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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死於何時

村部清潔工蔡守江先生的死亡時間,也許永遠是一個謎。

有自稱目擊者的村民說,21 日傍晚「天還亮著的時候」,上游衝下一陣兩米多高的大浪,捲走了在大石頭上困守多時的他。卻也有前去搭救的人說,一直到夜裡11 點多,藉著路燈的餘光,還能看到這個被困在水中間的男人,但12 點後,他就不見了。更何況,在大水之中,還不知道他究竟掙扎了多久,才真正放棄了抵抗。

無論如何,蔡守江已經9 天沒有出現過了。在2012 年北京7 月21 日的那場暴雨中,他成為眾多失蹤者中的一個。即便再樂觀的人,也不覺得他能生還。只是,直到現在,人們還沒有找到他的屍體。

這個北京房山區孤山口村的60 歲農民,一生貧苦。他是個聾子,沒有上過學,打了一輩子光棍,最後消失在洪水中。快樂這個字眼,在他的生命中總是稍縱即逝,就像眼前這條剛剛被山洪侵襲過的荒廢河道,亂石嶙峋,電線桿子和各種雜物遍佈其間,卻找不到什麼亮色。

但他給家人留下的悲傷卻是永恆的。9 天後的早晨5 點多鐘,天剛濛濛亮,他的嫂子鄭志傑帶著我爬上那塊大石頭,舉目四望,突然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哭聲。

「節哀。」我拍著她的肩膀,不知該說什麼。

「老江,你托個夢,嫂子就找你去。找著了把你埋了,有個墳頭,嫂子也有地兒哭你去。」她捂著臉抽泣著,從指縫中漏出這麼一句話,又嚎哭起來。

21 日下午1 點多,天剛剛下起雨,蔡守江突然從外面回來了。

他和哥嫂打了聲招呼,就進了90 歲的老父親蔡蓮弟住的北屋。這間房是上世紀70 年代蓋的,木頭已經發黑,下雨就漏水。擔心房子哪天就塌了,蔡家還找了根大木頭,頂住了屋頂。

那天下午,他看天色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就跑到供銷社買了雙新雨鞋,特意給老父親送來。老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他怕老人的腳沾水。把雨鞋遞給父親,兩人坐在炕上說了會兒話。

沒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蔡守江和父親聊了些什麼。沒多久,他就起身離開,要回村部上班。

「要下大雨了,你就別去了。」鄭志傑喊他。

蔡守江耳聾,沒聽見,拉開門徑直出去了。從此沒再回來。

這天下午,雨越下越大,「就像天上往下倒水」。到了4 點多鐘,孤山口村路上的水已經漫到了齊腰深。蔡家也進了水,鄭志傑把父親攙扶到了平日裡她住的西屋。老父親長吁短歎,替二兒子擔心,說他耳朵聾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事。鄭志傑安慰他,然後找了一個臉盆,往外舀水。

不是沒想過出去找蔡守江,但鄭志傑走到門口,「就被浪打回來了」 。這些住在山裡的村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大的水,浪頭一個個打過來,漫到了胸口,站也站不穩,她只能退回屋裡。

家人並不知道,在幾百米外的村部,蔡守江已陷入絕境。

村部建在路旁一條荒廢了數十年的河道上,蔡守江住最北頭的警衛室。那天的暴雨,引發了山洪,洪水順著河道呼嘯而下,很快就吞沒了村部。

有目擊者看到,當水漫到窗戶下方時,蔡守江才踉踉蹌蹌地從屋子裡跑出來。此時,村部已成水中孤島,他只能爬上村部旁邊的一塊大石頭。

大約下午5 點鐘,來村子裡幫人蓋房的鏟車司機鄧占江,正在村部對面的屋頂上躲水,他看到了大石頭上的蔡守江正在揮手呼救。

他大喊一聲:「水裡有人!」趕緊跑下樓,發動了車子。另外一個工友魏國成也尾隨而來,爬進了鏟車的車斗裡。

水已經淹到了駕駛室的下方,車斗裡也全是水。鄧占江小心翼翼地操作著鏟車,靠近蔡守江,但離著還有十來米,一根突然倒下的電線桿擋住了去路。車子過不去,又擔心有電,他只能退了回來。

一輛碰巧路過的消防車也加入了救援,但水越來越大,車子被沖翻了,消防員們只能敲碎玻璃,從車窗裡爬出來。

沒人能救得了蔡守江,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對著岸邊揮手。

天色漸暗,這個老人的身影也一點點被夜色吞沒。鄧占江說,夜裡11 點多的時候,他還隱約看到蔡守江,但12 點後,人就不見了。

但有另一個目擊者告訴鄭志傑,他看到,天色還亮著的時候,一陣大浪拍過,蔡守江就消失在洪水之中。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回憶起9 天前發生的這件事,鄭志傑輕歎一聲。山村夜深,當事人輕聲細語,時而抽泣,沒有抱怨,只是靜靜等待。來訪者失魂落魄。屋子裡的凝重和悲傷,大得幾乎要將人心壓碎。

出生沒多久,蔡守江就差點死了。

他出生於1952 年6 月。那年7 月,他突然發起高燒,家裡無錢醫治,束手無策。幾天後他挺了過來,但耳朵已經燒壞,幾乎聽不見聲音,好在後來學會了說話。

因為聾,他沒有上過學。同齡人上學時,他在山上劈柴、放牛、割豬草。他只認識十幾個字,其中還包括自己的名字。年輕時,他靠在村裡幫人做些雜活度日。他曾經試圖到鄰村打工,但對方一看到他是聾子,就不敢要他。

前些年,他身體還算好,能幹些體力活,一天能賺個百八十塊。

但這幾年,歲數大了,幹不動了,他就只能在村子裡為鄰居們掏掏糞坑,一次賺個二三十塊錢。

在鄰居們的印象中,這個聾老頭個頭不高,身高170 厘米左右,沉默寡言,卻逢人便笑,然後習慣性地摸摸頭。他幹活勤快,掏過的糞坑總是乾乾淨淨,自己那一畝玉米地,也厘得橫平豎直。村裡種過田的老人,提起這事兒就豎大拇指。

他生活節儉,從來沒買過新衣服,身上那些補丁摞補丁的衣服褲子,都是鄰居們不要了送給他的。他不喝酒,不捨得花錢買煙,只抽自家地裡種的煙葉子。對他來說最奢侈的事情,就是每個月到市場上割一條窄窄的豬肉,回家燉著吃。

他幾乎沒有出過村子。最遠的一次是2010 年,鄭志傑帶著他去十多公里外的良鄉醫院辦殘疾證。坐兩塊錢的公交車,他都心疼了好久。但鄭志傑也注意到,在公交車上,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事物,眼前這些旁人熟視無睹的場景,對他而言都是新鮮事。

他省錢是為了娶媳婦。大約五六年前,經人介紹,他從門頭溝花錢「買」了一個媳婦。結婚當天,老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不怎麼喝酒的蔡守江,那天晚上喝了兩瓶白酒,還高興地哼起曲子。

在鄭志傑的回憶中,這是小叔子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刻。但兩天後,這個嫁過來的女人捲著幾千塊錢,突然消失了。他回門頭溝找了兩次,也沒找著。

有人勸他報警,這個聾子不說話,蹲在地上磕著旱煙袋,半響才憋出一句話:「算了,都不容易。」

旁人看來,蔡守江一切如常。但鄭志傑知道,有些東西已經變了。以前,蔡守江喜歡看電視劇,時不時「嘿嘿」兩聲,從那事以後,他再也不看了。「心死了。」她說。

這個世界上唯一能讓蔡守江眷戀的人,也許只有他的老父親蔡蓮弟。蔡家有兩兄弟,四個姐妹,生活都不寬裕。蔡守江是唯一沒成家的,他便承擔了大部分贍養老人的義務。「他心好,平時總嘮叨哥哥兒女多,自己能多擔待就多擔待。」 鄭志傑說。

父子倆感情很好,每到換季,蔡守江就把節省下來的錢給父親買新衣服。一有空,他就到父親床前,兩人連比劃帶吼地說上一陣子話。21 日那天,他除了給父親帶了雙雨鞋,還塞給哥哥2000 塊錢,囑咐哥哥給父親買藥吃。天知道,這筆錢他要存多久。

這些天,得知二兒子被水沖走的消息,蔡蓮弟受了刺激,半身不遂。9 天後,當我們找到鄭志傑時,她的丈夫蔡守金帶著老人去住院了。偌大一個院落,只留下了她一個人。

她帶著我走進老父親住的北屋,人去屋空,炕上一片狼藉,一把馬尾拂塵靜靜躺在枕邊。這把拂塵,是平日裡蔡守江為老父親驅趕蚊蠅用的。她拿起拂塵看著,突然掩面哭泣。

蔡守江還留下了一個舊賬本,裡面密密麻麻地記載著每個月的進賬。「雜活60 元」,「掏糞20 元」……類似的字眼隨處可見。

進賬最多的一個月,他的收入是1200 元。

翻到最後一頁,是2010 年,他借錢和人蓋新房,每筆欠賬都是數千元,他都記著,準備以後慢慢還。

如果不是大隊扒了蔡守江的新房子,他本不會死。

2010 年春天,鄭志傑的女兒結婚,家裡越來越不夠住。蔡守江和親戚朋友們借了六七萬塊錢,在自家的地裡蓋了座新房。

包工頭楊福(化名)說,為了節省工錢,蔡守江不願意多請工人,自己也跟著幹活,和工人們一起睡在工地裡,夜裡輪流起來看材料。

兩個月後房子蓋好,上了門窗,他摸著牆壁,咧著嘴笑了老半天。

但蔡守江還沒住進新房,大隊派的扒房隊就來了。

大隊給蔡家的理由是,在這片土地上蓋房子的批文,二十多年前就過期了。現在這塊地是農用土地,禁止蓋房。

扒房子那天,蔡守江躲在屋子裡不肯出來,十幾個年輕人一擁而上,把他拉出了房門。鏟車衝向房子,一陣塵土過後,新房子就成了一片瓦礫。鄭志傑記得,小叔子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著廢墟,誰叫他都沒反應。

第二天,蔡守江就到村部要個說法。可他老實,不會發火,只知道坐在村長辦公室門口,一坐就是一天,不吃不喝,動也不動。

時間長了,村裡也怕出事,就和蔡守江商量,給他一個村部清潔工的工作,打掃和收拾各個辦公室,一天10 塊錢。村裡還給他在村部警衛室裡安排了一個床位。他似乎對這份新工作很滿意,每天都把村部的衛生打理得井井有條,村幹部上班前,他就把所有的暖壺都衝上水。這份細緻,就連村裡正式的清潔工都自歎不如。

只是,常有人看到,一有空,蔡守江就會回到那座新房的廢墟裡,坐在磚頭上,抽著旱煙,一聲不響。

21 日下大雨那天,村幹部先下班了。據說,有人曾叫蔡守江回家,但他的回答是:「不能走,拿了村裡的錢,就要給村裡幹活。」

他終究沒能拿到那10 塊錢。幾個小時後,一陣浪頭便帶走了他。

現在,大水已經退去,蔡守江生前住的警衛室裡,地上一層沒腳跟的淤泥,床和衣櫃七倒八歪,水線到了窗戶上半截。只有幾件掛在門後的舊衣服,證明他曾經在這裡生活過。

蔡守江被大水沖走後,村裡也發動過村民尋找,但沿途的河道都積上了厚厚的淤泥,下游還是個大水庫,搜索了數天,還是一無所獲。

陳寶存是參與尋找的村民之一,他和蔡守江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發小。得知消息後,他拿上家裡的藍色充氣床墊,用幾塊膠合板粘在一起當槳,每天都到水庫上劃上一個多小時,搜遍了各個角落。

船行水上,他有時也會想起過去一些記憶的片斷。和蔡守江一起放牛,用石頭丟他,他也只是咧嘴笑笑,從不生氣。長大後,兩人一起看菜地,煮碗菜粥兩個人分著吃,然後躺在棚子裡,聊著以後娶媳婦的事。

「我這老哥人好,可怎麼就這麼命苦啊。」他說,「就是把天翻開了,我也要想法子找到他。」

「如果找著了,會辦葬禮嗎?」我問他。

「辦,得好好辦。」他說。

但鄭志傑並不這麼看,「家裡窮,辦不起。」更何況,蔡守江打了一輩子光棍,按照村子裡的習俗,死了也埋不進祖墳,只能在荒山野嶺處找個風水還算好的地方,給他立個墳頭。

頭七那天,鄭志傑叫上了村裡的幾個姐妹,帶上紙錢,還買了兩盒五塊錢的煙,到大石頭前祭拜蔡守江。她把煙插進土裡,一根根點上,嘴裡念叨:「你苦了一輩子,死了才抽上紙煙。抽就抽了,你倒是讓我們找著你啊。」

這個女人想過很多種可能性:也許,小叔子的屍體被厚厚的淤泥蓋住了;也許被衝到了下游的水庫裡,還漂在某個無人發現的角落;甚至,「早就被石頭和樹杈撞散了,找不到完整的」。

但她還是沒有死心。每天晚上睡覺前,她把院子的門關好,卻不願意關燈。每當有風吹動某個物件,或是雨水打在門板上,聲音略大些,院子裡的狗輕吠數聲,她就會披衣起來看看,好像蔡守江回來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