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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連山坡村雨後泥濘的山路上,程林祥總會產生一些幻覺。

有時,大兒子程磊會突然出現在他身邊,還是七八歲時的模樣。

兒子牽著他的手,高高揚起下巴問:「爹爹,咱家什麼時候能買一輛汽車啊?」

有時,他也會隱約看見父親程瑞全走在前面不遠處。老人裹著穿了十多年的藍色圍裙,背著背簍,拎著一把鋤頭,鋤去路面上突出的山石。

但大多數時候,這個中年人不得不回過神來面對殘酷的現實:自己的大兒子和父親,都已經不在了。

2008 年的「5·12」大地震中,映秀鎮漩口中學的高一學生程磊,在倒塌的校舍中遇難。程林祥與妻子劉志珍,冒著餘震,步行了25公里山路,把17 歲兒子的遺體背回了家鄉水磨鎮連山坡村,並把兒子安葬在家後面的山坡上。

2009 年3 月,程林祥70 歲的老父親程瑞全,又在家門口這條山路上出了車禍,連人帶車摔下了數百米深的懸崖。

現在,這個39 歲的男人只能用忙碌的方式,來暫時麻木自己,不讓自己想起這一切。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巴,去山下的鎮子上買水泥,他要和山上的鄰居們一起,修好這條「該死的」山路。

車禍

這是從海拔2000 多米的大山深處通往山下水磨鎮的唯一一條道路。

路長1.5 公里,是在山體上一鋤頭一鋤頭硬生生挖出來的,路面最寬的地方不足4 米,最窄處僅2 米多點,下面就是數百米深的懸崖。一旦遇到下雨,路面和沼澤地沒什麼區別,一層厚厚的泥巴,「就連下坡都要使勁地踩油門」。

2008 年的大地震,又震鬆了山路旁的巖壁,稍有點風吹雨打,山上就會往下滾石頭。路面也被震裂了,很多地方裂開了數十米長、半米寬的大口子。

一年來,這條路上接連已經死了兩個村民,都是開車時稍不小心摔下了山。對於大山深處的連山坡村一組13 戶人家、58 口人來說,這條路已經成了「隨時可能送命的老虎口」。

事實上,只要頭一天下雨,次日一早,程林祥的父親程瑞全就會默不作聲地出去修路。生前,老人一直渴望把這條土路修成水泥路,可村裡根本沒這個財力。老人能做的,只是用鋤頭把滾到路面上的山石鋤掉,或是刨些泥土,把被雨水沖開的大口子填上。

程瑞全從17 歲開始做木匠,他的手藝,在當地很有名。前兩年,老人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平常已不大接活了。但地震後,很多倒掉的房子需要重建,人們紛紛找上門來,老人只得重新出山。

3 月20 日,是農曆的春分。吃過早飯,程林祥便開著自家的小四輪,載著父親和妹夫下山幹活兒。他母親原本並不同意他們這天出去,因為「就連過去的長工,春分都得休息的」。但要蓋房子的人太多了,他們耽擱不起時間。

小四輪就快沒油了,出門前,程林祥咕噥了一聲:「今天開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再開回來。」這句話讓邊上的妻子劉志珍聽見了,她氣惱地質問:「這叫啥話?把油加滿了就是了!」

程林祥也不還嘴,載著父親和妹夫下了山。可10 分鐘後,這輛車子就再也開不回來了。

這段山路中部有一處大拐彎,路面裂開個大口子。往常程林祥每次經過這兒,都會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可這天,小四輪的馬力總也加不上去。他有點著急,踩了腳油門。

那一瞬間,他感覺車輪在口子上剮了一下,「好像完全不受控制」

地衝了出去,在懸崖邊上打了個彎,翻下山去,一頭栽進了山下的河裡。

懸崖下鬆軟的草墊保護了程林祥和他的妹夫,他倆滾下了幾十米,奇跡般地竟沒受傷。可當他倆在一塊山石邊找到程瑞全時,發現老人的頭被撞了個大口子,滿臉是血。待兩人費盡氣力將老人背上路面時,已經沒氣了。

援手

劉宏葆到程家那天,正是4 月4 日的清明節,老人的喪事已經辦過了十多天。

劉宏葆是廣東佛山援建水磨鎮工作組組長,到水磨鎮工作已經9 個多月。有一天,他無意中聽人說起程家夫妻背著兒子遺體回家的故事,回辦公室後,他從網上找出相關報道,仔細看了幾遍。

「沒想到在這樣的大山深處,還有這樣偉大的父母。」作為一個父親,他「感動感慨得不得了」,清明節一早,他領著8 個同事,開了兩輛越野車,帶著些錢和慰問品,上連山坡村去看望程家夫妻。

那天早上,天上飄著小雨,山路又成了沼澤地。就連四輪驅動的越野車,開起來都「像開船一樣」,汽車的輪子在懸崖邊一個勁地打滑,嚇得劉宏葆「一身冷汗」。

這天,程家夫妻也早早起來了。他們在家門口擺了一張供桌,放了一些供品和黃色菊花,祭奠老父親和大兒子。劉宏葆9 點左右來到程家時,祭奠已經結束了。夫妻倆把菊花抖碎了灑在地上,家門口一地的黃色花瓣,星星點點。

前一天,村幹部向他們打招呼說劉宏葆要來的事。夫妻倆特意為工作組備了一桌飯菜——臘肉、豆花、土雞蛋,擺滿了整張桌子。

但劉宏葆說自己「一口都吃不下」。他直截了當地問劉志珍: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

來水磨鎮之前,劉宏葆是廣東佛山市的市長助理,在當地主持過高能耗產業的轉型工作。他曾淘汰了佛山一大批高能耗的陶瓷產業。如今,地震之後重建的水磨鎮,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地震之前,這個被青城山、臥龍、三江等著名旅遊景點環繞著的江邊小鎮,卻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高能耗工業區,有著州里最大的水泥、電石、稀土等高污染企業,鎮上的許多農民,都在這些工廠裡打工。

但山上的村民們很不喜歡這些企業。自從工廠的煙囪開始冒出濃煙,劉志珍家的田地裡,幾乎連玉米都種不活了。「我們就算餓死,也不想去這樣的廠裡打工。」她生氣地說。

地震之後,很多工廠都被震塌了,處於半停工狀態。借此機會,劉宏葆與阿壩政府協商,想把這些高污染企業統統遷走。他請來北京大學建築學院的教授做規劃,目標是把水磨鎮打造成一座以旅遊業與教育業為主的全新小鎮。

他的另一個任務是,修好那些地震之後損壞的道路。水磨鎮下屬的18 個自然村,劉宏葆都帶著同事去過,但像連山坡村這樣危險的山路,卻很少見。

「那你能不能幫我們把門口這條路修成水泥的?」面對親自找上門的劉宏葆,劉志珍猶豫了很久,終於開了口。

劉宏葆毫不遲疑地答應了。

這個「忙得已經半年多沒睡過好覺」的中年男人,甚至很細心地幫助程家看了看風水。原本這條土路直接對著程家的大門。他讓程家等路修好後,把門的方向改一改,或者在門前加個照壁,「擋一擋晦氣」。

「我要把水泥路修到程家的大門口,但我更希望把鎮子重建好。」

事後,他解釋說,「我不僅是在修一條方便通行的路,我要修的,是一條幫助他們通向城鎮化的道路,讓他們的命運發生根本的變化」 。

願望

得知劉宏葆要來的消息,頭一天晚上,劉志珍一夜沒睡著。她翻來覆去,想著該不該開口,讓「這個大官」幫忙修修這條路。

那些天,程林祥幾乎吃不下、睡不著。大兒子死後,他有大半年沒怎麼出去做活兒,才剛剛忙起來,卻又因為自己的疏忽,送掉了父親的命。他一夜夜躺在床上流淚,劉志珍甚至一度擔心丈夫會瘋掉。

妻子非常理解丈夫的自責。在大兒子程磊死後,劉志珍也總覺得是自己把兒子害死的。

程磊初三畢業那年,差了幾分,沒考上汶川縣最好的微州中學。

本來花上4000 元,就可以上那所學校,但程磊當時談了個「朋友」。

為了把他倆分開,劉志珍堅持讓兒子上了映秀鎮的漩口中學。

自從兒子死在倒塌的校舍裡,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母親每天都躺在床上不起來。她一度想到過自殺,可死在哪兒呢?如果死在家裡,就成了全家人的負擔,可如果不死在家裡,「又怎麼能和兒子在一起呢」?

自從《中國青年報》報道了這對夫妻背兒子遺體回家的故事後,全國許多的好心人,紛紛捐錢捐物,安慰這對夫妻。一個來自廣東的熊姓企業家,2008 年6 月還專門來了趟程家,承擔起他們二兒子程勇從初中到大學的所有費用。

最讓劉志珍感到安慰的是,二兒子程勇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地震之後,水磨中學的校舍成了危房,在這所學校讀初三的程勇,去了離家100 多公里以外的眉山上學。每到放假,才能回家看一看。

原本,這個15 歲的小男孩很調皮,在班上是「讓老師頭疼的人」。

但現在,他學習很努力。上學期末,他的總分已經進步到班上第二名。

學校特意給程勇發了2000 元獎學金,他原封不動地上交給父母。劉志珍告訴他,可以用這筆錢去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那我還是把錢存起來吧,以後上大學用。」程勇回答母親。

這個原本悲傷的女人,逐漸變得堅強起來。她把那些好心人的電話都存在了手機裡,逢年過節,主動發短信問候。「我有什麼理由不好好活下去呢?」她時常這麼問自己。

公公遇難後,劉志珍一手操辦了老人的喪事。周圍的鄰居說,「村上十幾年來沒見過這麼風光的葬禮」。可看著丈夫一天天消沉下去,她心裡「像刀扎似的」。

劉宏葆上門那天,一位同來的佛山記者問她:「家裡這麼困難,你怎麼不和我們領導要房子、要錢,要修這條路做什麼?」也有相熟的鄰居笑話她「豬腦殼,進水嘍」。

「以前我有兩個兒子都不怕,現在只有一個了,我還怕什麼?」

她回答。「修路是我公公生前的願望,我要幫他完成。」

當然,劉志珍心底也還有一個願望:每次下山,她都繞著去鎮子上正在新建的汶川二中看看,雖然「看不明白建築的學問」,但她希望佛山的援建隊能把這個學校「修得牢靠些」。

「以後,老二就要在這裡讀高中了。」望著山坡下的汶川二中工地,她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到時候,我就能告訴他,要是再遇上地震,你就不用往外跑了,待著別動。這個教室很安全。」

準備

「狗日的要修水泥路嘍!」對於這個原本寧靜的小山村來說,這消息就像一粒火星子丟進油鍋裡一樣炸開了。

從4 月初決定要修路開始,連山坡村一組的50 多個村民連續開了5 次會。很多村民丟掉原本的工作,從成都、都江堰等地趕回村子裡,商量起這件「自家的大事情」。

但經費實在太緊張了,整個鎮子都在重建,到處都需要錢,建材的價格一直在猛漲。劉宏葆擠了擠預算,從原本的工程搶險資金裡抽出30 萬元,可這筆錢也只夠購買砂石和水泥,以及租用必需的機器設備。

而且,村民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有的村民希望修路能買自家的砂石;有些人地裡的青苗會被毀壞,他們想著要點賠償;有人開始時捐出了自家的幾塊棕墊,可回家被老婆一說,又反悔了。

這些沒讀過多少書的村民們,開始動用自己所有的生活智慧,來解決這些問題。

這個自發組成的修路隊,上至70 多歲的老人,下至10 多歲的女娃,全部是義務參加。他們在一張中學生的作文紙上,寫下了連山坡一組58 個村民的名字,出工的人畫上一個圈,缺席者畫個叉,每缺一個工,就罰款60 元錢。

為了節省經費,村民們動用了各自全部的社會關係。攪拌機是一個在鎮上修摩托車的村民從表哥那兒租來的,每個月900 元,比市場價少了300 元;另一個村民找朋友買了200 多噸水泥,每噸比市場價便宜了30 元,光是這一項就節省了6000 多元。

修路隊成立了4 個小組:施工指揮組、測量組、材料採購組、財務監督組。每個組的「領導成員」有3 人,由村民自發投票選出村民小組裡「最有威信的人」擔任。每天晚飯後,他們就集中在程林祥家裡,分配第二天的工作,協商解決出現的問題。

程林祥也慢慢從消沉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帶著一幫年輕人,到10 多里地外的深山裡砍樹,然後用摩托車拖回家裡,加工成一塊塊2 米來長的木板,供修路使用。

按照山裡的風俗,在父母過世後的100 多天裡,做兒女的不能剪頭髮。程林祥兩個多月沒剪過發,頭髮已經很長了,上面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木屑。可他只管埋頭加工木板,甚至都顧不上抖一抖。

他手上那些掉了漆的木工工具,都是父親留下的。

「忙起來就不會想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了。」他說,「我要修好這條路,幫爹爹完成他的心願。」

山下的劉宏葆,正忙著鎮子的重建,沒有親自過問這條路的進展。

但從旁人那兒,他或多或少聽說了一些修路隊點點滴滴的故事。

「村民們太值得尊敬了。」他感慨地說,「如果災區的老百姓都能夠這樣自救,那地震後的重建工作該省多少心啊!」

4 月29 日這天晚上,在修路的準備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劉志珍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又地震了。這條山路上擠滿了從山上滾下的大石頭,她怎麼也爬不過去,可程磊突然間出現在她眼前。他讓劉志珍抓住自己的腳踝,帶著她慢慢飛到了一塊平地上,把她放了下來,然後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這個母親和旁人回憶起這個夢,很認真地問道:「你說,軍娃(程磊的小名)是不是想告訴我,這條路一定能修得成?」

那個人還沒有回答,她就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笑著說:「我想,一定是的。」

夜話

夜深了,山裡下起了小雨。

這是4 月30 日晚上9 點多,修路隊終於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材料和機器設備全部到位。山路太窄了,攪拌機和水泥運不上去,只能放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

擔心材料和機器被人偷走,修路隊的壯勞力們自發組織了一個守夜隊,每天輪流排班守夜。他們住在堆滿水泥的救災帳篷裡,有人從山上的家裡抬下了一張木床。

這天下午,在這條山路上,修路隊差點又出了車禍。前一天夜裡剛下過雨,一輛運砂石的小四輪打滑失控,半個駕駛室已經衝到了懸崖外。幸好後面裝載的砂石很重,才沒有摔下山去。

「狗日的,差個兩秒鐘,我就沒命嘍!」這天晚上,正好輪到這輛小四輪的司機程建超守夜。在一片漆黑的帳篷裡,這個19 歲的大男孩手舞足蹈地回憶起那驚險的一幕,嘻嘻哈哈地笑著。他的哥哥程建學原本在映秀鎮打工,在2008 年的大地震中失蹤,至今沒找到遺體。

「你小子積德了,命大啊。」一起守夜的幾個村民也大笑著。

在外人看來,他們談論的好像是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山村的夜很冷,4 個守夜人只能擠在一床被子裡取暖,有人打亮了打火機,點上一根煙。在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從嘴裡呵出的陣陣寒氣。

但接下來討論的,卻是一個很熱鬧的話題。有人問道:「你們說,等路修好了,我們該怎麼感謝佛山的人?」

「擺上三天三夜酒席,請他們喝個痛快。」程建超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人家有紀律,不能喝酒的嘛。」有人表示反對:「我們送他們山上的特產、土雞蛋,城裡面賣一塊錢一個呢。」

「那些東西吃幾天就吃光了嘛。」又有人表示反對:「我們還是送錦旗,寫上我們所有人的名字,敲鑼打鼓給他們送去。」

「我們給這條路取一個名字吧,和佛山有關的。」沉默了很久的程林祥突然開口說:「我想好了,就叫佛援路,佛山援助的路。」

不過還沒等別人說話,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建議:「佛援路不好,不好看,還是叫佛緣路吧,我們和佛山有緣分。然後,再給它刻塊石碑,能傳個幾百年。」

「老程,你還真有兩下子啊!」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

夜裡10 點多,累了一天的人們逐漸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的頂上,叭叭作響,遠處隱約傳來幾聲低沉的狗吠。透過厚密的雨幕,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有著大山沉默的側影,山嶺的最高處,閃爍著幾道微弱卻又清晰的燈光,溫暖著守夜人的視線。那兒是他們的家。

開工

佛緣路終於正式開工了。

5 月2 日早晨8 點,修路隊的人們吃過早飯,陸陸續續來到程家的大門口集合。這兒熱鬧得「像趕集似的」,就連路旁豬圈裡的幾頭大肥豬,也興奮得嗷嗷直叫。

開工之前,程林祥把自家的飯桌端到門口,搭成一個臨時香案,舉行了一個簡短的「開工儀式」。桌上擺著四碗供品——土雞蛋、豆花、蛋糕,以及一塊切成方塊的肥肉。他點燃了蠟燭和香,燒了一疊紙錢,又磕了三個頭,求山神保佑施工順利。

進入4 月中旬以來,這裡便進入了連綿的雨季,雨陸陸續續下了半個多月。但開工這天卻是個大晴天,十幾天都隱沒在雲層後面的太陽,此刻從雲縫中探出頭來。陽光溫暖地鋪在山路上,香案上的兩個酒杯,反射著柔和的白光。

「真是個好兆頭哩!」有人興奮地叫道。

按照先前的計劃,修路隊分成了兩個部分:大部分青壯年到山下的攪拌機那兒攪拌好水泥,然後用小四輪送上山來;老人和女人們都留在山上,他們要用木板搭出槽子,用來固定水泥路面。

現在,有人用鐮刀削好一根根木樁,有人負責把它們捶進土裡,還有人把木板橫過來釘在木樁上,一塊塊連接起來。這道流水線的工序高效而有序,不到一小時,程家門前十幾米的山路,就被木板整齊地包圍起來了。

不過,山下的男人們卻碰到了一些麻煩。

小四輪的馬力太小了,裝載的水泥又太重,當車子行進到一個坡度很大的上坡處時,就怎麼也爬不動了。司機連忙打電話,把山下的壯勞力們喊了上來幫著推車。

小四輪和男人們一起發出聲嘶力竭的喊聲,人們的身子傾斜,用力緊繃著,和路面的夾角越來越小。用了半個小時,小四輪才終於爬過了這個土坡,來到程家門前。

由於用時太長,拌好的水泥即將凝固。等候已久的老人和女人們一擁而上,用鋤頭把水泥快速地扒下車斗,有人拿著手動壓路機,開始平整起路面。

這兒的許多村民都有修路的經驗。過去鎮子上修路,他們去打過工。不過,這一次不一樣了,他們是在為自己修路,由此引發的心情,也很複雜。

「以後趕豬下山去賣,就好走多嘍。」有的人興奮地說。

「我們以後就成立一個專業修路隊,去幫人家幹活,狗日的賺他一筆錢去。」有人用玩笑話表達著自己的願望。

「走了幾千年了,都是泥巴路,搞什麼水泥路嘛。」一個70 多歲的老婦人嘟囔著,用錘子使勁地把木樁釘進地裡。

直到上午11 點左右,這條大山裡從古至今的第一條水泥路,終於有了最初的模樣。儘管此刻,它僅有1 米多長。

中午收工時,前一天才從佛山趕到水磨鎮的一位攝影記者,想要給修路隊拍一張集體合影。雖然山下的幾個壯勞力一時上不來,但留在山上的人們,卻有些迫不及待了。

劉志珍大聲指揮著人們,拿起自己的工具——鋤頭、鐵鍬、錘子,站好自己的位置。現在,她是村裡公認的「女強人」,人們都有點「怕」

她。一個穿紅短袖的村民,甚至被她指揮著爬上了一旁的小四輪,因為那樣站得高,「拍起來會比較好看」。

可真正拍照的時候,這個「女強人」卻「露了怯」。

修路隊的成員們看起來個個都有些緊張。他們一臉嚴肅地盯著鏡頭,攝影記者喊起了「一、二、三」時,原本板著臉的劉志珍,突然間「噗哧」一聲笑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捂著臉,乾脆哈哈大笑起來。

祭奠

下午5 點過後,水泥路面已經鋪出去10 來米了,可劉志珍卻放下工具,悄悄回到家裡。

按農曆,這天是四月初八,也是程磊週年忌日。可大家都在忙著修路,程林祥說:「既然電視上都說『5·12』,那就到那天再辦吧。」

但這個母親卻放不下兒子。她從廚房的斗櫥裡抽出兩根蠟燭和一些香,還有三疊紙錢,拉開吱吱作響的木門,往後山坡上走了。

地震後,很多人都勸她搬到山下去住。有一個北京的企業家甚至願意資助他們在山下的鎮子上買一套房子,但這些好意都被劉志珍拒絕了。

「我要在這裡陪著他。」沿著崎嶇的山路,她邊走邊說,「如果我搬到山下去住,兒子在這裡一個人孤零零的,那當初我把他背回來,還有什麼意義呢?」

程磊的墳離家很近,走上5 分鐘就到了。她蹲下身去,熟練地插上蠟燭和香,用燭火點燃了紙錢。

已經整整一年了,這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小的墳塋上,爬滿了茂密的野草。墳前還有不少供品,這一年來,陸陸續續地有不少來訪者,在這兒祭奠過這個17 歲的男孩。

幾個月前,在清理程磊的遺物時,劉志珍意外地發現了兒子初三時寫的一篇作文,是兒子寫給她的,題目是《成長的路上,她牽著我的手》。雖然那些用藍色鋼筆墨水寫成的字跡,已經略微有些褪色,但每一個字,劉志珍都記在了心裡。

在作文的結尾,兒子這樣寫道:「……在我成長的路上,她總是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越過一道道高坎,翻過一座座大山,她從不放開,也從不厭煩,她,就是我的媽媽。」

可現在,這個母親卻不能確定兒子的靈魂是否已經回家。程磊死後,劉志珍許多次地夢見過兒子,可他幾乎沒有在家裡出現過。

只有一次例外。2009 年的春節,家裡大門上的門神畫像舊了,劉志珍把它揭了下來。當天晚上,她就夢到程磊從外頭回來了,坐在堂屋的飯桌前,說自己要吃炒黃瓜。可吃完後,他放下飯碗,轉身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總擔心他回不了家。」回憶起這個夢,她揉揉被紙灰迷住的眼睛,低聲說道:「等路修好了,他來來回回的,也好走多了。」

山林裡一片寂靜,回應她的,是微微抖動的燭火與紙錢燃盡後冒起的一縷青煙。墳邊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黃色野花,它們只在春天開放。

收工

夜色慢慢籠罩了佛緣路,已經是晚上7 點多了,修路的人們不得不收工。他們帶著疲倦的身軀,大聲討論著明日的工作,沿著山路各自回家。小山村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沉寂。

5 月2 日這一天,修路隊並沒有完成預定的計劃,水泥路面只鋪了短短的10 多米。按照之前每天40 米、40 天完成的計劃,顯然差距不小,但程林祥依舊信心滿滿。

「萬事開頭難嘛。」這個男人扛著手動壓路機,笑著說,「等過幾天熟練了,說不定能超進度完成任務呢。」

結束了祭奠的劉志珍,此時已經在家裡做好了飯。丈夫辛苦了一天,她特意多做了幾樣菜。吃了幾口,程林祥突然放下筷子,走到那台用了14 年的21 英吋舊彩電前。他拿出一張碟片,放進VCD 機裡。

2008 年春節,在廣東打工的程林祥的弟弟程平,帶著新買的DV 回老家探親。他給熱熱鬧鬧的一家人拍了錄像,然後刻成了光盤。

不過,碟片被看得多了,卡得很厲害,就像是一張張照片的回放。

那個時候還沒有地震。在這條熟悉的山路上,程瑞全老人依舊裹著他的藍色圍裙,側著身子對著這台「新鮮玩意兒」,臉上有著孩童般的微笑。

長大後的程磊一直不愛照相,二弟程勇和一幫娃娃惡作劇般地把他圍在中間,他逃避著鏡頭,露出羞澀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碟片的最後,是一朵朵在夜幕中騰空而起的煙花。那是大年三十那天,程林祥帶著二兒子程勇下山去買的。夜裡12 點,程磊親手點燃了一根煙花,在絢爛的花火中,一家人快樂地大喊著:「過年嘍!」

在程家這座略顯簡陋的三層小樓裡,這個17 歲男孩和他的爺爺,也從來不曾真正離去過。他們就這樣活在已經泛黃的電視屏幕上,活在夾雜著飯菜香的空氣中,活在程林祥眼角滑落的眼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