。如此重大的襲擊,一定有著極為縝密的幕後方案。更重要的是,下一步他們瞄準了哪裡?下一次爆炸,又將在什麼時候拉開帷幕?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哈伊薩姆的問題猶如連珠炮,女人卻總是囁囁嚅嚅,她的答案,始終也沒有超出這四個字。她顯得那樣呆滯,彷彿剛剛磕了迷幻藥一般。

哈伊薩姆有些沉不住氣了。他的語調慢慢變緩,竟然猶如哀求。他半是威脅,半是懇求地要她開口。他質問她的良心,他要她想想宗教、想想安拉,他渴望她說出那個秘密。

「你的腦子裡是一團糨糊嗎?」他終於難以壓制怒氣地吼叫起來。「你為什麼要給那些恐怖分子打掩護?為什麼!」

無論如何,這個女人始終沒有吐出一絲有用的情報。幾個月後,她被判了死刑。不過,沒關係了,哈伊薩姆和同事們這時已經知道了幕後黑手的身份—此人得意揚揚地灌制了一段音頻,坦然承認了自己的罪責。其實,襲擊中的點點滴滴,早已充滿著他的個人痕跡:10分鐘內爆炸連續發生、自殺式襲擊者闖進人群製造混亂、炸彈爆破威力已經達到了軍隊武器級別……彈體中潛藏著的金屬碎片,更是大大加強了殺傷力。當然,這次襲擊能產生如此大的影響,關鍵還在於地點、時間的選擇。每個夜晚,安曼城中的富裕階層都習慣聚到某家酒店,打著各種名目開懷暢飲。事發時間並非週末,沒有任何軍警人員會在晚上9點去那些地方巡視,但是,就在這些普通的聚會場所,卻隨時聚集著大量人群。總之,兇手不僅對於約旦人的生活習俗瞭解得一清二楚,還要擁有一副縝密的頭腦,才可能考慮到如此複雜的因素。兇手那自鳴得意的語調也徹底暴露了他的身份—扎卡維,哈伊薩姆的「老朋友」,也是「基地」組織伊拉克分支(al-Qaeda in Iraq)的頭目。

扎卡維生在約旦,外號「流氓艾哈邁德」。這個「流氓」早年輟學,一頭栽進酒精當中不能自拔。他脾氣暴躁,經常捲入鬥毆。自從80年代中期去了一趟阿富汗,這個酒鬼卻突然轉性,變身成了「虔誠」的宗教極端狂徒。為了實踐恐怖主義的「理想」,扎卡維很快邁出了第一步,同時也把自己送進了牢房。一段監獄歲月過後,扎卡維再也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極端分子,他成了同類人的領袖,身邊總不乏追隨者簇擁。那之後,哈伊薩姆和扎卡維見了好幾次面。兩人的最後一次碰面是在1999年,那時哈伊薩姆還想要改變這個人,扭轉他滑向恐怖深淵的人生道路。不過,1999年那一別過後,扎卡維再無影蹤。他離開了祖國,再次前往阿富汗。約旦國內再次聽到扎卡維的名字,已經是在各種與恐怖襲擊相關的新聞當中。

其實,扎卡維能夠名聲大噪,還多虧了美國政府的宣傳。家鄉人尚不知道「流氓艾哈邁德」在幹些什麼的時候,美軍已經把他捧為恐怖主義的超級明星。2003年,美方宣佈:這個約旦人乃是「基地」組織的重要頭目,他被輾轉引薦,在奧薩馬·本·拉登[3]和薩達姆·侯賽因[4]之間搭橋牽線。本來,扎卡維並沒有這樣廣大的神通,可是,美軍入侵伊拉克,卻為他搭建了一個絕好的舞台。在這方舞台之上,他盡情施展自己的煽動能力,很快組織了一支數千人的恐怖部隊。3年下來,扎卡維就把伊拉克推到了教派對立的內戰邊緣。什葉派(Shiite)民眾聚居的村落、街道,平日造訪的集市、寺廟,屢屢遭遇扎卡維策劃的恐怖襲擊。「流氓艾哈邁德」的恐怖宣傳自有套路:他喜歡將人質斬首,並把全過程拍攝下來供人觀看。網絡的力量是無窮的,全球各地的民眾都曾受到過扎卡維製作的血腥視頻的強烈刺激。美國軍隊本想用伊拉克戰爭的勝利,一掃「越戰」失敗的頹勢。可是,扎卡維的囂張氣焰,讓這場大捷也變得黯淡無光。

扎卡維的恐怖事業,還遠遠沒有登上巔峰。許多人覺得,這個流氓不過是本·拉登派駐伊拉克的傀儡。但事實上扎卡維從來都自行其是,並不聽從任何人的差遣。他信奉的所謂「聖戰」[5],完全是他個人的獨創。本·拉登過去追求的目標,是把阿拉伯諸國從西方的腐朽影響中逐步解救出來,最終實現統一,建立一個「哈里發國」[6]。只不過,這個過程需要經年累月的努力,不知什麼時候方能實現。扎卡維的理想,與本·拉登大致相同,只不過「流氓」等不了那麼久。他的帝國,現在就應該破土動工了。扎卡維團伙犯下的種種駭人暴行,全都是在為「哈里發國」的大廈添磚加瓦。「流氓」迷信暴力、濫施暴力,他用暴力脅迫普通群眾,也採取暴力方式嚇阻恐怖同行。他給中東各國帶來的震撼,遠遠超過了「基地」組織。

扎卡維的殘暴,也堅定了對頭們對付他的決心。面對拉迪遜酒店的慘景,哈伊薩姆心中的目標只有一個:除掉扎卡維,除掉那個策劃慘案的人。他的努力很快得到回報。2006年,約旦情報部門摸到了扎卡維藏身的老巢。他們把這個情報提供給了美國人,後者很好地完成了「斬首」使命。扎卡維死了,但這一切沒有結束,他的「使命」被後來人繼續執行。2013年,敘利亞形勢陷入混亂,國土多處都成了無法之地。扎卡維的後人乘隙而入,在這些地區紮下了根。他們非常高調,高調得不像一支恐怖組織,反而猶如一支正規軍隊。

這一次,華盛頓當局沒有出手。延綿數年的武力紛爭,讓美國極度疲倦,非常厭戰。待到奧巴馬等人回過神來,極端勢力已然坐大。所謂的「溫和反對派」的策略完全不能控制局勢。單靠日復一日的空中打擊,根本無力切斷極端組織的戰略補給線。恐怖組織如此猖獗,甚至已經自行建立「政權」,這樣的情況在中東地區已非初次出現。約旦人對此自然非常熟悉,情報部門的人員覺得,美國方面又要開始「在破船上鑿出一個新窟窿」了。

「伊斯蘭國」,這是扎卡維的後繼者的新稱號。「流氓艾哈邁德」則是他們心中「永遠的聖戰者謝赫」。扎卡維相信,自己可以改變該地區的政治版圖。這點遺志,被「伊斯蘭國」分子原封不動地繼承下來。和「聖戰者謝赫」一樣,「伊斯蘭國」的領導人也相信自己終將一統中東。

《聖訓》(Hadith)是伊斯蘭教的宗教經典,也是扎卡維的「精神源泉」。從中,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未來:黑旗軍自東方而來,軍威壯盛。兵士留發蓄須,以各自的家鄉為姓。這支打著黑旗的力量,不但會統一穆斯林所在的土地,他們還有更大的使命—挫敗西方勢力。而聖戰之地就在敘利亞的北方。

「星星之火已經在伊拉克點燃!」扎卡維鼓吹道,「很快,烈焰就會漫卷荒原,一直燒到達比克[7],吞噬那些無知的十字軍。」

如此的豪言壯語,情報人員的耳朵已經聽出了老繭。扎卡維還在蹲監獄的時候,就已經日復一日地向他身邊的每個人散播同樣的末世宣言。這一次,同樣的話卻來自不同的嘴巴。扎卡維的後繼者擁有一支3萬人的大軍,他們想要與自己的「姐妹」重聚。假如約旦方面不予應允,他們隨時可能踏入國境。

有關裡莎維的口舌之爭,在2015年2月3日戛然而止。那是阿卜杜拉訪問美國的第二天。一天行程下來,國王顯得非常疲憊。此前,他勞神費舌,為自己治理下的這個小小國家向美國求助請援。他要讓美國的高官們知道,約旦面臨兩大威脅:60多萬敘利亞難民以及參與反恐戰爭的高額軍費。國王的抱怨,並未換來足夠的收穫,他見到的國會議員個個擺出了同情姿態,卻不肯做出任何具體承諾。白宮的官員要顯得實在一些,他們反覆強調會幫助約旦整頓國防、刺激經濟,不過,在他們的口中,阿卜杜拉沒有得到自己最為牽掛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失望一點點地積攢,慢慢升騰成為一股怒氣。上次訪美,奧巴馬竟然當場駁了阿卜杜拉的面子。後者索取軍需的要求,被美國總統一口回絕。如此一來,面對「伊斯蘭國」的軍車大陣,約旦軍方根本無力抵抗。這一次,奧巴馬更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還能不能與美國國家元首進行會談,阿卜杜拉也不能肯定。

無論如何,阿卜杜拉必須到華盛頓走一趟。他與參議員麥凱恩[8]約好了一次會面。後者身為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也許可以幫忙打通一些關節。會見進行到一半,國王卻突然藉故離開。隨從們發現他呆立在走廊的一角,目光死死盯著智能手機的屏幕。手機屏幕顯示,「伊斯蘭國」的恐怖分子正把那個約旦空軍飛行員揪到鏡頭前。國王親眼看見飛行員被塞進囚籠、潑上汽油,又眼睜睜看著烈火燃燒起來。原來,人質早就死了,而此前約旦方面剛剛釋放了一名恐怖囚犯。

待到國王回到會場,那段視頻早在一眾人中傳遍。麥凱恩的隨扈們面面相覷,不知作何反應。阿卜杜拉看上去還算鎮靜,不過,細心的主人發現國王陛下的雙腿其實一直在顫抖。

「您看,我們還能幫上什麼忙呢?」麥凱恩關切地問道。

「我看,你們根本沒有幫過任何忙!」阿卜杜拉憋了一陣,終於吐出了一句痛快話。「我們不斷遭受炸彈襲擊,卻沒有得到一點援助。要知道,當美軍在伊拉克遭受恐怖威脅時,我們派出的戰機遠遠多過任何一個美國盟友!起碼達到了他們派出戰機總和的兩倍之多!」

阿卜杜拉的訪美行程照常進行。不過,他的心早就飛回了自己的國土。白宮秘書處打來電話的時候,約旦國王正在安排回程的航班。秘書表示:按照總統的要求,會晤時間定為15分鐘。國王接受了。

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內,奧巴馬向死難者的家人表示悼念,請他們節哀順變。同時,他也向阿卜杜拉表達了謝意,感激約旦國王提供慷慨幫助,輔佐美軍應付「伊斯蘭國」的威脅。約方有什麼要求與難處,美方願盡一切可能提供幫助,一定會出兵援助。總統還提到了派兵援助。

「總統閣下,出兵援助就不必了。」阿卜杜拉堅定地表示。他只是列出了需要美方提供的武器清單。

「我需要足夠多的軍火進行反擊,反攻起碼要持續3天。」阿卜杜拉說。其實,具體的細節早在此前就已敲定。「我們要和他們開戰,每一點火力都必須用上。」

回國之前,還有一件事情必須處理。阿卜杜拉登機之前,特地電話聯繫了遠在安曼的親信副手。國王想要確認,自己的死刑命令是否已經得到落實。當時約旦的死囚當中,有兩個人都和扎卡維脫不了干係。其中一個是伊拉克男人,在某次軍事行動中遭到俘虜;另一個就是薩吉達·裡莎維。國王下令,這兩人必須伏法,立即執行。

雖然裡莎維兩人早就死期已定,不過,只要事關死刑,有些西方國家就會提出抗議。這一點,阿卜杜拉早有預估。對此,他毫不在乎。現在,唯一讓他煩悶的是,國內那些行刑人已經耽擱了太久。

「不要讓任何人、任何電話來打擾我!」阿卜杜拉吩咐手下。

安曼時間凌晨兩點,國王的專機還在天上盤旋。與此同時,獄卒剛剛收到命令,站到了裡莎維的監房門口。按照穆斯林的習俗,死囚會得到一次淋浴機會,以及一頓最後的晚餐。不過,裡莎維拒絕了這點福利。她把自己的紅色囚服捐給了獄方,身上那件罩袍也準備留給獄友。

獄卒押著她來到監獄外,登上了一輛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囚車,在軍車的護送下前往士瓦卡監獄。那是約旦國內最大的監獄,在首都安曼以南60多公里處,位於沙漠中的一座山丘上。凌晨4點不到,車隊抵達了目的地,這時西南方的天空中還掛著一輪滿月,眼看就要落到地平線下,慘淡的月光透過薄薄的雲霧灑在大地上。

她來到一間小小的囚室,等待最後的裁決。這裡四下無光,只有幾道又高又白的牆。透過小小的窗戶,外邊還是射進了幾道窺探的目光。一名伊瑪目[9]走進屋內準備祈禱,他身邊的法官則開腔發問,看看裡莎維想要留下什麼遺願。死囚一言不發,沒有回應。

面罩遮臉,絞繩套上脖頸,裡莎維還是沒有出聲。墜入黑暗的那一刻,她選擇沉默以對。凌晨5點零5分,一名醫生走進行刑房間,摸了摸裡莎維的脈搏。

就這樣,「扎卡維的女人」死了。約旦歷史上的恐怖時刻,也隨著她的離去而落下帷幕。不過,「伊斯蘭國」不會就此罷手。他們將要報復,完成扎卡維未竟的願望—終結國王的統治,打破中東的國界。這裡的一切政權,都會遭到傾覆。他們要把「伊斯蘭國」的「黑旗」插遍波斯灣的每個角落,誘騙西方捲入亂局,開啟預想中的那一場「末日戰役」。

[1] 阿卜杜拉二世(Abdullah II):約旦國王,1999年至今在位。

[2] 達阿什(Daesh):阿拉伯語,阿拉伯國家對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蔑稱。

[3] 奧薩馬·本·拉登(Osama bin Laden):「基地」組織創始人,策劃了「9·11」事件。2010年身亡。

[4] 薩達姆·侯賽因(Saddam Hussein):曾任伊拉克總統,2003年遭美軍俘虜,後被判處死刑。

[5] 聖戰(jihad):又可譯作「傑哈德」,原意為「努力」「鬥爭」。宗教極端主義語境下一般稱作「聖戰」。

[6] 哈里發國(caliphate):「哈里發」在阿拉伯語中意為「合法繼承人」,即穆罕默德的合法繼承人,「哈里發」統治的國家即「哈里發國」。「哈里發」為政教合一的國家領袖。

[7] 達比克(Dabiq):伊拉克北部小鎮。根據末日傳說,此地將成為宗教「決戰」之地。

[8] 麥凱恩(John McCain):美國共和黨人,保守主義者。曾經參與越戰並被俘。2008年參與總統選舉,落敗。

[9] 伊瑪目(Imam):穆斯林對祈禱主持人的尊稱,又稱領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