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東死生門:巴以行走觀察 > 伯利恆:我的朝聖之旅 >

伯利恆:我的朝聖之旅

與巴勒斯坦基督徒拉納說好7點半在埃雷茲檢查站見面,結果9點拉納還沒到。她的手機在家裡。她丈夫解釋說,以色列禁止加沙的巴勒斯坦人帶手機進入以色列。

下起大雨,我在檢查站裡幾乎睡著。9點半,包括拉納在內的巴勒斯坦基督徒「伯利恆朝聖團」十人終於從工人通道出來。原來是拉納不知道每個人需要單獨取得一張通行證,以為可以隨團。搜身檢查又花去不少時間。

拉納卻不在乎這些,一臉笑容地上了車——兩年來,她第一次得到通行證前往基督徒心目中的聖地,耶穌誕生地伯利恆。加沙與伯利恆等城市都屬於巴勒斯坦管轄,但中間隔了整整一個以色列,必須辦通行證過檢查站。

拉納沒有像我通常見到的加沙婦女那樣戴頭巾,反而畫了彩妝。與我同車的是兩個基督徒、兩個穆斯林。我問他們,加沙的1500名基督徒生活在150萬穆斯林中間,雙方關係如何?車裡的基督徒和穆斯林都說「沒問題,親如一家」。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巴勒斯坦基督徒人數占總人口的8%左右,主要集中在西岸。加沙地帶500多座清真寺中,矗立著3座基督教堂。除了禮拜時間不同外,平時很難看出誰是基督徒誰是穆斯林。1000多年前伊斯蘭教進入巴勒斯坦之前,基督教曾是這裡的主導宗教。

我問35歲的拉納有幾個孩子。「兩個。」38歲的穆斯林卡米爾有10個孩子。拉納的長子叫「威廉」,取自《聖經》。雖然與英國王子同名,姓還是充滿阿拉伯特色:阿布杜拉。

在距離伯利恆不遠的比特·賈拉鎮,我們不得不下車步行,因為以色列新設的石頭路障攔住去路。下著雨,我們吃力地翻過一個小山頭。

好幾輛出租車在等客了。這個地區基督徒比較多,出租車後視鏡上都掛著十字架。「喬治。」一個司機招呼同伴——又是一個西方名字與阿拉伯名字的組合。

/西岸時髦的巴勒斯坦婦女

/加沙蒙面婦女

冒著大雨,我和拉納終於來到伯利恆聖誕教堂前——傳說中耶穌誕生的地方。

低頭彎腰進了一道小門。「彎腰進入謙卑之門時,別以為我心裡不害怕……」美國《洛杉磯時報》女攝影記者科爾這樣回憶。2002年4月,123個遭到以色列軍隊圍追堵截的巴勒斯坦人闖入聖誕教堂尋求庇護,與以色列軍隊對峙39天,終獲和平解決。對峙期間,科爾突破封鎖,從這扇「謙卑之門」跑進教堂,拍攝了後來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照片。入口如此窄小,傳說是基督徒為了阻擋穆斯林騎馬進入。不管怎麼說,為進入聖地而彎腰謙卑,彷彿天設。

光線一下子變暗。空氣裡是蠟燭燃燒的香味。石頭地面凹凸不平,羅馬石柱泛出光澤,黃裡透紅的顏色猶如血脈搏動。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來無數金屬吊燈。有幾塊木地板刻意打開,下面是教堂被毀前的底色:彩色馬賽克。歲月無情,色澤轉淡,那是1600多年前羅馬君士坦丁大帝之母海倫娜的傑作。

基督教曾遭羅馬統治者迫害,直到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宣佈帝國境內有信仰基督教的自由。公元326年,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海倫娜前往耶路撒冷朝聖,拆除維納斯神廟,親自確定了包括伯利恆聖誕教堂在內的幾處聖址。兩百年後,查士丁尼大帝改建「聖誕教堂」。592年遭破壞,十字軍時代修復過,後來經歷多次改建。

彎腰進入另一道窄門,前方是個祭壇,燭光跳動。沿祭壇旁一處光滑而狹窄的台階下去,空間更小,吊燈更密集,人頭攢動,無人高聲說話。拉納指,這就是耶穌誕生的地方。

右手邊是令人屏息心跳停止的「伯利恆之星洞」。相傳耶穌當年就出生在這裡的馬槽內,東方三博士在異星指引下,來到伯利恆拜見耶穌。現在,馬槽被裝修成一個大理石聖壇,地面鑲嵌著一枚空心的14角伯利恆銀星。銀星代表那顆「異星」,指示耶穌出生的具體位置。上面用拉丁文刻著「聖母馬利亞在此生下耶穌」。銀星上方懸掛著15盞屬於基督教各派的油燈,分不同時間點燃。在拉納的指導下,我伸手輕輕觸摸了一下銀星裡凝固的暗紅色蠟燭油,放在嘴裡舔了舔,默默許願。

從靜穆的氣氛中慢慢退出,教堂外馬槽廣場還算熱鬧。商販、記者、小孩熙熙攘攘。小孩分兩種,一種是父母領著,乾乾淨淨,少數還打扮成聖誕老人;另一種是賣口香糖的,面色黝黑,死纏爛打。

廣場上伯利恆和平中心人頭攢動。兩個接待小姐好奇地打量黃色面孔的我,搶著遞過來一張2002年伯利恆日曆,題目叫「Bethlehem under Occupation」(佔領下的伯利恆)。每月一幅圖案:坦克、冒煙的房子、廢墟、推土機、被蒙上雙眼的巴勒斯坦犯人等等。日子用黑紅兩色區分,紅色表示「被佔期」,共153天。還有一行字:「The occupation is still going on」(佔領在繼續)。我慶幸這是2002年,還差幾天,悲慘的一年即將過去。

一名英國口音的記者正採訪一個衣冠楚楚的巴勒斯坦人,伯利恆和平中心負責人。負責人把我和那名英國記者拽到門外,指著廣場邊兩棵高大的樹——一棵是杉樹,另一棵還是杉樹——看,今年沒有任何裝飾。他說,伯利恆65%的居民都靠旅遊吃飯,這下全歇菜了。我問負責人,今年伯利恆宣佈不搞慶祝活動,和平中心大廳裡怎麼還有一棵掛綵蛋的聖誕樹?他的回答很精彩:「即使有痛苦,也不能壓抑歡樂。」

/步入耶穌誕生的地方

走出和平中心,被人一把抓住。還是賣口香糖的小孩說:「給點錢吧,我沒新衣服穿。」我身上只有100元的票子。他說,我找你,然後摸出一把10元謝克爾。

一所小學的師生在校長伊斯梅爾·馬格比爾帶領下,槓著寫有標語的木牌出現在廣場上。一個還沒木牌高的小姑娘,費力地舉著牌子:「耶穌說:『讓孩子到我這裡來』。」身後欄杆上畫了象徵宵禁的鐵絲網,上面寫著幾個大字:「寂靜之夜?恐怖之夜!」

童軍隊列表演。100多名穿土黃制服的男男女女們踏著不怎麼整齊的步子,舉著彩旗在廣場上走了幾趟。沒有敲鼓,也沒吹號。帶隊的阿拉伯教育中心體育教練哈納·祖摩特告訴我,往年陣容比這大多了,好幾百人,吹吹打打,圍觀群眾得有10萬,整個廣場水洩不通。今天,這裡一共就1000多人。

穿白袍的宗教隊伍接著上場。領頭的幾個舉著「法器」——金色十字架、油燈,跟在後面的捧著《聖經》,有人邊走邊念。他們是列隊迎接耶路撒冷拉丁教堂大主教米歇爾·薩巴赫前來主持彌撒。

一個78歲的老人扛著聖母馬利亞刺繡像出現在人群中,幾個巴勒斯坦人舉著大幅阿拉法特像緊隨其後。以色列當局禁止阿拉法特參加聖誕節午夜彌撒。

/伯利恆清真寺宣禮塔上的新月,倒映在金色十字架上

一陣熱鬧的音樂聲叫我駐足。原來是7個來自德國、瑞士等國的年輕志願者為巴勒斯坦兒童巡迴演出,在平安夜這一天到達伯利恆。他們穿著紅白兩色的衣服,為兒童演唱歡快的聖誕歌。這個團體的名字叫作「heart to heart」,中文「心連心藝術團」也許是最貼切的翻譯。

所謂「舞台」其實就是聖誕樹前幾張長椅隔出來的一個空間。擠在前排的都是不足10歲的小孩。他們笑啊,拍手啊,跺腳啊,相互推搡,天性完全釋放出來。幾個金頭髮的女演員邊唱邊舞。還有兩個演員扮成小丑,同孩子們握手。這麼歡快的氣氛,真有點不適應。要知道,現在全世界媒體都在報道「伯利恆迎來歷史上最悲傷的聖誕節」。女演員轉了幾個圈子,湊到小孩子們跟前唱:「無論如何,每個人都知道,這是聖誕節!」追求歡樂,正是天性;政治局勢越晦暗,人們越需要一個盛大的、歡喜的節日。「把歡樂還給巴勒斯坦兒童。」21歲的演員、會講阿拉伯語的德國人馬克說。

一個孩子帶著「聖誕老人」面具,神氣活現地出現在眾多記者鏡頭前,喊著「給我照相」。幾個穿「聖誕老人」衣服的小孩也招來記者們一頓猛拍。要不是他們,沒有聖誕樹、沒有綵燈的伯利恆也許更讓人煩惱。兩個掛滿彩色氣球的商販在沒有裝飾的廣場上,十分亮眼。4歲的尼古拉斯選了只藍色海豚氣球。媽媽說,局勢這麼糟糕,以軍幾乎每天實行戒嚴、宵禁,我們怎麼高興得起來。尼古拉斯則童言無忌,脫口而出:「我很高興」「為什麼?」。

政治沒有放過節日。一個名為「巴勒斯坦人民主張」的組織在聖誕教堂塔樓前打出一面巴勒斯坦國旗,十幾個人站成半圓形,手裡舉著寫有「停止佔領」「反抗不是恐怖」「有定居點就沒有永久和平」等標語,站在濛濛細雨中。組織負責人頭頭是道:「無論是基督徒還是穆斯林,首先都是佔領下的巴勒斯坦人,我們利用這個全世界關注的節日表達心聲。」

打算買郵票,在平安夜寄出蓋有伯利恆郵戳的明信片。但是郵票賣光了,我失望而歸。美國人阿力克斯過來搭訕。在仍然掛著「2000」字樣霓虹燈的「聖喬治」飯店裡落座,他故作神秘,湊過來耳語:「我是猶太人,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教歷史。」

我說自己沒買到郵票,他慷慨地拍出一疊在耶路撒冷買的以色列郵票,問我要多少。想起加沙郵局不給蓋了耶路撒冷郵戳的明信片蓋加沙戳,我提醒他,以色列郵票可能有麻煩。召來侍者一問,果然以色列郵票不能從伯利恆寄信。政治什麼也不放過。阿力克斯傻眼。

晚11點,「午夜彌撒」開始。大約1500多人填滿了空間,一些人坐在地上唸經。教士舉著法器繞場一周。阿拉法特被以色列軍隊軟禁在拉姆安拉,派人送來自己的黑白格頭巾,放置在伯利恆彌撒現場第一排的椅子上。2000年12月24日,千禧年,伯利恆曾見證最熱鬧的一次聖誕慶祝活動:滿天焰火,照亮夜空。大主教用阿拉伯語、法語、拉丁語等多種語言致辭,群眾膚色齊全。當時,全世界不知道多少教徒同步收看伯利恆聖誕教堂與羅馬梵蒂岡大教堂同時舉行的午夜彌撒。阿拉法特也在場。

/「伯利恆之星」洞裡牧師們在禱告

/以軍圍困聖誕教堂時的作戰圖

然而今天的伯利恆,不見了阿拉法特,也沒有焰火。大主教在致辭中譴責以色列在這座城市實施戒嚴,破壞了人民的正常生活。

手裡的導遊書,如此描述我住的這個飯店:「附有陽台,設備齊全,有電視空調。內部裝修十分傳統……」連護照都沒看,經理就安排我入住。住進去才發現只有「內部裝修十分傳統」屬實。電話電視機都用不了。為什麼?經理拉我看接待處裡一束裸露在外的電線和地上的一個破電腦:「猶太人全砸了。」2002年4月聖誕教堂對峙期間,這個離教堂最近的飯店跟著遭殃。

經理特別高興有了客人,給錢還用看什麼證件。他說昨天是2000年9月大規模衝突爆發以來,飯店首次開張。他家住在比特·賈拉鎮,不做經理時就幹點別的——什麼都干,否則一家人無法養活。他向我展示了一張圖:聖誕教堂對峙期間,以色列軍方繪製的教堂及附近地圖,紅筆勾勒出進攻路線。

我離開的第二天,12月26日,以軍重新佔領伯利恆,恢復在馬槽廣場巡邏。坦克、裝甲車開進伯利恆市內,向正在戶外走動的巴勒斯坦人投擲催淚瓦斯,高音喇叭宣佈全城戒嚴,要求市民全部回家,外出者將被打死。

「2002年伯利恆」日曆的確印早了,26日以後他們印的是「黑色」,表示「非佔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