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鄰人之妻 > 11 >

11

歷史是人類發明出來的,只是為了讓過去有所秩序。進化卻不是人類的發明,而是真正的事實和主人;人類如果充分理解了這一點,將在生活的環境中創造出未來之秩序,最終理解自身的過去。

——約翰·威廉森

威廉森的過去是從大蕭條開始的。他生在亞拉巴馬州莫比爾市南邊的沼澤地裡,那裡懶散無名,隨處能見到松樹林和柏樹林、木頭房子和抱團的家庭。每天早上,人們會捕鳥類、松鼠和兔子來吃,人和動物一樣,都受原始本能的驅使。

男人們打獵,用的是彈弓和來復槍,女人們則用燒木柴的鐵爐子做飯,這也是木屋裡唯一的熱源:這裡的冬天雨雪交加,木屋周圍的地面都是冰塊。邊遠林區的夏天炎熱潮濕,很少有風,樹葉都紋絲不動,鳥兒也噤聲蜷在樹枝上,水邊唯一的聲響,是凝滯的水面上偶爾冒出幾個氣泡,這是水下看不見的生物在嚙咬東西。

晚上,樹林裡會響起蟋蟀和螞蚱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蛇在地上爬的聲音,但住在空地上六間木屋裡的二十幾個人——就是約翰·威廉森的家人和親戚——毫無畏懼地由熟悉的路徑穿過這曖昧不清的伊甸園。他們寧願在這裡,也不喜歡外部世界精緻、不穩定的文明。男人們即便能在外面的農場和磨坊裡找到全職工作,也寧願待在林地裡。他們熟悉這裡的聲音,與世隔絕的迴響,學會了打獵、打魚、私釀威士忌,然後賣給私酒販子,再由他們販賣到禁酒的村鎮裡。

蒸餾器就擱在沼澤地裡,威廉森的舅舅負責煮玉米和糖,晚上,他獨臂的父親克勞德就開車把威士忌運到酒販子那兒去。這車破舊得生了銹,千瘡百孔,可是內部機械什麼毛病也沒有。

克勞德·威廉森是個瘦長結實、黑色頭髮、脾氣暴躁的男人。他年輕時試圖爬上一輛運行中的運貨列車,結果左胳膊被軋斷了。他學著適應少了一隻手臂的生活,可是精神上很難調整過來。事故之後很久,他還覺得原先左臂和手指的部位會疼,有時還夢見小蟲子鑽進埋在土裡的盒子,吃他的斷臂。他還覺得,被埋的胳膊一定是彆扭地彎曲著,所以他才會總這麼不舒服。最後,他挖出了埋葬斷臂的盒子,發現先前想的確實沒錯。他把胳膊擺正、封死了木盒上的一道縫以防蟲子入侵之後,頑固的疼痛便離開了他的身體。

約翰·威廉森的母親,康斯坦絲,出生在中西部,她和克勞德來亞拉巴馬的林地裡定居,幾乎就是對自己所蔑視的母親的反抗。她母親出生在芝加哥,是個豐滿漂亮的巡迴演出舞女,到處遊樂、性情放蕩,為一個英俊的賭徒離開了康斯坦絲的父親。這段戀情終結之後,又和其他男人有風流事。康斯坦絲是獨生女,晚上常被留在家裡,或者托給不太熟的人照管,有時在別人家一住就是幾星期甚至幾個月。

少女時代的康斯坦絲十分孤獨,但能適應環境。她思想獨立,善於反思,在念過的幾所學校裡都努力學習,閱讀興趣廣泛。她不像喜歡炫耀的母親那樣打扮得輕佻時髦,總想著吸引男人注意,康斯坦絲不在乎自己穿什麼衣服、在別人眼裡是什麼樣子。她相貌平平,圓臉、金髮,藍眼睛沒半點兒情緒,而且她從年少時起,一直都體重超標。

母親在莫比爾市和賣納什汽車的新丈夫定居以後,15歲的康斯坦絲逃出了家。母親找到她時,康斯坦絲已經和林地中的人住在一起,懷了孕,與19歲的克勞德·威廉森結了婚。她死也不願和母親、繼父再回去,就和威廉森留在林地裡。1924年,她生了個女兒;八年之後,康斯坦絲已經兩度離開酗酒的克勞德,但每次又都回到他身邊,1932年,他們的兒子出生了:這就是約翰·威廉森。

雖然和克勞德在一起生活條件原始,沒什麼詩情畫意,康斯坦絲卻在這公社一般的群體中獲得了安慰,土氣質樸的陌生人,卻讓她有家人的感覺。人們種的蔬菜、打的獵物和魚,都會互相交換,誰有了個人問題和繁難的家務,別人也會主動分擔。男人們互相幫忙蓋房子、擴建、蓋儲藏室,女人則志願為孕婦接生。每家的孩子都自由地在戶外瘋跑,要是受傷了或受了驚嚇,不一定徑直去找父母,經常是跑到最近的大人家裡。

孩子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每天早上一起走路上學,有時都不穿鞋,走過一英里長的小路,到一條土路邊上,會有公車過來接他們,再開上十英里到鄉村學校。傍晚放學,他們就回來幫著大人們打掃、準備晚飯、劈柴燒火。閒暇的時候,在樹林和灌木的掩護下,孩子們有不少性冒險,而且由於這些家庭與世隔絕,年輕表親男女之間的性接觸十分常見。約翰·威廉森第一次性交,就是12歲時與一個小表姐。但所有人都遵守不得與直系血親有亂倫行為的準則。

這裡很多人都有法國血統,受過天主教的洗禮,比較虔誠的人和克裡奧爾人[49] 週日會去路邊的小教堂做禮拜,聽一個耶穌會的老神父做彌撒,他是從20英里外的莫比爾開車趕來的。康斯坦絲·威廉森後來也皈依天主教,在教堂裡彈著管風琴唱歌,可家裡別的人都不信教,特別是她漂亮的女兒瑪麗昂,這個黑眼珠、淺黑膚色、體態豐滿的女孩兒。正直的女人覺得她已經受到了撒旦的引誘,不然不足以解釋她粗野放蕩的做派。

瑪麗昂·威廉森穿衣服都挑最緊身的,從14歲起,林地裡沒有一個男人不想得到她的身體。她知道了這一點,舉止更加輕浮,盡情享受自己在異性身上激起的反應;但年輕的瑪麗昂覺得,沒有一個男人配得上她垂青,他們也給不了她真正想要的東西——逃離,離開這個閉塞、靜如死水的木屋,離開她乖戾的父親和死氣沉沉的母親。

她覺得母親簡直像經歷了什麼隱秘的悲慘事故,像是荒野裡生長的狼孩,瑪麗昂覺得自己和母親半點也不像,倒是和外婆比較相像。外婆是個上了年紀的舞女,母親極少時候會帶瑪麗昂去莫比爾看她。外婆相貌漂亮,噴著香水,染著黑頭髮,做工精細的袍子下峰巒突起。她住得很舒坦,傢俱一應俱全,還有一輛寬敞的汽車,是個健壯的德國人留給她的,他是她第二任丈夫,卻不是最後一任。她喝馬提尼,一根接一根地抽切斯特菲爾德煙,有幽默感又充滿活力。瑪麗昂看著這個風塵女子,又看看自己沒見過世面、蒼白的母親,覺得看到了進化的倒退,她年輕的頭腦很快判斷出了哪個女人更聰明。

瑪麗昂渴望出逃,還因為這時整個莫比爾地區來了幾千個花錢無度的飛行員和海軍士兵,等待在戰爭中接受徵調。這是1940年,廣播新聞上說著日本和德國的進攻,每天莫比爾的沼澤地上空都隆隆作響,那是附近的布魯克利空軍基地的飛機,或是佛羅里達州海岸邊的彭薩科拉海軍訓練營來的飛機。莫比爾的造船廠都忙著簽國防協議,很快船廠就會需要大量工人,連林地裡的人也被招工,受雇的工人之中就有瑪麗昂那獨臂的父親。

一到週末,臨海城市的人行道上全是沿街看女人的飛行員和水手,很快他們就會看到長相比實際年齡成熟、面帶微笑的瑪麗昂·威廉森。她從家裡跑了出來。父母再聽到女兒的消息之前,她就嫁給一個軍人,15歲時當上了新娘。

婚姻並沒遏制住她的躁動不安,沒有幾個月,軍事合作行動開始,她的婚姻也告終結。不過,16歲她又結婚了,這次丈夫是個海軍飛行員,比她大十歲。他叫約翰·威利·布洛克,把她從彭薩科拉帶去了諾福克[50] 。1941年2月,他們有了一個兒子。

後來,布洛克被派去駐守珍珠港,瑪麗昂和兒子搬到了蒙哥馬利市,與丈夫的父母同住。1941年12月日本突襲珍珠港之後,布洛剋死裡逃生,瑪麗昂帶著孩子去了加利福尼亞,對公婆說她想離丈夫近些,等他回來。但在加州她認識了另一個男人,開始偷情,把襁褓中的孩子扔在兒童福利院裡;很快,亞拉巴馬州的公公婆婆就收到了兒子憤怒的來信。布洛克正在企業號航空母艦上,寫信向父母告知了妻子的行為,讓他們坐飛機到加州去找回孩子。他們去了,把孫子帶回了蒙哥馬利,儘管瑪麗昂不斷反對,但他們後來還是成了孩子的合法監護人。同時,海軍少尉布洛克修改了遺囑和軍人保險的受益人,還為兒子建了個信託基金。這是他去世前做的最後幾件事之一。中途島戰役中,日軍的高射炮打中了他的魚雷轟炸機,布洛克墜機身亡。

1943年,瑪麗昂嫁給了一個名叫理查德·麥克利戈特的海軍軍官,他是安納波利斯海軍學院的畢業生。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這段關係仍舊不能磨滅她與其他男人冒險的衝動。沒多久,她離開了海軍軍官,嫁給了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公共關係部門的一個職員,又生了一個兒子,再後來她又離開了這個丈夫,嫁給一個巴西牧場主。

她像羽毛鮮艷的鳥兒一樣,方向不定、不知疲倦地飛行著。在她離開林地以後的無盡冒險中,去過美國、歐洲和南美的眾多城市短暫定居,還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在里約熱內盧當導遊,在托雷莫利諾斯[51] 當酒吧女招待,在紐約薩克斯第五大道百貨公司做助理採購,在貝弗利山一家叫「盧奧」[52] 的夏威夷風餐廳做收銀員;而且她還定期、從不打招呼地回亞拉巴馬州看父母和外婆。外婆去世前瑪麗昂最後一次看她,是在亞拉巴馬州和密西西比州交界處的一家下等酒館,兩個女人,外加瑪麗昂抽著大麻煙袋的女兒,隨著自動點唱機的音樂跳跳舞,玩著老虎機,度過了一晚。

瑪麗昂認識的所有男人中,最理解她這種流浪天性,而且還努力效仿的,可能就是弟弟約翰了。他還很感激姐姐,讓他第一次有了看到樹林外更大世界的機會。上學的時候,姐姐兩次邀請他去外地,同自己和第三任丈夫,也就是海軍軍官理查德·麥克利戈特一起住。第一次是1943年——理查德被派到了波士頓一艘巡洋艦上。11歲的威廉森就在他們坎布裡奇的公寓裡住了六個月,上波士頓的公立學校。1947年,威廉森15歲,暑假就和麥克利戈特一起去了加州的阿爾漢布拉市,離洛杉磯不遠。他在那兒認識了一幫十幾歲的改裝賽車和老爺車的愛好者,幫他們修理維護發動機。約翰·威廉森年紀輕輕,卻已經是個熟練技工了。

在亞拉巴馬州時,放學後他就去修車廠裡給修車師傅打工。修車廠離家不遠——因為戰爭期間父母用滾圓木的方式把房子挪到了林地外面。威廉森喜歡安安靜靜地修東西。他身材精瘦、神色陰沉、金髮泛白,手指總髒兮兮的,因為時常擺弄農場卡車壞掉的零件、出故障的來復槍、不響的唱機。他對機械部件間的關係十分敏感,憑直覺就能修好東西。12歲的威廉森自己做過收音機,用的是在林子裡找到的電線和廢棄金屬,其中一個銅片是從私釀酒廠偷來的,害他遭父親一頓暴打。

他上了鄉村中學,科學和數學成績很好,歷史很差。班裡有18個同學,但他並不對某個人特別好。父親脾氣不好,他放學後從不帶同學回家,願意獨自待著,看看書,擺弄機械,或是用業餘無線電設備和遙遠地方的陌生人對話。

他也偶爾和附近的農場姑娘睡覺,還有一個同意讓他拍裸照,可他從沒把這當一回事,他幻想的內容也主要是獨自一人從南方的農村逃出去。1949年高中畢業以後,姐姐寫信說幫他在安納波利斯學院安排了面試,可他想到要受學校的嚴格約束就不願意,於是報名參加了海軍。在聖地亞哥經過了新兵訓練,又在加州北部的海軍學校經過電子學培訓之後,威廉森被向西遠送幾千里外,加入了南太平洋上原始島嶼群的美國駐軍,接下來四年的大部分時間裡,那裡就是他的家。

這段時間他成了軍隊裡最全能的電子技師之一,所有種類的設備,從電傳打字機到雷達聲吶,他修起來都得心應手。一開始他被派到馬紹爾群島,住在一個荒涼、幾乎連樹也沒有的珊瑚島上,叫誇賈林環礁。島上的一千名水手和飛行員長期處於極度無聊的狀態。由於威廉森有專業維修技能,便有機會坐海軍的巡航飛機到另外幾個島上,這讓他不僅認識了很多軍人和非軍隊人士,以及女人,而且還見到了當地原住民,他覺得這些人要有趣得多。

他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就是加羅林群島中的波納佩島[53] ,這裡有火山爆發形成的肥沃土地,有美麗的叢林和熱帶雨林、瀑布和溪流,還有幾千個友好的當地人,像其他島上的住民一樣,說著獨特的語言,有著自己獨特的風俗和文化。威廉森後來學會了他們的語言,被請進了他們的家裡,熟悉了他們的手工藝品,參加了他們的儀式;他還喝了卡瓦酒,一種用胡椒樹根釀成的烈酒。有時,這個偏遠的小島讓他禁不住地回想起被拋在身後的、林地裡的童年。

50年代早期,軍隊開始慢慢把一些島嶼移交給美國內務部,內務部則在聯合國特許下管理島上的事務。威廉森接受了提前退役的協議,作為一般政府僱員幫助維修導航和通信設備,以保證美國對南太平洋一帶的監視與接觸。

靠著美國和當地技師的幫助,威廉森在特魯克島[54] 蓋起了工作室,但每週都遠赴幾千英里之外的其他哨所檢查設施。一天,在西加羅林群島的雅浦島,他遇到了一個德國金髮美女,她比他大三歲,獨自住在預制房裡,在雅浦島美國醫院的檔案處工作。她叫麗羅·戈茨,理想是當人類學家,專門研究南太平洋的本土文化。從小時候在柏林看到《叛艦喋血記》第一版電影[55] 時起,南太平洋群島就迷住了她。早年上學時,她讀完了圖書館裡能找到的所有有關南太平洋的書,1950年,她離開柏林美國人居住區的家,坐飛機到了火奴魯魯,在夏威夷大學學習了兩年。

她遠渡重洋,來到南太平洋群島之後,短暫地在幾個島上居住過,後來到了雅浦島。她知道自己已經成功融入了新環境,因為她最終能夠毫無負擔地和雅浦島男人做愛,姿勢還是當地人喜愛的蹲坐式。這種體位需要很好的平衡力和強壯的雙腿,而她有多年運動的基礎,還喜歡跳舞;1953年,威廉森在醫院負責人舉辦的派對上第一次遇見她時,正是被她健康挺拔的外貌吸引住了。

威廉森努力克服了見陌生女人就沉默寡言的癖性,和她聊起了天,說下周還會來雅浦島,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吃晚飯。她彬彬有禮地接受了邀請,雖然當時沒有提起,她其實已經有點認識他了,而且最近還打聽過他。有一天,她從辦公室的窗戶裡看到了他,當時正刮颱風,他卻站在信號塔邊上,好像察覺不到狂風暴雨似的,拍著氣象照片。她很喜歡看他,看他被雨水浸透,被狂風推來搡去的身影,她想起了那些電影裡的海軍上校,在暴風雨中勇敢、高傲地站在船桅上;不過,同他吃過晚飯之後,她滿意地發現他完全沒有膽大、魯莽、不負責任的毛病。正相反,他矜持多慮,善於傾聽,博覽群書,有點兒憂鬱,而且——在性這方面,沉默而頑固。經過幾次晚餐約會之後,她拒絕和他睡覺,他明顯失望了,可此後也繼續給她打電話,每次從特魯克島來都會去看她;而且為了討她喜歡——她不喜歡他左臂上的文身,說這是暴徒的記號,而他根本不是——他便去找醫生除掉了它。

很快,威廉森不僅成了她的情人,還說服她一起去了離雅浦島800英里遠的特魯克島。他催著她離開,說雅浦當地人對西方人的不滿情緒正越來越高,她也同意這觀點,因為有天晚上她看到兩個不帶笑容的雅浦男人晃到她住處附近,揮舞著彎刀。和威廉森待在特魯克,她覺得安全、滿意。1954年3月,他們在島上結婚,又在島上度了蜜月,她覺得這段時間就是最典型的羅曼蒂克。

但到了11月,她已經懷了六個月的身孕,並得了惡性貧血,威廉森覺得終歸該離開南太平洋,回到北美大陸去,不光為了麗羅,也是為了他自己好。他的工作已經沒有什麼挑戰性了,大海的變幻無常、要乘飛機和船隻來往各個地方、熱帶島嶼上脆弱的房子,都令他厭倦。他還聽說,工程師和技術人員可以在佛羅里達東海岸,還有卡納維拉爾角找到工作,因為政府在那邊有導彈項目,希望有一天能發射衛星進入太空。有幾個大公司答應給航天研究投入大筆錢;美國科學家,加上韋恩赫爾·馮·布勞恩[56] 和其他移居美國的德國導彈專家現在都受雇於美國軍方,正在研究比「二戰」時納粹所用的V-2火箭更大、更強力的火箭。

麗羅不僅想要,而且急於去美國,於是等她身體稍好些,兩人就離開了特魯克島。1955年2月底,他們到佛羅里達州一個月後,威廉森就進了波音公司,麗羅生了個兒子。麗羅給他起名羅爾夫。孩子轉移了她的注意力,不用總想著住在狹窄潮濕的汽車旅館裡多麼喪氣,這旅館還在沿海挺荒涼的地方,離卡納維拉爾角的軍事基地只有幾英里遠。這可不是她在旅遊雜誌上讀到的佛羅里達——這裡只有荒蕪的沙丘,沼澤邊長著瘦小的棕櫚樹,還到處都是蚊子。從海灘向內地100英里到代托納比奇,甚至再往南到勞德代爾堡,卡納維拉爾角還沒準備好安頓跟著導彈專家和技術人員來到這片與世隔絕的海濱火箭基地的女人和孩子。最近的百貨商店在可可比奇的鎮上,有3英里遠。最近的電影院有15英里遠;羅爾夫出生的醫院有20英里遠;要找個好餐廳吃飯,或是享受一下夜生活,就得往內地開上60英里,到奧蘭多市去。

麗羅有時會想念南太平洋上風光如畫的島嶼,可她也知道丈夫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雖然軍隊規定很嚴,他不能對她說太多。每天早上他都開著福特小型黑色敞篷車去空軍基地,到飛機庫裡和別的工程師、技術人員會合,辦公室和實驗室都設在飛機庫裡,晚上他就回到汽車旅館,在兩間屋的公寓裡吃晚飯。幾乎所有汽車旅館裡的人,還有住在高速公路邊上搖搖欲墜木房子裡的人,都和卡納維拉爾角的軍事項目有關係,麗羅覺得很諷刺,這些未來科技的先鋒們竟然居住、工作在這麼陳舊破爛的地方。

不過到了1956年,情況有所改善,海灘邊上、環礁湖沿岸建起了新的房子和旅館;到了1957年——蘇聯的斯普特尼克號[57] 震驚美國之後——好像突然有了無限量的政府資金,用來與蘇聯人進行太空競賽。每天都有軍用飛機降落在卡納維拉爾角,從華盛頓帶來高級官員和科學家,馮·布勞恩和隨從人員也定期來往亨茨維爾市。海邊建起了更高的發射塔,更多火箭發射場,和更多飛機庫,工作人員也多了一倍,多了兩倍。房地產開發商和投機商把可可比奇鎮周圍開發殆盡;商店、沙龍、快餐店遍地開花,後來又有了自動售貨機、加油站、洗衣店和藥店,保險推銷員、醫生、神父和酒吧女郎也接踵而至。

沿岸經濟繁榮之前,麗羅和約翰·威廉森在可可比奇環礁湖一帶買了兩英畝土地,用不到1萬美元蓋了座小房子,很快其價值就翻了四倍。威廉森從波音公司跳槽到了洛克希德,成了X-17、「北極星」和其他導彈的工程師,他還會出差執行保密任務。在家裡,他沒日沒夜地工作,早期的火箭總是出各種故障、毛病,威廉森和同事幾乎永遠是疲倦而沮喪的狀態。他們都感到了要趕超蘇聯的壓力,蘇聯人的火箭更大,已經將一條狗甚至一個人送入了軌道;而且卡納維拉爾角的媒體越來越多,美國出什麼亂子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在家裡與麗羅和兒子在一起,威廉森總是緊張而疏遠。他睡得不規律,半夜又花許多時間讀技術手冊和科幻小說,要麼就琢磨一些機械部件的設計、維護事宜。兒子快3歲了,他也不怎麼感興趣;1958年8月的一個週日早晨,威廉森正在屋前的草地上調整沼澤車的推進器,小男孩從圍牆另一邊跌進了環礁湖裡。推進器噪聲太大,聽不到孩子落水的聲音,後來,男孩被捲進一艘停靠的帆船下面,再也浮不到水面上來。

一直在廚房裡的麗羅出來找孩子,卻找不到,她跑向海邊。威廉森也沿著湖岸找,潛進水裡找,卻沒看到被困的小孩。後來警察來了,才發現屍體。麗羅崩潰了,有兩個月都要用鎮靜劑。約翰·威廉森認為都是自己疏忽的過錯,葬禮之後,他和麗羅離開佛羅里達州去了德國,和她的姐姐、姐夫住在一起。

1958年10月,他們在德國待了六周之後回家,威廉森接到了為期一年的臨時任務,要他去加利福尼亞州做軍事顧問,然後要去代頓[58] 的萊特空軍基地做顧問。麗羅陪著他,同他一起住旅館、佈置公寓,也一直在外面工作。1959年末,她心懷感激地發現自己又懷孕了。

但回到佛羅里達州之後,約翰經常要連夜去加勒比地區的導彈跟蹤站,麗羅就得獨自待著;一天晚上,約翰催她去德國看看姐姐——因為他正在做一項重大的機密任務,又說很快就會去歐洲找她,然後可能一起搬到巴基斯坦。他好像對這些事很激動、很高興,她也一樣渴望離開這個只有孤獨和絕望的地方。

但麗羅在德國收到他的信,說計劃突然取消了。他不會來歐洲找她,也不會搬去巴基斯坦了;要她回佛羅里達。麗羅回到可可比奇,見到丈夫時,被他的憔悴消沉嚇了一跳,都沒立馬質問他巴基斯坦的事。他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胖了不少,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酒也喝得厲害,幾乎是呆滯,或是吸過毒以後的狀態。過了幾個月,麗羅也沒有猜出他為何沒去歐洲,為何沒有搬到巴基斯坦。

從他透露的一點點兒信息和周圍聽來的謠言推斷,她知道了丈夫是U-2間諜飛機的工程師——1960年被蘇聯人炮火轟下來的那架,飛行員加裡·鮑爾斯被抓,披露了美國進行的間諜活動。抗議的蘇聯人中,有人聲稱某些U-2飛機是在巴基斯坦的基地生產的。

雖然這件事佔據了幾星期的世界新聞頭條,讓艾森豪威爾總統和美軍領導人大失顏面——也中止了U-2計劃——政治聲浪最終還是平息了;可麗羅的丈夫整天鬱鬱不樂,有時還流露出對某些政府、軍隊官員的怨恨。麗羅只能猜到他大概捲入了對U-2飛機通信設備或是操作能效方面的長期爭論,因為這飛機按計劃要能飛到任何蘇聯的地面武器都打不著的高度。不管怎麼說,蘇聯人再一次證明了自己的科技實力,而且她丈夫情緒低落,想必那些有秘密軍銜的美國間諜飛行員和民間合作者也不會好受。

約翰·威廉森照舊每天早上去洛克希德上班,可麗羅懷疑他能否克服沉悶、無聊的情緒,當個稱職的儀器工程師。她有一次提了提心理醫生可能有幫助,他冷冷地回絕了。1961年艾倫·謝潑德成功完成亞軌道飛行、1962年約翰·格倫進入太空之後,[59] 他也只是淡淡地高興——這兩件事讓海岸邊的幾千名目擊者、卡納維拉爾角的幾百名官員和技術人員激動不已,人們歡呼雀躍,盡情慶賀。慶祝著陸的派對上,來了許多工程師、政治家和宇航員,威廉森帶妻子去了,可一點沒有開心的樣子。他喝得很多,說話很少。他已經變了,至少對麗羅而言,他已經變得不可接近,不復浪漫,不再是多年前那個冒著颶風,站在塔下,被雨水澆得透濕的形象。她想到,他可能有了別的女人,卡納維拉爾角附近就有幾個漂亮的,有的在航空行政部工作,有的在可可比奇的商店裡,有的在餐館和新建旅館的酒吧裡。要是他沒和其中至少一個女人上床,也應該有些牽扯,因為在家裡他幾乎就沒有性生活。

晚上他從辦公室回來總是很遲,身上一股酒味,他好像退縮到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裡,與周圍的世界隔絕。他對年幼的女兒也不比對兒子更上心。晚飯後,他待到深夜,讀哲學、宗教、心理學的書,還有平裝本的科幻小說,他都按打買。

1962年聖誕節之前,他全神貫注地讀了一部長篇小說,好像突然莫名地恢復了精神。小說是安·蘭德[60] 寫的《阿特拉斯聳聳肩》,他讀完後,麗羅對這書很好奇,他便與她討論了裡面的某些部分。小說的主要人物是一群意志堅定的美國工業主義者、理想主義者,華盛頓的政客和官僚反對他們,想把他們轉化成政府贊成的平庸、順從的良民,進而控制他們。這些個人主義者不僅反抗了這種壓力,最後還離開了這個國家,用高明的才能在一個只有他們知道的地方創建了理想社會。男主人公是個古怪、難以捉摸、聰明卻格格不入的人,叫約翰·高爾特;女主人公是個充滿活力的鐵路企業繼承人,叫達格尼·塔格特。全書對聯邦官僚體制的諷刺正與威廉森這兩年的感受相合。

像書中主角一樣,威廉森也認為改良社會的方法之一就是暫時遠離它,在私密的地方精心創造更理想的生活模式,然後慢慢擴大、宣傳這個地方及其理念,引誘願意改變並且值得改變的人進來。威廉森一直渴望改變和被改變,但覺得現在的自己只是個不斷遷徙、誤入歧途的人,從亞拉巴馬的林地到太平洋島嶼,又到卡納維拉爾角的技術部落,他還是沒找到與自己契合的地方。也許他會像書中的主人公一樣,發現這地方是找不到的;這地方要親手創造出來。他可能還不知道如何開始,但已經決定不再為政府工作。

他辭去了卡納維拉爾角的職位,準備這周就去洛杉磯,暫時接受一份薪水較高的工作,在一家製造磁力錄音設備的公司當工程師。他對麗羅說,希望她這個月內就隨他去加州,帶著孩子慢慢地開車,等到了加州,就能住進新房子。她揣度著該怎麼辦,也懷疑婚姻是否能持續下去;但她沒有理由,也不想再留在佛羅里達,於是同意去加州找他。

1963年,麗羅帶著2歲的女兒來到加州,和威廉森在洛杉磯市郊度過了波瀾不驚的一年,他終於提議兩人離婚時,她不怎麼驚訝,更多是鬆了一口氣。沒有愛情自然也沒有敵意。她默默同意了他說的兩人應該走各自的道路,對他提出的離婚協議也沒有異議。目前她會繼續住在洛杉磯的房子裡,佛羅里達可以收到租金的房子歸她,她每月還可獲得650美元撫養費。威廉森還說,想給她上份更好的人壽保險。離婚手續辦完的前一天,他帶了個推銷員回家解釋保險條款。那個推銷員,正是芭芭拉·克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