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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約翰·威廉森成為朱迪斯·布拉洛的情人之後不久,就辭去了電子公司合夥人的職務,以15萬美元售出了股票,付了山中一處隱居地的首付款,作為他情愛小組的活動場所。這地方比太平洋面高1700英尺,在聖莫妮卡山的山脊上,離馬裡布海灘8英里,從洛杉磯市區開車過來要一小時;要從太平洋海岸高速公路直接過來,開車的人需要開過狹窄、彎曲的小路,沿途是震懾人心的、險峻的美麗景色,這條可怕的路蜿蜒而上,越過山谷中盤旋的霧靄和傾斜的樹頂,直延伸到陡峭的懸崖邊上,然後突然調轉方向,伸進山腰黃色的亂石中間,又曲折地轉出來,衝向無遮無攔的公路邊,它一忽兒猛地扎進山裡,一忽兒又回到開闊的天空下,讓司機有不小心會墜崖的危險——這是段橫衝直撞、令人頭暈目眩的路,只有想到旅途盡頭性愛的快樂,才能勉強忍受。

「砂岩隱居地」建在山南,通往這裡的私人道路有兩根石柱標記;主建築離大門有1.25英里遠,是一棟很大的白色兩層房子,坐落在寬闊的混凝土台基上,周圍是桉樹和蕨類植物,還有個帶小瀑布的池塘,房前的草坪修剪得特別整齊,可以作高爾夫球場用。從二樓的紅木露台上,可以看到太平洋海岸線,點點白色的帆船,還有卡塔特萊島霧氣瀰漫的輪廓。庭院後面,岩石嶙峋的地面升得更高,蓋著小些的灰泥房子,門口都有木頭台階,還有一座很大的、有玻璃門的建築,寬闊的屋頂下是奧運會規格的游泳池,供人們在裡面裸泳。

「砂岩」佔地有15英畝,周圍的土地在山腰上延伸出去幾英里遠,這片地方原來歸富裕的農場主和萊娜·特納這樣的好萊塢明星所有;可是1968年,威廉森隨著房產經紀人第一次來這地方時,看到的只有荒涼破敗,建築都灰頭土臉,土路顛簸不平,山上滾下來的石頭、被太陽曬硬了的土塊,都擋在路上。最近的雜貨店在下面的山谷裡,有幾英里遠,托潘加的購物中心又土得掉渣,是嬉皮士交易毒品、穿皮夾克的摩托飆車族聚會的地方,主路上總有十幾條皮包骨頭的野狗無精打采地晃悠,開車的人得使勁按喇叭,它們才不情願地躲開。

威廉森第一次對小組成員展示「砂岩」活動場地的時候,大家一點兒也不滿意;這地方太偏遠、太破舊,要把房子收拾得能住人、把損毀的道路修好,還需要做上幾個月的苦工。

可威廉森還是買下了這塊地方;他想方設法激發成員們的冒險精神,喚起他們遠離城市中狂怒、屏障和限制的願望,慢慢地說服他們,這就是建立性感烏托邦的理想之地。威廉森很頑固,說服力超強。他和過去建立烏托邦的人一樣,不滿於周圍的世界。他認為美國的現代城市生活會摧毀人的精神,宗教組織就是詐騙的天堂,聯邦政府組織累贅、人員腐敗,掙工資的普通人稅負沉重、很容易被替代,只是計算機化社會裡互不相干的一員而已。

威廉森的追隨者中,除了幾個人,都有這種悲觀的態度。像他一樣,他們也在體系裡工作過,發現了體系的局限之處,而且也都想從個人生活和婚姻的乏味無聊中逃離出去。大多數人都至少離過一次婚,都是在壓抑或不穩定的家庭中長大。奧拉利亞·利爾是七個孩子裡最大的,出生在得克薩斯州南部一個墨西哥裔家庭,她努力逃脫貧困和家裡年長男親戚的性騷擾,打工在洛杉磯念完了專科,結果只是陷入了不幸的婚姻,和一連串公司秘書、前台接待一類的無聊工作。阿琳·高夫出生在華盛頓州的斯波坎,父親是職業軍人,她是個「隨軍小鬼」,從小就隨著父母輾轉於各個軍事基地,16歲時懷孕,30歲前結了兩次婚。紅頭髮的蓋爾是在中西部一個信奉苦行的愛爾蘭天主教家庭長大的,27歲時第一次和未婚夫有了性體驗,之後母親就送她去神父那祈求寬恕。工程師戴維·施溫登,在道格拉斯飛機公司做著不滿意的工作,父母住在俄亥俄州的小鎮上,疏遠而保守,他單調生活中的唯一安慰在《花花公子》的拉頁裡,或者晚上溜到鄰居家的窗戶外面,偷看那家年長的漂亮女人。

威廉森小集團裡的其他人也都有著相似的卑微背景:他們大多二十多歲或三十出頭,在以年輕人為中心的60年代過得無聲無息,對伴侶也並不忠誠盡心,生活從沒有太多的意義,也不抱自我提升的希望,直到遇見威廉森,被引誘進他的情愛大網。在妻子的幫助下,威廉森將性自由作為聯結自己和他人生活的手段,將他們囊括進團體婚姻,認為這樣可以有效滿足他們對愛意、情感支持、獻身於更高存在的需求,還能給予他們之前缺少的家庭溫暖。

「砂岩」裡有居住區,環境比他們在城裡能負擔起的要奢華不少;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職責,不過威廉森鼓勵男人和女人拋棄傳統觀念,分擔廚房裡的雜活和戶外更偏男性的活計。晚上,完成了白天的工作之後,威廉森會帶著關注和耐心,聽成員們訴說自己的經歷和焦慮;他是心理醫生和教師的結合,對男人是領導者,對女人則是情人。

現在圈子裡的五六個女人,他全都追求過,他也將自己的妻子分享給其他男人,營造彼此寬容、認可的氣氛,從而在小組內實現性開放,他堅信自己正在建立一種小眾文化,很快就會吸引更多相信平等關係的夫婦前來加入。

約翰·布拉洛則不然,他對威廉森的計劃一直不甚看好;他繼續與威廉森的小團體來往,主要是因為他的妻子朱迪斯拒絕離開。她敬畏威廉森,堅持要經常與他做愛;她支持威廉森的計劃,因為這計劃主張給女人更多自由,而且譴責雙重標準。朱迪斯多年來在聖費爾南多谷做鬱鬱寡歡的主婦,現在終於找到了身體和意志都願意參與的事業,約翰·布拉洛也看出,要是還想挽救自己的婚姻——他的這種願望現在格外強烈,一半是因為需要自我滿足,那他別無選擇,只好和小組保持關係,指望朱迪斯對威廉森的迷戀只是一時頭腦發熱,是情緒多變、性格不安定的症狀。

同時,布拉洛與小組交往也有自己的方式:他很享受威廉森周圍的女人們願意與他做愛——芭芭拉、阿琳、蓋爾,後來他終於也和異域風情的奧拉利亞做了愛,可是同時他也不覺得自己需要回應威廉森的期望。其他男人有的辭職、有的不再上班,全天和威廉森一起在「砂岩」生活、工作,可布拉洛每天還繼續去紐約人壽辦公,每天晚上才回到主屋裡,與朱迪斯和其他人一起吃晚餐或喝酒,而白天裡眾人已經擦過地板、粉刷過牆壁、劈好木頭、修剪過籬笆,威廉森和戴維·施溫登也已經開著兩台推土機碾過車道,挪開石塊土堆,把路基推平。

雖然砂岩建好後,布拉洛把谷裡的房子租了出去,卻沒有跟其他夫婦一起把家當搬進來,他租下了附近托潘加山谷裡的一個牧場,對威廉森夫婦解釋說孩子們還太小,不能接觸砂岩這種成人的自由;雖然他和朱迪斯也請了建築師,準備設計不久後在砂岩高地上蓋的房子,布拉洛心底裡卻從沒打算做到這個地步。現在,他計算著時間,暫時放縱妻子新學來的女性主義,參與主屋裡小組的裸體集會和享樂,試圖隱藏他對威廉森日漸加深的敵意和妒忌,這個安靜、結實的金髮男人正掌握著朱迪斯,作為他自己情愛的人質。

可是有一天晚上,經過一天酷暑天氣裡的重體力勞動,眾人正在主屋裡裸身休息,布拉洛再也按捺不住怒火。他傍晚從辦公室開車上山,心裡不斷琢磨著威廉森對小組成員的控制力,認為這不是因為他有什麼了不起的智慧和活力,而是他利用了這些人生命中巨大的空虛感。

布拉洛想到,大多數人天生就要服從,迷茫的人想受人指引,任何理論家、神學家、獨裁者、毒品販子,或是好萊塢精神領袖只要許諾給他們即時見效的藥方和辦法,他們就會輕易上當、聽信這些人的話。加州這個時髦、無根的地方尤其容易接受新鮮的觀點,一個有些遠見的人,有強勁的意志和決心,又能聰明地保持自身形象模糊神秘,就很容易讓其他人把心目中理想和美好的品質加在他身上,早晚都能吸引到一票追隨者。布拉洛認為,威廉森就是這類人,支持無視罪惡、擁護享樂。威廉森讚美自己的追隨者,管他們叫「改變的人」,說他們有改變他人的能力,他們自己也已經成了威廉森性理論最早的一批實踐者。布拉洛不情願地承認,目前威廉森確實改變了朱迪斯,可他懷疑這種忘憂果式的生活對深山外面廣大的市場能有多大吸引力——而威廉森恰恰打算要將其推而廣之;他的終極目標是販賣自己的哲學,在媒體上宣傳砂岩項目,吸引某些夫妻付一定的費用,拜訪「改變的人」,分享他們的快樂,並可能轉變想法。威廉森就是肉身的古魯[92] 。

布拉洛也知道,威廉森不會同意他把砂岩的目標說得這樣低俗,可這個炎熱的晚上,他才不在乎威廉森想什麼。他把車停好,走進主屋,看到朱迪斯裸體在露台上斜躺著,靠著威廉森,裸體小組其他的人正靜靜地在客廳裡聊天,沒人注意他。

他脫下衣服,掛在前門附近的衣櫃裡,走向露台,卻又停下腳步,因為他聽到芭芭拉正含譏帶諷地說,他每次都能恰好趕在白天的活兒都完了的時候來,真是神秘——他便突兀地大聲回敬:「能不能閉上你的臭嘴,芭芭拉?今晚我不想聽你廢話!」

芭芭拉微笑起來,好像很高興能輕易激怒他;可露台上仰臥著的約翰·威廉森翻了個身,用胳膊撐著半坐起來,看著布拉洛不快地問:「你為什麼從不肯拋開膨脹的自我,好好聽她說話呢?」

「因為,」布拉洛說,「我不相信她 是什麼識人專家。她該花時間解決自己那一大堆問題,別來嘮叨我。」

威廉森默默地搖了搖頭,好像在說這問題太傻了,不值得討論;可布拉洛朝下死盯著威廉森,憤怒地繼續說:「你怎麼不讓她自己說話?沒了你偉大的支持和指引,她就站不起來了是吧?」

威廉森站了起來,客廳裡的所有人似乎都很不安,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無禮地對威廉森說話;朱迪斯也站了起來,手抓著威廉森的胳膊,與他站在一起,反對自己的丈夫。

「芭芭拉能照料自己,比你強太多了,」威廉森堅定地宣告,臉氣得通紅,「你無時無刻不擔心失敗,根本不知道周圍發生了什麼。大家已經辛苦工作了幾個月,打理這塊地方,這樣才能開始賺錢、支持我們認為重要的東西,可你只會操心自己那點可憐的、狗屁不如的自尊。」

「你真他媽說對了,我還就是操心自尊,」布拉洛喊道,「因為在你的專業指導下,這個倒霉的小組在全天候努力毀掉我的自尊——還有家庭。你人生中最大的刺激恐怕就是干別人的老婆吧。好像干你自己的老婆沒什麼樂趣是吧!」

威廉森嚴厲地看著布拉洛,說道:「你只是不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與其他人交流,不能忍受她個人的成長。你寧願把她鎖在櫃子裡,自己繼續在外面做些偷偷摸摸的勾當。這不就是你困境的源頭嗎?」

沒等布拉洛說話,威廉森就大跨步地從他身邊走開了,朱迪斯緊隨其後,留下布拉洛自己站在露台的玻璃拉門處。他感到心跳得厲害,恐懼又有些自得。他挑戰了威廉森,之前他沒有勇氣這麼做,可現在,他看著夜空,感到踏實了一些。他走到露台上,有微微的涼風,坐在帆布椅子上。他能看到遠處海岸邊的燈光,聽到草地邊上蟋蟀的鳴聲。他知道,他已經失去了朱迪斯,至少現在是這樣,她對威廉森那樣忠誠,確實讓他意外,不過他堅信,只要自己願意,一定能贏回她,如果 自己還願意的話。這一刻,他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

坐了一會兒後,他聽到身後有人來,轉過身來,看到是藥劑師布魯斯的妻子,一個意志堅決的女人,胸部小而堅挺。他以為她是來安慰自己的,可她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問道:「約翰為我們做了這麼多,你怎麼能對他說這種話?」

布拉洛強壓怒火,沒有答話。他知道,不能繼續在威廉森這群荒唐的隱居者中間待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衣櫃旁,開始穿衣服。他注意到威廉森臥室的門關著,能聽見屋裡有人說話,可他沒有和朱迪斯說自己要走了;今晚她得搭別人的車回家了。

他到家時,孩子們和保姆都已經睡了,他累極了,很快躺倒在床上。第二天是星期五,他早早醒來,發現朱迪斯還是沒有回家。他有些煩躁,不過並不驚慌。早飯的時候,他對孩子們和年輕的女傭說朱迪斯今天回家,他們毫無疑心地相信了。他開車到公司,一天都在忙公事;到了5點鐘,他心血來潮地決定,今天要一個人 在外面過夜,留朱迪斯在家擔心他去了哪裡。

他驅車駛過谷裡蜿蜒的公路,開到太平洋海岸高速路上,右轉開往馬裡布海灘。等紅燈的時候,他看著曬成棕黑色的年輕男人,與穿著比基尼和衝浪裝的女人,他們走在一輛輛汽車面前,穿過馬路——他們把顏色鮮艷的衝浪板頂在頭上,衝著排成長隊的汽車無憂無慮地微笑。布拉洛繼續沿著海灘開車,經過了路邊搭車的嬉皮士,開下主路,停在汽車旅館的停車場,走下了車。他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留金色長髮的年輕女人,她很可愛,可是蓬頭垢面,似乎疲憊不堪。他走近前去,問她願不願一起去旅館的咖啡店吃點東西。她點點頭,跟在他後面。

他坐在隔間裡,幫她點了漢堡和可樂,這時她去了洗手間,回來時雖然精神好了一些,他還是能聞到她身上一股臭味,估計有幾周沒洗澡了,他便打消了邀請她去旅館房間的想法。那晚他獨自睡下,想著朱迪斯的事,也享受著離開威廉森追隨者之後的獨立和孤寂。可是,早上一回到家,看到朱迪斯還沒有回來,他第一次覺得有點發慌了。

按照日程表,他下午要去海灘,同戴維·施溫登和藥劑師布魯斯一起上潛水課;週末保姆要放假,他帶上了孩子,因為朱迪斯肯定很想見孩子,會坐布魯斯和戴維的車從砂岩過來。布拉洛早早到了海灘,把潛水用具從車裡拿出來,與孩子們在海邊玩。

很快,他看到戴維·施溫登的凱迪拉克開進了停車帶;車前面坐著三個人,其中沒有朱迪斯。除了戴維和布魯斯,車裡還有前天在露台上責備他的那個女人,布魯斯那不怕人的妻子。兩個男人加入了潛水課的學員隊伍,對他點了點頭,可布魯斯的妻子一看到他,就轉過臉去;布拉洛只能推測,這次肯定是受威廉森的派遣,來阻止男人們與他交談的,因為她從沒上過潛水課。戴維和她丈夫不潛水的時候,她一直待在兩人身邊,課程一結束,她就提議馬上回車裡,於是幾個人走了。布拉洛看著他們的車開遠,越來越挫敗,又一次地開始考慮殺掉威廉森。用來復槍應該很容易,只要藏在樹林裡,等他開著挖掘機上下山的時候動手就行。

他帶著孩子們開車回家,還是沒有朱迪斯的影子,他忍不住打電話去砂岩找她,雖然根本不知該說什麼;他心懷怨恨,覺得她背叛了自己,可又想同她說話。聽著電話裡嘟嘟的響聲,他真想掛掉,卻聽到了芭芭拉的聲音。他說要找朱迪斯,芭芭拉卻說:「我去問問她願不願意和你說話。」

「你去問呀!」他尖銳地說。

沒一會兒,芭芭拉回來了。

「她不想和你說話。」

「和她說,我要談孩子的事情。」

又停了一會兒,芭芭拉再一次說道:「她不想和你說話。」

他想尖叫,想威脅她,可是會嚇到隔壁的孩子,於是他掛了電話,努力平息怒氣。

傍晚,他做好晚餐,之後與孩子們玩了一陣,送他們上床睡覺,然後又撥通了砂岩的電話,芭芭拉一聽是他,就語帶不快地解釋道:「聽著,約翰,朱迪不想和你說話。她正安排照顧孩子的事,大家都希望你別再打電話了。我們今天很忙,都累壞了。」

芭芭拉掛斷了。布拉洛呆站著,手裡拿著沒聲音的電話,他渾身發抖,憤怒極了,他感到無助。整個城市都沒人能幫他——保險公司的人、家人和朋友都不行。這些年來與他有親密關係的每個人都受到威廉森的影響,他們會覺得他被戴了綠帽子還得看孩子,男人的尊嚴和自信都沒了。可是,正如威廉森在露台上說的那樣,布拉洛陷入這種窘境,只能怪自己不好;他已經享用了不少女人的身體,只是在朱迪斯主張自我獨立之後才開始痛苦。

不過在布拉洛看來,朱迪斯的所作所為和自己並不一樣;對他來說,與芭芭拉、阿琳、蓋爾和奧拉利亞做愛只是為了消遣、找樂子,不牽涉複雜的情感,也不威脅婚姻,而朱迪斯顯然對威廉森有了愛慕和依戀——她對這個男人比對自己丈夫還要堅定、忠誠,那天在陽台上對峙的時候,她站在威廉森一邊,這也證實了這一點,自打威廉森成為她的情人,她幾乎整天要黏在他身邊。芭芭拉好像並不在意,布拉洛對此卻越來越氣惱——其實,光看到那晚他們倆在露台上裸體躺在一起,這一對情侶如膠似漆的樣子就讓布拉洛痛苦不已,遠遠超出他願意承認的程度。開始時,這只是小組裡消除雙重標準的實驗,可現在對於朱迪斯來說,這已經是嚴肅的戀愛關係。僅僅與威廉森有性關係對她顯然不夠了;她一定得用浪漫的幻想來美化這關係,讓威廉森成為她生活的中心,而這危及了婚姻和孩子們的成長。

朱迪斯這種傳統女人總是這樣,布拉洛苦澀地想;她們就不能夠單純享受婚外性愛,非得讓情感插一腳進來不可,這就是這些女人和他這樣的男人的區別。普通的已婚男人只要有精力,可以同幾個女人做愛,而不縮減對妻子的愛和慾望。可朱迪斯這樣的女人——不像芭芭拉和阿琳這樣真正解放的女性——就是不能把男人當作臨時的取樂工具;她們想要柔和的燈光和承諾,只有陽具還不夠,還要掌握它後面的男人。

可是明白了這一點,朱迪斯也不會回來;布拉洛明白,除非與威廉森和好,重新被砂岩接受,否則連和朱迪斯說句話的機會都很渺茫。他不確定是否還愛她,她給他帶來了這麼多痛苦和羞辱,他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是需要她,不想失去她,特別是不想把她輸給威廉森。布拉洛也懷念還是小組成員的時光,雖然小組有這麼多缺點,卻是他目前唯一的親密人際圈子——童年對於隔絕和拒絕的恐懼還縈繞在他身上;他決定了,必須壓下驕傲和憤怒,親自去砂岩乞求原諒。這代表他要全面投降,可是除了暴力手段,他看不出還有另外什麼選擇。

布拉洛給還沒結婚的妹妹打電話,著急地問她能不能晚上過來看孩子。快到11點,她到了以後,他便開上去砂岩的上坡路,重重踩下油門,感到旅行車龐大的身軀斜靠在山路上。對現在做的事,他還是覺得有點丟人,可是狹窄的道路不允許他回頭,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前行,直到停在主屋前面的院落裡。房屋四周的燈幾乎都關了,寬闊的窗簾也緊緊拉著。他敲敲門,等了一會兒,聽到了腳步聲和芭芭拉的聲音:「你有什麼事?」

「我想和約翰說話。」布拉洛說。

那邊停了一下;然後門打開了一半。布拉洛看到威廉森站在芭芭拉身後昏暗的客廳裡,他沒等人開口,就小聲說:「約翰,我想為那晚的事道歉。」

威廉森冷冰冰地沉默著,好像不願接受布拉洛的道歉。終於,芭芭拉問道:「你是真心的嗎?」

「是。」布拉洛說。

威廉森說話了,聲音輕柔而堅定。

「你確定不是為了見到朱迪才這樣說?」

「不是,」布拉洛回答道,「我真的 很抱歉……我想回到你們中間。」

布拉洛垂頭在門口等著,幾乎要相信自己說的話。然後他感到威廉森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芭芭拉則敞開了門,讓他進去。在威廉森身後,昏暗的起居室中間,聚著很多人在聽他們講話,只有朱迪斯不在。眾人走上前來,擁抱了他,布拉洛聽見威廉森警告說:「朱迪再也不願忍受你的敵意了。」

「我不怪她。」布拉洛回答。

不久,美麗的金髮朱迪斯出現在布拉洛面前,既熟悉又疏遠,她試探著張開雙臂,走上前迎接他。他們的臂膀環繞著彼此,擁抱了幾分鐘,布拉洛感到了她的親吻,也感到自己的慾望。其他人一個接一個離開了,只留他們兩人在大屋中間。朱迪斯拉住他的手,陪他進了一間臥室;她慢慢地幫他脫掉衣服,那天晚上,她帶著激情和愛意同他做愛,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這樣有熱情。

第二天早上,他們起得很晚,一起吃了早飯——就像假日一樣;大家都很放鬆,很高興,布拉洛見到威廉森時,好像之前什麼齟齬也沒有過似的。真是厲害,布拉洛暗想,威廉森的這種風度——前一天他好像很邪惡,第二天又像個聖人,不用花多大力氣,他的情緒就能改變整棟房子裡的氣氛,影響裡面的每個人。這天早上,威廉森尤其慷慨大度,沒有讓布拉洛感到自己是個悔罪者,也不是需要重新贏回小組信任和接納的叛徒。布拉洛感到與人交往異常輕鬆——同芭芭拉、奧拉利亞,甚至藥劑師的老婆也好。接下來的日子裡,他雖然不感到背負了義務,卻自願待在砂岩,開始分擔工作。

他在紐約人壽辦公室裡的時間減少了,他很自信,覺得自己挑選、培養的銷售代表不需要時時監督,他還決定今後的生活要更加自主。公司沒有他照樣能運轉,他沒有公司也能活;大概他當上班族太久了,現在他斷然決定,要在自己的內心多花時間,全盤測試自己能否融入這個不尋常的地方。

白天留在砂岩,讓他更清楚地看到了這塊地方令人矚目的進步。不光是主屋,連山坡上的小房子也油漆一新,佈置得舒舒服服。庭院美化也快完成了,路面光潔,雖然還沒全鋪上柏油,從前的電線和水管也該修的修、該換的換。那個玻璃門的大游泳房,池水加熱至體溫,涼爽的夜晚,小組成員最喜歡聚在這裡,主屋後面的高地也是人們愛去的,黃昏時能看到絕妙的太平洋風景。夜晚靜謐,安寧——砂岩最近的鄰居也在兩英里外,晚上僅有的訪客就是幾隻找食的浣熊,爬過砂岩西邊的籬笆,不辭辛苦地攀上緊緊蓋著的金屬垃圾箱,設法爬上樓梯進入廚房。

一天傍晚,小組成員吃過晚飯,正在客廳休息,布拉洛突然很想說說回到砂岩給他帶來的積極影響;他很滿意地宣佈,自己已經克服了防範心,現在已經脫離了山下城市的束縛。威廉森靜靜地聽著,然後建議布拉洛測試一下自己的情緒,開車到沙漠裡,在絕對的孤獨中待一段時間。

「哦,我肯定能做到。」布拉洛很快回答說,幾乎有些自滿。

「那就去做。」威廉森堅定地說。

「這週末我就去。」布拉洛說。

「為什麼不趁現在 ?」威廉森問。布拉洛被他的挑戰驚呆了,他望向四周,每一個人都看著他,等他做出反應。這時將近晚上11點,開車去沙漠簡直荒唐;可布拉洛沒有不去的理由。他努力做出輕鬆的樣子,說:「好吧,我去。」

威廉森拿起壁爐上的一串車鑰匙,遞給布拉洛。是威廉森的捷豹敞篷車的鑰匙。布拉洛沒說話,接過鑰匙,心裡琢磨這沒準是威廉森確保他不能睡在自己的旅行車而必須睡在沙漠的辦法。

布拉洛穿上短褲、襯衫和登山靴,在跑車裡放了一個睡袋、一些罐裝食品和水、木柴和一把大彈簧折刀。朱迪斯幫著他,其他人則站在院子附近的陽台上看。布拉洛成了大家注意的中心,他感到一陣刺癢的興奮,而且,出於一些莫名的理由,他也有些期待這次旅行。他少年時就經常幻想自己是個冒險家,像堂吉訶德那樣探險,可現實生活中,遇到威廉森之前,他都是受小心和習慣的驅使。他吻別了朱迪斯,爬進車裡,發動了引擎。踩下油門之前,他轉過臉,沖威廉森周圍的小組成員揮手,注意到威廉森滿面笑容。

布拉洛開車出了峽谷,一路往北,朝著蘭開斯特市駛去,兩小時後,他便向東進入了莫哈韋沙漠。剛開始,夜晚的空氣還很炎熱,不過沒多久便冷了下來,他停下車,拉起了車篷。路上沒有別的車,兩邊都是寸草不生的平地,黑暗而荒蕪。他又開了一個小時,想著朱迪斯和孩子們,以及砂岩的人們,他在黑夜中遊蕩著,提醒自己現在正坐在汽車的方向盤後面,腦中卻沒有明確的目的地;這是通往內心的未知旅行。

他繼續開車,直到睏倦得低頭打瞌睡;他放慢速度,打開遠光燈,小心地開下了公路,從比較結實的沙地開向一座很大的沙丘。他決定今晚就讓這座沙丘來擋風。他鋪開睡袋,躺了下來,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

早上7點鐘,耀眼的陽光把他曬醒了,他環顧四周,只有延伸至遠方的空茫沙地、灌木叢、石塊和暗淡的藍天。他從未這樣孤獨過,周圍無邊的澄澈和靜謐讓他興奮不已;他休息得很好,精神放鬆,期待著開始新的一天,對他毫無索取的一天,對這樣的一天,他也沒有要求。

他從水罐裡喝了些水,打開了一罐食物,然後走到離車一百碼遠的地方,挖了一個洞準備大便。雖然他離公路很遠,離有人的地方也不知多少英里,在明亮的戶外解開腰帶、脫下短褲時,他還是覺得很怪異,要是周圍有個樹叢,他一定會躲一躲。不過他還是蹲在了洞上方,伸出胳膊保持平衡,剛剛找到個舒服的姿勢,卻突然聽到遠處傳來轟鳴聲。他轉過身,什麼也看不見。可是那聲音繼續響著,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布拉洛抬頭看,才看到一架小飛機正朝他落下來,飛行員肯定是覺得他迷路了,或是想不開。布拉洛尷尬得要命,趕緊站起來穿上短褲。飛機嗖地從他上方飛過,又掉頭飛了回來。布拉洛輕鬆地朝它揮了揮手。很快,飛機離開了,靜默又重新降臨,布拉洛脫下褲子,繼續蹲著。

上午,布拉洛又開上主路,進到沙漠更深處,停在一個搖搖欲墜的路邊加油站,加了油,繼續開往死亡谷方向。現在路上漸漸有了車,基本都是大型卡車,沿著混凝土公路呼嘯而過,沙子都揚進了他的擋風玻璃。到中午,氣溫升至一百華氏度,他感到襯衫黏在了身上,皮膚也發癢,他想起了最近在馬裡布的汽車旅館外碰到的那個金髮搭車客,自己現在肯定和她一樣臭。他真想到砂岩的游泳池裡泡一泡,看看朱迪斯、奧拉利亞和其他人的裸體。他考慮著,要不要在夜幕降臨前回砂岩去,不過還是決定要在沙漠裡再過一晚,即便他現在有些焦躁。他已經回應了威廉森的挑戰,所以才會來這片荒原裡挨曬,這又是被自尊害的,可他願意證明自己依然能接受挑戰、能大膽體驗新事物,而非像大多數這個年紀的男人一樣拒絕變化。

布拉洛整個下午都在思考威廉森和小組,快到傍晚,他靠著死亡谷的西邊,在離「中國湖」不遠的一塊沒人的地面上紮營。今天比前一天晚上更冷,他收集了一些被風從沙漠裡吹來的木頭和枯枝,生起一堆火,躺在睡袋裡,看著天上的星星。遠遠地,他能聽到郊狼的呼號,聲聲催人膽寒。他記得在哪裡看過,郊狼群體行動時十分勇猛,落單便膽小如鼠,他疑心自己也是如此。他需要與人相互依存,在人群裡意志堅定,獨自一人就心裡發虛,像是孤零零的一根木頭,不夠把火燒旺。他整夜沒合眼,凌晨便把東西都打包進後備廂,開長途返回砂岩。

他回到山頂,經過石柱門,環繞主屋的樹都是那麼熟悉,他第一次驚歎這地方的美,歡喜能成為它的一部分。他把車停下,拿出行李,看到戴維·施溫登開著挖掘機、從上方的路面朝他招手;一轉身,微笑的約翰·威廉森正走來迎接他。

威廉森伸開雙臂,布拉洛也這樣做了,然後,威廉森以一種城市人絕不會用的方式擁抱了他。他們站在一起,交談了幾分鐘,布拉洛講了自己的旅行,告訴威廉森他去過的地方、體會到的情感,最後他坦承,在孤獨中度過的時間讓他看清了,也加深了對威廉森的忠實感情,他願意全心建設情愛公社。

威廉森點點頭,沒說話;可是他轉身朝房子走去之前,布拉洛震驚地發現,威廉森的眼裡含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