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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約翰·布拉洛與芭芭拉·克拉默的婚外情,從1965年的秋冬持續到來年春天,基本都是中午在公司附近的汽車旅館裡很快地做一次,然後她就開車去談生意,留下布拉洛獨自吃午飯,回味著性愛的快樂,不時也有輕微的罪惡感和浮上心頭的焦慮,讓他有些消化不良。

他害怕遲早會被公司的人發現他與芭芭拉的私通,釀成醜聞,使事業和婚姻都陷入危機;但目前這恐懼還沒有成為現實。正相反,認識芭芭拉·克拉默以後,他的生活質量提高了——芭芭拉在他身上激起的性慾延伸到了婚姻上,他對朱迪斯潛伏的慾望又被發掘出來,也得到了她的回應。事業上也順風順水,公司很快就要派他去紐約總部接受高級經理培訓。

對這事芭芭拉也很高興,在整段關係中,她一直富有專業精神地給他鼓勵。他總是驚歎芭芭拉將兩人關係嚴格控制在性愛和閒談之內的能力,從不投入過多感情,也不對他的婚姻提任何要求。他在家時,她從不打電話過去,也不抱怨他晚上和週末不能出來,從不打聽他妻子,只有一次對朱迪斯接受護士培訓的事有點兒興趣。

在辦公室裡,芭芭拉對布拉洛的態度正式得毫無瑕疵,即便他們剛剛從旅館回來。他們晚上不經常在一起吃飯,去吃的時候她有時會付賬,有時也出旅館費用。有一次,他不願陪她去某個汽車旅館,因為離他在伍德蘭希爾斯的房子很近,她便讓他在車裡等,自己去前台開房,回來時手裡拿著房間鑰匙。

她是他見過的最獨立自足的女人,他對她感興趣,也被她在床上冷酷、不帶感情的態度所激怒;好像他們做愛和給福特野馬加油沒什麼區別,加完油,她就要忙著趕去談生意。不過,要是她真的突然浪漫起來,他知道自己又會被嚇慌手腳,所以對這種關係模式,他從不抱怨——不錯的婚外性愛,又不佔用過多的時間精力,對他的事業和婚姻沒有威脅,過去的一年,他已經習慣了,甚至依賴上了這種關係。

但布拉洛還是有不自在的感覺。他總覺得,這關係最終會讓他損失慘重,得知自己秋天要離開洛杉磯去紐約參加經理培訓項目,他鬆了一口氣。臨行之前幾個月,與芭芭拉·克拉默的關係以他預想不到的方式,突然結束了。

他有幾星期沒見她了——她也在抱怨會談太多。一天下午,芭芭拉給他打電話,說最近碰到了一個喜歡她的男人;以一種不像是她的羞怯聲音,她承認自己戀愛了。那人是個工程師,她繼續說,很厲害的技術人員,曾經投身於將宇航員送入太空的火箭的工作;布拉洛恭喜她選到了好男人,心裡卻很不舒服,覺得她誇那人就是在貶低自己。

他很快就想邀她晚上出來,但她禮貌地拒絕了。他一周後又給她打電話,但她重複說自己現在只和工程師一人約會,又說正在考慮結婚。布拉洛最後不情願地承認,這段偷情是結束了,意識到這點令他悒悒不樂。

他繼續上班,一夏無事,然後和妻子孩子去度了次假,開始準備去紐約待幾個月。冬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會在紐約,不過週末也會回洛杉磯,9月朱迪斯開車送他去機場時,說自己會想念他,不過也為這段旅行能讓他升到高級管理層而高興。朱迪斯心情很好,說再見時也沒有哭鼻子抹眼淚,布拉洛便懷著奇特的不安心情登上了飛機。

自他從紐約大學畢業已經過去了十年,位於麥迪遜大道和二十七大街上的總部大廈離他在格林威治村的舊公寓很近,走路就能到。來的第一個週日下午,他就去華盛頓廣場轉了轉,雖然聽了學生們在噴泉旁邊唱民謠,欣羨地看著穿迷你裙、T恤衫下略有凸起的年輕女人,他卻沒有像在加州海灘上那樣被青春自由的景象所引誘。他現在對公司更加忠誠,意識到從全國的紐約人壽職員裡,自己成為被選中的11個之一,接受當總經理的培訓,是多麼光榮的事。課程結束後,布拉洛和其他十個人會回到各自的地區,在紐約人壽的總經理辦公室管理員工和推銷員。對布拉洛和其他人來說,這意味著更多的財富和特權,以及晉陞到頂層的機會。

學員們住在四十五大街上的羅斯福酒店,工作日的早上就一同乘地鐵或出租車去紐約人壽大樓,除了布拉洛。他特意早起,慢跑過18個街區,以保持最佳狀態。雖然人行道這時人還不多,也會有幾個行人停下來,看著他西裝革履地跑過,公文皮包有時夾在胳膊下,像帶著足球似的。有時他希望能聽到嘲笑或議論聲,瞭解自己是什麼形象,不過除了汽車的喧鬧,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西班牙皮鞋踩在人行道上沉重、有節奏的響聲。

離總部公司不遠的時候,布拉洛就放慢腳步,把襯衫塞進褲子。總部大廈是幢灰色的哥特式摩天大樓,有34層高,經過層層疊疊階梯狀的樓身,是金字塔狀的金色尖頂,最上面是金色的燈飾。布拉洛進了門,穿過裝飾用的青銅大門,走上拱形的大理石樓梯,進入裝飾著浮雕的華麗電梯。電梯開動時很安靜,大樓裡所有辦公室的天花板都鋪著吸收噪聲的毛氈,說話和打字的聲音都是聽不見的。布拉洛感覺自己是按時去大教堂禱告的教民,對公司和保險的歷史越熟悉,他這種敬畏的心情就越增長,他認為人壽保險是種俗世的宗教,為死去的生命估價,撫慰人們對來世的恐懼。

布拉洛第一周參觀紐約人壽檔案館的時候,在玻璃櫃裡看到了已故著名投保人的簽名:卡斯特將軍,羅傑斯·霍恩斯比[47] ,富蘭克林·D.羅斯福;展出的還有給公司帶來大筆花費的災難照片——1903年芝加哥的易洛魁劇院大火,燒死了19名投保人;1906年的舊金山地震,毀掉了紐約人壽的一個分公司;被認為是堅固不壞的泰坦尼克號,1912年帶著12名投保人沉入了大海;還有盧西塔尼亞號遠洋班輪,1915年被德軍潛水艇的魚雷擊沉,死了18名在紐約人壽投保的乘客。

布拉洛讀到,從文藝復興時期起,各式各樣的海事保險就在航海國家存在,但17世紀後,人壽保險卻在歐洲觸犯了許多教會領導人,他們譴責保險商是巫師、拿死亡賭博的人、神意的偽造者。包括法國在內的一些國家,直到18世紀末,人壽保險才被解禁;但在英格蘭這樣的主要航海國,給船隻和貨物上保險,以防遇到風暴和海盜已是約定俗成,把這種保護機制擴大到內陸的財產和人身上也沒有太多反對聲音。

布拉洛還讀到,是英國人把保險生意介紹到了美國,但18世紀大部分時間裡,美國保險業都躊躇不前,部分原因是農業經濟下,大部分人都沒有多餘的現金或存款來為不一定發生的緊急情況提前買單。然而,隨著工業革命的到來,美國的保險公司作為物質主義的保衛者,開始生意興隆。布拉洛從當前的宣傳冊和數據圖中看到,頂尖的保險公司現在——也就是60年代中期——已經成了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私人企業,總資產甚至超過了大型石油公司。

最大的保險商,美國保德信保險公司,資產總值達350億美元,比美孚石油公司還多100億美元,第二大的大都會人壽保險也比美孚多70億美元。布拉洛的公司價值140億美元,是第四大的保險公司,排在價值200億美元的公平保險之後、價值130億美元的恆康人壽保險公司之前。美國還有超過30家市值至少10億美元的保險商,每天保險行業都能收入1.2億美元,相當於全國的男女老少每人出了40美分,支付的死亡索賠和養老金卻還不到這數目的一半。國民生產總值的10%都花在了保險上,這是給保險之神的什一奉獻[48] 。

但在一片繁榮的產業背後,經營這些巨大企業的人卻默默無名,要是新聞雜誌想登一篇保險公司的頭條新聞,都選不出一個人們認識的名字、熟悉的臉放在封面上。保險業的領導者好像都有些羞怯內向的品質,布拉洛在紐約人壽總部大樓裡參觀時,抬頭望著牆上成排的油畫肖像,都是過去的總裁畫像——19世紀初留著鬍子的維多利亞時期英國人,20世紀初戴著眼鏡的保守黨人。這些人臉上相似的表情讓他印象深刻,都是害羞而安詳的表情。他們是性格內向的商業巨頭,布拉洛想,自己的個性和才能不知能否與這些深得公眾信任的傑出負責人相比。

他相信自己足夠勤奮,也不乏謙遜,能在紐約人壽的高層佔據一席之地,卻沒有意識到,內心深處他其實想反叛公司的規範,被美妙的自由所引誘,雖然在紐約時,他死死地壓下了這股衝動。在總部的每一天,無論外表、舉止,他都是前途光明的年輕經理模範。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公司的政策和理論之中,努力學習新推出的主要醫學項目和集體保險的計劃。下了課,他經常和同事去吃晚餐,但不會和他們一起晚上去外面喝酒,他保存著性愛的精力,留給週末在洛杉磯與朱迪斯的會面。

暫時的分別對布拉洛的婚姻起了積極作用,每次回家都像是新度蜜月一樣。站在機場微笑的朱迪斯金髮碧眼、美麗動人,在人群中十分顯眼,她熱情地擁抱他,在車裡興致很高地同他講話,回家見過孩子們以後,他們便像戀愛時期那樣充滿激情地做愛。

後來他回到洛杉磯常住,當上了總經理,在伍德蘭希爾斯有了自己的辦公室,管理著包括九個核保師在內的一撥員工,他與朱迪斯的關係好像又漸漸回到了去紐約之前的疲態。朱迪斯在家照料了一天孩子,晚上早早睡覺,布拉洛就在起居室裡熬夜做升職帶來的大量工作。

他幾個月都沒和芭芭拉·克拉默說過話了,聽說她現在和工程師約翰·威廉森結了婚,繼續在公司上班,銷售業績還是那麼出色。布拉洛想著給她寫張便條,或是打電話問候一聲,不過還沒來得及真正打電話,一天下午,他就在總公司的電梯旁邊碰見了她。她態度很熱情,想到她已經結婚,再被人看到自己和她說話,布拉洛也不會不自在;後來他們又約好吃午飯,他全沒想到兩人的關係還能再和性扯到一起。

吃飯的時候,芭芭拉以她特有的語氣提議再去一次汽車旅館。起先布拉洛覺得她在開玩笑,但她又說了一遍,還說她可以去登記開房,讓他在車裡等,聽到這裡,他便叫人結賬,同她走出了餐廳。對她的衝動和大膽,他格外敬畏,也興奮地期待著與她做愛;但把車停在汽車旅館的停車場,她下車去開房之後,他等在駕駛座上,不安起來;他在方向盤後面坐得更低些,想著與一個已婚女人來這裡是不是明智,一邊好奇她會不會在登記簿上簽她丈夫的姓。不過,她拿著鑰匙回車裡的時候,他什麼也沒說,覺得此時最好一句也不提她的婚姻。

進了房間,她很快脫掉了衣服,布拉洛又一次看到了她出眾的身體,他裸身躺在床上,任她騎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又感到了她充滿進攻性的觸碰。她取得滿足的那份從容,不和他分開就能把他拉到自己上面的靈巧勁兒,讓他想到了馬戲團裡翻跟頭的表演,雖然結了婚,她這種嬉戲似的性愛風格並沒改,對額外性愛的慾望也沒消失。

結束之後,他們躺在床上,布拉洛問她婚後生活是否快樂。她說是的,又說丈夫是她見過最出色的男人;他又體貼,又自信,不會認為她的獨立性是威脅。實際上,她繼續說到,他還鼓勵她更加獨立,希望她在獲得了更高程度的自我實現和自我認知以後,將這些寶貴的品質投入到婚姻中來。婚姻應當是促進個人成長的,而不是限制、束縛人的成長,她不停地說著,布拉洛帶著一絲嘲諷的心情聽,心想她可能理解偏了她丈夫的意思。他從沒聽過她這樣講話,既對她丈夫這麼做的動機迷惑不解,又想著要是她丈夫知道了這房間裡發生的事情會怎樣反應,便沉默不語。芭芭拉·威廉森則繼續說著她丈夫的好處,可能也是在說自己和這段婚姻的好處。

很多結了婚的人,她說,都有「所有權問題」:他們想完全佔有配偶,想堅守一夫一妻制,一旦有一方承認自己有不忠行為,就被看成是夫妻關係惡化的標誌。但這其實是胡扯,她說——丈夫和妻子都應該有權享受與其他人的性愛,而不會危及原本的關係,不用撒謊,也不必對婚外性經驗感到罪惡。人們不該指望一個性伴侶就能滿足自己所有的需求,芭芭拉又說,她和約翰·威廉森的關係就因為兩人互相尊重對方的自由而得到了加強,他們對彼此的愛情很有信心,完全可以向另一半承認自己有時與其他人發生關係。

聽到這兒,布拉洛緊張了起來,很快打斷她說,希望她不會把汽車旅館會面的事告訴她丈夫。她笑出了聲,滿不在乎地說承認這事對約翰·威廉森絕沒有什麼影響,他不是好妒的人。布拉洛突然感到體內同時漲滿了惶恐和憤怒,他跳下床,幾乎想要尖叫,不過她很快抬起胳膊,搖了搖頭,對他說放鬆點兒,別緊張,她不會對丈夫說的。布拉洛絲毫沒有放鬆,她把這話又說了幾遍,他還是覺得不能相信。

離開汽車旅館以後,他決定再不要和她上床。她和新婚丈夫放蕩的生活,加上那一套性忠誠的謬論,一定會帶來惡果,這顆定時炸彈爆炸的時候,他可不想受連累。報紙上丈夫謀殺妻子和情夫的故事夠多了,主人公平時也都「不是好妒的人」。布拉洛明白,自己該對芭芭拉·威廉森提高警惕。要是繼續與她糾纏不清,而且她還在試驗新得來的自由,最後一定會爆出醜聞,讓婚姻蒙羞,他光明的前途也會就此終結。作為保險從業者,他把當前的狀況評估為風險過大。

兩天以後,秘書按了他辦公室的鈴,說威廉森太太在線上,他已經準備好了和她說再也不能出去吃午飯,也不會答應她別的要求;但一接電話,她劈頭就問了個很緊急的業務問題,討論時口氣完全公事公辦。她還說有個很優秀的女人,想申請做紐約人壽的推銷員,芭芭拉想讓他去面試,並主持公司例行的客戶評估測驗。布拉洛的職責範圍包括招新,於是他在日程上安排出第二天下午的時間,芭芭拉謝了他,掛了電話。

芭芭拉帶到他辦公室的申請人是個苗條優雅的女人,不到30歲,長長的黑頭髮,臉龐稜角分明,眼神富於表現力,面試時一直熱切地看著他。她叫阿琳·高夫,出生在斯波坎,現在和當工程師的丈夫住在洛杉磯。她說自己做過室內設計師,還在休斯航空公司做過秘書,但她對自己賣保險的能力很有信心。她穿得很保守,一套裁剪合體的灰色套裝,能說會道,泰然自若;她的性感身姿也讓布拉洛印象深刻,他暗地希望自己的心情不要表現得太明顯,讓坐在桌子對面的芭芭拉看出端倪。

秘書進屋說試卷已經準備好了,芭芭拉向他們揮手道別,離開了房間,阿琳·高夫則被帶進了會議室。這會兒正是傍晚,高夫太太做完試卷以前,大部分員工已經下班,辦公室也要關門了。她答完題,帶著自信的表情走進布拉洛的辦公室,問什麼時候能知道結果。他說還需要幾天,會通知她的。她接著問能不能在樓裡等他下班,然後搭他的車回家——她丈夫因公外出了,芭芭拉又不能等她。她住的地方離布拉洛不遠,他便說願意效勞。

在車裡,她緊挨著他坐,親密又熱心,到家之後,她邀請布拉洛進去喝一杯。屋裡很安靜,她從廚房拿了冰塊出來,站在吧檯邊看著他的眼睛,好像等人親吻似的;於是布拉洛吻了她,她立即吻了回來,把身體緊緊壓在他身上。他感到她的胳膊摟著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從自己背上慢慢摸到屁股和大腿,接著輕聲說他們應該到臥室裡去。

不論布拉洛平時的性格有多謹慎,多麼能管住自己的衝動,現在這謹慎都灰飛煙滅了,他毫不猶豫地跟她進了臥室,很快脫了衣服。然後,他看到了她可愛的裸體,優雅又有肌肉的線條,像舞蹈家一樣;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候,感到她的長腿環繞著他,涼涼的腳跟抵著他的後背。布拉洛欣喜若狂,高潮來臨時,他聽到她歎了口氣,感到她的動作加快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生命中竟發生了這種事——阿琳和芭芭拉一樣貪求快感,他只好推斷她們的婚姻一定有什麼古怪或缺陷。

擔心阿琳的丈夫晚上快回家了,布拉洛7點鐘就離開了,愉快地感到精疲力竭,開車穿過安詳的市郊道路,回到伍德蘭希爾斯。他開進院子時,看到朱迪斯在草坪上。一下車,他就抱歉回來晚了,解釋說自己和一個有私人問題的推銷員喝了幾杯酒。朱迪斯沒有露出懷疑的樣子,他進屋時,電視聲和孩子們的哭聲也讓他免於繼續解釋。

第二天芭芭拉打來電話,問他覺得阿琳怎麼樣,流露出她可能知道了兩人上床的事;但布拉洛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考試結果出來以前,他都會保留意見。布拉洛著急掛掉電話,芭芭拉提議一起吃午飯,他便很快答應過幾天見面,掛斷了。

一小時後,阿琳·高夫打了過來,說之前和他在一起十分享受,又說等下周知道她丈夫的日程安排之後,希望還能打電話約他見面。她又很快補充說,不管考試結果怎麼樣,她都想見到他,布拉洛聽到這裡鬆了口氣,因為他剛剛想好絕不能錄取她,不然真是錯到家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布拉洛下班回家的路上去了好幾次高夫家;而且他還違背自己的理智,繼續和芭芭拉·威廉森見面。他雖然下定了決心,可芭芭拉的堅持難以拒絕,一方面他很享受這種短暫的情愛幽會,一方面也覺得自己既然也和她朋友阿琳見面,這時候就不該拒絕她。雖然兩個女人從來不問他是否和另一個有肉體關係,但他覺得她們一定互相交流過了,只要她們的丈夫不懷疑,他倒是不怎麼擔心。

芭芭拉不斷向他保證會保守秘密,終於打消了他的疑慮,讓他開始放心享樂;她解釋說,沒人會受傷害,互相都能獲得很多快樂。他只得同意,而且對芭芭拉和阿琳的興趣也重新點燃了他對妻子的性衝動;既然他辦公效率依舊很高,沒什麼理由不讓這種歡樂而複雜的狀態持續下去。

然而,1967年初冬一個下雨的週一早上,布拉洛來到辦公室,秘書對他說剛剛有個男人打了兩次電話,堅持要見他,名叫約翰·威廉森。布拉洛胃裡一陣痙攣,打了個寒戰。秘書顯然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芭芭拉的丈夫,說那人沒留下口信,只說會再打來。

布拉洛點點頭,走進辦公室,輕輕關上門。他慢慢陷進紅色皮椅裡,揉著額頭,想要保持冷靜。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朱迪斯和孩子們的照片,牆上掛著銷售業績的獎狀、紐約大學的畢業證、一塊感謝他為好萊塢男生俱樂部做出貢獻的牌匾。他的整個人生看上去很快就要失控,變得七零八落,他痛恨自己的愚蠢,也怨恨芭芭拉引他誤入歧途。他覺得,要是按自己真正的直覺走,肯定不會走到這一步,不過這時他也沒什麼好做的了,只有等著面對。最壞的情況就是生命受到暴力威脅,或者鬧上法庭,成為人盡皆知的醜聞,損害朱迪斯和保險公司的名譽。就算威廉森像芭芭拉說的那樣,佔有慾不強,他也可能會要求經濟補償、敲詐他,要求個人貸款或是商務方便,或許還有更離譜、更不尋常的要求。

布拉洛聽到電話鈴響,秘書按鈴說威廉森先生來電話。布拉洛打起全副精神,說了聲「你好」。電話那頭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特別輕柔,布拉洛幾乎聽不太清。

「我是約翰·威廉森,芭芭拉的丈夫。」他開口道,「不知能否和你吃個午飯?」

「當然,」布拉洛很快回答,「今天怎麼樣?」雖然今天已經安排了重要的商業午宴,他還是決定推掉,以減少幾天的痛苦和擔心。

「好的,」威廉森說,「那我12點半左右開車過來接你?」

布拉洛同意了,威廉森道過謝,掛了電話。

接下來的一上午,布拉洛翻了翻管理提案,用手指撥弄著桌上的文件,看著時鐘。他給芭芭拉辦公室打了電話,沒有人接,他又不想打到她家裡,生怕是她丈夫接電話。

12點半一到,布拉洛的秘書按了鈴,說威廉森先生在接待室裡等。他立馬出了辦公室,伸出手向來客走去。這是個寬肩膀、大個子的男人,穿著黑西裝、白襯衫,打著領帶;他三十四五歲,留著耀眼的金髮,獅子一般的相貌。這張臉上最惹人注目的,是眼皮低垂、憂鬱的淺藍色眼睛。威廉森勉強笑了一下,與他握了手,接著用溫和的南方口音感謝布拉洛抽出時間見他。

外面還是陰雲密佈,不過雨停了。在停車場,威廉森提議坐他的車,一輛米色的捷豹XKE,布拉洛馬上同意了。進到車裡,布拉洛發現空調還只裝了一半,威廉森解釋說這車是剛買的,而且他喜歡自己動手做所有機械活計。

威廉森開得很快,換擋突兀。布拉洛看到,合身的西裝下,他的肱二頭肌和小臂十分粗壯,皮膚紅潤、佈滿雀斑的手強健有力,手指也很粗。雖然威廉森根本沒有回頭看他,專心開車,布拉洛還是感到被上下打量,自己每一次緊張的抽動都落在威廉森眼裡。布拉洛想不出話說,又覺得非說不可,於是他冒險說起了威廉森輕微的南方口音。威廉森回答說自己生在亞拉巴馬州,但高中之後就沒有回去住了。布拉洛等著對方說下去,可接下來只有沉默,他只好又開口問是在哪裡上的大學。威廉森簡短地說自己沒上過大學。布拉洛後悔不能收回剛才的一問。

車繼續開,寂靜中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布拉洛學乖了,不再問問題,而是看著車窗外,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他們開過聖費爾南多谷的卡諾加公園,路旁的景色布拉洛很熟悉——他在這一帶賣過保險,騎過自行車,光顧過這裡的餐館。威廉森開下了主路,沿街開向紅公雞餐廳,布拉洛的心沉了下去——這是他從前經常和芭芭拉來的地方,選在這裡吃飯一定不懷好意。

布拉洛下車時什麼也沒說,跟著威廉森走進餐廳,等了幾分鐘後,就有人帶他們到靠裡面的一張桌子。餐館裡人多,十分嘈雜,不過一個好心的服務員正好有空,讓布拉洛很快點了杯酒。威廉森握著雙手,猶豫著。他好像是害羞,又好像是在煩惱。布拉洛向前傾了傾身子。終於,威廉森開口了。

「我知道了你和芭芭拉的事。」他靜靜地說。

布拉洛向下盯著桌面,什麼也沒說,他覺得掉進了陷阱,痛恨芭芭拉居然背叛了他。

「我知道,」威廉森繼續說,「我覺得這是好事。」

布拉洛不敢相信地抬眼看他,懷疑是不是聽錯了。

「你覺得這是好事?」布拉洛重複道,懷疑令嗓音升高了。

「是,」威廉森說,「你對她有好處,滿足了她的某些需求。她覺得你很不錯。我也覺得挺好,而且,」他溫和而堅定地補充道,「我願意讓你們繼續。」

布拉洛現在更糊塗了,他覺得威廉森可能是在用扭曲的幽默感挑釁自己。可他認真看了看威廉森的臉,那雙藍眼睛溫和地看著他,他便相信了威廉森的誠意,可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說什麼話,也不知道威廉森要求他與芭芭拉保持關係背後的動機為何。

服務生拿來了酒,給了布拉洛幾秒鐘說話前思考的時間。現在他當然不想說錯話,可這一刻他完全找不到合理的解釋。進餐廳的時候,他以為會被心存報復的丈夫威脅勒索;相反,威廉森誇獎了他,還鼓勵他繼續與自己的妻子睡覺。在這種古怪的情形裡,布拉洛不確定自己究竟想做什麼;但這會兒他更不想冒險得罪這個不尋常的男人了,要是激怒了他,可能會遭到報復。

服務生走後,布拉洛很快拿定了主意,現在應該跟著威廉森的思路走,避免一切爭論和分歧,必要的話還得恭維他。布拉洛內心的確感到了欣喜,因為他的工作和婚姻都保住了,至少目前是這樣;他懷著慶幸的心情舉起了酒杯,感謝威廉森的好意,表達了對他自由婚姻的羨慕之情。

「你和芭芭拉能走到這一步,真的很妙。」布拉洛開始說道。

「沒錯,」威廉森同意說,「不過我們還想走很多步。」

布拉洛點點頭,說自己已經從芭芭拉那裡聽到了威廉森的理念,婚姻不應當鼓勵佔有慾,理想的夫妻應該可以與他人維持性關係而沒有負罪感和嫉妒心等。

威廉森接受了布拉洛的總結,不過說這理念還要複雜和有野心。威廉森說,有一組人會定期到他家裡聚會,探討、尋求在婚姻中得到更大滿足感的方式。美國人的婚姻出了問題,他說,傳統的性別角色需要重新定義,心理咨詢師和心理學家的專業方法太過冷漠,而個人又還沒準備好,無法處理這個問題。

不過威廉森說,他的小組取得了相當大的進展,因為成員都很願意拿自己做「激發他人改變的道具」。小組成員大多是普通的中產階級,在當地有像樣的工作,也有穩定的社交地位,但他們意識到,自己身上和自己周圍存在某些限制和缺陷,因此想要改進。威廉森還提到,小組裡有一個布拉洛已經開始感興趣的女人,阿琳·高夫。

「是的,」布拉洛說,聽到她也與此有關十分驚訝,「但這有點太複雜了,我想冷靜一下。」

「請隨意。」威廉森輕快地回答。

布拉洛對威廉森這種輕鬆自信印象很深,他想,那天沒準就是威廉森讓阿琳·高夫和芭芭拉一起去了保險公司。這種策劃安排有點兒嚇人,像是為了干擾布拉洛的性愛陰謀;不過,午飯時威廉森一直在說聚在他家裡的男人和女人多麼有趣,有時還會裸體聚會,布拉洛感到越來越好奇,違背自己的意志受了引誘。

午餐結束時,威廉森說希望布拉洛到他家裡做客,見見他的朋友。布拉洛說他很願意。

「那好,」威廉森說,「明天晚上8點見。」

事情進展得這麼快,讓布拉洛驚慌不已,他也害怕被捲入威廉森的情色世界,可他掩飾住心裡的不安,說會準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