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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他溜下床,背對著她,赤裸、蒼白、瘦削,他走向窗戶,微微彎下腰,拉開窗簾,向外看了一會兒。他的背部潔白美麗,緊實、漂亮的臀部有著優美精緻的男人味,脖子後面有點兒泛紅,線條細膩,可是又結實……

他恥於面對她,因為這慾望勃勃的赤裸。他撿起地上的襯衫,擋在身前,向她走去。

「不!」她說,同時從垂下的乳房之前伸出手臂,「讓我看著你!」

他扔掉襯衫,靜靜站著,看向她。太陽從低低的窗口裡射進一束光,照亮了他的大腿和平坦的腹部,勃起的下體顏色發暗,看著燙人,從小小一叢鮮艷的金紅色毛髮裡升起來。她又驚訝,又害怕。

「真怪!」她慢慢地說,「他站在那兒多奇怪!這麼大!又這麼黑,昂首挺胸的!他就是這樣?」

男人低頭看他苗條、潔白的身體前面,笑了起來。結實的胸口上,毛髮是深色的,幾乎是黑色。可腹部往下,粗大的下體呈拱形勃起的地方,毛髮是鮮明的金紅色,像一朵小小的雲。

「那麼驕傲!」她心神不定地喃喃著,「還那麼威嚴!現在我算知道男人為什麼總那樣專橫了!但他很可愛,真的。像另一種生物似的!還有點兒嚇人!……」她把下嘴唇噙在牙齒中間,既恐懼又興奮……

「躺下!」他說,「躺下!讓我來!」

他現在很著急。

之後,等他們平靜下來,女人不禁又揭開男人的被單,觀察那神秘之處。

「現在他這麼小,軟軟的,像是生命的嫩芽!」她說著,把又小又軟的陽具握在手裡……「你這裡的毛也很可愛!真是,真是不一樣!」

「那是約翰·托馬斯的毛,不是我的!」他說。

「約翰·托馬斯!約翰·托馬斯!」她迅速親了親軟掉的陽具,它便又精神起來了。

「唉!」男人歎息著,幾乎帶著疼痛舒展著身體,「他扎根在我的靈魂裡,那個紳士!有時我不知道要拿他怎麼辦。唉,他有自己的意願,要合他心意可不容易。可我也不願讓他死。」

「怪不得男人總是很怕他!」她說,「他真太可怕了。」

顫抖劃過男人的身體,而意識流再一次改變方向,向下衝去。他完全無助,任憑它在緩慢、輕柔的波動中變得充實、洶湧、堅硬、勃然而起,自負地挺立,姿態如同一座古怪的塔。女人看著,也微微地顫抖。

「快來!抓住他吧!他是你的了。」男人說。

她顫抖著,自己的意識融化了。他進入她時,無法言說的快樂如同猛烈而柔和的浪潮,沖刷過她的身體,令人溶解的震顫一陣陣傳播開來,直到她衝上那最後的、令人盲目的巔峰。

以上場景,加上其他描寫親密場景的段落,讓《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美國被貼了30年「淫穢」的標籤;但1959年,一位聯邦大法官受到1957年最高法院對羅思一案判決的影響,取消了對該書的禁令,並承認該書作者D.H.勞倫斯是個天才。

勞倫斯要是還活著,無疑會雙手贊同這觀點,不過1928年小說完成後,也是他去世兩年前,他聽到的評價更多是說他是個令人不快的色情作家、性癮者。作品被某個英國評論家說成是「敗壞我國文學的最為邪惡的污水,搜遍法國色情文學的臭水溝,也找不出這樣粗俗噁心的作品」。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勞倫斯的第十本,也是最後一部小說,描寫了一位性慾得不到滿足的妻子,她的丈夫是「一戰」中受傷的貴族,專橫而性無能;她與一個獵場看守偷情,懷了他的孩子,為他離開了原來的丈夫、家庭和社會地位。雖然故事主題是通姦,勞倫斯卻認為這是一本講述肉體之愛的積極的書,能夠幫助清教徒把思想從「對身體的恐懼」中解放出來。他覺得幾百年來對於性愛的模糊處理讓思想「停滯不前」,不能「對性懷有應有的尊敬,對身體的奇特經歷也沒有相當的敬畏」;所以他創造了查泰萊夫人,一位性覺醒的女主角,敢於拿走情人腰下那片無花果樹葉,觀察神秘的男性。

儘管描繪裸體的女性早已成了畫家和色情文學作者的特權,陽具卻通常被模糊處理,或者經過美化,勃起時也從來不出現;但勞倫斯就打算寫一部「男性性器官的小說」。在書裡查泰萊夫人也經常全神貫注地看著情人的下體,用手指撫摸,用乳房愛撫,用嘴唇觸碰,她把它拿在手裡,看著它變大,她還伸手到下面去撫弄,感受那奇特的、軟軟的重量;她的驚歎從勞倫斯筆下發出,喚起了成千上萬男性讀者的性慾,他們想像著查泰萊夫人涼涼的手指撫摸過自己腫脹發熱的器官,也通過自慰間接體會到作為她情人的快感。

情色文章可能導致自慰,這已足夠讓勞倫斯的小說引起爭議;更有甚者,通過獵場看守的角色,勞倫斯探索了男性對陽具的敏感和心理疏離——它幾乎有自己的意志,有超越自身大小的野心,它常常讓人尷尬,因為它有需求、有癡迷,還有不能預測的天性。男人有時覺得陽具控制了他們 ,將他們導向歧途,引得他們在晚上哀求女人的歡心,白天卻寧願忘記那女人的名字。它有時貪得無厭,有時惶惶不安,卻時刻要求證實自己的能力,讓男人常遭遇不必要的難題和頻繁的拒絕。它既敏感,又伸縮自如,不論白天黑夜,只要一點點哄騙就能上鉤。它雖然未必技巧熟練,卻堅實地運作了幾百年,無止境地探索、感受、擴張、刺探、插入、搏動、萎縮,想要更多。它從不隱瞞自己好色的本性,它是男人最誠實的器官。

它也是男性缺陷的代表。它不平衡、不對稱、晃裡晃蕩,還很醜。在公共場所露出來就是「有傷風化的暴露」。即使用石頭做成,它依舊十分脆弱。世界上各大博物館都有很多大力士形象的雕塑,陽具卻是有傷痕、缺損,甚至完全斷掉的。沒被損害的陽具可能只有那些不合比例、特別小的,是雕塑家為了不傷及器官不夠大的贊助人而特意製作的。宗教作品中,陽具經常被描繪成蛇的形象,被聖母瑪利亞用腳踩住;11世紀以來那些發誓獨身的神父,也強硬地拒絕過它貪婪的引誘。教會向來認定自慰是罪惡的,並且長期推薦教區未婚的男性居民沖冷水澡,以澆滅激情燃燒的第一縷火苗。

雖然猶太——基督教傳統的道德力量和法律都試圖淨化陽具的作用,將它的種子限制在神聖的婚姻儀式裡,可陽具天然就不是個專一的器官。它不懂什麼道德規範。造物主就把它設計成喜歡浪費,它渴求多樣性,除了閹割,什麼也消滅不了妓女、偷情、通姦和色情書刊的魅力。

色情書刊格外吸引著那些沒錢找妓女或情婦的男人、因為害羞或太醜而勾引不到女人的男人、暫時與女人隔絕(被關在監獄裡或住院)的男人,還有想要對婚姻忠誠的男人——他們在各方面都忠誠,除了對著雜誌幻想而達到高潮的時候,以及做愛時想像著妻子是別的女人的時候。這叫「映像疊加」,是世界上最常見也最隱秘的出軌,而且不需要色情作品的刺激。

每天,陽具都被街上、商店裡、辦公室裡、廣告牌上和電視廣告裡的性感場面擊中:金髮模特從管子裡擠奶油時曖昧的眼神;旅行社的前台接待員真絲襯衫裡若隱若現的凸起;商場裡坐自動扶梯時穿著緊繃繃牛仔褲的屁股;化妝品櫃檯散發出的香味——這是動物吸引伴侶時生殖器發出的味道。

城市提供了部落豐收舞蹈的現代版本,一場性愛的狩獵,很多男人感到了要不斷證明自己獵手本能的壓力。陽具總被看成武器,其實也是負擔,是男性的詛咒。它讓一些人成了老色鬼、窺淫狂、暴露狂和強姦犯。它催著男人參軍打仗,讓不少人早逝。它愚蠢的誘惑催生了婚姻不和諧、離婚、兒女分離、贍養費等問題。它在高層人士中的肆意妄為引出了政治醜聞,政府也為之崩潰。它帶來了痛苦,甚至有男人選擇徹底擺脫它。

但大多數男性,像獵場看守一樣,承認自己無法殺死它。雖然用勞倫斯的話說,它象徵了「對身體的恐懼」,卻依舊扎根於男性的靈魂,若它沒有能力,男人便不能真正活著。沒有它,查泰萊勳爵便被一個下等人奪去了夫人。

查泰萊勳爵是戰爭的受害者,是在佛蘭德戰場上報效國家時癱瘓的,而妻子背他而去,投向好色的獵場看守的懷抱,對許多英國人來說,這讓整個故事更有悲劇性,更加淫蕩。1928年,勞倫斯完成《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最後一稿時,他的出版商和經紀人都拒絕與該書扯上關係。

其他出版商也拒收稿件,勞倫斯便把手稿帶去了佛羅倫薩,意大利的印刷商願意幫助他。他們一個英文也不認識,聽到勞倫斯口述書中的性愛場景時也波瀾不驚——「我們每天都這麼做呀!」一個印刷商人說。在他們的幫助下,勞倫斯出版了一千冊精裝限定版。這些書被偷運回英國,在他的朋友和一些讀者間流傳。許多人好奇批評家口中「污穢的深淵」和「英國文學中最下流的書」是什麼樣的,更加盼望一睹這部作品。

第一版很快賣空,開始第二次印刷。隨即蘇格蘭場開始搜查勞倫斯朋友的住處,沒收書籍,使得該書在英國更加稀少。還有人提醒審查者,說美國紐約的海關官員也截獲了幾船私運的書本,據勞倫斯說還轉賣給了黑市商人。這些書裡有的是通過照片翻印的、模糊不清的便宜貨,有些則是像經文或讚美詩一樣有著黑色封面的精裝本。

雖然勞倫斯對盜版像對審查一樣惱火,因為兩邊都剝奪了他的作者權利,但多數仰慕他的讀者都很感謝盜版書商,提供了意大利印刷商無法給他們的作品;雖然像塞繆爾·羅思這樣私自傳播、銷售該書的人獲得了豐厚的利潤,他們卻也因為賣勞倫斯的作品付出了代價。30年代羅思就兩次因為交易該書入獄,這些事加上其他販賣非法作品的行為,都是羅思1956年被判服刑五年的誘因,直到1959年夏天,《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美國被宣佈合法之後,羅思依然在牢獄之中。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美國解禁是在美國郵政部被起訴之後,起訴人是個頗為浪漫激進的年輕人,巴尼·羅塞特,在格林威治村有家先鋒出版社,叫格羅夫出版社。羅塞特要是早生十年,可能會像羅思一樣坐牢,因為他也像羅思一樣熱愛獨立,憎恨審查制度。但羅塞特運氣好,他出版情色書籍的時候美國已經對生活和文學中的性更為寬容;而且羅塞特的生意還有額外的提攜,因為和羅思不一樣,他生在富有家庭,掌握著資源,能在法庭上以震懾人心的氣勢替自己出版的書辯護,像《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亨利·米勒的《北迴歸線》以及其他有感官描繪的書和電影,都是格羅夫出版社在50年代末到60年代發行的。

羅塞特家富有的源頭是他父親。他父親是個野心勃勃的芝加哥銀行家和商人,是給香檳瓶子做木塞的倒霉俄國猶太人的後代;「二戰」時,為了表現自己的顯赫地位和愛國心,他把遊艇捐給了美國海軍。羅塞特的母親1921年贏了一場選美比賽,引起了銀行家的注意,並娶了她。她父親是個信天主教的愛爾蘭好戰分子,從戈爾韋被流放出國,在密歇根州做水管工,說蓋爾語[34] ,極度瞧不起英格蘭人,屋子裡都不能見紅色,因為紅色讓他想起穿紅衣的英軍士兵。巴尼·羅塞特是獨生子,也知道母親的反猶傾向,聽見她私下裡說過芝加哥猶太鄰居的壞話,這讓他不禁想到母親對猶太人的厭惡,會不會也有一部分是針對他的。

少年時他敏感、多動、充滿叛逆心。私立學校裡,他參與編輯了一份叫《反一切》的報紙,還參加過在影院外面抗議放映《亂世佳人》的活動,因為電影有歧視黑人之嫌。雖然他身材矮小,戴著厚厚的眼鏡,卻是高中橄欖球隊裡的明星中衛,還和班上可能最漂亮的姑娘約會過。高年級時他還擔任班長,是圈子裡第一個會開車的,車子是嶄新的帕卡德米色敞篷車。他也是他圈子裡第一個買到非法版本《北迴歸線》的。

1940年,他是斯沃斯莫爾學院的新生,寫了一篇關於亨利·米勒的文學論文,得了B——;第二年,他被學校裡的貴格會煩得坐立不安,轉學去了芝加哥大學。三個月之後,他還是不滿意,又去了洛杉磯,進了加利福尼亞大學洛杉磯分校。不到一年,1942年10月,他又參了軍,後來還成了通信兵部的少尉,被派到中國執行攝影任務。在中國他有時也大膽跑出邊界,不得不被同行的軍官限制行動。

戰爭結束後,羅塞特回了家,從芝加哥大學拿了哲學學士學位,和別人共同買了一架小型飛機,可以從天空俯瞰城市的摩天大樓,還同一位想當畫家的金髮社交名媛有了風流事。那時這種事為社會所不齒,兩個人卻照舊堂而皇之地同居,一開始在紐約,後來去了法國;1949年他們最終在普羅旺斯結婚的時候,愛情基本已經完了。

回到紐約,她慢慢疏遠了羅塞特,跟了一個生計艱難的猶太表現主義抽像派畫家。羅塞特也很快結識、娶了布倫塔諾書店裡的女店員,她父親「二戰」時是德軍的情報官。羅塞特再婚時是1953年,一年以後,他收購了格羅夫出版社,開始出版有才能作家的作品。這些作家要麼不夠商業化,要麼不夠傳統,要麼讓美國的大出版商覺得太標新立異,卻正好迎合了羅塞特兼收並蓄的口味和喜愛冒險的天性。

與羅塞特簽約的作家有讓·熱內、薩繆爾·貝克特、歐仁·尤內斯庫、阿蘭·羅伯——格裡耶、西蒙娜·德·波伏娃,還有其他歐洲人和住在巴黎的文學流亡者。那時巴黎還是西方文化的首都。羅塞特待在巴黎的時間相當之久,不光是為了和法國經紀人、出版商談版權,以在美國出版他欣賞的小說和劇本,也是為了結識在巴黎的年輕美國人:這些人有的編寫文學雜誌,有的寫小說,有的只是在塞納河左岸的咖啡館裡度日、感受著海明威所謂「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的意蘊。在那個特定的時空,巴黎有獨特的社會與文藝自由,這大部分要歸功於一個人,一個膽大包天的出版商,莫裡斯·吉羅迪亞,因為他,美國人才能在巴黎買到因為太過露骨寫實而無法在本國出版的英文書。

莫裡斯·吉羅迪亞和羅塞特一樣,父親是猶太人,母親是天主教徒。羅塞特在巴黎見到了他,不久兩人便十分親近,互相欣賞對方的職業。吉羅迪亞的公司叫奧林匹亞出版社,1953年成立,率先用英語出版了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洛麗塔》、J.P.唐利維的《紅頭髮的人》、波利娜·雷阿日的《O娘的故事》、威廉·巴勒斯的《裸體午餐》,以及特裡·薩瑟恩與梅森·霍芬伯格合著的《糖》。像羅塞特一樣,吉羅迪亞衝動、大膽,受到被他稱作「個人無政府主義」的影響,而且痛恨資產階級精神的一切表現形式。雖然他在巴黎也出版了一部分傳統書籍——吉羅迪亞出版過政治論文集、法語版的俄國文學名著,甚至還有專講編織工藝的雜誌——但他的名字不可分割地與自由派觀點聯繫在一起。他貢獻給文學界最為肉慾的作品是《用張開的嘴》《肉體戰車》和《白色大腿》之類的小說。

最後一本署的是假名弗蘭西斯·倫格爾,作者實際上是意大利——蘇格蘭的天才作家亞歷山大·特羅基,也是面向巴黎讀者的英語文學季刊《梅林》的編輯。吉羅迪亞還出版了一部叫《淫慾》的冒險小說,作者是英國詩人克裡斯托弗·羅格,用了吉羅迪亞提議的筆名帕爾米洛·維卡里昂伯爵。吉羅迪亞還把《糖》的作者寫成「馬克斯韋爾·肯頓」,因為該書的美國合著者特裡·薩瑟恩覺得,要是自己的名字與這個威斯康星州放縱少婦的故事連在一起,他剛剛寫好交給美國出版商的童書的出版機會就要大減。

其他因為種種原因想要匿名的作家也會給吉羅迪亞投稿,用「馬克思·范·海勒」「邁爾斯·安德伍德」和「卡門西塔·德拉斯·路納斯」之類的名字。因為企業管理鬆散,吉羅迪亞時常缺錢。缺錢時,他就給法國和海外的廣大客戶群郵寄產品廣告,裡面寫著新作品即將出版,還有性愛小說誘人的情節簡介,慫恿大家出錢買;等收到足夠數目的訂金,他就找個作家寫一本小說,情節多少按他的說法炮製就行。

「我那時樂在其中。」後來在回憶錄裡,他回顧自己在戰後巴黎飛速增長的生意時說道,「盎格魯——撒克遜世界正在被色情的艦隊攻擊、入侵、滲透、包抄和征服。英格蘭狄更斯時代的學校教師們因為無助的憤怒而痙攣,大法官的假髮下也毛髮直豎,紐約和倫敦的黑市上,我們的綠皮書價格簡直要一路漲上天去。」

吉羅迪亞在巴黎指揮著「色情的艦隊」。雖然他的法國姓氏取自信天主教的母親,他所跟隨的卻是父親多年前規劃的航向。他父親名叫傑克·卡亨,是個英國猶太人,直到1939年去世之前,他一直不懈地僑居在巴黎寫作、出版當時被認為是淫穢的英文書。

傑克·卡亨出生在曼徹斯特,「一戰」時還是年輕的英國士兵,伊普爾戰役中因為德軍的毒氣彈肺部受了傷。但戰後,他此前對德軍的輕蔑讓位給了對英國的幻想破滅,他厭惡英國那種嚴苛的規範和長久不衰的維多利亞風尚。早在政府長篇大論地批判D.H.勞倫斯之前,卡亨就拋下了英國,與熱辣的法國妻子來到了歐洲大陸,後來創建了方尖碑出版社,與亨利·米勒成了朋友,也是《北迴歸線》的第一個出版商。

除了出版自己那些不夠正派的小說,卡亨還出版了西裡爾·康諾利、阿內斯·尼恩的作品,[35] 還有弗蘭克·哈里斯的《我的生活與愛》,喬伊斯的詩歌和《芬尼根的守靈夜》,以及勞倫斯·都瑞爾[36] 的第一部小說《黑書》。但1939年寫完《書販子的回憶錄》之後不久,卡亨就去世了,留給20歲的兒子莫裡斯幾張沒付的酒單,以及繼續經營方尖碑出版社的挑戰。

有一陣,吉羅迪亞的生意就靠在巴黎的美國老兵支撐,他們大量購買米勒和哈里斯的作品,和芬妮·希爾的「回憶錄」。但後來莫裡斯·吉羅迪亞出版了法國抵抗運動人士寫的內幕自述,直指公共官員與商業巨頭相勾結,給自己樹立了政敵;雖然法國法院認為吉羅迪亞不構成誹謗罪,但之後他便感覺做出版樹大招風,十分脆弱,而且很快就有檢查的人上門來問淫穢書刊的事。

一開始他被問到米勒的作品,這事已多年沒人提了,然後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又在出版很久後被公佈為淫穢作品。後來又有人反對讓·熱內的《鮮花聖母》和奧布裡·比亞茲萊寫作並插圖、以維多利亞時期為背景的《在山下》。

突然間,吉羅迪亞覺得法國的自由傳統——流血革命換來的遺產,正在被政府內的反動勢力顛覆;還有幾個住在巴黎的政治觀察家和記者也這麼想。其中一個,大衛·捨恩布倫,就認為法國在印度支那和阿爾及利亞連遭軍事失敗,使很多愛國者覺得法國缺乏紀律,自由太多,隨意過多抽乾了國家的活力,有必要重新恢復秩序、權威與舊式道德。

清洗色情作品通常是右翼專制政府上台的信號——30年代希特勒上台時,最早的舉措就是禁止裸體露營、查禁性愛指導書《完美婚姻》——50年代後半期對吉羅迪亞屢次騷擾,預兆了戴高樂將軍和他嚴厲、虔誠的妻子上台掌權。在戴高樂影響之下,天主教會和軍隊享受到了更多的特權和影響力,很快,莫裡斯·吉羅迪亞就成了他口中資產階級極端主義「自命不凡價值觀」的受害者。關於法國,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所有的歡樂都離開了這個國家,阿爾及利亞的戰爭讓巴黎趕走了最後一批年輕藝術家和遊蕩者;這城市外表乾淨,政府的法令將它粉飾一新,但它的精神已經死滅,俗世的盛宴也已告終。」

吉羅迪亞關掉了奧林匹亞出版社的巴黎辦公室,大部分時間住在美國。羅思一案帶來了新的淫穢作品定義,將左岸文學界的歡樂景象傳到了紐約的格林威治村,舊金山的北灘,洛杉磯的威尼斯海灘,再到芝加哥的近北區。意式咖啡館在各大城市裡遍地開花,「垮掉一代」的作家和詩人佳作不斷,熱內和貝克特的平裝書在大學書店裡熱銷,在法國依然遭禁的《洛麗塔》在美國已經合法化,1958年由G.P.帕特南之子出版社[37] 出版,一年後,巴尼·羅塞特的格羅夫出版社就印刷發行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法國人還在追隨舊日的英雄,美國人卻日漸厭倦他們 上了年紀的將軍,戲仿著艾森豪威爾對白宮媒體含混錯亂的講話。1960年,美國人還感到了冒犯和難堪。這年蘇聯指控美國的間諜飛機在其領土上空巡邏,艾森豪威爾駁回了這一說法,結果後來一架美國U-2戰機被蘇聯擊落,飛行員被俘——暴露了他的欺騙行為。

這件事加上一系列其他事件,讓公眾越來越懷疑美國領導層的正直和權威,這件事也標誌著年輕一代正在背離過去的政策和實踐。就像U-2戰機的飛行員向敵人坦白、背棄了軍隊的傳統——這種行為在艾森豪威爾當將軍的時代是不可想像的,無數年輕的美國人現在也拋棄了父母那一輩的規矩和拘謹,開始鑄造新的社會,一個沒有那麼多秘密、更加開放、不再墨守成規的社會——一個很快就會要求校園裡有言論自由、譴責種族主義、在越南戰爭期間燒掉徵兵卡的社會。雖然類似這樣的反抗行為大多被歷史標記在60年代中晚期,最初的地震其實從艾森豪威爾總統任期內就開始了;而且分裂潮流的源頭幾乎都與性有關。

1959年,一個叫拉斯·邁爾的電影製作人——以前他是給男性雜誌拍女人半裸照的攝影師——拍了一部名為《蒂斯先生的邪念》的電影。影片中出現了好萊塢女星裸露的胸部和臀部。邁爾利用了剛剛變寬鬆的淫穢作品法,在全國幾家藝術影院放映了自己的影片,觀影群體遠遠大於通常會來的寂寞男性。邁爾的電影投資僅僅2.4萬美元,卻掙回了100萬美元的利潤。這很快就催生了幾十部跟風展示裸體的影片,在美國開發了市值數百萬美元的「裸體色情片」市場。

雖然倫尼·布魯斯的夜總會表演還是總被警察突襲,對他淫穢罪的指控卻屢屢被上訴法院駁回,他便能繼續高談闊論地批駁美國的偽善,為色情作品的言論自由辯護,惡意猜測、嘲弄審查者和神職人員的性生活(直到1966年吸毒而死)。

曾經裸女照片幾乎無一例外地登在男性雜誌上,1960年,《時尚芭莎》刊登了理查德·埃夫登[38] 攝影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金髮的社交名媛——克裡斯蒂娜·保羅齊,這照片讓社交名人錄[39] 刪除了她的名字,卻把她扶成了媒體名人,《時尚芭莎》也高調地成了時尚風向標。

全國上下,普通的中產階級對於電影和雜誌中的裸體不再那麼大驚小怪,對海灘上暴露的比基尼也更能接受了。其中一個影響因素無疑是《花花公子》雜誌。這是雜誌創刊第七年,懷著對更大自由的支持、不遺餘力推廣比基尼的決心,雜誌賣得更公開、更火爆,不僅城裡的報攤,連小鎮的雜貨店裡都在賣。雜誌也吸引了全國的廣告商,因為它抓住了很大一部分利潤豐厚的年輕人市場——四分之一的雜誌賣到了大學校園裡。許多年長的美國人對雜誌內容還有抗拒心理,但也對其商業成就印象深刻;現在對傳播類似期刊的人,陪審團定罪也不如以前嚴格了,甚至在戴利市長執政的芝加哥市都是這樣。

1959年,芝加哥的反色情小隊逮捕了55個報紙攤販,指控他們販賣色情雜誌。法庭上,由五位女性和七位男性組成的陪審團——某個教會團體一直坐在法庭上,拿著玫瑰念珠默默祈禱,陪審團完全不為所動——投票認定被告無罪。當陪審團宣佈達成一致的時候,法官好像驚呆了,然後從座位上向前倒下,被迅速送往醫院。他犯了心臟病。

1960年,海夫納的財富日益增長,他買下了一座價值37萬美元、有48個房間的維多利亞式豪華大宅,就位於高級的湖濱大道附近,又花了25萬美元翻新裝修、置辦傢俱,比如一張圓形可旋轉的大床。這座宅子成為海夫納不斷擴張的帝國的心臟。這一年,他還在芝加哥開辦了第一家花花公子俱樂部,請了新晉的黑人喜劇演員迪克·格雷戈裡,牆上裝飾著珍妮·皮爾格林和黛安娜·韋伯等拉頁情人的海報。最早來俱樂部的顧客裡,就有剛滿21歲、待業的哈羅德·魯賓。

像是為了正式從德懷特·D.艾森豪威爾那爺爺級別的時代脫離出來,宣佈新一代必然的崛起,1960年11月,美國選出了史上最年輕的總統,43歲,來自馬薩諸塞州的參議員約翰·F.肯尼迪。

在他簡短而戲劇化的任期內——其間他試圖進攻古巴而失敗,不過成功地對蘇聯進行了海上封鎖,剛果、柏林和東南亞有種種危機,密西西比州和亞拉巴馬州麻煩不斷——他還是找時間成立了美國和平隊,在國內推廣身體健康和健康意識,去紐波特航行,穿著游泳褲出現在加利福尼亞的海灘,周圍是崇拜他的女性。他讓白宮籠罩上了魅力的光輝,有幸同享這光輝的人將終生銘記。

他演講時說的每句話、公共場合下做的每件事、私下裡讀的每本書,在那個趕時髦的時代都有令人驚歎的影響力。他公開表示喜愛伊恩·弗萊明[40] 的間諜小說,弗萊明作品的銷售量就上升;他讓吸雪茄成了地位的象徵;他因為背痛而特製的搖椅,甚至也很快成了傢俱廠商爭相模仿的熱捧樣式。

他個人如此受歡迎,當然有一部分是他年輕時尚的妻子傑奎琳貢獻的。她是全世界被拍照最多的女人,另外,也是無數男性雜誌讀者的幻想對象。美國歷史上從沒有過這麼多男人偷偷渴慕著總統夫人;可任憑她這樣美貌動人,也攔不住丈夫對別的女人感興趣。他雖然信仰羅馬天主教,卻不甘於守著一個伴侶;他是天主教裡的精英成員、家財萬貫的信徒,像父親一樣與紅衣主教常常來往,但天主教扼殺可憐教民性生活的禁慾理論,他才不感興趣。

雖然他的不貞行為沒有上過報紙,謠言卻長盛不衰,記者們認為他的情人包括但不限於:兩位好萊塢女演員,一位住在波士頓拉德克裡夫學院的研究生,一位在白宮工作的漂亮秘書,一位通訊公司總裁溫文爾雅的小姨子,還有位住在洛杉磯的可愛離婚女人。之所以在60年代這些情人裡沒有一個被曝光,使他避免讓這種秘密的愛好發展為醜聞,是因為他不像以前的某些總統眷戀於一人,他對單一情婦沒有興趣,他喜歡多樣的新鮮感,而且據一位與他熟絡的記者說,他做愛就像在游泳池裡游個來回那樣輕鬆自如——不是說他對共享床笫之歡的女人不夠喜愛,而是性交對他而言,並非糾纏不清、複雜沉重的承諾。性交是縱情享受純粹的歡樂,是項健康的運動,能消除緊張情緒,產生真正活著的愉悅心情。肯尼迪是位——D.H.勞倫斯可能會這樣說——陽具總統。

且不論他的性愛風格多麼能代表60年代,一些白宮助理和政治同盟對他的行為嘴上不說,心裡卻默默駭然。有些人多年以來習慣了總統應該是個老人,對肯尼迪和其他支持「新邊疆」[41] 的內閣成員那年輕旺盛的性慾驚訝不已。

1960年,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也是競選團隊的工作人員,得到了白宮的工作。她本以為這是靠自己的聰明才智和理想主義獲得的,卻發現肯尼迪和他的幾個男性副手只是看上了她的身體,這讓她失望不已。另一位白宮秘書也隨總統去過競選旅行,傑奎琳不在時,也與總統度過了許多私人時間。1963年,她漸漸為焦慮侵蝕,因為她害怕媒體很快就會曝光他的風流韻事,和她的涉身其中,以致後來,當聽到他在達拉斯死去的噩耗,她的第一反應是鬆了口氣。現在他英武瀟灑的領導者形象可以保全下來了,不會因為私生活被人爆料而染上污點。

肯尼迪被刺身亡之前,《時代週刊》駐華盛頓的記者休·西德尼已經寫好了白宮內放蕩主義盛行的文章,但此文只是交給紐約編輯的機密備忘錄。在備忘錄中,西德尼寫到,肯尼迪政府奢侈淫蕩的作風有時讓人想起古羅馬的享樂主義,這也給他的報道工作造成了困難,因為一到晚上或週末,政府發言人好像就都忙著在華盛頓或別的地方參加社交活動,連影子也見不著。備忘錄還補充說,某個週末,肯尼迪和內閣成員都在棕櫚灘,連總統年邁的母親羅絲·肯尼迪也成了狂歡的一員,帶著男伴參加了派對——西德尼偶然聽到,這位男伴被人稱作她的「小白臉」。

雖然只有《時代週刊》的工作人員能看到這份材料,休·西德尼卻被請到了總檢察長羅伯特·肯尼迪的辦公室裡,震驚地聽到他憤怒的聲音:「我們可以告你誹謗。」羅伯特·肯尼迪的桌上放著一份備忘錄的副本。西德尼要求知道肯尼迪得到文件的途徑,回答卻只說是有人送來的。現在,西德尼感到了憤怒,他道歉說不該輕率稱羅絲·肯尼迪的男伴為小白臉,但他不肯撤回報告中任何其他內容,比如說政府的現狀「令人作嘔」,還說「政府不該這樣運轉,你們也不該鼓勵它這麼運轉」。

《時代週刊》要是發表了西德尼的備忘,讀者大概會有很熱烈的反應,特別是住在遠離東海岸小城鎮裡的人。因為肯尼迪雖然帶來了興奮和積極變化,中產階級還是有些傷感,覺得變化太快了,南方有太多靜坐示威,華盛頓有太多沒邀請他們的派對。肯尼迪家族造成了一類排他的「內部」群體,成員是俊男美女、電影明星、哈佛教授和有錢的自由派人士,他們在哪兒都想推行民主,除了在自己治安良好的城區,以及新英格蘭、漢普頓的私人海灘上。

追求年輕的風氣讓許多三十幾歲的美國人感到自己太老了,尤其是副經理級別的人。他們心繫公司,認為智慧會隨著年齡增長,但進入這個新人物層出不窮、價值觀搖擺不定的時代,他們突然就感到迷茫無措、跟不上變化了。50年代的大學畢業生60年代再回母校,不由得被母校的新自由震驚。未婚的女學生,有些還率先使用了避孕藥,公開與年輕男人同居,理所當然地享受著自由,全不顧幾年前這樣做會立即被開除。60年代的男學生也似乎全無禮儀的概念,不打領帶,對年長的人也不尊重;他們一副輕鬆自信的神態,可能覺得有了最新技術的知識,加上老一輩很快要被淘汰,自己的事業一定能走捷徑到達成功。

年長的畢業生雖然惱火這種態度,卻也羨慕他們享受的新自由,恨不得自己年輕幾歲,好在這自由中縱情聲色。其中有一個人,他的情感可說是代表了幾千個30歲出頭的男人——後來他受到誘惑,有了一次超越想像的感官體驗。當下,他還是個平凡的、小心翼翼的保險經理,名叫約翰·布拉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