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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考姆斯托克是個報復心很強的福音派教徒,1844年出生於康涅狄格州新迦南的一個農場。10歲時母親的過世使他變得格外陰鬱,他一生都極度崇拜母親,之後也將他領導的淨化運動獻給她。

考姆斯托克青少年時過度沉迷於自慰,他在日記裡承認這幾乎讓他想自殺。他十分相信色情圖片和文學有內在的危險,也知道政法部門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儘管1842年一項聯邦法律已經禁止進口法國明信片,內戰時期考姆斯托克在康涅狄格州兵團服役時仍舊經常看到士兵們傳看這種色情卡片。戰後他在紐約看到下百老匯區聚滿了妓女,或者看到路邊小販兜售淫穢雜誌和書籍,同樣感到震驚。

那時並沒有反淫穢出版物的聯邦法律,儘管早在17世紀馬薩諸塞州就有了反淫穢的法令,但是這些法令並非從性的角度來定義「淫穢」,而是認為反對既有宗教的文字和話語是「淫穢」。例如,在該州清教徒聚居區,直到1697年瀆神罪的刑罰仍舊包括死刑,甚至之後的法令規定罪犯可以受到被燙烙鐵在舌頭上穿孔等方式的折磨。清教徒勢力強大的馬薩諸塞州也立法反對傳播、佔有宣傳貴格會[8] 思想的宗教書籍,1711年對唱「不敬歌曲」也增加了處罰,罪犯有時會被戴上頸手枷。

直到1815年,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名男子才第一次因性方面的淫穢接受傳喚——他展示出售一張「下流」男女的圖片;但因並不違反美國法律,最終是依據1663年的英國判例法將他逮捕的。判例是「雷克斯訴塞德利案」。此案中,塞德利被判罰款和關監一周——因為他在酒吧的露台上赤身裸體,醉醺醺地嚷髒話,把瓶子裡的尿倒向其他顧客。儘管這場鬧劇和美國人被抓到展示色情圖片這事兒沒什麼相似性,但賓州的執法者認為二者都違背了普通法規定的公共禮節以及宗教要求的倫理標準。

在美國第一本被禁的色情讀物是插圖版的英國小說《歡場女子回憶錄》,又名《芬妮·希爾》,約翰·克萊蘭所著。這本書講述了一個年輕妓女的社交生活和性生活,1749年在倫敦出版,1821年在馬薩諸塞被禁,此前也在英國被禁。最早買了這本書的美國人裡就有本傑明·富蘭克林。

殖民地時期在美國領導者的私人藏書裡發現有性方面淫穢的書,例如奧維德、拉伯雷、喬叟和菲爾丁的書,並不是什麼稀奇事。但因為當時能讀書的基本上只有受過教育的少數人,文學審查並不像後世那麼重要。當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能讀會寫,大批出版商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宗教在擴張的國家裡無法像原來那樣控制日常生活後,審查的重要性就顯現了。加上學校更多,包括1820年建立的第一所公立高中,政府越來越關心應該給學生提供什麼樣的書籍;安東尼·考姆斯托克於19世紀60年代在紐約替他的審查運動辯護時,也同樣表達了對於青少年的擔憂,想保護他們免受腐化。

內戰後考姆斯托克百無聊賴地在紐約一家食品雜貨鋪當店員,之後又去做紡織品推銷員,但他同時也是基督教青年會的一名活躍成員。在這個組織的幫助下,他持續不斷地請求公共職能部門強化和促進反不道德、反性表達的律法。他堅信色情讀物和圖片會給青少年帶來災禍,也會讓成年人因自慰、通姦、墮胎和性病而墮落。

儘管很多政客同意考姆斯托克的結論,但他們卻不大願意支持他矯枉過正的方法——包括使用密探、間諜、誘餌及私拆信件等,因為這些威脅到了美國憲法賦予公民的自由,更像是當時英國為對抗不道德行為而採取的壓制性措施。1864年英國政府為了消滅性病,立法強制那些被懷疑會傳播性病的女性就醫,並規定她們在被治癒以前必須身著黃衣。在醫院裡這些女性被隔離到專門的、被稱為「金絲雀病區」的地方。這一舉措持續了二十多年,直到女性主義者的抗議成功廢除了這項法令。

英國這個時期也有一些所謂的治療自慰的方法,包括一種貞操帶——父母在兒子上床睡覺前綁在他兩腿間。這種小玩意兒有些外面裝上了鐵釘,有些有鈴鐺,只要這年青人碰他的性器或者勃起,鈴鐺就會響。

彼時,公民反墮落社會組織充斥於英國,不僅攻擊妓女、通姦者和所謂的色情文學作家,也追擊一些性教育手冊的出版商。這種組織其實以不同形式已在英國存在了幾個世紀,17世紀中葉尤其顯著,因那時奧利弗·克倫威爾的清教徒推翻了君主政體並廢除了會引起瀆神的敗壞源頭——戲劇。但19世紀中期,在維多利亞女王英明的治理下——大概也是見不得光的性行為達到頂峰、色情讀物氾濫的時候,反墮落組織愈發狂熱化,此時一系列壓迫性的法律充分表達了他們的觀點。

有一項法律允許政府搜查私人店舖,看有沒有淫穢物品出售;同時,1868年時英國的首席法官將「淫穢」定義得嚴格到成人不管讀什麼看起來不適合兒童的東西,都會被維多利亞女王的執法者禁止。首席法官將淫穢定義為所有「會使看這類讀物、腦子容易受到不道德影響的人腐化墮落」的東西。這項法律還允許法庭在即便書中只有少數與性有關的段落的情況下將整本書判定為淫穢,也不管作者為何要寫這些個段落。

更加驚人的是,這項1868年維多利亞時期的法律不僅比這個在位六十餘年、死於1901年的英國在位時間最久的女統治者[9] 活的時間更長,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葉仍舊影響著英國和美國對淫穢的定罪。在經濟和政治方面如此大膽地反叛母國的美國,在性立法方面倒是對英國法律卑躬屈膝。而沒人比安東尼·考姆斯托克更成功地強化了美國的清教徒之根,他自己管自己叫「上帝花園裡的除草人」。

對反對者毫不在意,考姆斯托克和他在基督教青年會的追隨者精力旺盛地向紐約州立法院和華盛頓的聯邦機構請願,要求設立更嚴格的反墮落法律來對抗不道德行為,而此提議適逢其時。經過內戰後的混亂、持續不衰的街頭犯罪和窮困,還有強盜貴族的醜聞後,聯邦政府對任何能把人們的注意力從它自己的無能腐敗中轉移開來的借口都求之不得,更別提這個提議還能加強對桀驁不馴的公民的控制。再加上一些商界領袖和企業家相信性放縱會影響工人工作,於是也青睞收緊對大眾道德的規範。教會團體意識到那些街上的妓女和售賣「爭議文學」的報刊亭,覺得早該有場變革了,也覺得作家們變得過分不敬神了,包括詩人沃爾特·惠特曼,他剛因為寫了「下流讀物」《草葉集》被內政部解雇。

考姆斯托克宣稱,更壞的東西還在出版界大行其道,作為證據,他向國會出示了成箱的婚姻指南、色情小冊子,還展示了一些圖片,他將其統稱為「偷襲青年人道德的禿鷲,悄悄把尖利的爪子伸向他們的心臟」;由於一些著名人物也支持他的觀點——像肥皂製造商塞繆爾·科爾蓋特[10] 和銀行家J.P.摩根(他本人也收藏情色作品),1873年考姆斯托克終於說服國會通過了聯邦法案,禁止郵寄「一切淫穢、粗俗、具有挑逗性和色情的書籍、手冊、圖片、紙張、信件、手稿、印刷品和其他含粗俗猥褻內容的出版物」。該法案由尤利西斯·S.格蘭特總統簽署,包含的修正案中指定考姆斯托克負責郵政部門一個特殊的反色情機構。兩個月後,考姆斯托克成立的組織——紐約反墮落協會,由國家立法機關給予了調動警察的權力,安東尼·考姆斯托克則有了持槍權。

之後多年裡,考姆斯托克和他的協會恐嚇出版商,逮捕了數百名持有問題作品的公民,還導致15名被控有不道德行為的女性因不堪忍受公開審理的恥辱而自殺。針對這些女人的種種指控包括賣淫、墮胎、售賣節育工具,以及——比如艾達·克拉多克——寫作了名為《新婚之夜》的婚姻指南。

紐約出版商查爾斯·麥琪被戴上手銬送進監獄關了一年,外加罰款500美元,只是因為存貨裡有奧維德的《愛的藝術》。卡納爾街的一家書店老闆也因為出售阿什頓博士的《人之天性與婚姻指導》而受到了類似的懲罰,雖然此書在紐約的書店裡已經長銷20年了。錢伯斯街上一個年輕的賣報人,禁不住有顧客糾纏不休、非要出高價買色情圖片,弄到圖片之後,卻沒想到買家是考姆斯托克的線人,結果坐了一年監獄。

考姆斯托克在紐約給人定罪的依據大多靠誘騙得來。他本人,或是他的協會成員,假裝成顧客,或者用假名寫掛號信,寄錢去購買某些書和冊子,然後這些東西就成了法庭物證。由於販賣和傳播節育信息都屬違法,許多毫無戒心的藥劑師因為出售安全套或許多女性因為只是為了保潔才使用的橡膠球注射器而被捕入獄。

攝影工作室時常遭到突襲,翻查文件裡是否有色情圖片。一位幻燈片放映者受到調查並被捕,只因為他給對藝術感興趣的觀眾放映了幾張裸體雕塑的照片。1878年的一個晚上,考姆斯托克和協會裡的五名男性成員來到了格林街224號的一家妓院,給了三個女人14美元讓她們跳脫衣舞,之後考姆斯托克便掏出左輪手槍,以有傷風化罪逮捕了她們。

對考姆斯托克的這些手段,各大報紙鮮有不滿之詞。發行商和政客都覺得,反對考姆斯托克可能會被解讀成姑息犯罪,自己的私生活大概也會受到他的檢查。不過,幾家小規模、代表了當時地下新聞界的刊物,倒是慷慨陳詞、批評了考姆斯托克,特別是編輯部位於下百老匯的《真理探尋者》週報。堅定的不可知論者、對《聖經》也充滿質疑的業主兼編輯D.M.本內特,受托馬斯·潘恩影響,偏愛的社論話題包括避孕、向教會財產徵稅,以及尊重考姆斯托克否認的那種自由。

文章中,D.M.本內特將考姆斯托克比作托克馬達——15世紀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首任大法官,還有17世紀的「獵巫者」[11] 馬修·霍普金斯。「霍普金斯,」本內特寫道,「仗著法律權威,在英格蘭諸郡悄無聲息地潛行,伺機抓人,而考姆斯托克也有著類似的法律權力,潛行於美國的某些州,用同樣的方式抓捕倒霉的獵物們。」

鑒於淫穢行為如今在美國已是聯邦重罪——最高可處以5000美元罰款,10年刑期——本內特強調政府應當明確「淫穢」的定義,讓每個市民都明白它的含義,像謀殺、致死、強姦、縱火、盜竊和偽造文書這些罪名一樣清晰。但遺憾的是,淫穢罪的定義並不清楚,不同的公民、法官、陪審團、律師和公訴人對它有不同的解讀,結果就是,這個罪名留在法律書籍裡,以便有權的人隨時隨地、以各種理由對其利用,製造新的罪人。

如果像考姆斯托克說的那樣,為了保護青少年的道德觀念,情色材料的傳播要被排除出郵政系統,那麼本內特建議由家長、老師和保安來檢查所有寄到家裡和學校的郵件,省得政府人員和宗教狂熱人士插手。本內特和他同時代許多著名的懷疑論者都相信,宗教組織是壓迫人的、反智的,許諾遵守教條者死後能進入天堂、威脅不信者要墮入永恆的地獄,以此來控制、欺騙人民;宗教的禮拜儀式雖說基於虛無的神話,政府卻不加干涉,因為它具有撫慰廣大民眾的功效,不然這些人就要上街反抗世界上的種種不公了。

在本內特眼裡,主流教會和政府結成了利益夥伴,共同讓公眾順從權威,從而維持彼此的特權地位。教會不必納稅,積累了巨額的財富和資產,自然樂得對政府在戰爭中不人道,乃至野蠻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政府則時常提供警力,支持教會侵犯個人隱私的行動。教會認定自己有權干涉人們在自家床上做什麼事,能評判性愛的標準和目的,能控制文字和圖片中對性行為的描繪,能通過審查制度消滅信徒腦中幽靈般揮之不去的不潔念頭,從而將思想控制正當化,這激起了無神論者本內特的怒火,他覺得這背叛了美國國父們創立憲法的反神學基礎。

無休止的激烈言論,加上大膽將之付印發行的魯莽勁頭,本內特無可避免地迎頭撞上了法律。1877年一個大風天,安東尼·考姆斯托克本人,由美國法警副官作陪,拿著逮捕令來到了本內特的辦公室。考姆斯托克神色凜然,指控本內特通過郵政渠道傳播兩篇低俗瀆神的文章,都是登在《真理探尋者》上的。一篇名叫《有袋動物如何繁衍後代?》,另一篇叫《致耶穌基督的公開信》。

面對考姆斯托克,本內特迅速爭辯他有權利發表這兩篇文章,而且哪篇都既不低俗,也不瀆神。有袋動物的那篇是接收的投稿,是篇科普文章,精確謹慎地回答了題目的疑問。給基督的那封信出自本內特筆下,確實質疑了聖母瑪利亞的處女身份,但他堅信思考此項奇跡並不違法。

考姆斯托克要是想找犯淫穢罪的證據,本內特說,《聖經》裡有的是,有亞伯拉罕趕走小妾的故事,有強姦他瑪,有押沙龍通姦,還有所羅門好色無度的輝煌戰績。考姆斯托克聽得不耐煩,催本內特拿上外套趕緊走。他再不想聽哪怕一句這種不敬神的話,本內特照做了,被押到百老匯大道和公園街路口的郵政大樓,關進政府專員的辦公室裡。在那裡,本內特被告知,保釋金為1500美元,下周要參加審前聽證會。考姆斯托克想讓他成為郵政掃黃聯邦法的頭一個犧牲品。

獲得保釋後,本內特立刻開始準備辯護事宜,發表了攻擊考姆斯托克和相關法律的新文章。很多人受到鼓舞,支持他的活動,其中就有他著名的朋友、同為不可知論者的律師羅伯特·G.英格索爾。英格索爾和本內特一樣,在伊利諾伊州長大,南北戰爭時期作為聯邦騎兵上校英勇戰鬥,他參戰並非出於愛國,而是出於對奴隸制的反感。他父母在開戰前20年就已經公開支持廢奴,以致他父親輾轉於各個教堂集會之間,與做禮拜的人爭論不休、互不相讓的時間比公共禮拜的時間還長。這場面影響了年輕的英格索爾,也與他早期對基督教美德的懷疑不無關係。

內戰之後,羅伯特·英格索爾投身法律界,頻繁參與一些當時很有爭議的案件的辯護。他十分痛恨審查制度,自然成了考姆斯托克的敵人。如果政府要通過審查《真理探尋者》上刊登的文章來支持考姆斯托克,那英格索爾巴不得替本內特的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於是他就這樣通知了華盛頓的郵政部長。

用來起訴本內特的證據文章,既不淫穢也不粗俗,無疑還受到第一修正案的保護,案子要是提交到最高法院,考姆斯托克的贏面不大;也許就是因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加上英格索爾的從中調停,郵政部長默默地撤銷了對本內特的指控。

遇上這種境況,換成一般人,剛剛讓政府和令人生畏的考姆斯托克吃了癟,又想到審查者可能存心報復,今後也許就要小心營生,D.M.本內特可沒有。他在報紙上大肆慶祝自己毫髮無損,又加緊批駁考姆斯托克,催促政府撤銷郵政審查制,呼籲避孕指南和避孕工具的合法化。他還寫作並發表了一篇很長的文章諷刺基督教,說基督教的歷史就是打著神聖的旗號屠殺,以基督的名義進行血腥征服,教皇們多有姦淫、亂倫和謀殺之行。

本內特將使徒保羅描繪成不虔誠的改信者、偽善小人,還痛恨女人,開啟了羅馬教會中反女性的傳統。保羅二世則是「粗鄙、虛榮、殘忍、荒淫的教皇,最大的樂趣就是用燒熱的火盆和惡魔般的刑具折磨異教徒」。在本內特眼裡,耶穌會會士都是製造秘密恐怖的黨羽,他把馬丁·路德稱作「瘋狂暴徒」,約翰·加爾文則是「老謀深算、殘忍的偏執狂」。庇護四世「讓教皇宮殿住滿了妓女孌童,只為滿足自己肉體的激情以平息慾火」;庇護六世犯有「雞姦、通姦、亂倫和謀殺」罪;西斯都五世「絞死了60個異教徒以慶祝自己的加冕」。與此類似,本內特還描繪了數十位其他的教皇、聖徒、宗教改革家、傳教士和清教徒,最後總結說安東尼·考姆斯托克「已經證明了自己不遜於教中任何一位前輩,逮捕、迫害、告發、毀滅著自己的同胞」。

這篇文章發表於1878年。那年本內特又一次被考姆斯托克逮捕,但逮捕令裡隻字未提他對宗教的批評,因為即便言辭激烈如此的文章,在言論自由修正案的保護下還是可能被辯護無罪。考姆斯托克手上有更好的材料,一本完全寫性愛的小冊子《丘比特之軛》,書中支持自由戀愛,詆毀婚姻,描繪了人們生活在不受束縛、充滿情色的公社裡的景象。書中大膽發問:「既然大腦和腸胃都是自由的,憑什麼公民的性器官就要受神父和法官監視呢?」

雖然此書既非本內特所寫,也不是由他發行——作者是已經入獄的馬薩諸塞州自由思想家E.H.海伍德,但據說本內特一直在售賣這本書,以及其他具有爭議的文學作品,地點是紐約伊薩卡的一次集會上。考姆斯托克十分確信,自本內特第一次被捕之後,這回有見識的人就不會那麼急著公開支持他了。

但這次,公眾對考姆斯托克的反對卻不斷高漲,這是他反淫穢改革運動的第五年,本內特又一次利用自己的報紙贏得了不少支持和用以辯護的經濟援助。不過,案子還是鬧上了法庭,一位嚴厲的法官——向美國法律體係引入了1868年英國的狹隘法律,規定文學作品中只要有一部分被認定淫穢,整部作品即被判為淫穢,不適合青少年閱讀——判定本內特販賣情色書刊有罪。法官隨即宣判本內特在奧爾巴尼的監獄[12] 做13個月苦工。

很快,數千市民向拉瑟福德·B.海斯總統請願赦免本內特,還有風聲說他要向最高法院上訴;但這些努力很快便銷聲匿跡了,因為考姆斯托克想法弄到了花甲之年的本內特寫給一位年輕女性的情書,公開譴責其是好色的姦夫。本內特在獄中承認自己確實寫了信,這令一些人更加不滿,包括本內特太太和海斯總統的夫人;據說就是海斯夫人慫恿丈夫對釋放本內特的請願置之不理的。

本內特做滿13個月苦工,身體垮了不少。刑滿之後,他遊歷歐洲,把報紙留給入獄期間代為管理的夥伴。1881年,本內特出版《異端在外國》,是典型的他個人風格強烈、不敬神明的文章及評論合集。這些作品奠定了他在19世紀美國自由思想運動中的地位,接下來的幾代人時間裡,該運動吸引了眾多出版商,包括伊曼紐爾·朱利葉斯——20世紀20年代出版了飽受爭議的「小藍書」系列[13] ,開啟了整個美國的大眾市場平裝書產業;塞繆爾·羅思——30年代到50年代時常因為出版違禁書籍而入獄;還有巴尼·羅塞特——最終用法律手段阻止了郵政系統的審查。

D. M.本內特死於《異端在外國》出版後的第二年,他的宿敵安東尼·考姆斯托克,則要長壽得多。直到1915年去世前,考姆斯托克還把許多人送進了監獄,1869年他尤其高興,因為這一年聯邦最高法院維持了對盧·羅森的有罪判決。盧·羅森出版的郵寄刊物《百老匯》,印有具挑逗性的女人圖片,部分覆蓋著燈黑[14] ,訂閱者在家可以輕易擦掉。雖然羅森的律師慷慨陳詞,以種種理由反抗下級法院的有罪判決——包括證據所使用的《百老匯》是通過偽造政府信件得來,而且盧·羅森自己並不知道照片上的女人這麼容易就能被擦得掉的炭黑掩蓋,最高法院仍舊支持考姆斯托克法案,盧·羅森被迫做了17個月的苦工。

考姆斯托克的去世並未使對色情產品的指控減輕多少;繼承他衣缽的有郵政審查者、教會領袖、紐約反墮落協會以及其他城市的類似組織,比如波士頓監防協會、芝加哥法律與秩序聯盟等。

芝加哥聯盟的帶頭人是阿瑟·B.法韋爾,新英格蘭清教徒的後代,本來就有傳教士的宗教熱情;他父親是當地的政治領袖,與某些芝加哥的騙子、惡棍和一個著名的鴇母在金錢和社會關係上相互勾結,這一打擊性的消息傳出,更加深了法韋爾的宗教狂熱。從那時起,年輕的法韋爾就刻意與父親疏遠,對於任何利用政治陰謀或賭博牟利的人,以及從不道德的性愛中尋歡的人,他也同樣容不得。

在法韋爾聯盟的不斷呼籲下,大部分芝加哥的妓院1912年都臨時休業了,1915年,聯盟成功讓芝加哥的酒館在週日關門停業。美國禁酒令實施期間,政客與黑幫勾結,開辦地下酒館、挑起無數威士忌戰爭。法韋爾聯盟打擊政客與黑幫的利益聯盟收效不大,部分原因是1919年《沃爾斯泰德法案》出台之後,芝加哥市受到種族團體的強烈影響——主要是愛爾蘭人。這些人不同意禁酒主義者認為喝威士忌是惡習的觀點,不過在性愛方面,愛爾蘭人可能比清教徒還要清教徒。

實際上,到了20世紀20年代——就是休·海夫納那嚴肅清醒、衛理公會教徒的父母從內布拉斯加州來到芝加哥定居的時期,愛爾蘭天主教徒已經多少取代了法韋爾式一本正經的清教徒在城市裡執行性道德了。19世紀中期的愛爾蘭大移民為芝加哥輸入了一支生氣勃勃、充滿狂熱的天主教派,其基礎是性約束和正統教義,這些價值逐漸反映在城市的政治、社會各個方面,人們對非正統的思想和行為越來越不能包容。即便在愛爾蘭人還沒有掌控市長辦公室的時期——20世紀20年代他們經常能掌權——對於道德和性審查的正統天主教觀點他們也不乏執行者,像州議會裡占壓倒性多數的愛爾蘭裔立法委員、市政議員、選區領袖、州檢察官、警官,以及和政治掛鉤的教會人士。愛爾蘭人比其他移民更快取得成功,是因為他們一登上新大陸就會說當地語言,團結在宗教信仰周圍,過去在家鄉反抗英國人的經歷則讓他們在政治上組織井然,鐵板一塊。經由不同教派間的通婚和任用政治親信,這種組織得到了進一步加強,慢慢地,從芝加哥南區的棚屋裡、藍領住的平房裡、黑人不得入內的公寓樓房裡,芝加哥的民主黨機器開始成型。從這些地方走出了理查德·戴利市長,在他之前還有兩位愛爾蘭天主教派的市長,埃德·凱利和馬丁·肯內利。

戴利的成長環境和一般白種人聚居地差不多,主要居住的是波蘭人、捷克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和俄裔猶太人;這些社區的居民幾乎都是社會觀點保守的芝加哥人,死守著自己的家庭和貿易聯盟,比起開明城市的移民,這裡的人更加封閉、頑固,結成了一個投票集團,排外得可怕。芝加哥就是這樣秩序良好、一潭死水、情感冷漠——市民對附近的劇院老闆放場性感的電影如臨大敵,對政治詐騙和極端的種族主義倒是見怪不怪。

少年休·海夫納在羅克尼劇院做引導員時看的電影、成年海夫納在其他影院買票看的電影,放映前都要受到警方審查委員會的審查,審查的人員通常是五位家庭婦女,都是警察的太太。海夫納在馮·羅森的推廣部門工作時,芝加哥主要的雜誌分銷商都拒絕運送馮·羅森的產品,因為性感內容太多,可能惹市政廳和教會領袖不高興。因此,馮·羅森的雜誌都是由一家規模小、野心大、膽子肥的公司派車偷偷送去各個報攤,這種公司就是卡車運輸行業所謂的「次級」分銷商。

美國幾乎每個大城市都有一個主要分銷商,負責流通社會可接受的大眾雜誌,像《讀者文摘》和《淑女居家月刊》,還有一個「次級」分銷商,專門接主要分銷商不願碰的業務。芝加哥的次級分銷商就是議會大廈新聞社,和其他城市裡的這類公司一樣,它把倉庫設在偏遠的小路上,窗戶用磚頭封死,省得路邊有人打探。從印刷廠運來整車新雜誌的卡車司機進倉庫之前,先要按旁門的門鈴,用對講電話確認身份;然後大大的拉門才會升起,卡車進庫,大門落下鎖好之後,理貨員會幫司機卸下貨物,放在交接處。雜誌的箱數要對照發票詳細清點。一部分雜誌是從紐約、洛杉磯這樣很遠的地方運過來的,運貨人開車穿越美國的次級運輸路線,把貨物卸到丹佛、得梅因、克利夫蘭、哥倫布等地。大卡車離開芝加哥的貨倉之後,議會大廈社的小型廂式貨車會進市內向報商分發提前定好數目的雜誌,一些商家偷著在櫃檯下賣雜誌,或者用棕色牛皮紙包上寄給顧客。

議會大廈社送貨物就像先前賣私釀威士忌一般小心,而且運貨司機可能也大致固定,倉庫裡的箱子裝的倒也不全是情色出版物。議會大廈社還負責分銷一些學術和文學雜誌,像《黨派評論》,在芝加哥賣得不怎麼好,主要分銷商沒有興趣。倉庫裡還有一些是對地方領導人和宗教領袖有所冒犯的政治刊物,比如共產主義者的《工人日報》。議會大廈社還分銷所有的黑人出版物——《烏木》《黑人文摘》《棕色》,還有《芝加哥保衛者日報》。

議會大廈新聞社成立於20世紀30年代中期,創始人是個經常賭馬的芝加哥人,亨利·斯泰因博恩。一開始他主要代售股票行情報告,但也運一些當時認為傷風敗俗或淫穢的雜誌——《陽光與健康》《警察公報》《遊民新聞》之類,印著「影壇新人」泳裝照的影迷雜誌,還有某些女性自白雜誌。雖然這種情事自述類雜誌裡沒有挑逗性的照片,但芝加哥和全美很多神父都認為其描述墮落史的內容和對私生活的曝光會誘發淫慾的思想,督促教區居民不要閱讀這類雜誌。(有意思的是,1868年英格蘭第一例定義了淫穢罪的案件——律師界稱其為希克林決議——源頭就是對一本小冊子的控訴,其中描述神父聽了女性的懺悔,時常慾火難耐得要自慰,甚至在懺悔室裡和信徒交媾的情節。)

隨著「二戰」期間色情雜誌的流行,議會大廈社的生意,連同國內其他次級經銷商的生意,都大為興隆。議會大廈社在芝加哥市內分銷羅伯特·哈里森的出版物(《媚眼》《調情》《低語》《秀色可餐》),還有另一個紐約出版商阿德裡安·洛佩斯的雜誌(《美人兒》《偷笑》《長官》《熱門》)。戰後紙張配額取消,開始出現新興雜誌,像《日夜》《歡慶》和《焦點》,裡面都有一個剛剛出浴、來自加州的高個金髮美女,名叫艾裡什·麥卡拉的;還有一個魅力十足、帶點邪氣、腳蹬高跟鞋、氣場強勢的佛羅里達棕膚美人,叫貝蒂·佩奇。這兩位比別的照片上的模特都紅,是戰後成千上萬男人的幻想對象,而且到50年代依舊人氣不減。這時黛安娜·韋伯剛剛出道,衣服越穿越少,在《陽光與健康》和馮·羅森的雜誌裡做模特。

馮·羅森的雜誌越來越大膽,除了陰毛什麼都敢入鏡,議會大廈社的亨利·斯泰因博恩不禁擔心起警察會突襲搜查他的倉庫。他找了個新地方,租了更大的倉庫,門口的公司名牌卻很小。斯泰因博恩人生中第一次開始賺錢了,有十輛卡車在市內運貨,其時也有越來越多的報攤偷偷買進色情雜誌。每賣一份50美分的雜誌,報攤老闆賺進10美分,亨利·斯泰因博恩也進賬10美分。芝加哥每月賣出上千份雜誌,很多出版商都雇律師當顧問,想知道照片裡露多少才合法。一些律師說了自己的觀點,另一些聳聳肩,說怎麼定義淫穢罪,就看碰上哪個法官;於是斯泰因博恩的廂式貨車明目張膽地往各個報攤送貨,後來還送到一家書店裡。一開始,這書店開在迪爾伯恩街,後來搬到了范布倫街。

書店的櫥窗裡,陳列著一般書店都有的平裝和精裝書,但商店深處、櫃檯底下,則是次級經銷商才會賣的書和雜誌。

時間一長,很多顧客開始意識到這商店的貨品之多樣,時不時進店逛逛,和店員混熟後,就能得到即便不買也可以翻一翻色情雜誌的特權。不過大多數顧客起碼也買過一本,掖在外套底下,塞進包裡;還有兩個人,可能是書店最大的主顧,幾乎每本能買到的色情雜誌都要。其中一個就是休·海夫納。另一個年輕一些,叫哈羅德·魯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