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東北遊記 > 第五章 驚蟄 >

第五章 驚蟄

我終於找到了房子。或者說,是房子找到了我。一趟以調查研究為目的的旅程之後,傍晚6點我才回到吉林市,已經趕不上回荒地的末班車了。那天晚上的旅館房間冷得跟冰窖似的。聊Skype的時候,弗朗西斯指著我的床說:「在下面撒點兒秸稈,燒一燒。」

第二天早上6點,我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不是弗朗西斯的號碼,而是二十二中關老師的。我有些警惕地接起來:「啊?」怕是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不過我聽到的是,「你可以跟我弟弟一起住」。

「什麼時候?」我鬆了口氣,有些精神不振地問道。

「現在。」

「我在吉林呢。」

「三十分鐘後咱們公車站見。」

我和關老師一起在公交站等10路車,發現她和一周前見面時不一樣了。長長的頭髮中有幾縷挑染成了金色,眼鏡的鏡片也換成那種泛著紫光的。她把大衣解開,左乳上方的紅玫瑰文身隱隱露了頭。她這一身新面貌,是為了迎接生活的新篇章:「春天學生們就要中考了,」她說,「之後二十二中就要把我調到一個更好的學校,就在那邊。」

她指著不遠處的鑽牌水泥廠,林立的煙囪噴出黏糊糊的顆粒,在我們的黑色大衣上留下了小斑點。吉林漫山遍野的松樹環繞的,就是這樣的工廠。背後是任何東北城市都比不上的盛景,卻不斷製造著有毒污染物。吉林某些區的面貌,看上去仍然像舊時的宣傳雜誌《中國建設》[1]裡的場景重現:裝著化學品的油罐車在冷卻塔中穿行,加熱管道蛇行在狹窄的道路上空。

「那個新學校在的地方,比荒地好多了。」關老師說,但我看不出來。

吉林是個二線城市,人口四百萬,以中國的標準來說算蕭條了。一個世紀前,這裡曾經欣欣向榮,造船廠、貿易站搞得熱火朝天。1903年,一個英國人旅行到此地,只見「熱鬧的店舖和寬闊的大街被硃砂紅的磚色襯得亮亮的,這是中國北方最愛使用的顏色。商店裡販賣漂亮的雕花紅木,應有盡有的毛皮,取自東邊森林裡打來的熊、老虎和豹子。還有順滑的絲綢,顏色千奇百怪」。老吉林有城牆,充滿了古老的木建築,1918年冬天,一位日本詩人來到此地,描述說「吉林美得令人無法呼吸,完全配得起『滿洲京都』的美名」。1930年,熊熊大火將吉林的木建築燒了個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在工業化浪潮中消失殆盡。

我們坐的公交車幾乎每五十米一停,好讓路邊招手的人上來填滿空座。接著司機右手邊的發動機蓋子上坐滿了人,過道也被填滿了。大家挨挨擠擠地坐著,每擠上來一個,就覺得撞車受傷的風險又減少了一分。車廂成了「人肉安全氣囊」。

既然就算撞車也沒什麼危險,那我也不介意搖來蕩去,感受車中人群的推推搡搡,聆聽零件吱呀摩擦的聲音,也順便聽一耳朵人們的議論,什麼房價漲了,學費又高了。好像什麼東西都在漲價。你看到摩卡、盧瓦爾小鎮和第五大道這些高層小區的房價沒?太貴啦!今年是兔年?拉倒吧!今年是「貴」年!

我看著車窗外蜿蜒的松花江。在這裡,就算大寒後,這條江也沒有封凍。水蒸氣上升到酷寒的空氣中,凝結在柳樹和松樹上。這就是樹掛,以此為主題的眾多攝影作品讓松花江兩岸全國聞名。

19世紀末,一位英國探險家描述了這一現象:「一天早上,我們看到了此生最美麗的景象之一。在那之前和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過這樣的眼福。那是封凍的霧氣。隨著太陽越升越高,我們發現空氣中充滿了冰雪的小顆粒,在陽光下晶瑩閃爍。這片冰霧籠罩了一切。樹幹上、樹枝上,全都包裹了一層白霜。土地,樹木和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鍍上了白瑩瑩的光彩。陽光下,天地都在閃爍。這一切持續時間不長。太陽升高,冰霜融化。然而在這短暫的一瞬,我們彷彿置身仙境。」

一個世紀後,這番描述實景重現。

公車經過一個建築工地,在建的小區叫做暖城。廣告牌上用英語寫著,If White America Told the Truth for One Day Its World Would Fall Apart(山無稜,天地合,才有真實白美國)。這是威爾士搖滾樂隊「狂躁者」的一首歌。怎麼跑到這兒來了?誰又會在煙囪亮閃閃,不斷冒著排放物的吉林酒廠邊買房子呢?廣告牌上還承諾:「使用清潔能源,創造良好環境。」到底是誰在說謊呢?

接著我們經過一家普瑞納飼料工廠,還有一家娃哈哈礦泉水工廠。在一個叫做下窪村的地方,公車拖著疲軟的車輪,爬上一個高高的坡道,經過高鐵軌道,接著一片開闊的田野就展現在眼前。剛剛跨過的是工業與農業,城市與農村的分界線。車裡的乘客很顯然放鬆下來,彷彿飛機起飛,機身平穩,繫緊安全帶的標示燈隨著「叮!」的一聲熄滅了。

一個老頭坐在他孫子後面,開口道:「跟梅老師說說你都知道哪些英語單詞。」

「Banana(香蕉)!」圓鼓鼓的小男孩大喊,「Apple(蘋果)!」

「能吃的東西他都知道怎麼說,」他爺爺驕傲地說。

「Hamburger(漢堡)!」小男孩繼續喊道,「Pizza(比薩)!KFC(肯德基)!」

其他乘客哈哈大笑。這個爺爺認識我,有的乘客不認識。爺爺就跟他們解釋:「他跟這兒一個女的結了婚,但那女的在別處上班。」有些我從來沒見過的人也同情地點點頭。他們說,我們倆就和農村裡很多家庭一樣,一個出去打工,另一個留守。

一句老話說,離家三英里,你就身處另一個世界了。對於一個外國人來說,這個距離還要更短些。一走出荒地村,大家就用友好而有距離的眼神一直瞪著我,還有些警惕的好奇,彷彿平時一同上下班的人群中混進了一隻袋鼠。

我在一本書裡讀到,喜劇演員史蒂夫·馬丁喜歡給要簽名的人一張準備好的簽名卡片,上面寫著,他見過史蒂夫·馬丁,覺得他非常「熱心、禮貌、聰明和有趣」。有時候,比如在這輛公車上,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張準備好的卡片,隨時隨地交給陌生人,上面有他們所有問題的答案。答案順序如下:

我是美國人。

我來中國很長時間了。

我是鼠年生的。身高一米八六。

我沒工資。我是個作家,在中學志願當老師。

中文不難。比英語容易。

是的,我會用筷子。我們在美國也吃中餐。

不過一般都很貴,加很多橙汁。

極少數時候,會有人不走尋常路:一個粗獷的建築工人,手上拿著安全帽,問我有沒有人跟我說過我的鬍子很好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國道上,問我道德是不是重於智慧。

每次我一說自己是美國人,對方總會展現一個微笑。不管兩國在政治上的起起落落,從我1995年來到中國,這個反應一直沒變。不過,當我正哧溜哧溜地吸麵條,或遇到的醉醺醺的人時,我就不願意說實話,免得被問更多的問題。「我是火星人」,我會這樣回答。「什麼是筷子?」「我昨天才開始學中文呢,小菜一碟!」一般孩子會比大人更快聽出我是在開玩笑。反諷這種東西,近年來才通過電影和網絡傳到中國,也算是美國進口。

關老師把一個孩子抱到腿上坐著。她讓我猜孩子有多大。我猜得太小了。

「八歲吧。」我很誠實地說出自己的觀察結果。

「錯啦。他十二歲了。」

村裡很多小孩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要小。這跟他們的父母正好相反,成年人都老得有點快。

「我多大?」關老師問。

「三十。」我小心翼翼。其實我是知道正確答案的。

「我都是四十二啦!」她爽朗地笑起來。

「四十二了還沒找老公吶。」站在過道上的一個女人打趣道。我知道這話會刺痛關老師,但她打著哈哈混過去了。後來她告訴我,她很討厭住在荒地,一點兒秘密都沒有。不像在城裡,她可以默默地做個誰都不瞭解的無名氏。

坐在她腿上的小男孩默不作聲地研究著我的臉。

「干哈呢你?」關老師問。

「我能問梅老師一個問題嗎?」男孩嚴肅地說。「我想知道,你恨奧薩馬·本·拉登嗎?」

「你能恨一個死人嗎?」

男孩眨了眨眼。「那你恨希特勒嗎?」

「我恨白菜。」這可是在跟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聊天,我想讓話題輕鬆點。

可這孩子不上鉤。在接下來的旅程中,我們討論的不是吃的,而是邪惡的人性。一直到早上7點30分,孩子要在紅旗路的岔路口下車了。

「我還有個問題!」他向司機喊道,司機沒開車。

「梅老師,你想媽媽嗎?」

全車人都帶著某種期待盯著我。

「想,我想媽媽。」

「你想她想得哭嗎?」

「哭,」我撒謊了。這孩子一個人上公車,一個人下去,我猜他需要肯定的回答。「有時候太想媽媽了,我就哭。」

「哈哈!」男孩大喊一聲。「真是個大孩子!」他蹦蹦跳跳地下了車,全車人哄堂大笑。

房子在荒地蠻典型的。一圈鐵柵欄,中間一個鐵門,磚牆被粉刷成黃色,房前一條無名小道橫貫紅旗路。在村子的這個角落聚居了四十戶人。每家都是波紋狀的錫質屋頂,院子裡有個小菜園。我們這家以鬱鬱蔥蔥的大蔥著名。屋後是一排排的玉米。

進門處沒有鋪什麼東西的水泥地需要好好打掃。而廚房荒涼得一點也不像做食物的地方。糊了煤灰的牆面上掛的菜刀和鍋都生銹了,一個孤零零的煤氣爐子,一台冰箱,一串蒜頭,還有一瓶醋,一罐豆瓣醬。及腰高的陶罐裡放滿了醃白菜,結了霜,上面蓋著一塊大理石板。縫隙中垂下一些大白菜葉子,彷彿企圖逃出罐子時突然累了,終止了行動。

一共兩個房間,基本上都被炕填滿了。給炕加熱的材料,就是門外堆著的秸稈。一進門就脫鞋上炕,要爬高點。回個家,跟登台表演似的。

這個房子和荒地一樣,彷彿橫跨了19世紀與21世紀。內部沒有管道,但我安裝了寬帶。是吉林市一個技術員開車過來安的。「你肯定很愛上網打撲克,」他猜測道。可能在他看來,這就是我身無分文住到這個破地方的原因。

「我需要用Skype,給我老婆打電話。」

「好吧,」技術員回答,四處打量這個空空的農家小屋。

我還安裝了一個虛擬專用網(VPN),好翻過會屏蔽一些網站的「防火長城」。在中國住久了,對IP地址的熟悉程度,就像美國的父母對最好的學區如數家珍一般。比如96.44.178.178這個IP,就比216.240.128.82好用多了。結果,我根本不怎麼需要VPN。在農村能上的西方媒體網站,比在城市裡多。好像沒人有那個閒心,來盯著一個叫荒地的小村莊裡一個炕上那台孤零零的顯示器。

我和關老師的弟弟一起住。這位關先生跟我同齡,是個農民,小心翼翼唯唯諾諾。他的性格讓我想起明尼蘇達的那些鄰居:沉默寡言,總是一副困惑茫然的樣子。他還沒結婚,每天穿著肥大的軍裝褲和不合身的軍裝外套;乾瘦黝黑的他老是瞇縫著眼,好像陽光照得眼睛疼。說起話來跟蚊子叫似的,搞得我跟他講話也不由自主放低了聲音。我們會共用那個用泥牆築起來的外屋茅房,此外就沒什麼交集了。他對互聯網毫無興趣,也不會說一句英語,從沒問過我來研究什麼,老婆是誰,美國的地理政治或者想不想媽媽。

他有個十幾歲的侄女,總是過來上音樂網站下載歌曲。關先生讓她從英語單詞練習本上扯下一張紙,把租約手寫在背面。另一面是一連串的英語單詞,exhausted(筋疲力盡)、embarrassing(令人尷尬)、kangaroos(袋鼠);翻過來就是一段文字,寫明我租了將近七十平米的房子,還可以使用菜園的一半,每月租金三百元。住房面積我相當滿意,房子采光很好,兩邊都有窗戶,十分通透。但菜園就算了。迄今為止在我手裡唯一成功生長出來的,只有鬍子。

十七歲的侄女以後想去幼兒園做英語老師。她給我看課本,上面寫著美國的教育遵循一個信條,「要孩子和父母斷絕關係」。我解釋說,只不過是大多數孩子高中畢業就離開了家,但和父母還是關係很好,即使隔得很遠。侄女說,在鄉下,「大家永遠待在一起」。

我後牆的窗外,皚皚白雪覆蓋之下,就是關老師的父親「文革」期間自殺的那口井。關先生已經不記得了。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奶娃兒。「我們又打了一口井。」他很篤定地說。

我們談論得最多的話題是魚。他天不亮就起床,開著自己的飛馬牌摩托車,到松花江去撒網。我總能聽到天亮時摩托車回來的聲音,在儲藏室旁停下。那房子裡總是有水流一般悶悶的氣泡聲。一天我打開錫門,看到一條水管,連接著井口的水泵。引水進入一些紅色塑料桶,有的裝著小魚,有的裝著蝌蚪,有的裝著扭來扭去的鰻魚。木椽子上牽著繩子,上面掛著用作魚餌的蚯蚓。弗朗西斯覺得這個場景像是要開演中國版《沉默的羔羊》。但在我眼中,這和明尼蘇達小木屋裡的擺設沒什麼區別。只是那兒沒有鰻魚。它們彎來扭去,發出難聽的摩擦聲,我趕快緊緊關上門。打開門往洗衣服的桶裡灌水,真是一場折磨。

關先生不喝酒,也不打牌。他每天去釣魚,一趟趟把收穫的東西賣給熟客,沒賣出去的就帶回來。每晚8點他就已熟睡。我們倆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在同一屋簷下擦肩而過,但也很和諧很舒服。

我們的大門不上鎖,但關先生在我房間的門上安裝了一個小掛鎖。除了筆記本電腦和一個熱水瓶之外,我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除非小偷想要一摞摞1938年的滿洲南部鐵路報告,還是日語的,標題都很長,比如《日本自由居民首次在奉天—吉林鐵路沿線經營灌溉水田一例》。

第一天住進這個家,剛打了個盹,就被燒糊的氣味驚醒了。睜開眼睛,看見從炕的縫隙間飄散的煙霧瀰漫了整個屋子。這炕好幾個月沒人用了,之前也沒人檢測一下。我劇烈咳嗽,不斷揉著眼睛。關先生的臉出現在窗戶那邊,站在炕的第一個排煙口那裡,空氣倒是很清新。「沒問題!」他給出了自己的建議,試圖堵上沒有火焰但依然在冒煙的秸稈。他那過於寬大的外套袖子無助地垂了下來。「沒問題!」他大喊。「你喘你的氣兒,沒問題!」

3月初,我們迎來一個頗有預言味的節氣:驚蟄。這說明冬眠的動物就要醒來,嚴寒就要結束了。積雪還沒有融化,荒地的空中唯一「驚」起的,是猛龍戰鬥機[2]。空軍飛行員在訓練,駕著飛機轟隆隆飛過村子上空。他們起飛的地方,是過去吉林市的機場,一直用到2005年新機場落成。新的機場離省會長春要近些。

老機場的一條跑道和一個飛機棚還在繼續發揮作用,而笨重的水泥航站樓和空中交通控制塔空空如也,周圍有一圈生銹的欄杆,被攔在外面的只有隨風搖曳的野草。紅磚庫房裡裝滿了干秸稈。房子外牆上的黃色口號已經褪色,「毛主席萬歲!」的語氣也顯得沒那麼強烈了。在中國,這樣的口號就像美國郵局牆上某個生銹的核避難所標誌[3],都是遙遠時代的遺跡,就算只是過去了幾十年。

我對農村學生的記憶似乎也很遙遠了。十五年前,我在中國西南地區做過和平隊志願者。那時候教過大學的學生,很多還在跟父母一起種田。他們渴望離開那裡,但不知道更廣闊的天地到底是什麼樣。對中國的初體驗始於那兒,挺好的,因為他們和我一樣在「狀況外」,不知道怎麼登記傳呼機,更別說找工作,租房子和獨立生活了。總有一些跳出農門來到沿海的村民,他們的故事陸陸續續傳回校園。但跳出這一步,就意味著丟掉了政府分配的教師工作,沒有了「鐵飯碗」。我大多數的學生都是獨生子女,父母老了,他們的贍養壓力很大。有一次,我去看一個畢業的學生,她還記得我講的學校吉祥物,中國的學校是沒有吉祥物的。她說,自己工作的那家學校應該用騾子做吉祥物。因為孩子們——還有老師們——都被一路驅趕著。

荒地的學生們感覺更有靈氣,更活潑,也更容易溝通。沒有誰揮舞過鐮刀。除了幫家裡幹點雜活,父母都希望他們把精力放在學習上,別去種田。二十二中的這些學生人手一個手機,他們不會操作脫殼機,短信倒是發得很勤。父母也都希望他們能走出去,先考進吉林市的高中,接著去中國其他地方上大學,或者找個好工作。誰還指望國家分配工作呢?這也是遙遠時代褪色的記憶了。

我做和平隊志願者時的那個地方,周圍的油菜地和竹林遍佈的山坡已經看不見了。1997年,有個學生寫了首詩,描述從學校後門走回父母家農舍的那段路:

「黃昏,在鄉間的小路上」

夕陽西下,

土地升起一片薄霧,

柔和的燈光下,

河水閃亮。

炊煙裊裊,

牧羊女來了,

唱著輕柔的歌。

多麼美好啊!

現在,那個地方廣告牌林立,推銷著名叫西雅圖金山、加州藍港的小區。還有塊廣告牌上的字體隨著河流的彎曲,漸漸縮小:VIP VIP VIP VIP。

那是四川的鄉村,相對來說貧窮落後。如果那裡都變成這樣了,那麼十五年過去,本來就比較富裕的荒地會是什麼樣子呢?

不過,說到在農村教書,有些事情還是沒有改變。教室裡仍然坐著三十個學生,橫排豎列,整整齊齊。最後一排沒有滿臉認真的臉龐,而是一頭頭雞窩般的黑髮,有節奏地打著呼嚕。英語課本的詞彙表讀上去仍然像自由聯想遊戲中會出現的詞組:unfortunately(不幸地),go down(下降),politely(禮貌地),overslept(睡過頭)。

荒地那些十幾歲的孩子,也跟我十五年前教過的那些大學生一樣,好奇美國老師是不是真的不佈置作業。他們總是問我美國現在幾點。中國只有一個時區,那麼美國的不同城市是什麼時間呢。「紐約幾點了!」晚上11點。「舊金山幾點了!」晚上8點。「華盛頓幾點了!」晚上11點。「等等,跟紐約一樣啊!」男孩子會問我NBA的籃球明星,女孩子則急著挑選英文名字。

我沒要求他們必須有英文名字。光記中文名字當然容易得多。但有的孩子需要在英語上取得身份認同。一天吃午飯前,胡楠,一個齊劉海的害羞女生告訴我,她決定叫自己菲爾。

「就叫南怎麼樣,或者南茜?」我建議。

「我喜歡菲爾。」

「但南聽起來像你的中文名字。很特別,獨一無二啊。」

「我不特別,我就是菲爾。」

「如果是菲利斯的簡稱,那我喜歡這名字。」

「就是菲爾,」她說。

午飯後,兩個老在我講課時睡覺的男生邀請我在雪地上來場百米賽跑。菲爾站在終點。周圍的同學不停喊著「加油!加油」。

在田園般安靜的荒地教書,就是這樣一番景象:空軍的飛機在一群青春期的孩子頭上呼嘯而過,他們衝著我尖叫,讓我跑快點。起跑線上又多了好幾個男孩。十分鐘後,菲爾令人驚喜地提出和我換位置。輪到我喊加油了。她臉上的表情很嚴肅,跑贏了所有的男生對手。回教室的路上,她主動跟我擊了個掌,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3月末,昆蟲們終於「驚」起來了。但節氣已經轉成春分。雪終於開始融化。接下來的4月初,迎來了清明,也是中國的掃墓節。解放後這個傳統曾一度被斥為舊社會風俗而遭到禁止。2008年,政府又將這一天定為全國法定假日,令這項傳統歷久彌新。

荒地的墳全都被破壞了,所以我的學生們只能從北京出的課本上讀到關於這個節日的描述。英語課上,我們翻譯了一千兩百年前的古詩《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A drizzling rain falls on Mourning Day,)

路上行人欲斷魂。(The mourner's heart is breaking on his way.)

借問酒家何處有,(Enquiring where a tavern is,)

牧童遙指杏花村。(A herder points to Apricot Blossom village,far away.)

我告訴弗朗西斯,孩子們翻譯了「杜姆」那首著名的古詩。她問:「誰?」

「唐朝詩人,杜姆。」

「你說杜甫?」

「不,杜姆,那個詩人。」

「杜甫才是唐朝最著名的詩人。」

「不是,杜姆!寫關於清明那首詩的!」

「哦,杜牧,你沒發對音。」

弗朗西斯總是給我的中文糾音,我也給她的英文糾音(次數要少些)。我一直拿她那次把優勝美地(Yosemite)發成優斯美地來取笑。還有一次她說很喜歡那個叫做南方小雞仔[4]的樂隊,也經常被我在玩笑間提起。

我說杜姆,她就完全猜不出來是誰。非要發音正確才行。這在我眼裡簡直荒唐。要是一個人在70號州際公路上問這是不是通向達薩斯的路,絕不會有人說:「達薩斯?沒聽說過。」肯定知道是達拉斯啊!

「那首詩很美。」我在紅旗路上向北走,弗朗西斯在電話裡說。此時有小雨點滴在我的眼鏡上。「中文裡是押韻的。最好英文翻譯過來也要押韻。」

原詩中結尾的字分別是紛、魂、有、村。「這叫韻腳,笨蛋。」她把我說得更糊塗了。我趕緊轉移話題,問她清明節準備怎麼祭奠父親。

去年秋天,弗朗西斯的父親在深圳去世。這個南部沿海城市緊鄰香港。1989年,弗朗西斯的大哥放棄分配的會計工作,搬去了那裡,自食其力,進入中國最早的中介公司,從底層做起,最終在管理層佔據了一席之地,給父母買了套房子。弗朗西斯的父親很高興能離開嚴寒的東北,回到自己童年記憶中的南方。因為腸梗阻併發症,他去世了,彌留之際,家人都陪在身邊。

他的骨灰被裝在一個鞋盒大小精美雕花的大理石骨灰盒裡。盒子被放在骨灰庫的架子上,等著入土。清明節,弗朗西斯去了那裡,說要把爸爸帶出去「透透氣」。她從架子上拿起骨灰盒,來到溫暖的陽光中。這是專門用於燒紙錢和焚香的地方。她掀開盒蓋子上蓋著的金色布片。蓋面上嵌著爸爸的一張黑白照片,也是她最喜歡的一張:穿著黑色運動衫和白色正裝襯衫,一邊嘴角微微翹起,略含笑意。她像在機場接人一樣大喊一聲「爸爸」,彷彿父親只是去了一次長途旅行,又跟她在接機口重逢。

過節吃飯,弗朗西斯和哥哥陪著母親跟爸爸說話。「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燉豬蹄。」媽媽邊說邊把菜放在骨灰盒旁。「抽根煙,爸爸,」弗朗西斯說著,點燃一支煙,放在地上。哥哥則倒了一小杯白酒,舉了舉杯,然後放在點燃的煙旁。弗朗西斯說,亡故的親人每年這個時候,回到我們身邊。

她的母親燒了各種各樣的紙錢,這在陰間屬於法定貨幣。她端出更多的菜,催父親多吃點;又講了他離世後家裡發生的事情,讓他放心,大家都挺好。她還說,丹丹的老公都搬去荒地了呢。弗朗西斯補充說:「那兒每個人都想您。他們一直問起您。但您現在就跟我們一起吧,這兒暖和點。」

兩個小時,一家人就這樣陪著他,坐在陽光裡。

「這片兒沒有墳,也沒啥稀奇的。」三姨坐在炕上說。「死了就死了嘛,不見了。」

她穿一件鼓鼓囊囊的黑色絲質棉衣,黑色布鞋,頭上還有一頂破破爛爛的黑色氈帽。灰白頭髮打著卷,從帽子周圍垂下來。說話的時候,一顆齙牙不斷觸碰到下嘴唇。她感覺像那種「萬事通」的圖書管理員,熱情活潑健談和弟弟三舅的沉默寡言形成鮮明對比。她經常默默把我在社交上的失禮看在眼裡,等過一段時間,她覺得我不會尷尬了,再告訴我(其實無論何時告訴我,都還是會尷尬的)。「去瞅瞅朱姨,」她說,「給她捎點兒肉去。讓她做給你吃。幾個星期前你經過她家,沒去看她在沒在,沒去打招呼。」

如果我是啥大人物,肯定會選三姨做我的總參謀。不過我沒權沒勢,所以她就只是我最喜歡的阿姨。她住在紅旗路旁第一個房子裡,離中學只有八百米。這是這片兒造得最牢固的房子,不是磚砌的,用的是混凝土。「我從來沒當過農民。」她說。她父親是個共產黨幹部,1950年代被派來荒地監管一個國有糧食倉庫的建設。現在那個火車站附近的倉庫已經廢棄了,外牆全部生銹。在五十五歲強制退休年齡之前(女性的退休年齡。男性可以工作到六十歲),三姨在村政府做幹部。而現在她的主要工作就圍繞紅旗路邊那些粉色和白色的虞美人展開。「我自己花錢買的種子,」她經常跟我提起,「那時候東福米業還沒給村裡花錢呢,我早就種了這些花,街上能漂亮點兒。」

我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經常會去看看她。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必須去,三姨家有扇窗子正對著紅旗路,從路上過的人基本上逃不過她的眼睛。

我喜歡跟她丈夫坐下來聊聊。這個男人和我一樣,很好地融入了女方的家庭。他讓我叫他三姨夫,不過最正確的叫法是三表姨夫。他慈眉善目,大大的眼睛裡總是閃爍著好奇,笑起來嘴巴抿得緊緊的。滿頭白髮剃得很短,能看到斑斑點點的頭皮。他瘦瘦的,藍色嗶嘰外套和褲子都有點大,鬆鬆垮垮地飄著。

他喜歡看比賽,所以我倆經常坐在炕上,看電視上播的體育比賽,隨便什麼都行。下午一般會播女子排球,或者重播英超聯賽的某一場比賽,要麼就是斯諾克檯球比賽。三姨夫不太喜歡斯諾克,我還蠻喜歡的,因為打出一桿之後和下一桿之前那長長的沉默中,三姨夫會跟我聊天。然而,每次他剛起個頭,跟我講他怎麼來到荒地的故事時,比他更高大更結實的三姨就進屋來,打斷了談話。她簡直就像一個談話中的大雪球,從山頂上直直地滾下來,那股氣勢藐視一切,存在感爆棚。

「那前兒我們都說啥你知道嗎?」她問道。「要是病了,你要麼繼續活著,等病好;要麼等死。這邊根本沒醫院,沒診所。我有個姐姐,已經上了學,你丈母娘有個妹妹。她們倆都死了,得的是肺結核還是肺炎,那前兒根本不知道啥病,病了要是好不起來,就死了。沒其他的,不像現在,帶病還是能活得挺好。你來的時候我們還在嘮那些墳。今天是清明。她們的墳在哪兒?沒了!毀了!都只剩下田了。現在大家都是火化,骨灰放在吉林附近。我們這兒那前兒還有個廟呢,56年也給拆了,當時這兒變成個生產隊,荒地建了村。」

歷史就從那時開始。

「今天這風,大得呀,」三姨說,「從蒙古來的風。刮過去天氣就好了。你媳婦兒說香港天氣怎麼樣?大太陽?很熱?一個國家有這麼多氣候,真不錯哈。那邊還樹綠花開的,這兒就下大雪了。我的花兒全都凍了。」

她丈夫把目光從電視上移開,注視著她,眼裡全是愛。

她沒注意,繼續滔滔不絕:「我小時候,住的那個村兒離吉林更近,叫沙河子。到處都是小山丘,一座連著一座。我們用樹枝啊,廢料啊,做了雪橇,就盼著下雪。天天在山上滑雪。我沒有冬天穿的棉鞋。一直穿這種布鞋。到處打著補丁。回家臉凍得通紅。但都挨著吃飯才回。你知道我們那前兒吃啥不?」

鄉村裡的回憶通常都離不開食物。

「大豆玉米面窩頭,醃小菜兒,有時候還有土豆。夏天的時候吃黃瓜、辣椒和茄子,啊,肯定還有白菜。我們能種的就這些。沒肉吃,過年才有。就是一塊兒豬肉。那前兒沒誰給紅包。老百姓誰有錢啊?那是40年代,解放前。到我孫子孫女兒就不一樣嘍。」

我問三姨知不知道是她哪個親戚先來東北的,什麼時候來的。「我在這兒主要是因為我的先人吃不飽肚子!」她大笑。「原來在山東省,那兒大饑荒。哪一年?那兒總在鬧饑荒。根本不在意哪一年。就是饑荒年唄,這個名字不錯哈?」

三姨夫大笑一聲,甩給我一個眼神,好像在問:「她是不是很有趣兒?」

「兩兄弟每人背了個小包袱就上路了,走了一年,跨過長城,來了東北。他們倆吵架了,沒人知道為啥。也沒人知道他們是哪個村兒來的。結果他們就分開走了,一個繼續往北走,在吉林市住下。我也不知道另一個兄弟咋樣了。吉林那個找了份工作,幫著抬要運走的玉米和高粱。攢夠錢就買了一套馬車,能運更多的東西。他在這片兒買了些地,建了屋,租給做工的人住。」

這是三姨的爺爺,一個種玉米的人。「我們運氣挺好。總有玉米面兒吃。那前兒房子都是茅草啊,樹枝啊蓋的頂,屋裡就存著很多玉米棒子。不過天氣還是冷。每年就這段兒,開春的時候,我們就用新的泥把牆再糊一層。冬天打霜,牆上都鼓起泡,房頂上耗子到處亂躥。」

三姨舉起雙手,手指靈活地擺動,好像十隻亂躥的耗子。

她爺爺在村子附近的鎮上開了個糧店,不過在松花江對面。「他跟我講,我們原來住的那個地方現在被水全淹了。沉下去了。他還說以前老用蘆葦編了筐子,拿著桿子,划著小船,在水裡逮鯉魚。水很清,一眼就看到底了。冬天把冰弄破,伸下去逮青蛙和大頭魚。像這樣!」

她抬起手戳向我的膝蓋。三姨夫驚得往後縮。三個人哈哈大笑。

「你講這些故事好像都講得不耐煩了,」我打趣三姨。但她根本不覺得我在開玩笑。

「不煩!」她突然嚴肅起來。「我從來沒講過這些故事。跟誰講呢?」

三姨夫補充說,這兒的人,什麼都知道。

[1]China Reconstruction,1952年由宋慶齡創辦。創刊時為英文雙月刊,1955年起改為月刊。以宣傳中國經濟建設和社會生活新面貌為主。1990年1月改名《今日中國》。——譯者

[2]即殲-10戰鬥機。——譯者

[3]美國在冷戰期間修建的避難所,「古巴導彈危機」一旦爆發,可用於防核輻射。——譯者

[4]其實是南方小雞,Dixie Chicks。弗朗西斯說成了Dixie Chickens。——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