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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法的傷口

海法是以色列北部一座港口城市,阿拉伯人與猶太人和平共處的「樣板」。對於大多數旅遊者來說,海法的景點在於「巴哈伊教」(又稱「大同教」)花園;而我一心想去的,是馬克西姆餐廳。2003年10月4日,這家餐廳發生自殺爆炸,19人死亡,死者中包括4名以色列籍阿拉伯人。

馬克西姆是海法的傷口。

大同?

居然趕上巴哈伊教「大同花園」一年中僅有的12天節日關門。而且正好是我們抵達前的5分鐘開始。

隔著欄杆看了一眼,跟畫片上一樣氣派。18層依山而建的綠草紅花,半山腰一座穹頂禮堂(不知該叫「教堂」還是「寺廟」)。19世紀中伊朗貴族巴布歐拉創立巴哈伊教,意為「榮耀」。巴哈伊教的特別之處在於,主張兩性平等,女子不必戴頭巾;承認世界其他宗教的先知,亞伯拉罕、摩西、耶穌、穆罕默德、佛陀……據說還包括中國的孔子;晚於世界主流宗教,但獨立於任何一門宗教。目前全世界巴哈伊教教徒已經超過600萬,一說總部在海法,又一說總部在美國。

1935年,清華大學原校長曹雲祥在上海翻譯巴哈伊教著作,認為這個教派的主張與我國古代儒家「大同」理想相通,便在譯文中將其定名「大同教」。

問能不能進去看看,門衛說,我們是巴哈伊,有法必依,說關門就關門——「你可以到信息中心去,他們有各種紀念品。」

信息中心設在海法市「德國居民區」,曾經有德國新教教徒外遷至此。接待員叫亞法,「美麗」的意思,非常專業,帶我、同事還有一個背包的美國人看錄像——海法風光片。

海法是一座充滿活力的海濱城市。以色列人說,生活在特拉維夫、工作在海法、朝聖在耶路撒冷。

下一段片子是「奇跡花園」,就是巴哈伊教的那個「大同花園」。鏡頭幾乎全是航拍,應該比兩隻腳走上去,更能感受「氣派」。除了花草,鏡頭值得停留的地方就是欄杆上的石頭老鷹。穹頂禮堂裡是耶穌像聖母像。

屏幕黑了,亞法微笑著過來。我說,很遺憾,今天巴哈伊花園關門。她說,看錄像就夠了,不用「氣喘吁吁地爬到半山腰」。「你是巴哈伊嗎?」「不,猶太人。」

至於為什麼巴哈伊選擇了海法,或者海法選擇了巴哈伊?一般的解釋是,港口城市海法歷來就是一座包容萬象的城市。

亞法推薦我們去瓦迪尼斯那斯,那是「樣板中的樣板」,海法阿拉伯人和猶太人和睦共處的區域。「他們在一起慶祝齋月(穆斯林節日)、光明節(猶太人節日)……」

大同!

轉過幾個彎,不見了寬闊整齊的馬路,窄巷裡飄來土耳其咖啡、橄欖和香料混合的味道,就知道到了阿拉伯人住宅區,但滿眼路標、招牌還是希伯來文。這裡的阿拉伯人,屬於1948年戰爭中沒有背井離鄉,如今反成了以色列公民的那部分。

63歲的老頭馬塔爾(Matr)正在掃地,雜貨店裡沒有一個顧客。馬塔爾早先住在希伯倫,戰爭前隨家人來海法做生意。「打仗的時候,我才6歲,什麼都不記得了……」

至於阿拉伯人與猶太人一起過節的情況,馬塔爾說,因為我們住得很近,當然是「一起」,「猶太人在安息日和其他節日期間經常到我們這裡來,因為他們那裡的商店都關門了……」

以瓦迪尼斯那斯市場為中心的這個區域,居民幾乎全部是阿拉伯人。馬塔爾在紙上畫出一個大圓圈,裡面再畫一個小圓圈,「大圓圈是海法,小圓圈是阿拉伯人居住區……」所謂「共處」,實際上還是各住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而已。海法27萬人口中阿拉伯人占9%,幾乎全部集中在瓦迪尼斯那斯。「阿拉伯人與猶太人之間通婚嗎?」「通婚?大概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吧,一般不會,難免有些突發奇想的人……我就不會把自己的女兒給猶太人,猶太人也不會願意家裡有個阿拉伯人……」「你有猶太人朋友嗎?」「有啊,『你好,謝謝』的那種……」

說話間,一名猶太婦女走進店舖買橄欖。「你好。」馬塔爾微笑著為對方挑選,「謝謝。」接過橄欖,那婦女說。

雖然持有以色列身份,馬塔爾說,畢竟是二等公民,心理上不舒服。孩子們都上大學,「但是你知道,教授是猶太人,學生大多數是猶太人,難免會有阿拉伯學生與猶太學生爭論『沙龍不好』之類的問題,然後就動手……」瓦迪尼斯那斯的阿拉伯青年有時也與猶太警察發生衝突,但不是因為巴以問題,而是每個社會都有「叛逆青年」。

以色列政府規定阿拉伯青年不能參軍。馬塔爾表示儘管心理上不能接受兒子為猶太人打仗,但如果真的有機會參軍,「全家可以享受更多社會福利。」

聊了半個多小時,店裡只來了一筆生意。「衝突這三年,生意很糟糕……如果你一早來,能看到更多生意。」馬塔爾說。

帶著幾分失望和「咕咕」叫的肚子,踏進一家熱氣騰騰的大餅店。正對門,一幅圖畫叫我心頭一跳:從左往右,一排三個婦女,基督徒、穆斯林和猶太人,一律手持大餅。夥計說,這就是「大同」。「你是哪一個?」我問。「三個都是。」身為阿拉伯人的他說,看到我們兩個中國人,還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

該怎樣解釋這幅圖呢?我想,無論出於何種教派,我們都要吃大餅!人,都會餓的呀。

邁出大餅店,隔壁店舖的櫥窗上,居然貼了張「鐮刀斧頭」海報,已經斑駁,依稀可以辨認出阿拉伯語和希伯來語寫的「以色列共產黨大會」「公平社會——社會主義」。

海法,大同的海法。

大同……

陽光變溫柔。馬克西姆寬闊的玻璃窗倒映出金色的房屋,藍天白雲。對著馬克西姆拍照,正同一個胖子聊天的保安立時緊張,叫我們過去問話。

餐廳很漂亮,據說是當地頗受歡迎的一家,阿拉伯人、猶太人都來這裡用餐。寬幅電視機重播昨晚的歐錦賽。一面朝湛藍的海水,一面臨車水馬龍的高速路。據說女人體炸彈哈娜迪當時的目標並不是馬克西姆,但這家餐廳緊鄰公路,容易到達,所以提前引爆。

餐廳裡,可以聽到阿拉伯語、希伯來語和英語。菜單拿來,居然有「豬排」——伊斯蘭教和猶太教都禁止食用的食品。

動作麻利的侍者扎耶德,說自己既不是猶太人也不是阿拉伯人,一半一半,阿拉伯基督徒。

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問爆炸的事情,怕觸到對方痛處。終於,扎耶德過來搭訕,就聊到了去年10月4日下午2點。

爆炸時,扎耶德正趕來上兩點鐘的班。在餐廳門前停車,親眼看到那一瞬間。「我真的很幸運,很幸運,」扎耶德不斷重複這句話,「4個服務生死了3個,」當然,其中有扎耶德的同事、朋友,「那些人我全認識。」

那個倖存的服務生,事後告訴扎耶德,他看到了人彈爆炸的全過程。「她進來時,大肚子,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孕婦,很尊重她,」扎耶德指著我們斜對面,角落裡一張桌子,「就是那裡,她坐在那裡,還有個男子陪著。」他指的那張桌邊,現在也正坐著一男一女。

「她吃完了才引爆。」扎耶德的這句話,驗證了哈娜迪的最初目標也許不是馬克西姆。「記得她吃了什麼嗎?」「不知道,他們吃完後,走向收款台,然後爆炸了……」「那她一定沒付錢……」「付了!她付錢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等同來的那個男子走出餐廳,就引爆了。」

扎耶德的舉止非常節制,手不當心碰到我和同事的時候,觸電一樣離開,嘴裡說著「對不起」。但是,當我提到一個單詞時,他重重推了一下我的手——「烈士……」「烈士?得了吧,炸死嬰兒的人是烈士?能進天堂?」

那天我們點了豬排和一種阿拉伯醬製作的肉餅。扎耶德送來阿拉伯甜食,甜死人的那種。入夜,餐廳裡客人多起來。扎耶德說,爆炸後三個月,馬克西姆重新開張,現在的裝潢比過去更好,生意也漸漸多起來,熟客們又回來了。

只是扎耶德說,在爆炸中受傷的同事、朋友們都不肯接受採訪。去過哈娜迪家之後,我就開始聯繫採訪受害者,全部遭到拒絕。

記得哈娜迪的父親說,馬克西姆是一家軍人餐廳,哈娜迪炸死的都是以色列軍人,不值得同情。我沒有在這裡見到一個軍人。哈娜迪的父母永遠不會有機會看看馬克西姆。他們是西岸巴勒斯坦人,他們的女兒是人體炸彈。

哈娜迪走進來的時候,為了避免嫌疑,沒有戴頭巾。那也許是她唯一一次在公共場合不戴頭巾,或許還是第一次進入以色列餐廳。

出門,保安坐在角落裡玩諾基亞船型手機上的電子遊戲。他不認識原先的那個保安,屬於另一個公司。「他為什麼沒能阻止人體炸彈呢?」「因為那時候保安不查女的……」原先那個保安被炸死了。說話間,走來一個大腹便便的男子,新保安把黑色金屬探測器伸過去。

「我不認為自己的工作危險,炸完了,就過去了。」他說。自那以後,每逢安息日,馬克西姆門前配備兩名保安。

爆炸那天是猶太人的安息日。以色列餐廳大都關張,只有阿拉伯人的餐廳開著;而且這是海法,猶太人經常去阿拉伯人的餐廳。因為,大家都會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