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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去日留痕

我妻子祖上是1930年代搬來東北的。她外公離開了北京東邊沿海世代居住的鄉村。弗朗西斯說不太清楚他準確的北上時間,也不知曉箇中原因。三舅也是一問三不知。

「我家可沒什麼羅曼史,」她說,「他肯定是北上找工作的,就這麼簡單。不是參軍,不是要來打日本鬼子,也不是為了追求真愛。」

「誰說得清啊,」三舅說,語氣很認命,沒什麼抗議。

外公在這裡去世,下葬。然而,和荒地村所有的墳地一樣,他的墳也早被刨了用來種地。「文革」期間「破四舊」,所有屍體直接掩埋沒有火化的墳都被推平,變成耕地。然而這項傳統在中國其他地區仍然頑強地生存下來。每年冰雪融化,光禿禿的墳堆此起彼伏,彷彿棒球場上的投手丘一般,綠野上再點綴幾條跑壘道一樣的道路,就真的可以來場棒球賽了。荒地村逝去的人們悄無聲息地埋在泥土之中。中國的城裡人瞧不起鄉下人,說他們土。塵土撲滿衣裳,填滿肌膚的每一道縫隙。最後,他們魂歸大地,與肥沃的土壤融為一體。

荒地村的傳統亙古如此。考古學家在這裡挖出了很多墓葬遺址。有個地方甚至發現了五百具放在石棺中的殘骸,年代可以追溯到舊石器、新石器和青銅器時代。大規模的墓葬群裡有堅實的房屋地基、大量的農牧工具、斧頭、魚鉤、長矛、稱重工具和大豆及小米等農作物。這些發現表明,五千到七千年前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已經過上了穩定的農牧生活。之前關於東北在遊牧民族湧入帶來文明之前只是一片死水的普遍觀點不攻自破。有些考古現場的發現甚至表明這裡二十萬年前就有過人類居住的痕跡。

在荒地村的地上世界,我們看不到任何證據顯示過去人們的居住和生活,看不到墳地,看不到歷史。唯一能感知到的過去,就是燦爛陽光下紅磚牆上的政治標語,油漆塗的,已經褪色了。這裡所謂的歷史,是屬於每個人的,活生生的,每個村民的記憶有多長,歷史就有多長。

不過,在東北的北部、中部和南部,零星散落著一些遺跡,從中能窺見更遙遠的過去。

火車開往通化,荒地東南邊三百多公里的一個小城市。我坐在一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女人旁邊,她帶著自己不滿兩歲的兒子。孩子胖乎乎樂呵呵的,抓我的眼鏡,揪我的鬍子,窗外有奶牛掠過時會興奮地敲窗玻璃,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流。我們坐的是硬座,沒有坐墊和椅套,高直的靠背。想要舒展下筋骨時,女人就麻煩我抱一下兒子。寶寶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耳邊響起荒地那些阿姨催我生孩子的嘮叨:你可不年輕了。

在1959年出版的小說《滿洲候選人》中,中國人就是在通化判處雷蒙德·肖中士謀殺罪的。肖的長官把他帶到一個房間,「所有的傢俱都用紅木製成,風格扭曲而現代,有種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設計感……每個小隔間都有一張小床,一把椅子,一個櫥櫃和一面鏡子。照著鏡子,你可以審視一下自己,確保靈魂沒有逃走」。

我在通化住的旅館房間,就是對以上描述的完美再現。這個城市面積不大不小,和很多地方一樣,看著滿城露著鋼筋的不完整建築,不知道是在修新樓還是在拆舊樓。

沿著鐵軌再往東南行進一百多公里,就來到隸屬通化的集安市邊緣,我在那裡目睹了拆舊與建新的同時進行。建築工人們在往地基上澆築水泥,這裡即將有一座國際免稅商場拔地而起。不過需要進行嚴格的封閉管理,這樣朝鮮人就能從橫跨鴨綠江的新橋過河,但不會進入大中國的其他地區。

「整個村子都在拆拆拆。」一個男人邊揭自己家屋頂的瓦,一邊對我說。「我們要搬到其他地方去,好讓朝鮮人學做生意。」江對岸的朝鮮人正有氣無力地蹬著舊自行車。還有的蹲在地上,在冰冷刺骨的江水裡洗衣服。

兩千年前,這片土地曾經屬於一個叫做高句麗的王國。朝鮮和中國總是就這個王國的管轄權爭論不休。前者認為那是屬於自己的古代文明;而後者聲稱那是「華北地區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是中華文明十分重要的一部分」。這話來自一個指示牌,背後是公元前37年的一個皇家墳墓。

和很多邊界一樣,東北的遺跡與這個簡單直接的陳述有所出入。這些金字塔形狀的墳墓,風格看上去更接近瑪雅文明而不像滿族的墓葬,由很多巨石呈階梯狀一層層向上堆積,散落在城市周邊的田野中。過去的建築遺留下來的山形牆和低低的石牆把它們連在一起,是鴨綠江兩岸相當常見的景象。200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兩邊的遺跡都列入了世界遺產名錄,朝鮮的排在前面。公元5世紀,一位高句麗國王遷都平壤。8世紀,一支中國軍隊推翻了這個王朝的統治,在東北建立了一個據點。

我在集安遺跡這裡簡直就是包場參觀。這是一次遠足,去探尋那個曾經佇立著宮殿的山谷。旅途上唯一見到的人是個牽著牛的農民。回去的路上,又看到農民把牛拴在一輛卡住的出租車的保險槓上,把車拖過一段有很多石頭的水路。出租車司機說他找的就是我,因為聽說有一個遊客正在附近閒逛。

他把我帶到最大的墳墓前,一圈圍欄擋住了我的去路,門票賣得很貴。「這些好看的都是假的,你知道吧?」一個賣紅薯的女人說。「真的就是你在這周圍看到的這些石堆子。那些都是重新修的。」

我覺得這話沒有根據。女人穿著一件T恤,上面用英語寫著,「救救美國的青少年」。不過,和老照片對比一下可以看出,為了更上相,更光鮮,這些遺跡的確被修繕過了。這跟我在整個東北看到的一切感覺差不多。中國的其他地方都還有古舊的痕跡,這裡的歷史卻感覺很新。沒有這個國家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只有活著的人們最近造起來的部分。就連這些古代遺跡看起來都是簇新的。

我第一次去荒地東北邊二百五十多公里的哈爾濱,是為了一份沒人願意做的工作,更新一本旅行指南。那是1998年,哈爾濱旅遊局出了一本宣傳性質的雜誌,想要吸引遊客。封面故事的標題是,《警察、警車、警犬……就在我們身邊》(我真欣賞這種層層遞進的緊張感)。後來,我發現書頁之間夾著一張紙巾,如同什麼寶貴的樹葉標本,上面是我潦草的筆跡,寫了十一個「depressing」(沉悶)。

現在,城外有個地中海俱樂部運營的滑雪度假村;星巴克佔據了市中心交通要道邊鵝卵石鋪就的人行道;哈爾濱每年熱火朝天的冰燈節是迪士尼贊助的。數以百萬計的遊客湧入這座城市,看松花江上六十厘米厚的冰塊被做成數千個形狀各異的冰燈,從實物大小的熊貓,到縮小版的埃菲爾鐵塔。

弗朗西斯到哈爾濱和我度過了一個長週末。她的律師職業病犯了,說在一個訴訟不發達的社會,有這樣的嘉年華令人驚歎。孩子們從一米高的冰台上一躍而過,猛地從四層樓高的冰滑梯上滑下。成年人則被便宜的冰川牌啤酒弄得熱血沸騰,抓緊打著結的繩子,從高高的冰牆上往下跳。他們還在冰道上開卡丁車,閃避著鈴兒叮噹響過松花江的馬拉雪橇。一天晚上,我們看見一個面帶微笑的大塊頭搖搖晃晃地站在雪橇橇頭上,朋友們起哄叫他胖子,催他趕緊出發打頭陣。看上去胖子總是打頭陣的。他俯下身子衝了出去,裹在毛大衣裡怒吼的身軀消隱在黑暗中。

「這地方簡直就是個死亡陷阱啊。」弗朗西斯說。但唯一「遇害」的是我們的牙齒,山楂糖葫蘆在冰天雪地中吃起來感覺更硬了,磕得牙都快掉了。

「真是要人命的零食。」石頭一樣的山楂黏在牙齒上,竹籤子在我嘴裡面戳來戳去,弄出了血。

「總有一天會跳出來一群律師,終結這一切歡樂。」弗朗西斯面帶狡黠的微笑。「及時行樂吧。」

我們想去看哈爾濱的古代遺址,在清朝之前。遺址在城外三十多公里處,名字聽起來像個噴嚏:阿城。

大巴行進在高速公路上,車上的電視一如既往地放著東北二人轉。光著膀子,穿著黃色絲綢褲子的男演員問穿著亮閃閃粉色絲綢套裝的豐滿女演員:您貴姓?

「我可不能告訴你,」女人扭著身子,賣弄風情地回答,「你會想吃了它。」

他猜了個和「米」諧音的姓,又猜了個和某種蔬菜諧音的姓。

「都不對!」女人尖聲尖氣地說。

「不猜了。你到底姓什麼吃的?」

「史!」

錄像裡的觀眾啪啪啪鼓掌大笑。

「這個我看過,」弗朗西斯說。女演員隨著嘻哈風格的節奏滑稽地旋轉,還號召觀眾們「搖起來!搖起來!搖起來!」。大巴突然發出刺耳的剎車聲。

司機把車停在一條窄窄的路邊,兩旁都是高大的白樺。「你們到了,」他大喊一聲,蓋過了電視裡的喧鬧。他指著一個小小的綠色標牌,說不定被剛開過去的卡車撞過,一邊嚴重歪斜。我們俯下身子細看,上面沒有滿文,卻有漢英雙語,寫著「金上京遺址 JIN DYNASTY CAPITAL SITE」。

標牌上的箭頭指向一片休耕的玉米地。田埂上有座一頭小牛般高的石頭房子。弗朗西斯跪下細看。這房子看上去就像遠處那些平房一樣。小小的前門上刻著幾個字,土地廟。「我從來沒見過呢,」她說,「我還以為『文革』的時候都毀了。」

我在荒地也沒見過什麼土地廟。這樣的遺跡一定會被那些一心一意要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紅衛兵當做靶子。

弗朗西斯四下看了看人跡罕至的荒野,「也許紅衛兵根本沒來過這兒」。

又有誰來過呢?我們繼續往前,向村子走去,以為路上會遇到圍欄,或者收門票的,至少也得有個賣明信片和毛線襪子的大媽。然而,我們聽到的唯一聲音,是經過某個院落時一條德國牧羊犬的狂吠。狗主人聞聲出門,問我們是誰家的。

「我們在找金朝遺址。」

他指著土路對面,那兒有扇大半人高的門,孤零零的,沒有牆,沒有圍欄。風吹過,門應聲而開。我們跨過去,努力想像一千年前那些宏偉的殿宇,畢竟,這個民族曾經統治了大半個中國。

1115年,女真族的一個部落建立了金朝。女真是東北的遊牧民族,擅長騎射,和蒙古的通古斯族是近親。金朝的統治範圍擴大到華南以後,首都就遷到了如今的北京,被稱為中都,並在都城中心修建了一連串的湖區。京城的人口上升到一百萬。1157年,金朝皇帝下令將東北的宮殿全部拆除,以示女真永久移居中原。六十年後,蒙古騎士的弓箭冒著火焰,金朝陷落。意氣風發的統治者成吉思汗下令將所有臣民處死。中都的街道屍水橫流,無比濕滑。五個世紀後,改名為「滿」的女真人東山再起,奪回皇位。

過去金碧輝煌的宮殿,如今只剩下一些石塊,能依稀辨別出千年前的地基,兩側佇立著筆直的楊木,像守衛的哨兵。旁邊的石龜背上托著一塊刻了字的石碑。碑文就是這座都城曾經的名字,面對空蕩的田野,如同一聲沒有回音的吶喊。

在遺址後面我們發現一塊水泥石碑,上面用油漆寫了一些漢字,說明遺址是在2000年挖掘出土的。在泥土下埋藏了將近九個世紀之後,剩下的只有石頭和宮殿殘存的痕跡。這些殿宇佇立之時,歐洲正在經歷中世紀黑暗後的振興,修建哥特風的建築,威尼斯兵工廠拔地而起,聖殿騎士團蓬勃壯大。東北的原野上,勁風猛吹,陽光普照,對女真朝廷的描述在風蝕作用下從石板上斑駁脫落,如同被曬傷的皮膚。

有一句介紹還能依稀辨認,說的是一個金朝皇帝的墓就在大約八百米之外。這座墓葬是三層的梯形土堆,周圍有零星的細長榆樹,因為總是颳風,長得歪歪斜斜的。我們進入一個濕冷低矮的房間,發現石頭做的墓前有祭品:塑料的梨和蘋果。這裡就是金朝建立者完顏阿骨打最後的長眠之地。

「感覺像『非法入侵』,」弗朗西斯說,「真是太怪了,這是個古跡,居然沒有賣票的,也沒有拿擴音器的導遊帶著拖家帶口的旅遊團。」

不過,這裡也可能不是完顏阿骨打真正的長眠之地。史料記載,他被埋葬在今日北京附近的一座山上。墳墓外只簡單貼著一張說明,講述了一位中國皇帝微服私訪東北地區。那是在完顏阿骨打稱帝之前。中國皇帝要所有部落酋長一起跳舞,而完顏阿骨打是唯一敢說「不」的。

「典型的死要面子。」弗朗西斯說。她覺得這正顯示了這位金朝皇帝臉皮薄,因為他在遠離主流文化和權力的地方長大,有一種天生的自卑。「我們東北人看起來挺強悍的,實際上比中國任何地方的人都愛面子。」

「你說這話也感覺很驕傲嘛。」

弗朗西斯哈哈大笑:「那不剛好,說明我說得對啊。」

我們在書上讀到了遺址沒有說的,完顏阿骨打是個馬背上的硬漢,擊敗了北方其他部落的精兵強將,和蒙古人結盟,揮師南下奪取漢人的領土。他建立的帝國,就是滿族統治的前身。

他的阿城之墓上有個神龕,佇立著這位皇帝的水泥雕像,外面刷了一層漆。殺人如麻的完顏阿骨打喜氣洋洋,意氣風發,披著帶貂皮的黃色絲綢袍子,穩坐皇座。除了我們夫妻倆,他的觀眾還有一群被凍僵在天花板上的紅色瓢蟲,已經開始褪色了。

1644年,在一名漢族叛將的幫助下,滿洲的騎兵旋風般跨過天下第一關,佔領北京,統治中國。他們想把東北的一部分作為本民族文化的存留之地。事實上,長城不過是位置一直在變化的堡壘,之前朝代的疆域已經擴展到了長城以北。為了禁止漢人進入自己的故土,清政府修建了一道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屏障,從天下第一關開始,一直延伸到東北腹地。這道屏障是用土築起來的壕溝,沿壕種植柳樹,所以稱之為柳條邊。

這段城牆劃分了蒙古族、滿族和漢族人的居住地,還為皇家獵場圈了地,確保朝廷能從黑貂皮和高麗參貿易中賺錢。1754年,乾隆皇帝在一首古詩中如此描述這道屏障:

西接長城東屬海,柳條結邊畫內外,

不關阨塞守藩籬,更匪舂築勞民憊。

取之不盡山木多,植援因以限人過,

盛京吉林各分界,蒙古執役嚴誰何。[1]

和萬里長城不同,柳條邊蹤跡難尋。荒地村過去就在滿洲劃定的地界內,我獨自在村裡搜尋這道屏障留下的遺跡。然而,唯一可以尋到的影子,只有附近區縣的名字。九台,過去是柳條邊上修築信號台的地方。通往九台的路經過一個叫做樺皮廠的村子,過去清軍騎兵的馬鞍和馬鐙就在這裡取材;路上還有個村子叫西營,過去可能是軍營所在地。

柳條邊消失得無影無蹤,部分是因為其並非石材修建,只是並行的土堆形成壕溝,溝裡種了柳樹,用繩子捆紮整齊。隨著清朝的衰落,柳條邊也逐漸廢棄。1886年,一群英國探險家穿越東北,發現這道屏障「如同今日的羅馬城牆一樣,蕩然無存。不過,木質的通道仍然保留著,也是一道關口,往來車輛必須交過路費。偶爾能看到一個土堆或一排樹木,依稀可分辨柳條邊原來的位置」。

我那群二十二中的學生對此聞所未聞。我在黑板上寫下柳條邊幾個漢字時,他們只是空洞地眨眨眼睛。荒地村沒人知道我在絮叨什麼,連滿族人關老師也聽不懂。弗朗西斯也從沒聽說過柳條邊。「不過這名字不錯,像一首詩的標題。」她在Skype上對我說。「學校裡沒教過。我們瞭解到的滿洲啊,清政府啊,都是消極的。因為早就終結了。教科書上重點講的是萬里長城,就算它沒能阻擋清軍佔領北京。」

東北有一系列博物館,是官方指定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參觀者在這裡聽不到一個地方或一件事情的多個面向,這裡沒有羅生門,所有的故事都指向一個結局:1949年,中國解放了。大多數博物館的最後一個展廳裡,都有音箱喇叭大聲放著歌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我覺得旋律略微熟悉,有一點像我小時候在美國西部參觀牛仔文化博物館時常聽到的電子音樂。不過,東北這些博物館遊客旁邊不是野牛頭骨和印第安人的木雕像。他們學著清朝格格的樣子,戴著扇子般的旗頭;在偽滿洲國傀儡皇帝的馬廄裡騎馬;在抗美援朝紀念館吃「憶苦飯」,體驗戰時的軍中疾苦。

不過我還是饒有興味地逛博物館,心中滿懷好奇,想看看當代中國珍視哪段歷史,又輕視什麼故事。不過,在我看來,博物館之外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才真正講述了東北的過去對現在的影響。一個城市公園裡有一座破舊的日本神社,也是一個軍閥的故居。一處洞窟裡佇立的不是佛像,而是聖母馬利亞。一個曾經忙碌喧囂如今廢棄荒涼的火車站,和它身處的廢城。一座圓頂天主教堂旁的猶太教堂。

這些地方的群像,是東北獨有的,是曾經的滿洲獨有的。在19世紀早期的一幅地圖上,柳條邊那條線上有一頂帳篷,正處在這片區域的正中心。我還去那裡尋找過。

登上7515次列車,就好像回到十年前的中國交通系統。因為高速鐵路的建成通車,這類慢車已經少有人坐了。坐高鐵時感覺到的那種安靜和封閉,跟乘坐噴射機沒什麼兩樣。但我還是喜歡老式的火車車廂,能開窗子,硬座給你一種真實的觸感,跟坐滑翔機似的。火車吭哧吭哧地穿行,窗外的景色如同一個綿延不絕的長句,文字是那些犁耙耕過的土地,結尾有個裊裊炊煙形成的感歎號。我喝了一口韓國的麥卡咖啡,英文名是Marxism(馬克思主義)。包裝上寫著一句英文的承諾:「上帝最愛的咖啡!」

火車來到撫順,這裡有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煤礦。撫順一過,天朗氣清,能看到湛藍的天空,一堆堆干秸稈和長滿松樹的連綿山丘。儘管現在沒有任何地圖顯示柳條邊的遺跡,我還是能依稀辨出它的大致走向,方法是圈出那些名字結尾是「門」的村子。其中一個村子在荒地東南邊四百公里左右,屬於清原縣轄區,這是個滿族自治縣,顧名思義,清朝的起源。[2]

傳說,滿洲的建立者於16世紀誕生於此,那是中國的明朝。東北的一部分和原住在此的女真部落隸屬明朝管轄。小男孩痛失雙親,由一名漢族將軍撫養長大。將軍看到孩子腳上有七顆娘胎裡帶出的紅痣,認為這預兆著他將打入紫禁城,篡權奪位。明朝皇帝下令將孩子處死,但漢族養母提前給他報了信。男孩騎上馬,和自己的狗一起逃往一片幽深的樹林。將軍殺掉妻子,一把火燒了樹林,把狗也殺死了。將軍一步步接近,一群喜鵲突然包圍男孩,把他藏了起來,倖免於難。後來,他舉行獻祭儀式,懷念自己的養母,下令世世代代將喜鵲作為守護神,並禁止子民們吃狗肉(他還下令女真婦女不用纏足,而男人要削髮梳辮)。他借鑒蒙古文字,建立了滿族的文字系統,並在東北修建了一個「小紫禁城」,成為愛新覺羅家族的第一個可汗。這個家族後來統治了中國,直到1912年。這位建立者的名字,叫做努爾哈赤。

在佔領北京前與漢族軍隊的一場廝殺中,他去世了。他的兒子建立了清朝,1635年頒布法令,宣佈將女真改名為滿洲。這個名字的語源學意義不太明確,也許是「英勇無畏的弓箭」。還有個解讀說是來自佛教的文殊菩薩(),象徵了智慧與慈悲。

而今,中國的滿族人大多都居住在東北。占東北一億一千萬總人口不到10%,占中國總人口不到1%。很多人都是群居,集中在清原滿族自治縣這樣總人口十萬左右的地方。

第一眼看到這個地方,我特別想拔腿就跑,追上正在離開月台的火車趕緊離開。這個孤零零的火車站只有一個小房間,是日占時期的遺跡。現在,藍灰色的牆面沾染了黑黢黢的煤炭痕跡,大面積斑駁脫落,彷彿髒兮兮的沙箱裡被人遺忘的玩具。

目之所及,沒有出租車,沒有公車站,甚至看不到紅綠燈。從以往混中國的經驗來看,一旦我不知所措,只要原地不動,自然能引來「知所措」的人。於是我就呆呆地站在火車站前。

短短幾分鐘,旁邊的煙酒糖茶副食百貨店就出來一個身材魁梧,面色紅潤的壯漢。他沒問我是誰家的,而是大聲說:「今天是個結婚的好日子!昨天宜下葬,今天宜嫁娶!」

他背起了黃歷。我一下子來了精神,這人很講究傳統嘛。我們沒有引來任何圍觀。除了我和這個叫李長春的男人,清原好像沒有其他人了。

李先生遞給我的不是名片,而是身份證。中國的身份證上會寫一個人的民族。他說他是滿族。我問他為什麼在衣領上別著毛主席像章,他濃密的眉毛皺了起來,好像在問:「幹嗎不戴呢?」「我是中國人啊!」他大喊。說美式英語的人可能會有很強烈的身份感,但普通話的作用卻沒這麼明顯。比如弗朗西斯是華裔美國人。但不能說李先生是「滿族中國人」。他首先是中國人,其次是滿族人,順序不能弄亂了。

他脖子上戴著條粗大的金鏈子,彷彿一塊紅木上纏著沉重的鏈條。他抽的是廉價的「小熊貓」香煙,身上一股松焦油的味道。他是第一個聽我說起柳條邊而沒有露出疑惑之色的人。

「啊,」他回答,「我沒有親眼看見過。但我知道你說的是哪個村兒,英格門。我帶你去。」

我喜歡李先生。

他叫醒一個趴在麻將桌上酣睡的司機。對方開車帶我們來到英格門,停在一棟矮矮的磚房面前。「縣裡最長壽的老太太就住這兒,」李先生說,「我們跟她打聽打聽。」

我們沒敲門就進去了,結果得知清原縣最長壽的老太太住院了。開車回到縣裡,在醫院裡找到那個正在打點滴的老太太。她非常虛弱,不過還是直直地坐起來,對於我們這些跑來問她古跡的不速之客,沒有露出任何驚訝。

「七十年前這兒還能看到柳條邊呢,」她說,「現在看不到啦。樹被砍了拿去燒柴,壕溝也被填了,用來種莊稼。全都沒啦。找不到了。反正也沒人關心我們滿族的歷史。」

她說完就躺下了,閉著眼睛,讓我們去找一個叫劉良軍的男人。「他寫了一本柳條邊的書。」在中國,做研究是橫向的。一個人把你介紹給另一個人,就像一個個繩結。

天黑後,熱情的李先生帶我回店裡。我們一瓶一瓶地喝著啤酒,是以長白山上神秘的天池為品牌名。啤酒味道很淡,水有點多。「也許跟湖水感覺一樣,」李先生推測。

天亮我們才分別。縣城的周邊被熊熊火焰照亮。滿族的「鬼節」開始了。每家每戶念著亡故親人的名字,用焚燒的方式把紙錢「匯」給他們。「這是紀念亡靈的方式,跟他們說你還想著他們。」一個女人邊燒著一疊紙銅錢,一邊告訴我。她沒問我是誰家的,只關心我能不能幫她找個新家。「我得找個老公。清原的單身男人都出去找工作了。」

回到旅館房間,當地電視頻道滾動播放著分類廣告。伴隨著凱利·金的薩克斯曲,我看到很多廣告:一輛解放牌卡車要賣;先鋒路上有家常香辣炸花生出售;政府通知,請觀眾「拒絕假鈔,愛護人民幣」。接著來了一系列「孤獨的心」廣告。

●男,76歲,離異,身高1米67,有房,供暖氣,無負擔。尋找76歲或以下女性。容貌無要求。我將一輩子愛你!

●女,43歲,健康,溫柔,熱心。中學文化程度。尋62歲及以下男性。

●女,53歲,身高1米55,退休。有責任心,人品好,無負擔。願今晚和你一起看日落。

窗外的火苗燃燒跳躍著,慢慢熄滅了。

歷史學家手裡沒有自己的書,所以第二天早上他帶我們來到一所中學。「他們這兒有一本,」劉良軍說,「只有六十五頁,但講的都是老故事。」他和我在中國見到的大多數歷史學家一樣,穿著一件polo衫,塞進褲子,褲腰帶系得高高的。頭髮日漸花白,全都亂蓬蓬地豎著,好像剛遭了電刑。

我們進了學校,發現校長正在後院,揮著鋤頭收洋蔥。他用流利的英語問我知不知道這學校原來是什麼地方。「佛廟!」我猜對了。中國農村的佛教廟宇經常被改建成學校和派出所。「『文革』的時候被拆了,」校長指著一塊殘破的基石,「就剩下這麼點兒。」

校長姓李。他和我一起跟著那位歷史學家,沿著一條土路往前走。路很窄,中途開來一輛拖拉機,我們不得不讓到路外。學校裡已經找不到歷史學家的那本書了,所以他只好把故事展示給我們看。我們來到一個被路分開的土築路堤前。歷史學家指著一個一片葉子也沒有的粗短柳樹樹樁。周圍沒有任何牌子之類的標誌。他說:「這就是柳條邊。」

門位於屏障的東翼。那條邊關曾經從荒地村南邊附近一直修到鴨綠江邊中朝交界處,綿延一千多公里。這是皇家獵場的邊界,整個獵場面積與緬因州相當。而漢族人被禁止在附近安家。乾隆在《柳條邊》這首詩中還寫道:

譬之文囿七十里,圍場豈止逾倍蓰,

周防節制存古風,結繩示禁斯足矣。

不過這個邊關,與其說是個地方,不如說是個逐漸推移的過程。清軍佔領北京後,大量軍隊以及隨軍家屬遷移到首都,致使朝廷一開始鼓勵漢人來東北定居。1653年皇上下旨,凡願意遷居北境的農民,都獎勵種子、牲口,並延緩賦稅。不過,十五年後,這項法令就被廢除。1681年,柳條邊建成,其中有些地方和前朝抵抗「蠻夷」的長城重合。

接下來的兩百年,朝廷對漢族人的法令一變再變,有時是禁止,有時是鼓勵(有時是犯罪被放逐)。南方饑荒的時候,各種禁止遷移的命令應運而生;而俄國人一旦對中國領土虎視眈眈,漢族人又會迎來鼓勵去荒地這樣的地方定居的旨意。吉林市那時還被稱為吉林烏拉。1676年,清朝皇帝下令在此修建一個軍港,這裡成為一個戰略中心。一位陪同皇帝視察吉林造船業的耶穌會傳教士寫道:「這個城市造船的方式比較特別。居民們的數量一直比較多,以便應對俄國人的突然襲擊。後者經常造訪這裡的河流,企圖從吉林人手裡奪走採珠業。」

最後,大規模遷徙來此的不是俄國人,而是中國人。清朝日益衰落,負債纍纍,當地政府需要自己盤算生財之道。他們唯一能運用的資產就是土地。1870年代,原本嚴格封閉的皇家獵場和牧場開放了,大家紛紛購置土地,建造房屋,柳條邊成為擺設。

校長打斷了意興正濃的歷史學家。「這裡已經可以發展旅遊了!」他指著不遠處說。「那邊山丘上,原來是柳條邊的,現在有個坑,你看到沒?那是個湖。我們可以加點帳篷,弄個能野餐的地方,然後重建柳條邊。很容易的,種樹就行了。我跟你說,真的特容易。想想就知道了,柳樹哦!花不了多少錢。不就是樹嗎。但那些個領導根本不聽我的。」

我們這個小小的旅遊團走回學校,過了街,來到村裡唯一的餐館。餐廳門口有堆得整整齊齊的一排玉米棒子,上面掛著一排割下來的德國牧羊犬爪子。滿洲建立者禁止子民吃狗肉的命令,看來也早就是一紙空文。

餐桌上,歷史學家很安靜,校長說個不停(「種樹!很簡單的!種樹!很便宜的!」)。李先生則拿著菜單點菜。「我只吃素,」我撒了謊。一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也來和我們一起吃飯。他自我介紹是滿族人,知道清原最值錢的手工藝品。「就在我的地下室。」

警察拿著一個大大的鑰匙環,我本來還以為這種鑰匙環是西方專屬。他帶著我走下派出所的樓梯。「就在這裡面,」他指著一扇門,「在鍋爐房裡。」鑰匙插進鎖孔卡嗒一響,警察把鐵門用力一推。室內沒有鋪地板,泥巴地面上擺著一口生銹的鐘,有我膝蓋那麼高,刻著滿文和漢語。「歡迎來到我們的博物館,」警察開起了玩笑,「清朝就給我們剩下了這些。」

歷史學家建議我到西翼找找柳條邊的遺跡。那裡過去是滿洲和蒙古牧場的分界。距離清原將近兩百公里。據歷史學家說,那兒還要更落後些。路更少,幾乎沒什麼建設。但風更大,我心想,這麼一來遺跡肯定更少了。就連18世紀乾隆皇帝的詩裡都描述了柳條邊的逐漸衰亡:

我來策馬循邊東,高可逾越疏可通,

麋鹿來往外時獲,其設還與不設同。

後來我往西邊去的時候,本以為大巴會把我放在一個古老的村落,我會遇到另一個滿族的小店店主和歷史學家,可能是清原那兩人的遠房親戚;他們也會上前給我指路。然而,大巴停了,我下了車,眼前是個簇新的車站,規模堪比小城市的機場。這個縣叫做新民。車站裡遇到的每個人都是典型的東北人,很友好,很熱情,給我吃糖松子,問我為啥沒有孩子,還不時大聲打著電話,詢問五花八門的事情。然而,沒人聽說過柳條邊。

我問了農業銀行的一個出納和東北大藥房的一個售貨員。她們的反應和中國其他地方的人不一樣,沒有說我肯定搞錯了,或是可能把發音搞錯了,或是因為我是外國人什麼也不懂。她們只是眼神空洞地看著我,自顧自地咯咯笑著,給我端上一杯綠茶。

天空湛藍高遠,那顏色彷彿把一切都浸透了。一輪飽滿的皓月格外明顯。那種在開闊空間和空蕩疆域裡的感覺又來了,我又找到那種自己所熱愛的在東北旅行的感覺。一輛公車停在我跟前,司機問我是不是那個在找柳條邊的人。我坐在最前面的位子上,看著擋風玻璃前一覽無餘的風景: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邊的玉米地。

我凌晨5點就起來了,在這雙車道的路上行駛實在無聊,我很快睡著了。一個小時後,司機叫醒我,說彰武縣到了,還說:「這裡就是原來跟蒙古的交界處。」我沒有看到柳條邊,只見一個公車站,也很大,很新。候車廳裡一個穿褪色迷彩褲的老頭好像看出了我的沮喪,悄悄走了過來。我知道,他將要成為我的指路人。

「柳條邊在哪兒?」老頭重複著我的問題。「你從來的路往回走三十公里。你走過了。應該在高速公路藍色的標誌那兒下。」

一個小時後,同一個司機在那塊長長的牌子下面停了車,說:「這是唯一一塊藍色的牌子,兄弟。」大巴開走了。太陽升得很高,汗水在我脖子後面直淌。萬籟俱寂,只聽得一片向日葵在微風中唰唰輕響。大大的花盤低垂著,地上有一帶白沙。用手抓起一把來,細細的,熱熱的。感覺像個乾涸的河床。藍色標牌是當地政府豎的,上面寫著:「您來彰武辦事遇麻煩,請撥打6949006。」

我很想撥打這個電話尋求幫助。不過還是先跟著沙子的蹤跡,走上一條路堤,經過向日葵花田,突然聽到突突突不連貫的馬達聲,一輛拖拉機從秸稈堆後面出現。馮姓車主停下他那輛泰山T-25拖拉機,問我幹嗎。

「柳條邊?」他重複了一遍。「你就站在上面啊。」

我長長地鬆了口氣。

「這裡就是那條壕溝,護城河的一部分。那個土堤就是屏障。」馮先生從車上下來,領我穿過一篇玉米地,來到一處空地。「這兒就是屏障。現在你看都種上大豆了,還有這個,」他邊說邊將手伸進濕潤而肥沃的土壤,扯出一條根,「是花生。」

我坐在馮先生的拖拉機後面,雙手把著他的肩膀,沿著柳條邊的遺跡顛簸。他把我捎回主路,指著對面一條水溝。「你看到那邊的記號了嗎?」

我只看到一堆垃圾。但馮先生下了車,走向那片潮濕的土地,接著在一個被推倒的白色花崗岩的牌匾前停下。

「這是政府在這兒立的第二個。第一個呢?不見了。」他大笑起來,補充說:「你懂吧,就是被偷了。這石頭不錯。」

新的這塊沒有好好立起來,正面朝下陷在地裡。把上面覆蓋的野草扯掉,能看到一段文字,說這是西柳條邊的一部分。文字說,這條路之前經過的關隘,是蒙古和滿洲的分界。

另一輛拖拉機看見我們也停了下來,接著一輛小汽車停了下來,於是,有五個人一起站在及腳踝的水裡,盯著那塊石頭。要是這個「標記」做得好一點,應該把乾隆皇帝寫柳條邊那首詩的最後幾句包括進來:

意存制具細何有,前人之法後人守,

金湯鞏固萬年清,詎系區區此樹柳。

馮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離開了。我忍受著烈日與飛揚的塵土,為了等車在路邊足足站了一個小時。為了打發時間,我拿起一個空礦泉水瓶,裝滿軟軟的沙子,作為紀念,並衷心感恩這裡沒人在叫賣這種紀念品。一輛裝滿西瓜的卡車經過我身邊,猛地剎了車。司機跳下車來,沿著路邊走回來。他說我看起來像個美國人,問起奧巴馬和美國經濟的情況。說我們的歷史比起中國歷史簡直太短了。還問「美國的西瓜賣多少錢一斤」。我在中國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遇上這樣的聊天。但不同的是我倆之外完全沒有旁人,周圍只有向日葵、花生和不時飛過的蜻蜓,大概在偷聽我們不斷轉換的話題。「這裡就是柳條邊,」我有些驕傲地說。司機問道:「柳什麼?」

[1]引自乾隆詩作《柳條邊》,全詩為「西接長城東屬海,柳條結邊畫內外,不關阨塞守藩籬,更匪舂築勞民憊。取之不盡山木多,植援因以限人過,盛京吉林各分界,蒙古執役嚴誰何。譬之文囿七十里,圍場豈止逾倍蓰,周防節制存古風,結繩示禁斯足矣。我來策馬循邊東,高可逾越疏可通,麋鹿來往外時獲,其設還與不設同。意存制具細何有,前人之法後人守,金湯鞏固萬年清,詎系區區此樹柳」。——譯者

[2]該縣原名清源縣,後因與山西省的清源縣重名,於1928年改源為原。——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