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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搞》搬進了一座12層的磚砌建築,是由1907年設計建造的工廠改造的,不過建築結構相當精巧;有飛簷的柱子、彎曲的前窗、外部有帶花紋的金屬鑲邊,面對著大街的牆上,二樓那一排華麗的窗戶上面,刻著這建築曾經的主人、百萬富翁的姓名首字母——E.W.B.,愛德華·韋斯特·布朗寧,在從前八卦週刊的頭條裡則是「布朗寧叔叔」,因為在20年代他捲進了醜聞,和一位曲線窈窕、為人輕浮的藍眼睛女孩有了關係,她才14歲,叫皮奇斯·希南。

布朗寧是在百老匯麥卡爾平酒店裡的中學舞會上注意到皮奇斯的。雖然他年過50、頭髮花白,可是在年輕人群裡並不顯得突兀,因為他在紐約是有名的青年工作領導人,也是慈善家,慷慨捐助過經濟困難的學生、生病的孩子和孤兒。

1919年,布朗寧和妻子結婚三年還沒有孩子,便收養了一個小女孩。一年之後,兩人又收養了另一個女孩。為了哄她們開心,布朗寧在自己上西區的一座公寓大樓屋頂上蓋了個住處,裝飾著日本燈籠、寺院的鍾、噴泉和鳴禽,還有個足夠划小船的湖。布朗寧叔叔的豪華禮物得到了全國上下媒體的讚美,1924年的連環漫畫人物沃巴克斯叔叔和孤女安妮[88] ,可能就是從他這得到的靈感。

然而,1925年,布朗寧的妻子與他離婚,帶著大女兒去了巴黎,留下他和小女兒森夏恩;他在媒體上做廣告,要給8歲的森夏恩找一個「14歲女孩」做伴,這事給他帶來了好名聲,來信有幾千封之多。可是他要給女兒徵求夥伴的好心很快就顯得有些可疑,因為他遇到了年輕的皮奇斯·希南,後來又與她約會。這下子,人們在第五大道上看到皮奇斯,坐在他孔雀藍的勞斯萊斯後座上微笑著,周圍堆滿了玩具、貴重衣服和珠寶盒子。皮奇斯之前是和父母住在華盛頓高地的出租公寓裡,1926年,他徵得了她父母的同意,皮奇斯·希南在16歲生日那天成了第二任布朗寧太太。

這時,愛德華·布朗寧的身價已經超過2000萬美元。他生長在曼哈頓,父母很嚴厲、有著維多利亞時期的價值觀,從小就拿《聖經》規勸他,對他講辛勤工作的美德。布朗寧長大成人之前,沒怎麼有輕佻愛玩的少年時期。可自從和皮奇斯結了婚,他便發誓要少些工作、多花時間享樂,在公眾眼裡,他變成了花花公子,也迅速適應了這個新形象。突然之間,他就融入了爵士時代[89] ,帶著披貂皮大衣的皮奇斯進高級餐廳時,在記者的閃光燈下,他會耐心地在人行道上多站一會兒。他給皮奇斯買了豪華轎車,配備專人司機,皮奇斯和母親在第五大道瘋狂購物,他也會買單;她母親是醫院的護士,從一開始就鼓勵女兒和布朗寧交往,相應地,兩人戀愛時她也收到了紅包。

布朗寧的辦公室裡有一大本剪貼簿,上面都是關於他的新聞剪報,他也從不錯過受採訪的機會——即便在結婚十個月之後,在一大群鬧哄哄的記者面前,他傷心地被迫承認,皮奇斯跑掉了。僕人們說看到她和母親離開了長島,開著一輛貨車,裡面是他送她的所有東西。雖然布朗寧傷心欲絕,還是表示自己仍然愛她,並對著鏡頭懇求她回來。

布朗寧再次見到妻子,是在人滿為患的紐約法庭上,她的律師要求布朗寧離婚並支付巨額撫養費,皮奇斯自己也站出來,指控他性情冷酷、不道德。她說布朗寧喜歡看她裸體吃早餐,還送給她裸體照片的書,暗示他有不正常的慾望。

然而,布朗寧的律師交叉質詢時,出示了皮奇斯在婚前寫的日記,裡面記錄了與她做過愛的男人名字——她流著眼淚承認了,法庭裡紛紛響起歎息和議論,法官不停地敲著木槌。雖然最終判決的撫養費數額遠比她的預期要低——她拿到17萬美元現金,還有六處西區的房產,她卻利用這件事的公眾效應,在母親的指導下成了歌舞節目的女演員,野心勃勃地想進軍娛樂界。不過她事業上不太成功,接下來幾十年媒體對她的報道主要集中在再婚上面——布朗寧之後,她又結婚離婚三次——最終,在1956年,報紙頭條報道了前皮奇斯·布朗寧夫人在浴室滑倒身亡,享年44歲。

1934年,愛德華·布朗寧過了60歲生日後不久便去世了。他晚年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最擅長的房地產行業;他還趕在當時的大部分商業巨頭之前,預見到了大蕭條的到來,在經濟崩盤前以很高的價格賣掉了西區的房產,包括西十七街11號的公寓樓。

布朗寧去世幾十年後,這棟樓的外觀大致還是當時的樣子,外牆裝飾是20世紀初的華麗風格,他的名字首字母深深地刻進牆裡;不過內飾就差很多了,一幅疏於照管的模樣。油漆斑駁、牆上的裂縫越來越寬,煤煙糊在窗玻璃上,室內的光照都不好。這棟窄小的12層樓位於零售女裝業中心的南邊,從前的租客都是小型女裝工廠和制帽商,現在這些人有的破產,有的不滿意這樓的設施破舊,唯一一台又小又慢的電梯還總出故障,漸漸都搬了出去。

30年代到60年代間,這棟樓轉過幾次手、賣給了幾個不同買主,而誰也沒從其中賺到錢,到了70年代,上層的空間就不再挑剔租客,租給了年景好時不會考慮的客人。《搞》的總部在11層,10層是美國共產黨的總部;頂層是個同性戀公社,主要是年輕男性,把布朗寧的舊辦公室改造成了住房。下面幾層的房客,要麼是政治或社會上的異端,要麼至少是不循常規、神秘兮兮、稀奇古怪的人。

房客中有個金屬匠人,專門做指節銅環的。還有一幫中年男人,每週都有幾天晚上聚在一起,在屋裡鋪上微型鐵軌、擺弄著火車模型在上面跑。有一家科幻恐怖雜誌的編輯部也在樓裡,雜誌叫《怪物時代》,另一層樓上還有一家叫《偷窺的湯姆》的醜聞小報。一個離了婚的紐約名流,科爾內留斯·范德比爾特·惠特尼[90] 的後代,把他那一層用作畫室和浪漫的隱居之地。還有個深居簡出、紅頭髮的書籍裝訂女商人,到了半夜,她的孿生姐姐常來拜訪。再下面兩層,是個以色列的修理工,他工作的地方只有幾台打字機,後面都沒有人——所有機器都是自動的。1970年聖誕節前,兩個從前在快餐行業工作的男人租下了第九層,開了家按摩療養所。

他們把裂縫的牆貼上富美家木鑲板,地上也都鋪了地毯,因為地板縫裡全是生銹的別針和針頭,是從前在這兒工作的服裝工人丟下的。他們在電梯間附近蓋了間接待室,裡面放著一張荷蘭式現代風格的桌子、帶靠墊的轉椅、一套音響、一張大咖啡桌,桌上放著《花花公子》和《閣樓》雜誌。接待室後面,他們造了一間淋浴室、一間桑拿室,還有四個小型的私人按摩室。每間屋裡都有一張按摩桌,床頭櫃裡放著按摩用的酒精、油、滑石粉和盒裝的舒潔紙巾。

然後他們在《村聲》和其他報紙上登了廣告,招聘女性來當「人體模特」或是「女按摩師」。他們希望至少招八到十個女人以配合日程安排,這樣在中午、下午5點和晚上11點等繁忙的時段,至少能有四個人在四個按摩室裡值班。由於按摩療養在紐約還算是新生事物,警察也還沒有將其列入打擊賣淫的名單,有幾十個毫無戒心的年輕女人應廣告而來,以為是去攝影棚或是健康俱樂部工作;可一旦意識到這工作就是往男人的裸體上抹油,還要面對他們的勃起和挑逗,她們就扭頭去找別的工作了。

可是還有些女人,經過了60年代的性解放,對這種工作不會大驚小怪。她們面對陌生人的裸體不會尷尬,很少受到50年代早期道德的約束,不像她們保守的母親。受雇的人裡,有在紐約上大學、打工掙學費的學生,有輟學的人,有開始上年紀的佩花嬉皮士,還有受教育程度較低的女性,認為比起辛苦做服務員和秘書,按摩工作要輕鬆、好賺得多。其中一個申請人,之前就是七層《怪物時代》的秘書,被編輯解雇之後,走上兩層樓,就當上了按摩師,每週的工資漲了兩倍,到了350美元。

按摩療養所的成功給樓裡帶來了新的社會元素——緊張兮兮的中產階級商人,鬼鬼祟祟地來,急匆匆地走,使樓裡不祥的空氣愈發濃郁。十層上的共產主義者大多數是頭髮花白的極端左派,大蕭條期間聯合廣場上鬧抗議和遊行那會兒,他們的革命熱情就達到了頂點,對於按摩療養所的成功,他們格外地看不順眼,不光因為這些人在性愛方面是刻板的清教徒,而且他們也知道,樓下有這麼家准妓院,這地方肯定會臭名遠揚,招來警察時常拜訪和靠找茬為生的市督察員。樓裡面已經有傳言,說聯邦調查局已經準備租下第九層,電話裡總有人威脅要放反共炸彈,人行道上還有充滿敵意的罷工糾察,這些上年紀的黨員無疑是被害妄想最嚴重的,電梯裡那些一言不發、抿著嘴唇、穿著保守的男人,說不好就是聯邦探員。

唯一歡迎按摩療養所的房客是《搞》的男性員工,他們可以隨時去泡桑拿,而且還能以折扣價選一位裸露上半身的女士,讓她為自己按摩並愛撫至高潮。反過來,員工們也會寫讚揚療養所的文章——療養所的名字叫「第一體驗」,《搞》還會登療養所的付費廣告,寫著聯繫電話和營業時間,吹噓女按摩師的神奇手法和帶來的銷魂快樂。

很快,《搞》的廣告欄裡就有了紐約其他療養所類似的宣傳,有些還貼出了裸胸的女人照片,一群拋著媚眼、姿態誘人的女學生和臀部豐滿的交際花,暗示顧客只要出按摩的價格,就能享受到她們。可是《搞》不久就接到了讀者投訴,說有些是虛假廣告,有些按摩師在收了25或30美元之後,將顧客挑逗至慾火難耐的狀態,卻拒絕為顧客服務,除非再收至少15美元的小費;還有人投訴說,有幾個按摩師不論出價多高都固執地不肯碰男人的生殖器,理由是這樣做違法。

整個紐約市、整個美國對法律的闡釋都各不相同,這取決於道德究竟允許私人按摩室裡發生哪些事情。曾經有過具體的市縣法令,禁止按摩師為異性服務,然而「二戰」爆發後,這些維多利亞時期的規定就不起作用了,有越來越多的護士和其他女性醫護人員為傷兵治療,按摩行業也主張自己不分性別、對病人和顧客進行治療的權利。按摩行業認為,拿了神經學和病理學學位、對人體肌肉組織有足夠瞭解、持有執照的按摩專家,沒理由不能像足科醫生和心理醫生那樣,依照道德治療異性病人;在像紐約這樣的城市裡,按摩業多年來強烈抵制的事實是,按摩從業者——其中很多人都是美國按摩與治療協會受尊敬的成員——的執照是由城市健康委員會頒發的,該協會還頒發理髮師和化妝師的執照,而不是由給各類醫生護士發行執照的紐約州教育廳頒發的。

然而到了1968年,在專業按摩組織的不斷遊說之下,政策發生了變化——專業按摩師被重新分類為醫務人員,從業許可由奧爾巴尼教育廳頒發;每一個按摩學生拿到學位之前,需要在特殊學校經過500小時的學習,並通過全國綜合考試,檢查其按摩技術和對人體肌肉及神經組織知識的掌握。

考官還要確保學生瞭解該行業的道德規範,包括一定要給躺在按摩桌上的人蓋上塊毛巾或床單以遮住生殖器,避免與女性胸部有直接接觸等。考官的這些勸誡並未被過分強調,因為「二戰」後美國允許異性按摩服務的很多年裡,鮮見按摩師不端行為的報道。

這可不是說,按摩桌上就沒有不當行為;事實上,這早已是行業內公開的秘密,某些拿執照的按摩師,包括一些中年發福的女按摩師,她們粗壯的身形好像激不起什麼浪漫的幻想,可是也願意答應男性客戶或患者的性要求,只要他們口風緊,值得信任。鑒於此類性接觸的內容基本就是用手,一些斯堪的納維亞地區來的按摩師還認為,令人放鬆的按摩就該以這種健康的方式達到高潮,而且都是依從客戶要求秘密進行的——客戶不僅喜出望外,還會付額外的小費。按摩組織雖然表面上從不容忍性接觸,但也不想暴露某些從業者的不法行為,醫護組織也同樣不想讓自己圈子裡的違規操作公諸於世。幾十年來,醫療圈內已經盡人皆知,某些著名醫師違法為特權客戶做人工流產手術,心理醫生有時與沙發上的女病人偷偷幽會,住院的男病人行動長期受限制、焦躁不安,值夜班的護士和女醫生便在夜裡為他們緩解性焦慮。

實際上,這種慈善性質的行為,男人們都懷著感激,並認為它是復原過程中的一劑良藥。水到渠成地,這些為病人按摩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們成了療養所的第一批女技師。50年代末60年代初,按摩療養所在西海岸的小城市和鎮子上悄悄地興盛起來。這些療養所實際上就是按摩室,一般都設在專門租給外科醫師、牙醫、足病醫師、皮膚病醫師和其他醫療人士的商業大樓裡。乍一看,按摩室也很像是診療室——大門是白色的,上面裝著磨砂玻璃,玻璃上印著黑色的小字「物理療法」或「按摩」,還有醫師的名字。房間內部就算不是無菌環境,也很衛生,傢俱都整潔乾淨;牆上掛著鑲框的羊皮紙按摩執照和物理療法學位,雖然真實性有待考證,邊上裝飾的花體字和小天使可一點不假。後屋裡有這行常用的按摩桌、淋浴間、成堆的白色毛巾和瓶裝潤膚露,常常還有渦流按摩浴缸,桑拿間和減肥設備。

只有預約過的客人才能進入,按摩師都是精心打扮的女人,穿著護士服,給桌子上的裸體男人按摩時再穿一件白色罩衫。享受全套按摩,再讓一個穿白袍的專業按摩師撫慰自己,對許多男人來說都是色情程度很高的體驗,乾淨無瑕的環境尤其帶來罪惡感,也滿足了男性青少年時期與保姆、學校護士、多明我會修女狎暱的幻想,現實中,這些女人不會出現在按摩室裡,手指上沾著油,嫻熟地撫摸著勃起的下體,直到它噴薄在事先準備好的毛巾或紙巾上。

數十個男人每週光顧這些女按摩師,多年來按摩業長盛不衰、沒受到法律制約,一半因為政治家和執法官員們是這裡的常客,一半也因為女按摩師很守規矩、嚴守秘密。全身按摩每半小時的價格很少超過15美元,而且一般不收小費。她們只在本地報紙上登廣告,在「按摩」一欄下寥寥寫幾行字,上面只有營業時間和電話。顧客也著意保護這些技師的生意;有不少男人真心相信自己是唯一接受「特殊服務」的顧客,即使是沒那麼天真的顧客,也不會在城裡四處炫耀、傳播自己的按摩經歷。去過花天酒地的妓院後男人也許會興高采烈,有了婚外情可能會同朋友討論,大白天預約一個假護士撫慰自己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承認這種事可能會被說成絕望可悲,或是有變態性癖;這事兒和新奇的冒險也扯不上關係。要付錢給女人,要她做男人也輕易能做到的事情,甚至可能被人說愚蠢,不過按摩室的常客可不會同意這種說法。他們不像其他男人,能獨自對著《花花公子》之類雜誌上的女性照片輕鬆自慰,去按摩的男人喜歡共犯,想要一位外表值得尊敬的女性相陪,幫助他減輕罪惡和孤獨,來完成這最為孤獨的愛之行為。

接受按摩的男人是一夫一妻制婚姻中典型的秘密倖存者:他有工作能力,對妻子和家庭都還滿意,人到中年,他想尋求不同性愛的刺激,又不想捲進複雜的情愛關係,覺得精神和經濟上都消耗不起。他太老了,不能去單身年輕人的聚會;反應太慢,不能在附近酒吧裡讓不滿足的人妻垂青、免費做一次愛;他也遠遠躲開站街妓女,不去廉價旅館裡做下流而可能染上病的勾當;甚至應召女郎和靠著夜晚生意掙錢的女人,即巴爾扎克所謂「雙腿間的財路」,他也不去她們裝潢精緻的閨房。

這樣一個男人,每天都在慾望與罪惡、躁動與謹慎的衝突間憂煩不已,性愛按摩簡直就是撫慰心靈的萬能藥;20世紀60年代,美國幾乎每個大城市都至少有一家偽裝成醫療機構的按摩室,可以找到穿白袍的人工理療師,用他妻子不會,或他不願讓妻子用的方式觸摸他、滿足他的慾望。

不過,到了70年代,隨著這類私人服務開始公開化,按摩的世界裡也起了變化:反主流文化的年輕企業家加入了該行業——他們還在藥店裡賣大麻卷、瑜伽書和其他讓人離苦得樂的商品,開起了時髦的按摩療養所和裸體攝影室,就在大街上公開營業。療養所的大門口和櫥窗裡,毫無顧忌地掛著「姑娘隨心選——活色生香的裸體模特」,人行道上還站著長髮的男人,往男性行人手裡塞宣傳單,上面暗示了店裡的額外服務。

宣傳單上並不直接許諾顧客有性高潮的服務,不過保證有「無上裝按摩師」進行「性感按摩」。一開始,這種宣傳沒有受到執法機關的反對,因為1970年,美國大多數地區已經有條件接受了性感按摩和展示裸體的合法性。百老匯舞台上的《毛髮》和《噢!加爾各答!》中出現了全身裸體;幾個城市裡也允許開設無上裝和無下裝的酒吧,至少目前是這樣。著名的艾薩倫治療法,就是由曬得黝黑、漂亮迷人的裸體男女按摩師給加州水療的顧客身上抹油,已經出了帶插圖的書和手冊,其中詳細描述並讚美了這種療法,在全國銷售;電視脫口秀上,受賴希影響的理療師和作家大力推薦情色按摩,稱其能改善夫妻關係。在性愛診療所,女代理們挑逗、愛撫那些「不舉」的男人,使他們達到高潮;而性愛方面得不到滿足的女性則接受培訓,學習用愛撫生殖器的技巧和互相撫摸來刺激性伴侶,也學習如何時不時在振動器和人造陽具的幫助下獨自自慰。在美國許多學校的性教育課程上,可能是史上第一次,自慰不再被描述成羞恥、可悲的行為。

雖然新療養所外頭掛著霓虹燈和炫目的招牌,讓有執照的按摩組織心裡很不高興,可這些組織者也不急著譴責他們,因為某些不守規矩的護士私下裡早就這麼做過了。警察也有理由無視這些療養所;他們多年來揮著警棍和年輕人起衝突,跟著就是在法庭上被指控暴力執法、在媒體上臭名遠揚,因此他們也避免衝動行事,不會隨便突襲療養所,而有關按摩的法律自1970年起一直含糊其辭。

年輕企業家可謂生逢其時;相關法律模糊、享樂市場不斷擴張,性解放影響的女人越來越多,有著60年代劇變帶來的自由精神,又還沒工作,拿著撫摸男人下體掙來的錢,她們也毫不內疚;對年輕的療養所老闆來說,初期投資很小——只需要在商業區的商店二樓或三樓租一個月房間的錢,再雇個新手木匠在屋裡豎幾塊板子,隔開接待室和幾間房間,有的用作按摩,偶爾也用來拍裸體照。裝修也不貴,用舊貨店裡的沙發、椅子和舊的前台桌就行;二手的按摩桌和行軍床,蓋著印度風格印花的床單;牆上裝飾著花裡胡哨的海報,或是滿眼碧綠的油畫——很可能是嬉皮按摩師去鄉間公社待了好久,充分享受了宜人的隱居生活之後回到城裡來畫的。雖然70年代開設第一批療養所的年輕男人裡,有些真的在公社裡住過、對和平運動有感情,可在愉快的舉止和刺繡牛仔服的下面,是追名逐利的熱忱:這些「逍遙騎士」,上大學時就倒賣輕量毒品,現在則以同樣輕鬆自如的姿態販賣輕量情色。

紐約市裡公開繁榮的第一撥按摩療養所裡,有一家叫「粉紅蘭花」的,在第三大道附近的東十四街200號,老闆是紐約城市大學的兩個畢業生,亞歷克斯·舒布和丹·拉塞爾。舒布很害羞,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是個有野心的搖滾樂手,木工活做得也好,建療養所的時候,他就用上了這門手藝,拉塞爾更外向一些,是療養所的主要經理人和籌辦人。

粉紅蘭花甫開業,很快紅火起來,1970年夏天,每天平均接待40名顧客,兩個年輕人便多雇了些人,也和別的療養所合作開展生意——比如西二十三街上的芳香花園,和鄰近五十七街的列剋星敦大道模特工作室;亞歷克斯·舒布有時也有償去幫助其他年輕人開設療養所。

舒布為一個朋友、迪金森州立大學文學專業的學生,設計了列剋星敦大道和二十六街上「秘密生活」裡四間淡紫色、燈光暗淡的按摩室;還有一個曾在哥倫比亞大學就讀的學生,是他的熟人,在上城有兩家療養所,分別是「東方城堡」和「西方城堡」,舒布將牆四面都貼上白色的塑料,邊緣凹凸不平,營造超現代洞穴的氣氛,像是太空膠囊損壞後的殘片。在五十一街附近的第三大道上,舒布建造了「中洲世界」,老闆是個中途退學的學生,十分迷戀托爾金的小說,療養所是嬉皮社區的風格,有串珠窗簾、馬德拉斯抱枕,屋裡還有熏香。

與這些地方競爭客人的有東十八街12號的「舞台工作室」,招牌是「年輕的演員模特」提供的特別服務;西三十四街440號的「34療養所」也承諾說:「五個年輕漂亮的大學女生——您中意的那種」。

作為工資,所有按摩師可以拿到每次按摩收入的三分之一,加上小費,她們一周依所選的工作時長,平均能賺300到500美元。每家療養所都有下午班和晚班,女按摩師的日程也都可以調整。忙事業的女演員和舞蹈演員經常和其他按摩師換班,或是請病假去參加試鏡。療養所裡屋、靠近按摩師休息室的地方也有投幣電話,讓她們能隨時和經紀人保持聯繫。

還在上大學的按摩師——比如在紐約大學、紐約城市大學和亨特學院,不忙著接待客人的時候,就在接待室裡看課本;其他的按摩師——充滿冒險精神、離了婚的年輕女人,無所事事的輟學學生,不想做「呆板」辦公室工作的法國姑娘,「白日美人」[91] 妻子們,療養所主人的女朋友,還有漂亮的拉拉和雙性戀女人(療養所能為她們介紹其他做按摩的姐妹)——都在接待室裡打發等待的時間,互相聊天,讀讀雜誌,在地板上練練瑜伽,或是在角落裡冥想,全不顧收音機裡不停播放的音樂聲和經理桌子上的電話鈴聲。

如果經理暫時不在接待室,由女按摩師接起了電話,她有時會聽到電話那頭男人粗重的呼吸聲,或是語無倫次的葷段子——所以大多數療養所只讓男經理接電話。經理除了向客人收錢、把每位顧客送進單獨的按摩室、過了25分鐘就按鈴提醒按摩師半小時的療程即將結束,有時還要充當保鏢;可是基本上不需要這麼做,因為很少有顧客會鬧事。幾乎所有光顧按摩室的男人都禮貌周全、性情羞怯,很多人是穿西裝、打領帶來的。他們走進門來,有時還拿著在路邊收到的宣傳頁,坐在桌子後的經理便來迎接他們,站在一起的按摩師們也會微笑。顧客把錢付給經理之後,選一位中意的按摩師,她會陪著他穿過走廊,進入一間按摩室,手臂上搭著條從壁櫥裡拿的、上過漿的床單。

等關上門、把床單鋪到桌子上,她便站在一邊等男人全部脫光,然後開始脫自己的衣服。大多數的療養所經理都相信,即使顧客不巧是個便衣警官,因為他自己先在按摩師面前暴露了身體,也不能指控按摩師不道德;這種設想在法庭上是否成立還有待檢驗,不過療養所都是照做不誤的。

雖然大多數顧客的歲數都可以做女按摩師的父親了,性愛按摩開始之後,兩人的角色卻奇妙地發生了倒轉:掌握權威的是年輕女人,她有權力給予或否定快樂,而男人們順從地仰天躺著,閉著眼輕聲呻吟,任人往身上擦嬰兒油和爽身粉。對這些男人來說,這可能是第一次和如雷貫耳的青年性解放運動有親密接觸,這是伍德斯托克和避孕藥的世界;等他們成了療養所的常客,和按摩師混熟了,便開始對自己也幫忙製造了的這疏遠的下一代有所瞭解。

反過來,按摩師也看到了不少中年男人的沮喪無奈,他們的婚姻困境、工作問題,他們的幻想與不安。有些人特別緊張,躺在按摩桌上渾身發抖,水洗似的出汗。有些人沒法高潮,要麼是不能勃起,除非按摩師對他表現出個人的興趣,恭維他身材好,保證他的性器和其他男人一樣大,或是更大。有些人罪惡感太強,無法體驗到最大程度的快樂,除非按摩師遵照他的要求,一邊撫摸,一邊口頭訓斥他,就像他還是學生、被抓到「自虐」的時候被斥責、批評的樣子。

還有最近離開宗教職位的顧客,想要適應第一次被女人觸摸;正統派的拉比用避孕套或夾層袋套住陽具,認為這樣就沒有 肉體接觸了。還有身份尊貴的股票經紀人和銀行家,和按摩師談別的服務的價錢,解釋說自己的妻子不肯這麼做;藍領的工人也很享受這項服務,可坦承自己絕不會對妻子提出這種要求。

拄著枴杖的老人、鰥夫和離婚男人,當代的布朗寧叔叔,他們都在療養所有定期預約,有的還在櫥櫃裡存著平日愛喝的威士忌;還有健壯的年輕男人,一次叫兩位按摩師,付雙倍的價錢,在半小時中享受三次高潮。有一天,一個特別害羞的人,亞瑟·佈雷默,穿著帶馬甲的西裝,出現在四十六街和列剋星敦大道的「維多利亞按摩室」裡,可是他太過緊張,直到療程結束都沒有高潮。一個月後,馬裡蘭的一次政治集會上,他開槍打中了亞拉巴馬州的州長喬治·W.華萊士,導致其癱瘓。

有很多浪漫的男人頻繁光顧按摩室,有時還會愛上女按摩師,可要是哪一天來早了,發現她和別的男人在房間裡,他們臉上就掩不住失望。二十六街和列剋星敦大道上的「秘密生活」裡,有位常客是哈佛畢業生,新近離了婚,在曼哈頓做心理醫生,他熟悉的按摩師是位金髮美女,畢業於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為《外觀》雜誌做過模特。經過按摩室裡許多次性愛服務,兩人開始在外面約會,一年之後就結了婚,搬去了佛羅里達。

沒多久,幾個贊助過療養所的商人——療養所資金不足、條件簡陋,連淋浴室裡的基礎設施都難得齊備,讓他們很不滿意——開始搭建自己的療養所,場地更大,有模塑成型的塑料椅子、空調、新按摩桌、蒸汽室、桑拿室、紫外線燈、輕音樂,還能用信用卡結賬。第一家這種特許經營的現代療養所叫「第一體驗」,在布朗寧叔叔舊樓的第九層,老闆以前是快餐行業的;可不到一年,就有幾家別的療養所的舒適度和設備超過了它。《搞》的總編阿爾·戈爾茨坦去過所有這些療養所,開始在報紙上為蓬勃發展的按摩行業開設每週鑒賞專欄——從此他便可以聲稱,每次愉快的高潮都是在為稅收做貢獻。

戈爾茨坦的打算是,悄悄拜訪城裡不論新老每一家療養所,和其他顧客花一樣的價錢;他感受不同按摩師的手法,在腦中記下每家的衛生狀況和經理人員的服務態度,然後在《搞》上為每家療養所寫一篇簡介,再依一星到四星為其打分。

1971年戈爾茨坦開始這項工作時,紐約的療養所還不到12家,可到了1972年末,療養所的數目已經超過40家。戈爾茨坦聽說每家的服務和價格都不一樣,甚至每天都有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按摩師的心情以及她和顧客的契合程度。比如第十四街上的「粉紅蘭花」,他去的時候又熱又擠,淋浴和空調一概沒有,戈爾茨坦花了14美元,叫了一個穿熱褲、淺黑膚色、悶悶不樂的女人為他按摩;說了會給她15美元小費之後,她敷衍了事地用手和嘴服務了他一回,途中一直在看表。《搞》的下一期裡,戈爾茨坦給「粉紅蘭花」打了一星,描述為「不推薦」。

第五十八街和列剋星敦大道上的「法國小姐療養所」就不一樣了。老闆是三個以色列人,療養所裡共有七個房間,裝了空調,有小吃吧檯,接待室裡還有投影儀往牆上播放彩色的色情圖片。戈爾茨坦花了20美元做按摩,後來又給了25美元小費,換來了在水床上與一位離了婚的26歲女人做愛,她說自己有兩個孩子,住在康涅狄克州的城郊,還說週末會去那邊兼職賣房子。她親切友好、容易相處,戈爾茨坦便給「法國小姐」打了三星——「推薦:該類型服務中的佼佼者」。

第三大道835號磚砌大樓的二層是「中洲世界」,戈爾茨坦付給經理18美元,挑選了一位藍眼睛、淺黑膚色的按摩師,她頭髮又長又直,膚色光潔,脖子上戴著玫瑰十字架。她說話不多,舉止優雅,在按摩室裡很快讓他勃起了。她的手很漂亮,手指細長,好像很喜歡這件工作,愛撫他時,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勃起的下體,無疑知道很多男人喜歡看女人熟稔地愛撫這個陌生的物件。他幾乎不能再忍受,想要把它放進她嘴裡;可他開口提要求時,她禮貌地拒絕了,說「中洲世界」的規定嚴禁這樣做——只允許「手動釋放」,這是包含在按摩價格裡的,不需要額外付小費。然後她吐露說,按摩室牆上的小塊鏡子其實是單向玻璃,讓經理能觀察屋裡的情況,確保沒有違規行為。知道了這個秘密,戈爾茨坦的好心情頓時跌到谷底,與這位按摩師的親密感也消失了;他很享受這次過程,可是只給「中洲世界」打了兩星。

後來他去大一些的按摩室,也能看到許多鏡子,有的按摩室一整面牆,甚至天花板上都是鏡子,他不舒服極了,不僅因為可能有個窺視癖的經理在後面偷看,而且他 也不想從鏡子裡看見自己裸體躺在桌子上的肥胖身軀。

東四十六街219號是家豪華的仿古羅馬式療養所,叫「愷撒隱居地」,裡面有不少鏡子。不過戈爾茨坦的注意力都被穿著古羅馬托加袍的按摩師吸引住了,她舉止格外放縱,克服了他的難堪感覺;最終他為「愷撒」打了四星。紐約沒有哪家能和「愷撒隱居地」比肩的,老闆顯然花了幾千美元——他出生在紐約的布朗克斯,當過股票經紀人,叫羅伯特·沙拉加,裝修了許多私密按摩室、桑拿房、渦流按摩浴室、石膏塑的羅馬式雕塑和噴泉;顧客在接待室等待時,可以喝到免費香檳,按摩油也是溫熱的香精油。一般按摩價格是20美元,不過多出錢還能買到其他服務,客人花100美元,就能和三位開放的女郎一同洗香檳浴。

戈爾茨坦調查過紐約的療養所之後,便在全國旅行,發現全美國都在心心唸唸著情色按摩——它就是性愛的快餐業,力比多的營養品。在華盛頓城郊的弗吉尼亞州福爾斯徹奇市,「滴答滴答」按摩療養所就開在購物中心裡。達拉斯、亞特蘭大、夏洛特都有療養所;在受戴利控制、天主教氣氛濃郁的芝加哥,南沃巴什街的商業區也開了一家療養所,內部裝潢仿照教堂的裝飾。經理的小接待桌在一間重達600磅的哥特式木質懺悔室裡,是從拆除了南區教堂的公司買來的;療養所裡還有祈禱用的長椅,和別的基督教物品,還有華麗的硬木書架,上面擺著最露骨的性愛雜誌和假陽具。

為了保護療養所不受警方滲透,老闆規定療養所是私人會員制,顧客必須出示有效身份證明,還要簽一份文件,聲明自己不隸屬任何執法機關——顧客不僅要簽字,還要在懺悔室前大聲讀出來,全不知自己已被隱藏麥克風錄了音,懺悔室裡掛的紫天鵝絨簾子的褶皺裡也藏著攝像機,記錄下了他的面容。這個小心謹慎的療養所老闆,叫作哈羅德·魯賓;戈爾茨坦走進療養所、要求按摩時,魯賓熱心地做了自我介紹,說自己是《搞》的忠實讀者,還堅持讓戈爾茨坦以內部價享受兩位按摩師的服務。

在洛杉磯,戈爾茨坦看到,沿聖莫妮卡大道和日落大道有幾十家療養所,有些還是24小時開放。洛杉磯最有名的療養所——老闆是42歲的馬克·羅伊,以前是亞瑟·穆雷舞蹈中心的教練,後來開過幾個女士減肥沙龍,發了財——叫「馬克西莫斯馬戲團」,佔了一幢寬敞的三層宅邸,離日落大道半個街區遠,在拉謝內加大道上。房子的停車場能容納80輛汽車。像紐約的「愷撒隱居地」一樣,「馬克西莫斯馬戲團」的內飾也有羅馬享樂主義的氣息;30位按摩師都穿著紫色、金色或白色的縐織迷你托加袍,療養所的廣告宣稱:「自龐貝時代後,男人從未有過的樂趣」。

距日落大道半小時車程,馬裡布海灘上方托潘加峽谷靜謐的山巒裡,戈爾茨坦拜訪了一家名為「極樂園」的裸體主義「成長中心」。這地方有七英畝遠離喧囂的可愛土地,在四周的樹木和高高的籬笆後面,裸體的成員可以互相按摩,或接受專業人員的按摩。就像北加利福尼亞的艾莎林治療中心一樣,「極樂園」也為會員和客人安排日程,提供「覺醒」討論會和心理治療項目;不過和艾莎林不一樣的是,「極樂園」的主要功能是享樂,除了游泳池和桑拿房,還設有網球場、騎馬場,主樓裡還有半私人的房間供人們做愛。

戈爾茨坦之前在《搞》上登過「極樂園」的照片,親眼見到後愈加印象深刻。他採訪了這裡的創始人,艾德·蘭格,高個子、身材健碩的前時尚攝影師,灰白的鬍子修剪得整整齊齊。52年前,蘭格出生在芝加哥一個保守的德國家庭裡,在學校運動出色,可是內心強烈嚮往脫離群體、更有創造性的生活。自從30年代末偷偷買了第一本《陽光與健康》雜誌開始,蘭格就迷上了裸體主義;40年代他搬到洛杉磯,在好萊塢做舞美設計和自由攝影師,為《時尚》和《時尚芭莎》工作,他加入了一個先鋒裸體主義俱樂部,有時還被警察突襲。50年代中期,他在俱樂部裡遇到了一對年輕夫妻,約瑟夫和黛安娜·韋伯,接下來的15年裡,黛安娜·韋伯在全美雜誌上的照片都是由蘭格拍攝的。後來,他開始出版自己的雜誌,發表了這些和其他裸體照片;買下建造「極樂園」的土地也實現了蘭格的夙願。

戈爾茨坦來的時候,蘭格正在與洛杉磯縣的官員爭論,那些人想要根據當地的分區製法令關閉他的社區,認為這項法令禁止區內的裸體主義小組進行集會。提到的團體不光是「極樂園」,還有附近一個在托潘加峽谷山裡的「成長中心」,叫「砂岩隱居地」的。「砂岩」佔地面積15英畝,成員有幾對裸體夫妻,都是支持公開的性自由,追求消除佔有慾和嫉妒心的。「砂岩」的主人叫約翰·威廉森;那幾對夫妻裡就有約翰和朱迪斯·布拉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