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東北遊記 > 第十八章 霜降 >

第十八章 霜降

10月末,堆在牆邊的秸稈上的露水結了冰。茅房周圍蒼蠅的嗡嗡聲聽來有些疲倦。大半年了,我第一次可以拍死它們。「那些蒼蠅有戰士的基因,抗日的時候遺傳下來的,」弗朗西斯在Skype上說,「但誰也扛不住挨凍啊。」

關先生坦白說,他不願意待在家裡,總是在新的車間挨到很晚才走。東福米業的車間有中央供暖,而我們臥室的窗戶漏風,寒氣襲人。他建議我買一卷膠帶來黏一下炕,湊合湊合得了。「這是在這個房子裡的最後一個冬天了,」他如釋重負地說。

早上,我走路去學校,總要把運動衫的兜帽緊緊包住耳朵。我想像吹向荒地的西北風在西伯利亞集結。「做好準備吧,當狂風從北邊襲來,你會禁不住哭泣且無限哀傷,」1903年,一名在吉林的旅人如是寫道,「因為你的鼻子、眼睛、指尖都將痛不欲生。」現在風還只是一小陣一小陣的,但很猛很冷,正在為東北一整個冬天「馬拉松」積蓄力量。

地裡的玉米稈干了,還沒來得及收下來作為飼料貯藏。我跑了過去,十六公里的路程,來到山腳下。近距離看這些山,比家裡看要小些。路的盡頭是臭熏熏的垃圾堆。一個夏天的自我跑步訓練,這裡就是終點了。在這裡我完全看不到荒地。跑回家的時候,一陣大風吹起毫無生氣的白楊,黃葉鋪天蓋地地撒在我身上。

唯一還有點夏天氣息的顏色,是掛在籬笆上晾乾的白菜。每家每戶旁干秸稈垛拔地而起,是整個冬天燒炕用的。稻田變成了一望無邊的泥地。青蛙鑽進休耕期的田里冬眠,等春天再醒來。

三姨站在紅旗路上,一臉鄙夷地瞪著最近修起來的妨礙她種虞美人的東西。草皮上,工人們修起了一面薄薄的牆,高一米五,刷成豐收的金黃色。上面用紅色大字寫著,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工人們跟三姨說了,修牆是要保護她,免得來個車禍啥的把她家給撞了。其實減速帶可能更有效。來往的汽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新修的路給毀了,每輛車車身上幾乎都會帶點土啊泥的。荒地第一次有了大量動物在路上被車輛碾殺的現象。遺憾的是田鼠和青蛙根本看不到是什麼碾了它們。

「要是我們必須搬進那些高樓,那這面牆還能把他們幹的醜事兒遮起來,拆房子的時候誰也看不到。」三姨猜測。她仔細打量和研究這面牆,我想她是不是把那句標語看成了一個預言。但她只是做了個鬼臉,說要把虞美人種在牆根下。說完就雙膝著地,開始挖土。

這個季節時常會遇到突如其來的一陣冷雨,我會趕緊找避雨的地方,不過在這麼一馬平川的地方,挺難找的。暴雨讓我被迫停止跑步後,我就在那座鋪了鐵軌的天橋下等著。吉林到長春的高速列車拖著光滑潔白的車廂飛馳而過,快得乘客都來不及看清荒地的站名。反正大多數乘客的窗簾都是放下來的。

站台空無一人。雨中,淺粉色的牆壁看上去挺美。車站是荒地最引人注目最乾淨的樓,不過廢棄不用的庫棚周圍,野草已經悄然蔓延,入口也一片泥濘。一塊生銹的牌子上寫著:公用電話。現在農民和他們的孩子都有了手機。在新的天橋下,我看到很多用油漆噴的廣告,挖井人的電話什麼的。還有好多小紙片貼在上面,說什麼「法輪大法好」;還有一張海報,上面有手足口病引起的水皰的圖片。太可怕了,我幹嗎總是要去看呢?

暴雨變成了米粒大小的冰雹。

我向診所跑去,推開貼著「二十四小時開放,祝您健康」的大門。護士說三舅剛剛才走,我在街對面發現了他,正坐在一張桌子邊看電視。電視裡蔣介石正痛苦地緊握雙手,因為沒能把日本人趕出東北。很快他就會遭遇兵諫,被迫聯共抗日了。

「我知道這電視劇的結局。」

三舅說了聲「啊」,權當問好。

電視繼續放著,我們倆分吃了一盤春餅,這是東北版的墨西哥卷餅,夾一筷子蔥絲,醃蘿蔔和辣味炒肉放在油亮亮的薄餅上,捲起來吃。我們沒有要米飯。旁邊的餐櫃上擺著滿滿一大桶飯,想吃多少隨便舀。豐收之後,沒有什麼慶祝,大家沒有聚在一起吃今年的第一碗新米。我問為什麼不,三舅說:「不就是米嗎,有啥稀罕的?」

他有些艱難地站起來,踉蹌地走到餐館另一邊,拿起一把椅子上折起來的毛毯,搭在我肩上,淡淡說了聲「啊」,然後叮囑道,「別病了。」

這餐館就我們兩個顧客。我們也沒說話,只聽筷子碰撞著碗沿,嘴巴咀嚼著蔥絲,電視裡將領在大喊,炮火在怒吼。我提醒自己,要盡情享受這一刻,好好銘記下來。三舅是我在這裡的親人,是唯一持續未變的變量。現在時光匆匆,這樣的日子不多了。

我問起今年的收成,他一口氣說出收了多少,賣了多少錢,像背電話號碼似的,順溜極了。土地的產出比他預想的高,大米的批發價也提高了,不過批發商也會跟著抬價。三舅預測,等大米真的上了架等著消費者去買,可能價格要高50%。

「漲價,」我說。

「別這麼說嘛,」三舅說,「是提高,提高,提高。」

什麼都漲價了。中國人太多了。

豐收之後,村裡的人也變少了。又來了一場暴雨,我躲在一家人前門用錫板圍起來的門廊下。一個小男孩撐著傘跑了出來,是荒地小學的孩子,我認得。他喊道:「老師,別站在那兒,別站在那兒,老師!」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解釋說,這家的外牆被塗成紅色,是因為裡面停放著一個女人的遺體,要放到出殯那天。我害怕地一縮,這才發現前門的窗戶也塗了紅漆,只在玻璃上留下一個十字形的透明部分。

「咱們走,」男孩催促我,「免得她附你的身。」

「那你呢?」我說。「她為什麼不附你的身?」

「我是個小孩兒!」男孩喊起來。

「那又怎麼樣?鬼討厭寫作業?他們不想再去上學了?」

男孩拉了拉我的胳膊說:「別開玩笑了。我們得走了,不然來不及了。」他把傘遞給我,我們緊挨在傘下,往他家走去。

第二周,我被一陣音樂聲驚醒。有人在吹吶子[1],長長的喇叭,聲音有點像卡祖笛。一吹這東西,要麼喜事,要麼喪事,通常還伴著敲鑼打鼓,把那些邪靈嚇退。音樂是從一條土路上的一戶人家裡傳出來的,土路我從沒去過。關先生說,死去的這位是個八十六歲的老太太,家庭和睦,兒孫滿堂,後輩都來為她守靈,至少停靈一晚,甚至更長。關先生要去追悼會。「要是你也去,打招呼一定不要說『你好』,」他鄭重其事地說。我得說「你不好」。

我和他一起走到那家屋前,但在院子裡停下了。我不認識這位逝者,也不知道她家姓什麼。我腦子裡突然浮現起三舅躺在棺槨裡的樣子,一個陌生人跨過門檻,向他的親人們做自我介紹。這個陌生人是個外國人,有可能做出什麼不尊重逝者讓人丟臉的舉動,這會讓本來就悲傷的氣氛雪上加霜。

關先生說我分析得很理智,但這種事情源自內心的情感,「進來露露臉,」他說,「別做筆記了。這事兒你也不會想寫。要是你覺得不得勁,我就跟他們說你要走。我清楚咋辦。」我只要站在那兒,不記錄什麼就好。關先生領著我走了進去,關上門。

10月的最後一個星期,霜降逐漸接近立冬,我接到警察的電話,讓我去派出所走一趟。我心裡一沉。在北京,這個電話意味著我要苦苦哀求繼續住在大雜院裡,因為他們認為不安全。但我教了他們一連串的英語髒話後,得到了准許。警察們很高興,因為要是老外罵他們,他們就知道了。不過,這樣的交易對荒地的警察可能沒多大用處。

在荒地很少看到警察,第一次見還是上次那個官員來視察,一個警官跑來管制荒地的交通,讓車隊通行。村裡的派出所是一棟兩層的磚砌小樓,牆面像北京那樣刷成帶藍色邊的白色。不過,停車場裡全是曬乾的玉米棒子,有兩隻小狗在打架。

辦事員領著我經過幾個窗口,窗口的牌子上寫著:

出生登記

婚姻登記

檔案糾錯

「在最後一個那兒等著,」她給我下了指示。

來了一位警察,穿著平整乾淨的制服,叫我梅老師,抱歉說麻煩我跑一趟。他看上去就像我在中國見到的所有警察一樣,永遠一副四十上下的樣子,好像未曾老過。他說村長向他們報告,我和關先生住在一起。是報復我沒租他的房子嗎?我無從得知。但根據國家規定,外國人無論是住賓館還是借宿別家,必須登記。「城裡的話你必須二十四小時內登記,不然就會罰款,」警察說,「但在農村你有七十二個小時。你在荒地住多久了?」

「七十一個小時,」我言之鑿鑿。

「啊。」警察笑了。我長出了一口氣。

他讓我去一個櫃檯,那兒的電腦前坐著另一位警察。我還以為她要手填那張明信片大小的登記表,但她打開一個瀏覽器,登錄進去,然後找我要護照。把護照號打進去,我的照片就出現在屏幕上。

「好了,」她說。

現在,任何窮鄉僻壤的警察都能進入一個包含每個人身份信息的數據庫了。「這是你的簽證,」她點擊了一個圖標,「你上次入境是上個月,從香港到深圳。」

「我去看我老婆了。」

住在這個沒有監控、檢查站和安檢的鄉下,我幾乎都忘了中國的官僚制度和那些繁瑣的規定。在這裡,我從來沒想過要辦什麼證,或申請什麼許可。初夏的時候出過一次岔子,我去看弗朗西斯的時候,中國簽證剛好前一天過期,結果我給忘了,最後錯過了去東北的火車,得去申請新的簽證。

警察停止了打字。「有個地方要填門牌號碼,但是村裡沒有,」她說,「我就說你住在荒地吧。」我的地址就是個地名,像聖誕老人似的。

女警又跟我寒暄幾句,問我為什麼還沒有孩子。她很好奇我一個人來荒地到底在幹什麼。她的語氣突然從熱情變成冷漠,問我是不是傳教士。「你肯定是個傳教士。你知道勸服他人改變宗教信仰是違法的嗎?明白嗎?你信什麼教?你能證明自己和任何教會都沒關係嗎?」

我趕緊做無罪辯護。「在百度上輸入我的英文名。」

百度就是中國的谷歌,很常用的一款搜索引擎。警官看到我在北京四合院危房外的照片,還有我在那個社區教退休人員英語時的照片。還有些中文新聞,報道我在那裡寫的書。

「哦,你是個作家啊,」女警如釋重負地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別人用中文稱我為作家。

「我們和老闆聊聊吧,」劉博士拿出手機。這位東福米業的農學家正領著我穿過溫泉旁的溫室,一邊流利地說著有關收成的數據。公司剛成立的時候只有近三十六畝地,而今年收了七千兩百多畝的稻子。「老闆可以跟你講講我們下一步的計劃,」她拿起手機貼在耳邊。「喂!」算是問好。接著一連串揚聲調的「啊啊啊」,事情說定了。「他到園子裡來找我們。」她領著我經過芭蕉樹,走過葡萄架,來到一個茅草屋頂的小亭子,裡面擺著一些籐椅。錄音機裡放著鳥兒的鳴唱,瀰漫在空氣中。劉博士停下腳步,摘下一顆紅寶石般的草莓。

劉延峰走過各種植物,來到面前和我握手。他是東福米業的總經理,在公司的地位僅次於創立者,他的哥哥。劉老闆指了指一張雕花木桌,謙遜地一笑,用帶著濃重口音的英語說「Sit down,please(請坐)」。「我就記得這句了,」他坦白地承認,改口說中文了。

劉老闆胸膛寬厚,平頭黑髮,紅潤的圓臉,扁平的鼻子。「我是個爽快人兒,」他邊說邊伸出粗粗的胳膊拉了拉用皮帶紮在黑褲子裡的T恤,「我每天就穿這樣的衣服,除非要開會。」

兩個服務員端著盤子過來,盤子裡裝著剝好皮的香蕉,切好的西瓜和草莓。「都是咱們這兒種的,」劉老闆說著點燃一支煙。他抽的是金紅塔山,比普通的紅塔山更貴些,但比熊貓煙便宜。這些都是老闆們愛抽的牌子,不算奢侈,但也沒那麼廉價。我委婉謝絕了他遞過來的煙。

「哦,對,我經常看見你跑步。」他擺擺雙臂做出跑步動作。「我也喜歡跑步。我想跟你聊聊在這兒組織一個比賽,比如馬拉松啥的。」

「這裡很適合跑步:地勢平坦,車也不多,還有地方買水。應該在終點那兒修個酒店或再開發個溫泉。」

劉老闆笑了。「是啊,我們聊聊吧。我管宣傳這塊兒。那天張藝謀還來幫我們拍廣告呢。」他說的這位是中國最著名的電影導演,是2008年北京夏季奧運會開幕式的總策劃。

「他是我的好朋友。要是你倆見面就好了。下次吧。」

我點點頭,想起東北人愛吹牛是全國聞名的。劉老闆又說起一位著名歌星:「去年他來過這兒,我和他一起唱了歌呢。」

我想起三姨讓我假裝要收購東福米業,好瞭解公司的真相。但劉老闆看上去相當精明,這麼個謊應該騙不了他。他說我什麼事都可以問,還叫我哥們兒,跟我稱兄道弟。

「是不是大夥兒都得搬出來,住到樓房裡去?」

「目前,中央政府想解決的問題,」劉老闆突然打起了官腔,「是農民如何開創第二收入。我們嘗試過生產隊的農業模式。效果沒有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好,就是1984年開始的模式。實際上1983年,咱們荒地就率先改革了。我是1972年出生的,還記得那個時候。」

我說我倆是同年生的。

「兄弟!」他慇勤地笑著,把那盤甜甜的西瓜往我面前推。

「多吃點兒,管夠。」

「那個制度效果要好得多。每家每戶種自己的地,養活自己。當時我們家第一次一年掙了一萬元,感覺很富足。並不是說很有錢,但至少穩定。現在當然不夠了。你要供孩子讀書上學,還要買車,日常開銷也很大。大家想要多掙一份兒錢啊。在這兒,我們每年種地的時間還不到半年。第二個問題:以後誰來種地?我們這個歲數的人都不想下地了。大家想住城裡,盡量多掙錢。沒人想讓他們的孩子種地。這是個很緊迫的問題。」

劉老闆把香煙從嘴裡抽出來,塞了片西瓜進去。他一口咬下西瓜瓤,豐富的汁水在舌尖上啪啪直響。「咱們公司——你知道是怎麼成立的對吧?現在這個品牌下面有十一家企業。一開始是個鄉鎮企業,村裡的黨支部書記也和大家一起辦公司。」

「就是你哥哥,公司的創立者之一。」

劉老闆點點頭。「我們的目標是帶領荒地致富。」

「是不是大夥兒都得搬出來,住到樓房裡去?」我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還是說他們可以選擇自己的去留?」

劉老闆又點燃了一支煙。「我們形成了一種全面機械化的集約化農業,」他說。我轉向劉博士,讓她給翻譯翻譯。

「就是要減少勞力。」

「我們說的是解放勞動力,」劉老闆趕快糾正,「這是中國農業的大方向。我們是首批試點之一。所以國家領導才來視察:來看看我們的模式,鼓勵鼓勵。集約化農業,日常開支少些,成本就少了。中央政府也會給一些補助:我們買了設備,每年向每戶按一埫地(十畝)一萬三的價格來租。政府另外付兩千五。簽三年合同就能享受這個級別的補助。他們可以去幹別的,這樣就會有第二收入。」

劉老闆看我微張嘴唇,又要提剛才那個問題了。

「中央政府很欣賞我們的這種模式,」他繼續說道,「因為集約化種糧在安全上比較好管理,種植也比較高效。農民們可以不再種地,他們的下一代可以找其他工作,為國家的經濟增長作貢獻。風險就從農民和村政府那兒轉到了公司肩膀上,我們投了資,要有回報啊。」

我又張了張嘴。

「我會回答你的問題,」他說,「改善農民的生活環境也是我們的目標。要是他們不種地,幹嗎還要住在地裡?他們可以住進高樓,有中央供水和供暖系統。你看了我們在修的新樓房沒有?那些就是給農民住的。前農民。是,很多人還沒做好思想準備,不想搬進去。我們的職責就是減輕他們的擔憂,繼續促進村裡的發展,好讓他們願意搬家,因為他們總會發現,住進去之後,他們的生活質量和幸福指數,都會提高。比如說在老年活動中心就可以看醫生。他們不用擔心沒人幫忙,隨時都有人來幫忙。」

「很多人喜歡有個院子,自己種菜自己吃,」我說。

「以後,他們就想買更好的菜了,」他回答,「這個西瓜好吃嗎?」他指著盤子問我:「比你10月份能吃到的任何西瓜都好吧?」

「是,但10月一般不吃西瓜——」

「現在可以了,」他打斷了我,「城裡人去沃爾瑪,一整年,啥水果蔬菜都能買到,都是從全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來的。我們今天就能吃到菠蘿、蘋果和芒果。農民不應該像我們一樣享受到這些嗎?他們整個冬天通常只有大白菜吃。我就是吃大白菜長大的,現在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就像我爸媽那一茬兒也不用再吃高粱和窩窩頭了。」窩窩頭是一種口感粗糙的玉米蛋糕。

劉老闆越說越激動,我感謝他說話這麼坦率。中國的開發商很少會坦白具體計劃。我問五年後的荒地會是什麼樣子。桌子對面的劉老闆往前傾著身子,雙腳互相摩擦著,很急切地想要回答。

「五年後你就認不出這個地方了。你是老師,我們就先說孩子。他們上學的問題會怎麼解決?昨天我和吉林北華大學的校長簽了個協議。他們會把大學附屬的小學和中學都搬到這兒來,咱們會修個新校園。我們就這麼來填補城鄉差距。現在的農民都想讓孩子去城裡上學,所以他們就搬到城裡去,村裡人口少了,全是老年人。等你還沒明白過來,這村兒就完了。全中國都有這種現象。」

從2000年到現在,中國有四分之一的鄉村成了只有老人和留守兒童的「空巢」。中國設立了2020年達到60%城市化的目標,要增加一億城市人口。但遷移到城市,並不意味著生活水平能立即提高。政府預測,到2020年,全國只有45%的人能擁有城市戶口,享受學校、醫院等相應的社會服務。

相比之下,劉老闆的主意更好。「我們把城市搬到這裡來,」他說,「咱們修個現代的校園,請在城裡教過書的老師。要是學生考進了全國重點大學,就去讀。如果沒有,就保證他們能進城裡的北華大學。北華大學的外語系和中醫專業都不錯。這兩個學位找工作都還是有優勢的。」

「我還在想其他辦法促進人口增長,把大家留在村裡。這在今天的中國可是個大問題。城裡全是農民工,國家政府想讓城市化從農村開始。『不要進城,要自己建城。』咱們這兒就是這麼做的。首先,我們可以把這片村兒全都連成一片,增加點人口。估計十五年內就能有三萬人,現在荒地才兩千人,孤店子也只有幾千人。人口多一點,就可以吸引投資,因為勞動力更多了。國家政府也會幫助我們,解決基礎設施上的花費。」

「城市的房地產市場已經飽和了,現在城裡人都不知道把錢投到哪兒,因為你可以買的房產數量是有限制的。還有,城裡人週末的時候都想跑到鄉下來放鬆放鬆。順著這個思路,下一步我們應該在這裡發展房地產。我們可以學學歐洲,修個度假村。那就需要再有個超市。這個我已經做好規劃了。還有體育館、劇院。」

「聽起來就是個城市啊,」我看到劉老闆不住地點頭,「如果這裡和城裡人工作的地方一模一樣,幹嗎還要在這兒買房子度假?」

「有一片湖,」劉老闆回答,「我們要修個很大的人工湖。另外,還有一座山。我們這邊沒有山,對吧?完全是平的。」

「那邊的小山風景很好,你有去過嗎——」

「所以我們在造假山,」劉老闆滔滔不絕,「夏天湖上可以划船;冬天人們可以在山上滑雪。我們會站在農業旅遊的最前沿。」

我對劉老闆說,這樣的規劃很糟糕。和可再生沾不上邊,也不是可持續發展。中國這麼大,消費者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而且有越來越多的人跑到國外去。有句話我憋著沒說,他就像個小男孩,在沙盒裡玩著自己信以為真的東西,構建著一個叫做大米之鄉的神奇世界。

「你錯了,」劉老闆笑著說,「我告訴你,我剛從香港回來,在那兒找到一個投資者,他的公司願意給整個計劃投錢。我們負責提供土地,從政府那兒申請許可。這裡會正式變成一個開發區。」

這樣一來,政府就會撥款修建新的道路。「我們希望能修一條通到吉林市的高速公路,只需要二十分鐘就能進城,不像現在要花一個小時,」劉老闆說,「我希望有一條八車道的大路,什麼都不缺。還有那個老機場?可以建一個物流基地,空運海鮮過來。然後把鮮花空運出去。我已經簽了個協議,定了種花的溫室。這兒沒人種鮮花,都是從南方運過來的。我們會成為這個領域的頭一份兒。」

我無言以對。

「我聽說你也是從美國的農村來的?」

「是的,明尼蘇達的一個小鎮。在密西西比河附近。很冷,跟這裡一樣。」

「你們鎮現在啥樣?像荒地一樣。」

我不得不承認,和劉老闆夢想的樣子很接近。

我童年的家鄉充斥著高速公路的噪音。我妹妹現在還住在那裡。周圍的田野上生長的,只有購物中心和大廈豪宅。在明尼阿波利斯上班的白領們都喜歡到這郊外的小鎮來住。鎮上有個很大的高中,有點像個大學校園。周圍有幾片湖泊。但為數不多的農場基本上只種溫室鮮花。

劉老闆一笑,好像在說:「我不是早說了嗎。」

「我們可以成為友好城市,」我建議。

「為了我們的友誼,」劉老闆相當欣賞這個想法。

「我不想只是自己富起來,」他突然冒了一句,「我希望我長大的地方,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財富。這就是我接下來的計劃。讓我的農民們過上和我一樣的生活。有人在寫一個電視劇,關於我的。拍攝播出是板上釘釘了。大家都會看的,大家就愛看這種奮鬥成功的故事。」

「你剛才說『我的農民們』。」

他沒理會我,繼續說:「等我們把宏觀的東西完成了,就專門給農民建兩百棟溫泉別墅。這樣人人都能來享受溫泉了。」

「和這個溫泉區是分開的。」

「對。農民來這兒老覺得不得勁。我們還要為村裡修個大食堂。再過兩三年,我們就可以一起過年了,就像過去一樣。」

「在人民公社。」

「現在,我們計劃搞個春節晚會。我會邀請最好的唱歌的和跳舞的,到這兒來給咱們表演。」

我的腦子被自相矛盾的話搞得混亂不堪。農民們會變成城裡人,但還是像農村那樣慶祝新年,待在屬於他們這邊的溫泉區。貨運機場和高速公路。電視劇。說不定就叫《我的農民與我》。「我們約個時間再談談吧,」劉老闆說,「真的很想和你聊聊美國是怎麼種地的,那裡的農業最重要的特色什麼的。」

我腦子裡湧現出政府撥款和大型農業公司。但說出口的,卻是我那當律師的妻子不斷向我灌輸的:享有正當程序的權利甚至比《農業法案》還要重要。

「美國農民的地都是自己的,在這兒,地都是集體的,」劉老闆說,那語氣就像他就是集體。

就別想搬進樓房的事了,我心想。還在為花兒擔心的三姨,根本不知道會面臨什麼樣的變化。

「萬一村民們不喜歡你的計劃呢?」

「我會耐心解釋啊,說我在幫他們。我會讓他們和他們的下一代生活得更好。一定要搞清楚,這是全國的趨勢。擋不住的。(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把發展農村作為他們這一屆政府的頭等大事。機械化農業就是其中一個方法。農業旅遊也是。我們兩手都在抓。我要去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出差學習,看看他們是怎麼做的。我知道他們的模式和咱們想搞的很像。」

我突然意識到,整個談話期間,劉老闆壓根兒沒提到大米這個詞。他出生在荒地最貧窮的家庭,卻在二十二中取得了優異的成績(關老師曾經也教過他),參加中考進了重點高中,接著考進清華大學,中國最好的理工科大學。在那兒讀的中文系。

他說,大米是農學家劉博士的專業範疇。她負責田里的事,而他要拉生意,促進公司成長。劉博士微笑著點點頭。自從劉老闆坐下,她基本上沒說話。

「我們不能放棄的,就是這個區域的『農業特性』,」他繼續道,「這是簽發許可的省政府一再強調的。我們可以開發土地,但不能造成耕地減少。所以我們無論建了什麼東西,都要種糧食來彌補。比如,我們用樓房來代替平房,然後在原來的地方種地。總有一天人人都想搬到樓房裡去。」

劉老闆用這句話回答了我的問題,三姨和三舅是不是非得搬家呢?總有一天。

劉老闆說中共中央政治局有個委員聽說了東福米業的成功模式,派了個調查小組來視察。之後他寫了一封表揚信,說要是公司的工作「持續順利進行」(劉老闆覺得持續順利進行的意思就是糧食高產出,食品安全,收入增加,不出亂子),他們的商業模式就可以在全國推廣。他還告訴劉老闆,下一次的全國農業年度論壇就在荒地舉行,就在溫泉那兒。

「我們需要修個大一點的會議廳,」劉老闆告訴我。

村裡有的磚牆上還有1960年代刷上去的口號,已經褪了色,農業學大寨。大寨是那時候的模範公社。我說,以後全中國的口號可能都要換,換成「農業學荒地」。

「事實上,」劉老闆說,「我想把咱村兒的名字改一下。」

「荒地是個很棒的名字,」我說,「你們在紅旗路上修的那個新石碑說歷史要追溯到清朝了,1722年,比美國建國還早。」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劉老闆說。他有些戲劇化地頓了頓後宣佈:「村名改成東福,和咱們公司一樣。」

[1]嗩吶的一種,屬於中國民族樂器中的管樂器,用於吹奏地方戲曲,卡戲,模仿動物叫聲,和嗩吶不同的是,吶子沒有笛孔,靠氣息控制音高。——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