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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無所依的史學大家

劉起釪一直覺得自己還能做研究,他還有太多事情沒有做完。

1947 年在中央大學歷史系研究生畢業期間出版的《兩周戰國職官考》,已經過去60 多年了,得重新改寫與修訂;關於《左傳》與《周禮》的專著也基本成稿,但還需增補些內容。

然而,在許多人看來,這已經是這個95 歲的歷史學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了。起碼,在他困居的這個位於南京市東南郊的養老院裡,所有人都相信這一點。

在過去的6 年多裡,在這家養老院一間10 多平方米的病房中,劉起釪過著一種幾乎與世隔絕的困頓生活。與他相伴的,除了養老院的護工和同屋的另一個重病老人,還有簡單的飯菜,夾雜著藥水和屎尿味的空氣,以及大把無所事事的時光。

由於間歇性發作的帕金森症和老年癡呆症,他無力行走,雙手時常毫無尊嚴地顫抖,並伴有長期的大小便失禁。他雙耳失聰,基本喪失了語言能力,只是偶爾從喉管裡發出一些旁人難以聽懂的尖細聲音。

如果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南京當地一家都市報的記者發現了他的存在,並刊發了相關的報道,恐怕沒有人會意識到,這個看起來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老人,曾是中國歷史學界頂尖的學者之一。

在2006 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官方網站公佈的首批榮譽學部委員中,劉起釪是唯一一位先秦史研究專家。他主要研究上古史,專攻中國最早一部古史《尚書》的校、釋、譯、論,而這早已成為「絕學」。

早在1942 年師從中央大學歷史系教授顧頡剛期間,這個湖南安化人就顯露出極佳的史學天賦。

因為家學淵源,劉起釪自幼熟讀古籍,並寫得一手漂亮的文言文。當年,他用精練的古文記錄顧頡剛講授春秋戰國史的課堂筆記,顧看後大為驚奇,隨後結集出版,成為中國近代史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顧頡剛最為器重這個弟子。1962 年,顧將劉起釪從南京調往北京中國科學院,協助其進行研究工作。此後,弟子就住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溝的老師家中,與其共同研究《尚書》。1980 年,老師去世之後,劉起釪又獨立承擔起整理《尚書》的工作。

「如果說中國幾百年出一位博通古史經籍學的大家顧頡剛,那麼顧辭世之後,只有劉起釪可以領軍了。」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古代思想史研究員吳銳說。

中國台灣地區與日本等地研究《尚書》的學者,都將劉起釪奉為「一面大旗」。1992 年,日本18 所大學的20 位教授聯名寫信,邀請劉前往日本講學。一些日本學者為了弄清某個問題,常專程到北京拜訪劉起釪。吳銳至今還記得,一個日本學者委託他引薦時,「臉上那種誠惶誠恐,就怕我不答應他的神情」。

作為顧、劉之後研究《尚書》的第三代學者,吳銳被劉起釪視為自己的「忘年交」。很少有人像吳銳這樣清楚地知道,「劉先生是在怎樣的一種困頓的情景下,一次次地創造出史學界的輝煌」。

社科院曾分給劉起釪一套60 多平方米的住房。房子位於一層,昏暗寒冷,而且無法洗澡。狹小的房間放不下大書櫃,劉起釪的藏書只能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

劉起釪有過兩次不成功的婚姻,長期孤身一人生活。直到2000年,以普通研究員身份退休的劉起釪,工資只有1900 元,還要分出一部分去接濟湖南鄉下老家的親戚。他沒有錢買新書,只能到圖書館一部部地抄回來。

吳銳至今還記得,有一次,他去看望劉先生,在他家中吃飯,吃到一半,破舊的桌子突然斷了一條腿,飯菜撒了一地。

在吳銳眼中,劉先生有著「傳統文人的傲氣」。儘管生活頗為艱難,但他從不和外人說。儘管與吳銳素來交好,但遇見不同的觀點,劉先生總是操著一口湖南口音的普通話大聲爭辯,不明內情的外人,總以為他們兩個是在吵架。

2004 年,年過八旬的劉起釪雙耳已經完全失聰。他的女兒女婿都在南京工作,於是,老先生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前往南京定居。據說,那一次僅為運回古籍與研究資料,劉起釪就租用了一個10 噸重的集裝箱。

但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學術使命。在吳銳的手中,保留著劉先生到南京後與他的20 多封通信,每封信都厚達10 余頁,數萬字。

在信中,劉起釪依然與吳銳探討著各種學術問題,也會偶爾聊些生活現狀。

在其中一封信裡,劉起釪這樣寫道:「……在女兒家,終於可以洗上熱水澡了,我已經十多年沒洗過了,沒想到是這麼舒服……」

但這樣的快樂,這個歷史學家卻沒能享受太久。

2006 年,劉起釪的女兒突患高血壓、糖尿病,緊接著,他的女婿又得了重症肌無力,兩場大病,耗光了劉家幾乎所有的積蓄。這對夫妻不得不遵照醫囑,投奔深圳的親戚,借南方溫暖的氣候養病。

從那時起,劉起釪便被家人送到了這家養老院,並從此困在這裡,再也沒有離開過。

在護工毛志芳眼中,剛來的時候,劉起釪和別的老人「不太一樣」。

他總捧著一套《尚書校釋譯論》,這是劉起釪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著作。

他片刻不肯離手,總拿著筆,在書上寫著什麼。

但不知什麼時候起,這套書不知去向,老人翻床倒櫃苦苦尋找,仍不見蹤影。劉起釪大發了一通脾氣,從此終日坐在床上對著牆壁,喃喃自語,身體狀態也每況愈下。

有一次,毛志芳在老人的床頭櫃裡抽取一件換洗衣服時,無意中抽出了壓在最底層的幾張信紙。信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因為老人無法出門,這些信也沒能寄出。

事實上,這是劉起釪為了延續自己的學術生命而做的最後一次努力。

信是寫給中央高層領導的,老人用流利的文言文寫道:「……小小淺才薄學之小小讀書人劉生起釪,只最向明公尊前簡單敬獻一乞求之語,那就是不知明公能俯賜一援手否?目前全國熟研古學如淺才者,確實恐怕只有幾個人。那麼敬待一援手切盼之至!釬待覆示。

專此奉肯,切盼德音!」

他逐漸變得和其他老人一樣——易怒、煩躁,衣褲越來越破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帕金森症和老年癡呆也漸漸纏上了他,大小便開始失禁。為了護工照顧方便,他的褲子沒有拉鏈,長期套著塑料尿袋。

在養老院裡,一個護工要照顧十多個老人,常有忙不過來的時候。

劉起釪嗜辣,有一次,護工不在身邊,他伸手去拿床頭櫃上的辣椒醬,因為手抖得厲害,瓶子失手掉在了地上,摔碎了,他就用手抓地上的辣醬吃。

2010 年年底,南京《金陵晚報》的一個文化記者,偶然得知了劉起釪的近況,並將此事告訴了副總編輯丁邦傑。

作為一個長期跑文化口的新聞工作者,丁邦傑很清楚劉起釪在現代史學界中的地位。這個副總編輯親自帶著記者,去養老院看望劉起釪。

「我簡直覺得不可思議,這樣一位大家居然到了這步田地,太不可思議了。」他說。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讓這個老報人感到震驚。劉起釪誤將他們當做北京來的記者,原本臥床不起的老人,彷彿爆發出全身的能量,翻身下床撲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高聲尖叫:「帶我回北京!帶我回北京啊!」

丁邦傑連忙將老人扶回了床上。老人的雙耳已經失聰,他們只能通過紙筆來交談。丁邦傑驚訝地發現,老人對身邊的事情已經糊塗了,但只要談起學術,他的思路卻異常清晰,甚至還能寫出自己尚未完成的那幾部著作的題目。

2011 年的大年三十晚上,丁邦傑又來到養老院看望老人。老人已經不清楚這天是什麼日子了。這天晚上,養老院的晚餐是一碗水餃和一盤大白菜炒肉片,老人用顫抖的右手夾起水餃,低著頭往嘴裡送。

在翻檢老人的隨身物品時,丁邦傑還發現了一張老人親手寫的未能送出的借條,上書:「夏老師:請您借人民幣100 元給我一用。

非常感謝!學生劉起釪敬請。」

「這樣一位大家,何以至此啊?」丁邦傑難過地說,「要是我們早幾年知道,好好照顧老人,再給他配個助手,他還能留下多少寶貴的史學財富?這恐怕永遠都是個未知數了。」

其實,吳銳早就向組織上提過類似的建議。

2007 年,吳銳就意識到不對勁。不但收不到劉起釪的信,連他給劉先生寫的數封信件,也彷彿石沉大海。2009 年,他借來南京出差的機會,到養老院看望劉起釪,他悲哀地發現,原本如親人般的劉先生,竟然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

回去後,他向院裡提出建議,希望能給劉起釪配個助手,為他整理相關的資料。但這個建議未被採納。

「劉先生的級別,不夠配助手。」一個領導告訴他。

不過,因為丁邦傑的報道,劉起釪的境遇發生了一些改變。

南京市委書記與市長都前來看望了這位歷史學家,養老院的領導也專門為劉起釪開了一個單間,為他配備了專門的護工。

「您在生活上還有什麼要求嗎?給您配個輪椅,您需要嗎?」

我在紙上寫下了這樣的問題。

「不要了。花國家的錢。」他顫抖地寫道。

「您還有什麼心願嗎?」

「我希望回北京教書。一個課一個課地教下去。」他又寫道。

這些天,還有許多南京的讀者,也帶著鮮花水果和一些生活用品前來拜訪。但老人最珍惜的,是一個讀者送來的一本用A4 紙打印的文稿,上面是一份出土的戰國竹簡《保訓》的註釋。

「這是好東西,我(看完)要寫份讀後心得。」老人發出微弱而尖細的聲音。他望著那份文稿的眼神,如同一個疲憊不堪的旅人,終於見到了滿是食物和飲水的庇護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