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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連的展示櫃

還有一個博物館,我特別想去看,在東北的最南邊。過去一個世紀以來,大連和相鄰的旅順港在俄國、日本和中國之間顛沛流離,而東北的鐵路交通呈現漏斗式的發展,最終走向沒落。我想,多年的歲月中,歷史與各種見證歷史的物件慢慢堆積,就像排水道中堵塞的殘餘。

六百多公里後,荒地出發的慢車在大連的一個火車站停下,我下了車。這裡還保留著日占時期樸素威嚴的白石建築。軸向的道路連接起環島,帶我走向大和旅館的舊址。這棟有著一百多年歷史的建築老態畢現:前台問我能不能和其他房間共用冷水洗澡,因為樓裡的水管經常爆,沒幾個房間有自來水了。

這個旅館是日本在大連市中心廣場設計的一系列建築之一。廣場上之前有一塊紀念碑,紀念日俄戰爭中陣亡的士兵。一名日本職員的年輕女兒在回憶錄中提到,1932年,她目睹廣場上舉行遊行,慶祝偽滿洲國的建立。

「前進的高中生們跟在學校的禮樂隊後面,白天,揮舞著日本國旗;到了晚上,就舉起點亮的紙燈籠,白色為主色,上面有一個大紅點,代表了日本國旗。燈籠把街道點亮,如同成千上萬閃耀的紅色圓球,飄過廣場。」

紀念碑早已消失。現在,玻璃外牆的寫字樓完全搶了廣場上那些低矮的石質殖民時代建築的風頭。那位撰寫回憶錄的日本女孩,她的故居位於呈階梯狀的鳴鶴街,現在也在中國暴發戶們的翻新之列。就像她回憶的,這些別墅有奶油色的外牆,紅色的瓦屋頂,「鮮艷明媚得如同小人書的插畫」。而她上過的日語小學「安靜地坐落在公園外沿,高高的合歡樹投下濃蔭」。現在,這所小學當然只教中文了。

俄占區也有一小部分保留了下來。就在火車站背後,一排兩層的木質住宅,刷了淡草綠色和檸檬黃的新漆,被命名為俄羅斯風情街。在步行道的購物區域,打著傘的中國遊客跟小販討價還價,購買雙筒望遠鏡、貝加爾湖牌香煙和伏特加之類的商品。

1903年修建的最早的一小片遺跡,隱藏在商店後面。我溜過一片片藍色錫板,就邁入過去的歲月,踩入一片髒兮兮的泥水窪。曾經嶄新恢宏的大宅,如今木樑腐朽,紅磚也被多年的風吹雨打弄得坑坑窪窪;簡陋的棚屋蓋滿了過去的花園。這裡以前只住了一百戶人家,現在的戶數是那時候的十倍。

一群老太太在一個過去是老車房的拱門下面聊天,其中一個邀請我進去。

「你的祖先在這兒住過?」我們踩在木台階上,發出嘎吱嘎吱不安全的響聲。

她說,有時候,會有外國人在這一片慢慢地散步。是些白皮膚的中年人。一般都不會說中文。她也聽不懂俄語。落日西沉,蝙蝠在暮色中盤旋。我問老太太那些人除了散步還幹些什麼。

「他們就是看啊,」她指指那些牆壁。

然後呢?

「然後就離開了。」

回到藍色錫板的另一邊,大連隨處可見來海灘度假的遊客,要麼雙雙對對,要麼三五成群,要麼是個旅遊團。獨自旅行最糟糕的,就是在擁擠的人群中一個人吃飯。落日將盡,穿著裙子和高跟鞋的女人從門廊邊款步走來,用英語耳語道:「按摩嗎?」我懷念起吉林市那些更為溫柔純良的推銷者,都是些賣針織品的阿姨,無辜善意地問我:「買襪子嗎?」

我走進天津街的一家書店買地圖,經過一個書架,上面放的都是新書,《羽毛球實用英語》《孩子別怕》《永不言敗》。我在《美國總統情書精選50封》前停下來翻了翻。哇,原來拉瑟福德·海斯[1]還有這麼溫柔的一面?書的最後是莫妮卡·萊溫斯基寫給比爾·克林頓的信:「親愛的帥哥,我感覺自己被拋棄,被利用,無足輕重。」

我也是,莫妮卡。我也是。

我走了很長一截路,累得不行,在路上小販那裡買了蚵仔煎和雞心烤串,吃完上了去星海灘的公共汽車。到了以後,我買了瓶冰啤酒,脫掉鞋襪,踩著冷冷的粗糙的沙子撲進黃海。海浪不斷湧來,淹沒我的小腿。我想念荒地的稻田,就像想念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連沒有特別官方的歷史博物館或愛國主義教育基地。1980年代,大連市長是薄熙來,全市意氣風發,要建成中國最具現代化氣息的大都市,「北方香港」。一個過去只有官員能使用的海景車道向大眾開放了;沙灘進行了清潔,與市區之間通了新的電車;革命烈士雕塑被足球明星塑像所取代;那時候大連有著全中國最好的足球隊。薄市長承諾說,要建成一個不堵車的城市,增加了左轉紅燈的信號(當時在中國非常少見),還組建了一批騎兵交警。這就是著名的大連「女騎警」,清一色的巾幗英雄,穿著緊身的白色襯衫和海軍藍的裙子,吸引了中國乃至全世界媒體的目光。大連不是一般的中國城市。大連與眾不同。大連一年一度的節日,是一個時裝周。

薄市長建了一座博物館,並非為了紀念這個城市斑駁複雜的過去,而是展望其未來。大連現代博物館就在星海灘附近,白色柱子讓人想起大連火車站日本人的設計。據說這個博物館的規劃是薄市長親自審定的,連黑色大理石地板的光澤度都要過問。他很清楚,大連這座博物館不會走尋常路,去紀念傳統或歷史,而是要歌頌發展,向前看。

1999年博物館剛開放時我就去過。「歡迎來到未來,」那時候解說員一路對我微笑。未來看起來已被模擬,解說員在我耳邊低語著鼓勵,我站在屏幕前,操縱控制桿,把一艘游輪開進大連的港口,在空曠的街道上飛速飆車,在海岸上空來了次虛擬飛毯行。從高空看下去,整個城市縮入綿延起伏的山丘當中。我的飛毯升高了,離開了現代博物館對明日大連的展示:浪漫海灘之城;無擁堵城市;時尚之都;足球之城;海鮮之城。屏幕上是萬里無雲的高遠藍天,還有誰會想看大連的過去?

薄市長的城市美化工程讓大連有了大片的草坪和價格親民的住宅,這些都吸引了外商投資,還贏得了聯合國人居署的聯合國人居獎。他把一個曾經的工業港口變成旅遊勝地,贏得了交口稱讚。擔任大連市長七年後,薄熙來升任遼寧省省長,接著接受了商務部部長的任命,之後被派去中國土地面積最大的城市,長江邊的直轄市重慶做市長。2013年,法院判決薄熙來在任大連市長期間,貪污受賄,濫用職權,他被判無期徒刑。

博物館裡原先的女騎警人體模特被鎖進倉庫,飛毯模擬器、聯合國獎以及足球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一同消失的,還有為數不多的南滿鐵路遺物,包括生銹的標牌和車站的鐘。

我現在看到的展廳裡,全是傳統的中國字畫和景泰藍花瓶。四層博物館,讓這些小型的展覽顯得特別不顯眼,就連國家重大歷史主題的展覽,那些表現「封建主義」「貧困」「戰爭」和「解放」的繪畫和雕塑展,都相形見絀。

「現代博物館要物盡其用,」新館長坐在畫廊一樣寬敞的辦公室裡,告訴我,「甚至在薄熙來同志出事之前,我就希望把這裡變成一個真正的博物館,不要做個公關的門面。」

我坐在一把套著椅罩的長毛絨椅子上,非常舒服。面前光滑珵亮的紅木茶桌上擺著陶瓷茶杯,茶水熱氣氤氳,無聲繚繞。我後悔穿了短褲。

館長名叫劉廣堂,一個頗有點好管閒事的中年男人,說起話來跟放炮似的,語速很快。他指著我的光腿說:「你的腿打濕了。」

「我沒帶換洗衣服。」

「外面在下雨。」

「所以我遲到了,對不起。」

「你的司機迷路了?」

「我搭公車來的。」

劉館長那張看上去有六十歲的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住哪兒?日航?香格里拉?康萊德?」

「如家,」我說。相當於中國的汽車旅館。

劉館長又朝我一笑,忍著哈哈大笑的衝動。「你還真是鐵公雞啊!」他扯開嗓子喊了一聲。「來來來,咱們吃飯去。你得吃飯啊。你喜歡壽司嗎?隔壁有家很不錯。」

十分鐘後,我們肩並肩坐在一起,兩人都脫了鞋。「工作時間不喝酒,」劉館長看著菜單說。他點了大麥茶。

我去大連見劉館長,是因為三十年來他一直在管理附近的旅順博物館。我很好奇,每次政治風向一變,展品隨之撤換,從這樣的展櫃中能看到什麼樣的東北劇變。

旅順博物館特別容易「走上修正主義的道路」。1905年,日本在沿海擊沉沙皇的艦隊,贏得了日俄戰爭的勝利。之後,就把旅順港過去的軍官俱樂部變成他們欣賞中國文化的證明。其實就是殖民者的公關項目,和劉館長口中過去的大連現代博物館沒什麼兩樣。

「你還沒去過旅順博物館?」劉館長一邊吃著生魚片,一邊問。

「我上次去旅順是1999年,也就去過一次。當時被警察逮住了,因為手上沒有許可證,還被罰了款。」

劉館長哈哈大笑。「是,那時候經常有這種事。他們在哪裡找到你的?」

「一個公共廁所門口。」

他捂著嘴偷笑。「你給錢了嗎?給了多少?」

「我跟他們講了價,最後談到兩百塊,還讓他們帶我去郵局把錢匯了,這樣我就有收據,可以報銷。」

劉館長繃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高!實在是高!你不愧是鐵公雞啊!」

他的助手飛奔著去埋單。他派她陪我去旅順博物館,說我應該「帶著問題回來」。一輛專車載著我們開了四十公里,沿著海岸線邊蜿蜒的兩車道,一路風景如畫。車開進一條長長的隧道,不久就到了旅順。修剪整齊的草坪通往濱海區和海軍的船塢。我還看到被警察逮住時的公共廁所。在中國,老房子總是被拆,但舊的公共廁所卻是例外。

「拆了建新的沒多少利潤,」助理猜測,「公共廁所都是免費的。」

司機在區中心停了下來,三層的磚石結構房屋錯落有致,和約一千公里外哈爾濱卵石路上的建築遙相呼應。我走進前南滿鐵路的大和旅館舊址,日本人曾把溥儀藏在這裡達三個月,之後帶他去了長春,1931年把他扶上偽滿洲國的君主之位。如今這旅館看上去無人照管,好像所有的人都在多年前跟著溥儀離開了,木地板一踩就嘎吱響,上面落滿了煙頭和僵硬的死蟑螂。沒有牌子標明溥儀以前住哪間房。

在旅順博物館門口,我踩在車道上,腳底下發出粗糙的聲音,路面是用打磨過的小卵石鋪成的。「感覺我們在維也納呢,」我說,講解員也表示同意。

「日本人從俄國人那裡接管旅順時,想顯示一下他們有多麼文明,」她說,「這棟建築在中國是獨一無二的——甚至在日本也是。」眼前的景象讓我想起了哈布斯堡王朝[2]的宮殿。一共兩層,大理石外牆沒有裝飾,但每一層都有一溜高高的拱形窗戶,兩邊都有國際象棋棋子一樣的塔樓。只有周圍的柏樹看上去還有點亞洲的風格。

下雨的週二,我們是唯一的參觀者,一共經過了二十個展廳,主題是殖民收藏精選,全是中華文明的精品。古代青銅器!甲骨文!梵文佛經!絲綢之路木乃伊!成吉思汗的畫像!精美的清朝陶瓷!博物館館藏共六萬件,分門別類放在不同的展廳。展廳全都裝著清一色的枝形吊燈,展示櫃也都是高高的胡桃木櫃子,擦得亮亮的,鑲嵌著菊花:日本皇室的家族徽章。

我再次震驚了,在東北,一個人能感受和觸摸多少過去,多少歷史。博物館隔壁是日本軍部舊址,我的手指撫摸過他們的偽滿洲國地圖。上面有天下第一關,滿洲人曾經從那裡旋風般翻過長城,掃平全中國;上面有柳條邊,在整個區域畫了一根許願骨[3]的樣子,骨頭的尖峰就在荒地上面一點;這裡是滿洲裡站和通往海參崴的火車;那裡是哈爾濱,俄國人口中的亞瑟港(旅順港)就在這裡,日本在附近沿海擊沉沙皇艦隊後,又把旅順(Ryojun)這個名字改了回來。長春那時候叫新京,就在地圖的中央,是偽滿洲國的都城。這裡,是年輕的士兵長峰章被送去保衛邊界的地方;那裡,是日本母親們忍痛遺棄孩子的松花江岸。這裡,哈爾·萊斯降落在一片捲心菜地裡,去解放那些戰俘;那裡,鴨綠江的斷橋靜靜接受著風吹日曬。表示「您在此地」的紅點在Dairen,這是大連的日本名發音。在這個城市,一個被尊稱為劉館長的男人在他的博物館辦公室裡,等著一個穿短褲的「鐵公雞」帶著問題回去。

我問他,這麼多年,旅順博物館是如何逃過被毀壞、被搶劫、被沒收,甚或是被改建的命運的?有沒有軍隊曾經在這兒扎過營?有沒有炸彈擊中過這裡?「文革」時的紅衛兵是不是忘了,在安靜的旅順有個大寶藏,裡面到處是他們要破的「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周恩來總理是不是打了個電話,命令紅衛兵不要動旅順博物館?我在全中國的名勝古跡聽過太多雷同而真實性可疑的「逸聞趣事」。所以總想問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到底哪些事情才是真的。

劉館長笑了。「周總理這個故事挺常聽到的,但旅順不是這樣的。我們把所有價值連城的文物裝在箱子裡放進倉庫。大多數展示櫃都清空了。我和同事們一起把革命口號刷在外牆上,掛了一些紅旗,然後鎖了前門。那時候我每天都要來上班,從側門進去,就等著紅衛兵來。他們來的時候,想把外面的雕塑給砸了,但我們已經在周圍豎起了隔板。然後他們就想進來。我說他們來得太晚,館裡已經被破壞了。我把一些相對來說不那麼珍貴的文物交給他們,他們大模大樣地砸爛了,就走了。」

劉館長的這番話沒有吹噓,甚至沒有驕傲。他的語氣就像一個步兵,講述自己躲過參戰活下來的故事。

「我的整個職業生涯,我這一輩子,都在保護那座博物館和裡面的一切,」他說,「說到底,我愛我的國家,也就是說,我是個歷史學家,我愛中國的歷史,一切都愛,好的壞的,輝煌的落寞的。旅順博物館,它的地基、大樓和裡面的藏品,代表了東北獨特的歷史,以及中國歷史中非常重要的部分。」

這是我第一次聽一個官員用如此親切深情又毫無吹噓的語氣說起中國歷史。「博物館是幹什麼用的?」劉館長問。「它們是廣告嗎?不是。它們是我們祖先創造的活生生的故事。」

現在,劉館長的任務是讓大連現代博物館變得低調些,主要用來展示藝術品和老物件。他說,他希望從旅順博物館帶來的,不是藏品,而是那些放置藏品的高高的展示櫃。因為參觀者俯下身往玻璃櫃裡看的時候,總會被嚇一跳,以為有人在回瞪著自己:那只是他們自己淡淡的倒影。

[1]Rutherford Hayes,美國第19任總統。——譯者

[2]Hapsburg,歐洲歷史上統治領域最廣的王室,曾統治神聖羅馬帝國、奧地利帝國、奧匈帝國、西班牙帝國。——譯者

[3]接近V形的Y形。許願骨是火雞胸部的一種兩叉形的骨頭。一隻火雞隻有一根許願骨,而且很脆弱,不小心就會壓斷。感恩節時,兩個人分別拿著骨頭的一端,默許願望,用力一扯,讓骨頭斷掉,誰折斷骨頭的部分比較大,他許的願就會實現。——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