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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芭芭拉·克拉默第一次見到約翰·威廉森,是他在洛杉磯電子公司當總經理的時候,芭芭拉去向他推銷集團保險。他態度生疏,對她幾乎有些粗魯;她到了公司,他卻忘了之前有預約,她又沒法改期到第二天,令他惱火;他將芭芭拉打發到接待室裡坐著,過了很久才讓她進到自己陰冷、傢俱很少的辦公室,他坐在灰色的不銹鋼辦公桌後面,不停抽煙,芭芭拉解釋著保險條款,他聽得心不在焉。

這時中午剛過去不久,雖然威廉森很冷淡,芭芭拉卻鎮定自信。她剛剛在汽車旅館裡愉快地和布拉洛見了面,後來獨自去聖費爾南多谷兜風也很開心,她在車裡隨著音樂哼起了歌,因為沖了澡,覺得身體特別輕鬆。她覺得,開車也是種性感的體驗,有機會暫時離開眾人,想想私事,在平滑寬闊的道路上跟著音樂動動身子。她覺得肯定還有幾千個加州人也這麼想,每天在擋風玻璃後面享受獨自思考帶來的撫慰和好處——洛杉磯到處是移動中的冥想者、在高速路上進行內心旅行的人,在這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她被這種幸福包裹起來,完全不受威廉森辦公室裡那憤恨無禮的氣氛影響。

要說有點影響,就是她對這個男人產生了單純的好奇,他好像煞費苦心做出不在意形象的樣子。辦公室簡樸得過分,顯然是精心安排過的效果。桌上沒有小東西或照片,只有兩個塞滿了煙蒂的煙灰缸。地上沒有地毯,椅子也不舒服。辦公室灰色的牆面光禿禿的,只在桌子後面掛了一幅大畫,畫的是沙漠裡兩條空蕩蕩的公路向遠方延伸出去,在無限遠處交匯。她問的問題,他大部分用單音節回答;他講話很少,態度冷漠。但她感覺到,在他的外表下面,就是近乎絕望的需要。他很可能造了一堵牆,希望有人翻牆過來。

她解釋完條款,他突兀地站起身來,表示會面結束了。他說她可以留下文件,他會研究一下,然後本周內給她電話回復。一周過去了,他並沒聯繫她,芭芭拉便打電話問他是否願意出來吃午飯。他說沒興趣,提議去吃晚飯。她答應了,沒想到的是,那晚居然過得很愉快。

他們在好萊塢山一家東方餐廳吃飯,之後又去了夜總會。他們喝了很多酒,輕鬆自然地聊了很多關於私人生活的事,她不能相信這個風趣、說話輕柔的男人就是辦公室裡那個一臉不痛快的傢伙。要麼他有雙重人格,要麼就是她趕上了他特別倒霉的日子。現在,她感到他完全放鬆下來;他的背景和她也有點像:兩個人都出生在鄉村,住在全國最大的城市裡;他們背井離鄉,離開了窮困的白人鄉村,想在商業世界取得成功,卻沒有初始資金和人脈——不過那天晚上,威廉森承認自己想辭職,開一家自己的小公司。芭芭拉很快就看出,這人不能幫她向同事推銷保險,但她也不在乎。她對威廉森突然只剩下了個人的興趣,這個週五的晚上,他們手挽手離開夜總會時,他衝動地提議說一起出去過週末。

她同意了,三個小時以後,兩人疲倦又興奮地到達了舊金山,站在一家旅館的登記處。

「兩間房。」威廉森對服務員說。服務員看了看這一對,問道:「何必要開兩間房呢?」

「因為,」威廉森說,「我們是兩個人。」

第一個晚上分開睡,芭芭拉覺得這樣非常浪漫,正是幾次這種小小的驚喜讓她對約翰·威廉森越來越感興趣。第二個晚上他們依舊沒有做愛,等回到洛杉磯,兩人在她的公寓裡做愛時,因為有了一個週末的熟悉和慾望,釋放的過程便格外令人興奮。

他對芭芭拉的影響立竿見影,既愜意,又令人迷惑。同他在一起,芭芭拉就莫名地靦腆、女性化、沒了攻擊性,卻依然覺得自由。她像從前一樣大膽追隨自己一時興起的想法和野心,從談話中,她也知道威廉森欣賞這種獨立的精神和風度,兩人第一次見面時,雖然他唐突無禮,可他對這些品質的認識默默吸引了芭芭拉。他對她說,自己不喜歡順從、依賴性強的女人,不喜歡有關性別的雙重標準,也不喜歡夫妻的傳統角色,幾乎所有婚姻都被這些角色支配著,他自己失敗的婚姻也一樣。他對芭芭拉說,要是再結婚,他不想要順從的妻子,而是要一個強壯、平等的伴侶,經營一段進步、有冒險性的關係。

芭芭拉在洛杉磯與他一起度過的時間越來越長,幾乎每晚都見面,有時還去他在范紐斯的單身公寓,她漸漸意識到,他有那麼多哲學、人類學和性別研究的書,不僅是出於好奇,而是有越來越濃厚的專業興趣。

約翰·威廉森事業上的野心似乎從機械工程轉移到了感官工程,從電子的奇觀變成了貪慾的動力學,雖然他關心的是現代社會,知識卻延伸到古代:從早期宗教到最早的預言家和異教徒,到中世紀的科學家和反對者,還有自由思想者和想在工業時代裡構建農業烏托邦的人。他對受人爭議的奧地利心理學家威爾海姆·賴希的作品特別感興趣。賴希反對性別的雙重標準,認為這和對女性的普遍壓迫一樣,是社會保護家庭單元,從而維持強權政府的墮落方式。賴希認為,在男性主導的世界裡,將女人當作「為國家生育孩子的人」和免費做家務的人是有「經濟利益」的。「由於女性經濟上依賴男性,生產能力也相對較弱,」賴希觀察到,「婚姻便是她的保護機制,而她同時也受到婚姻的剝削。」

賴希認為女性所處的早期社會環境是「性否認」的,頂多是「性容忍」;但從政府和宗教機構支持的保守道德觀念來看,這種性方面的消極讓女人成為更忠誠的妻子,也沒準是更大膽的情人。與此同時,男性自身不得滿足的性慾,就通過賴希所謂的「僱傭性行為」來發洩,即去找妓女、情婦等上流社會認為低賤的女人。這些女人大多出身下等階層,在這個蔑視、懲罰她們的社會裡做性服務者,可社會也無法抹殺她們。賴希寫道:「通姦和賣淫是雙重性別標準的一部分,也是它的包袱;男人婚前婚後都有性自由,女人的性自由則因經濟原因被否認。」

賴希個人不贊同賣淫和濫交,但他認為法律不該禁止成年人間彼此同意的性行為,包括同性戀者的性行為;他也覺得不該約束未成年人的性表達。「有人認為,」他寫道,「讓未成年人禁慾對社會和文化進步有好處。這是基於弗洛伊德的理論,認為男人取得的社會和文化成就是源於性能量,是性能量從原始目標向『更高目標』的轉移。該理論被稱為『高尚化』理論。……也有認為年輕人性交會減少其成就的觀點。事實卻是——所有現代性學家都同意這一點——所有少年人都自慰。單這一項就能推翻之前的觀點了。因為,既然性交對社會成就有消極影響,難道自慰就不會嗎?」

威爾海姆·賴希的職業生涯始於20世紀20年代,那時他在維也納做弗洛伊德的臨床助手。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大膽地為性快感辯護,這讓他命途坎坷,最後在美國進了監獄,1957年死在獄中。弗洛伊德只進行言語分析,而賴希同時研究思維和身體;經過多年的臨床觀察和社會工作,他總結說,阻抗行為可能表現在肌肉組織、身體的傾斜程度、下巴和嘴的形狀、繃緊的肌肉、僵硬的骨頭,以及其他代表防禦、壓抑的身體跡象中。賴希把這種身體的僵硬叫作「盔甲」。

他認為所有人都活在不同層次的盔甲之下,像地球的地質地層一樣,這種盔甲反映了一生中的歷史性事件和動盪。一個人可能為了抵禦痛苦和拒絕而發展出盔甲,同時也封住了感受快樂、做出成績的能力,而埋藏過深的情感可能只有從自我毀滅和傷害他人的行為中得到釋放。賴希還相信,對性的剝奪和壓抑導致了世界上的很多混亂和戰爭——20世紀60年代抗議越南戰爭的口號「要做愛,不要作戰」,就是對賴希主題的再度迴響,他還指責信教的家庭和學校裡反性的道德觀、政府的「反動意識形態」,認為其造就了害怕擔責任卻欣賞權力的公民。

賴希進一步指出,無法得到滿意性生活的人容易認為社會上的性表達是粗鄙可恥的,即考姆斯托克等審查者表現出的症狀,賴希還說,宗教傳統認為性即邪惡,是因為獨身的基督教領袖和早期殉道士的身體狀況不佳。否認肉體的人更容易創造出靈魂的「完美」「純淨」這類概念。賴希推斷,那些神秘宗教靈感的能量就是「改變了內容和目標的性興奮」,他補充說,人享受到了性愛的快樂,對上帝的迷戀就會減輕。

那類得到性滿足的人擁有賴希所謂的「生殖性格」,他認為心理治療的目標就是讓患者得到生殖性格,因為它能穿透盔甲,將釀成精神官能麻木和毀滅的能量轉移到溫柔與愛的渠道中,釋放出所有「壞掉的性興奮」。根據賴希的說法,生殖性格的人與自己的身體、衝動和環境有全方位的聯繫——他便具有了「高潮能力」,也就是能夠「順從性高潮中能量的流動,不受任何壓抑……沒有焦慮、不快,也不會一直幻想」;只有生殖性格並不能保證長期的滿意狀態,但個人至少能不被毀滅性、非理性的情緒所圍困、扭曲,也不會因為過度敬畏某些完全不能提高生命質量的機構而受到消極的影響。

由於賴希認為健康的性交是許多疾病的解毒良方,批評家常認為他只知道支持快樂,但事實上賴希宣稱自己的目標是讓患者既能感到快樂,也能感覺痛苦。「快感,以及生活的樂趣,」他寫道,「要經過鬥爭、痛苦經歷和自我的掙扎才能獲得」;雖然他也強調,給予愛和增加快樂的能力和「忍受不快和痛苦、幻覺破滅後不會逃避到死板狀態中的能力」是可以並存的。

許多弗洛伊德的追隨者堅信而賴希堅決不相信性壓抑能讓文化繁榮;在他眼裡,教會和政府合力控制民眾,貶低肉體的快樂,提升莫須有的精神價值,簡直不能容忍。賴希認為,當權者的核心目的是控制,而非道德;有組織的宗教在基督教國家的虔誠信眾中培養了順服、接受現狀等品質,它天生就要謀求人們的順從,政府也認同這種努力,出台限制性自由的法律,將焦慮和罪惡感壓在那些遵紀守法、敬畏上帝、只偶爾有出格性行為的良民身上。這些法律賦予政府額外的武器,使它能以性行為的名義羞辱、騷擾、監禁某些激進的個人和群體,只要它認為這些人對自身有政治威脅或是冒犯。作家安·蘭德的想法比賴希更進一步,認為有時政府希望公民不遵守法律,這樣它便可以運用懲罰的特權:「誰想要所有人都守法的國家呢?」蘭德的小說《阿特拉斯聳聳肩》中一個政府官員這樣問道,「那還能有什麼好處?……法律就該既沒法遵守也沒法執行,也無法客觀地說明白——這樣,國內全是違法的人,靠定罪你就能發財了……政府唯一的權力就是制裁罪犯的權力。」

被制裁的罪犯中就有威爾海姆·賴希,他成了性革命的殉道士,他的話語和思想在他居住、工作過的每個國家都掀起了爭議和衝突。賴希在德國加入共產黨,卻被開除了黨籍,因為他寫了有關性自由的文章以及他的「反革命」思想。納粹也貶斥他是「猶太色情作家」。1933年,丹麥的正統派心理學家攻擊他,他便很快去了瑞典,但瑞典也有不少敵意和反對聲,於是1934年他又去了挪威。1939年,經過挪威媒體兩年的負面報道,賴希去了美國,在紐約繼續做心理治療實踐,培訓心理醫生,去社會研究新學院演講。聯邦調查局此前認為賴希可能是敵方間諜,一直留存著他的檔案,1941年珍珠港遭襲一周之後,便把他囚禁在埃利斯島[61] 三星期。

戰後,他聲稱發現了「生命能量」——一種在有機體和大氣中存在的原初能量,患者可坐在賴希的「生命箱」裡吸收該能量,「生命箱」長得和電話亭差不多——這事刊登在口氣尖酸的雜誌文章上之後,聯邦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就來調查他了。雖然患者在進箱子治療之前都簽了協議,聲明已知曉治療是試驗性質的、不保證治癒效果——不過不少人希望這能量包治百病,從不舉到癌症都能治好,管理局還是以詐騙為由叫停了生命箱,還查禁了賴希寫的所有書,包括有關健康和性愛的社會政治學理論書籍。

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濃厚的麥卡錫氣氛中,很少有人願意為賴希的公民權利辯護,他自己也沒起什麼好作用,無視出庭日期,給法官寫信,說法庭不應該是對科學問題下判決的地方。1956年,賴希因藐視法庭和違犯《聯邦食品藥品和化妝品法案》被判兩年徒刑,被押往賓夕法尼亞州路易斯堡的聯邦監獄(很快塞繆爾·羅思也在1956年因淫穢罪入獄);入獄八個月後,賴希就因心臟病發作去世。

1957年11月,威爾海姆·賴希的死並沒在媒體掀起波瀾——11月5日的《紐約時報》在31版下方刊登了簡短的訃告,除了持與主流觀點相異的學者、賴希一派的治療師和認同「垮掉一代」運動的年輕美國人(凱魯亞克、巴勒斯和金斯堡都是賴希的支持者),也很少有人對被禁的賴希作品感興趣,這些書大部分被食品管理局燒掉,只有少數流轉在地下市場。

但60年代中期,一切都改變了。由賴希從前的同事和朋友寫的傳記和文章,還有合法重新發行的賴希作品——包括《法西斯主義群眾心理學》《性格分析》和《性革命》,為高校學生和社會活動家所接受,通過賴希,他們更清楚地瞭解了性與政治之間的關係。

賴希要是活到激進的60年代,無疑能看到自己長久以來的預言成真,社會正在「從千年的沉睡中醒來」,馬上就要以「沒有遊行、制服、軍鼓和禮炮」的形式迎接新紀元的到來。這件事不亞於一場感官革命。政府和教會正在逐漸失去控制人們身體和思想的力量。賴希也承認,社會變革的開始會產生對峙、衝突和荒唐的行為,但他相信最終會有一個更健康、更加贊成性愛、更加開放的社會。

1965年伯克利有一場口號縮寫為FUCK(即克拉克·克爾之下的自由)[62] 的言論自由運動,南方有公民權利運動,華盛頓有接連不斷的反戰遊行示威——靜坐、時事宣講、愛之集會,這些都是新一代人比上一代人更加性開放的表現,他們也更加不尊重權威、社會傳統、種族障礙、徵兵局、教務長和神父。這一代人更加具有賴希所謂的「生殖性格」,而非另一位激進的弗洛伊德學派蓋佐·羅海姆[63] 所謂的「排便控制道德觀」[64] 。

60年代,當這些瀆神、不穿胸罩、把和平掛在嘴邊的反文化主義年輕人受到媒體矚目時,無數安靜的中產階級已婚人士也捲進了這場運動,要求自由表達和控制自己身體的權利。越戰徵兵期間,抗議者拒絕拿自己的身體到越南冒險,以此反抗法律;很多女人雖然也去教堂,卻通過流產和其他節育手段避免生下不想要的孩子,違背了宗教教義。1967年有報告稱,全國有600萬女人使用避孕藥,其中大部分是天主教徒;其時上身裸露酒吧、迷你裙、留長髮的律師和商人到處都是,很明顯社會的約束力已經不大能影響人們穿什麼衣服、留什麼髮型了。陰毛也在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放大》中出鏡,陽具形狀的女性用塑膠振動器也公開擺在很多城市的藥店櫥窗裡,不過《紐約時報》還是不允許這種物品出現在自己的廣告欄裡。

身體的性滿足——快感,而非生育——中產階級現在已經普遍接受了這才是性交的首要目的。為了更好地理解、矯正追求快感卻性冷淡的病人,聖路易斯市馬斯特斯和約翰森診所的研究者率先使用了一種八英吋長、陽具形狀的塑膠「性交機器」,前期實驗時僱用了不少當過妓女的人,後來該診所也為性功能失常的男性提供「代理妻子」做性夥伴。

後來一位代理妻子的丈夫起訴了馬斯特斯和約翰森中心,公共媒體對性交機器的性能也多有詬病,研究者便決定不再繼續此類實驗研究;不過由於馬斯特斯和約翰森的功成名就,美國又開了幾家性治療診所,代理妻子們並不會失業。有些診所裡,會給情侶提供如何互相愛撫的教學,還有指導影片表現不同技巧帶來的快樂,這些影片比第四十二街的影院裡放的色情片更露骨。

美國換妻人士大多是已婚已育的中產階級,據某個波段交易的期刊統計,全國交換伴侶的夫妻數量超過1萬對;而且在一次對美國心理協會的演講中,心理學家、作家阿爾伯特·埃利斯博士說婚姻可由「健康的通姦」而得到改善。據心理學家亞伯拉罕·M.馬斯洛說,集體裸體對個人的身心也有益,他認為在裸體露營和裸體公園裡,人們可以從層層包裹的衣裝和盔甲下解放出來,更加接受自我,坦白真誠。

60年代期間,盛行裸體混浴和按摩,在北加利福尼亞的艾莎林治療中心就有這種「成長中心」。這是個豪華的療養院,藏在俯瞰太平洋的懸崖峭壁之間。在這裡,賴希的精神依舊活躍,工作人員負責舉辦許多性感的討論會,幾千對中產夫妻都來參與,這裡成了一家年入上百萬美元的企業。大多數的新式療法都多少源自賴希的作品——生物能學、相遇療法、敏感度訓練、原始療法、羅爾芬健身法[65] 、按摩療法,這些在艾莎林都能見到。中心最出名的治療師是弗裡德裡希·S.佩爾斯醫生[66] ,他是德國難民,「二戰」之前是賴希的病人。

像賴希一樣,佩爾斯也對弗洛伊德的「談話療法」不滿意,有許多刻板遵循弗洛伊德教誨的醫生,在佩爾斯的眼裡,都是「自縛手腳」——就像是「越南偽善的天主教徒攻擊猶太科學」。佩爾斯的療法強調用新方法獲得更自由的身體運動,更多自我意識,更完整的表達,以及「生命感受」。佩爾斯認為,很多人對頭腦太執著,卻疏遠了身體,他補充道:「我們需要放下思考,訴諸感受。」

艾莎林這類機構信奉的思想和約翰·威廉森的態度是相通的,不過威廉森比賴希的追隨者走得更遠,想用性試驗改變社會與政治的結構——為了那些願意追隨他的夫妻,他想盡快建立自己理想中的社區,消滅雙重標準,消除女性的從屬地位,營造性愛自由和彼此信任的氣氛,人們不再需要佔有慾、嫉妒、罪惡感和謊言。威廉森感覺,現在正是幹一番事業的大好時機;社會不停動盪,人們願意接受新思想,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亞,無數趨勢和風格從這裡風行至全美。

如果成功,他的項目也可以賺錢——就像艾莎林,或是那個由前酒鬼成立的西納農戒毒所一樣;或者至少能得到大筆的投資,使社區具有償還能力,像金賽機構和馬斯特斯及約翰遜性診所一樣——同時也能幫助建立健康、平等的社會。不過當務之急是要組織起核心成員,幾個能幫助他開展工作、最終能在人們生活中成為「改變因子」的親信。他已經想好了幾個人選,三年前他來加州時就認識的朋友。他們大多二十七八歲,要麼是三十出頭,在大公司上班,婚姻不幸或是已經離婚,不安於現狀,喜歡冒險。他考慮的幾個男人裡有工程師,是靠著加州的國防工業謀生的保守人物,他們極度厭倦了目前的工作和生活,似乎可以接受劇烈的改變。

威廉森想到的女人裡有阿琳·高夫,之前在休斯航空兩人有一次短暫的偷情,之後關係也不錯。他也和自己公司裡兩個女同事關係很近,其中一個還是特別漂亮的空姐。不過,在他看來,項目裡最重要的人——後來他將其命名為「協同計劃」,就是芭芭拉·克拉默。

舊金山之旅後的幾個月裡,威廉森慢慢意識到,芭芭拉身上有許多品質,其實就是協同計劃希望女性達到的目標:她事業成功,個性獨立自信,踐行性愛自由,依心情有時還富有侵略性,而且不怕被拒絕。她有些像《阿特拉斯聳聳肩》的女主角達格妮·塔格特,不過還好,她不是女性精英主義者,所以很適合做中產階級年輕女性的榜樣,幫助威廉森吸引這些人加入協同計劃。他把芭芭拉看作中產階級變革中的新女性原型;而且,從相互促進的角度來看,芭芭拉也恰好適合他——她的長處彌補了他的缺點,反之亦然。她善於言辭、有行動力,而他擅長論理、孤獨內省;她也許頭腦沒那麼精明,眼光沒那麼長遠,可是做事直接,效率高。她從不拖延,知道自己想要什麼。27歲她就打定主意不要孩子,原因是看到她不幸的母親,和離開密蘇里州鄉下後見到的養孩子的女人。可芭芭拉依然想變得更女性化,更溫柔,更敏感,她向威廉森承認,自己有時會對某些女人產生性衝動。威廉森勸她不要壓抑這種感受,要帶著自我覺醒的目的來探究它;1966年夏天,他們結婚不久——兩人商量好要舉辦婚禮這種傳統的儀式,為非傳統的生活方式營造社會可以接受的偽裝——約翰·威廉森決定全面考驗一下芭芭拉對於婚姻性多元的接受程度。

他們離開洛杉磯,去阿羅黑德湖過週末的幾小時之前,他告訴芭芭拉會有個年輕女人同行,是他辦公室裡的職員,叫卡羅爾,以前是空姐,他在認識芭芭拉之前和她約會過。芭芭拉看起來熱情不高,他便安慰她說卡羅爾特別有女人味、有魅力,又說,芭芭拉和她做朋友一定有益有趣。

芭芭拉以前聽他說過卡羅爾。他的口氣總是很憐愛,可從沒透露出現在還和她認真交往的意思,也看不出以前兩人有什麼嚴肅的關係。芭芭拉的想像裡,卡羅爾就像自己做前台時那樣,是平庸企業的漂亮門臉,年輕又天真,把約翰看作父親一般的角色;她和無數別的女人一樣,被他吸引,因為他不像無數別的男人:他會認真聽她說話。

那天傍晚,見到卡羅爾之後,芭芭拉修正了自己的想像。她是個又高又瘦的金髮美女,一對黑眼睛,身段優雅,怎麼看也不像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她態度相當鎮靜,不過既不傲慢,也不矯情。她好像真的很高興見到芭芭拉,說從約翰那聽到芭芭拉是職業女性,十分佩服;三個人驅車去阿羅黑德湖的路上,卡羅爾同約翰談起公司的事和兩人共同的朋友時,都不忘讓芭芭拉參與談話。

可是,儘管卡羅爾做了這麼多努力,芭芭拉仍然覺得不舒服,她在社交場合碰到女人就總有這種感覺;雖然她內心裡戀慕她們,卻不能自如地和她們交往,她自己十幾歲時是個假小子,後來也很少和女性打交道,所以沒什麼經驗。她唯一一次交上的女性朋友,就是弗朗西絲,而那段友誼以悲傷和痛苦收場,直到現在,想起弗朗西絲宣佈要結婚、搬出公寓的那刻,芭芭拉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有那樣奇怪、充滿敵意的反應。

芭芭拉坐在車裡,覺得有些驚慌,她感到在約翰、卡羅爾和她這三個人中,自己格格不入;還感到他們倆已經背著她商量好了週末的計劃。丈夫一提起卡羅爾要來,她就開始琢磨他的意圖,現在呢,她覺得馬上就要面臨是否接受卡羅爾當床伴的選擇題,也可能沒得選,只能旁觀丈夫擁抱著卡羅爾,證明他平時常說的觀點:朋友間完整、公開的性不會干擾婚姻的深層意義。

夜幕降臨,他們來到了阿羅黑德湖。芭芭拉看到房子裡有兩間分開的臥室,鬆了一口氣。行李還沒收拾好,約翰就說要趕在餐廳關門前去吃晚飯。三人喝了幾杯酒,吃過可口的晚飯,輕鬆愉快地聊了會兒天,芭芭拉覺得放鬆了一些;但吃過飯、回到住處,她看到卡羅爾和約翰把行李放在了一間房裡,開始輕鬆地脫衣服。

芭芭拉留在起居室,驚呆了,沉默著,徒勞地等著有人向她解釋。她太驕傲,絕不開口說自己不舒服,又太震驚,連想法都理不清,她坐在沙發上,看著臥室敞開的門。她聽到他們把衣服掛進衣櫃裡,輕聲交談。門是敞開的,約翰無疑在說隨時歡迎她加入,可他也不來哄她進去,怎麼做完全看她自己。

這是個迷惑、艱難、讓人害怕的時刻,從結婚起約翰就一直對她講開放性關係的好處,可芭芭拉此時的不確定感絲毫沒有減輕;同意約翰說的理論是一回事,現在和剛認識的女人把這理論付諸實踐可大不一樣。芭芭拉猶豫得越久,越感到自己不能、不願意走近那扇門。

她感到麻木、眩暈,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站起來,走進了另一間臥室。她關上了門。這會兒已經過了午夜,她又累又冷。她想起行李箱還在起居室裡,可不想去拿。她慢慢脫掉衣服,搭在椅背上,爬上床,想要睡覺;可是含著淚,聽著那兩人做愛的聲音,到天亮也沒睡。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時候,丈夫用輕輕的觸碰和溫柔的吻叫醒了她。卡羅爾在他身後微笑著,端著早餐盤,很快,兩人都在床邊坐下,撫摸著芭芭拉,安慰她,好像她是大病初癒的小女孩一樣。芭芭拉覺得既奇特,又尷尬。約翰說愛她、需要她;芭芭拉勉強笑了笑,沒有回答。他提議吃過早飯一起去湖上游泳、滑水,可芭芭拉說想在床上多待一會兒,讓他們先走,之後再會合。

下午,她在木屋裡待了一陣,又出門在陽光和新鮮空氣裡散了很久的步,恢復了冷靜。她並不生卡羅爾和約翰的氣,不過這個週末確實開啟了她婚姻的新階段;奇怪的是,她沒有驚慌和受威脅的感覺,反而覺得更滿意,更自由。對性愛和身體快感,丈夫幫她去除了某些不可名狀的恐懼和浪漫幻想,也把快感和婚姻之愛的意義區別開來。她丈夫昨夜和另一個女人有了性關係,芭芭拉從震驚中恢復之後,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而且今天早上約翰當著卡羅爾的面說了他愛她,芭芭拉相信他,因為事到如今,沒有撒謊的必要。他們的關係變得更加坦誠開放,不僅擴展了他的世界,也讓她見識到更多。她知道現在可以隨自己的願與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不必擔心他有敵意。她覺得他應該沒有。他厭惡私下偷情、無意義的佔有慾和嫉妒心,昨晚,他就激烈反抗了幾百年來財產與欺騙的古老傳統。她承認,感到震驚的同時也感到了刺激。她與一個不同尋常的男人結了婚,這個人神秘、有趣、無法預測、性格沉靜;他說愛她,需要她。

她散過步,平靜了許多,回到木屋裡洗了澡,換了衣服;然後她就去餐吧找約翰和卡羅爾。約翰看到她,微笑著揮了揮手,她走近了,兩人都站起來擁抱了她。很快,芭芭拉就感到,和卡羅爾在一起輕鬆自在,與和丈夫在一起時沒多大區別。雖然餐吧裡人很多,又吵鬧,三個人坐在一起喝酒談話,卻感到一陣特別的溫暖。這頓有紅酒的晚餐對於芭芭拉來說,是幾小時憤怒和焦慮的歡樂收尾;這時她絕不會料想到,生活的複雜程度會成倍增加。

快11點鐘,晚餐結束了,突然有個男人來到了他們桌旁,是芭芭拉過去喜歡的男人。這人是她丈夫的朋友,叫戴維·施溫登,是個工程師;他是約翰在洛杉磯認識的少數幾個未婚男人之一。今年早些時候,芭芭拉和約翰去弗雷斯諾附近的派恩弗拉特湖滑水時見過他,注意到他強壯而優美的線條、運動員般的體格,以及有些害羞、冷淡的個性。戴維·施溫登在道格拉斯飛機公司工作,某個週末,他很快修好了一台壞掉的快艇發動機,約翰便看出他機械手藝不錯。從那時起,約翰就和戴維熟絡起來,帶他吃午飯,下班後也時常見面。現在,在阿羅黑德湖,戴維坐到了芭芭拉身邊,沒有打招呼,可從她丈夫毫不吃驚的神情看,一定是知道他要來。雖然還不太明白戴維來這裡的意圖,但憑著對丈夫的瞭解,她知道這次造訪一定有目的,到了時候就會顯現出來。

與此同時,芭芭拉有一種無憂無慮的順從心情,和戴維親切地聊著天,雖然也察覺到他有點兒不舒服,話不多。他呷著杯裡的酒,說話很少,聽得也漫不經心,大部分時間都是約翰和卡羅爾在說話,週六晚上人多,越來越吵,很難聽見在說什麼。戴維好像在心裡鬥爭要不要留在這裡。半小時之後,約翰買了單,要起身離開,戴維便說自己該走了;可約翰勸他和大家一起回木屋去,芭芭拉也對戴維笑著,希望自己的笑容有安撫的效果。

幾個人回到木屋,早就過了午夜;在起居室坐了一會兒以後,芭芭拉說要去煮咖啡,讓戴維幫忙把角落裡的小爐子點上。等著水燒開的時候,兩人就站著聊天,身心都被對方吸引了,完全沒注意到約翰和卡羅爾悄悄離開了房間。戴維轉過身,發現沙發上沒人,好像嚇了一跳。

「約翰哪兒去了?」他問。

芭芭拉看到臥室門關上了,便用新學會的無所謂口氣說:「他跟卡羅爾在一塊。」戴維詢問地看著她,她又匆忙補充道,「沒事的。不用擔心。」

「可我該走了吧?」

「別,不要走,」她很快地說,「我想要你留下。」她走近他,用雙臂環住他,說丈夫想讓他晚上住在這兒,她自己也想。她的手伸到他身後,關上了起居室的燈,她拉住他的手,帶他進了自己的臥室。她關上門,立即就開始脫衣服。

那晚和戴維做愛,清晨又做了一次,芭芭拉感到了極大的放鬆和毫無顧忌的快樂;她對這事既沒有罪惡感,同丈夫的愛情也沒有產生隔閡,她覺得正相反。和約翰一起,她收穫了更高層次的親密感情,她也相信,前一晚她和約翰在不同的房間、與不同的人一起分享了愛與信任。

與另一個男人睡過以後,她對約翰的愛非但沒有減少,她還確信自己更加愛他。她起床吃早餐、離開熟睡的戴維時,在起居室裡迎來了丈夫讚許的微笑和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