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神木 > 十一 >

十一

他們上的是夜班。頭天下窯時,太陽還沒落山。第二天出窯時,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當王風從窯口出來時,他的感覺像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終於醒過來了。為了證實確實醒過來了,他就四下裡看。他看見天覺得親切,看見地覺得親切。連窯口拴著的那隻狼狗,他看著也不似昨日那麼可怕和討厭了。也許是剛從黑暗裡出來陽光刺目的緣故,也許他為窯上的一切所感動,他的兩隻眼睛都濕得厲害。

窯工從窯裡出來,洗個熱水澡是必須的。澡堂離窯口不遠,只有一間屋子。迎門口支著一口特大號的鐵鍋。鍋台後面,連著鍋台的後壁砸著一個長方形的水泥池子。水燒熱後,起進水泥池子裡,窯工就在裡面洗澡。這樣的大鍋王風見過,他們老家過年時殺豬,就是把吹飽氣的豬放進這樣的大鍋裡褪毛。鍋底的煤火紅通通的,燒得正旺。大鐵鍋敞著口子,水面上走著縷縷熱氣,剛到澡堂門口時,由於高高的鍋台擋著,王風沒看見裡面的水泥池子,還以為人直接跳進大鍋裡洗澡呢!這可不行,人要跳進鍋裡,不把人煮熟才怪。等他走進澡堂,看見水泥池子,並看見有人正在水泥池子裡洗澡,才放心了。

洗澡不脫褲衩是不行了。王風趁人不注意,很快脫掉褲衩,邁進水泥池子裡去了。池子裡的水已稠稠的,也不夠深,王風趕緊蹲下身子,才勉強把下身淹住。他腿襠裡剛剛生出一層細毛,細毛不但不能遮羞,反而增添了羞。這個時候的男孩子是最害羞的。比如剛從蛋殼裡出來不久的小鳥,只扎出了圓毛,還沒長成扁毛,還不會飛,這時的小鳥是最脆弱的,最見不得人的。王風越是不願意讓人看他那個地方,在澡塘裡洗澡的那些窯工越願意看他那個地方。一個窯工說:「哥們兒,站起來亮亮,咱倆比比,看誰的棒。」另一個窯工對他說:「哥們兒,你的鳥毛還沒扎全哪!」還有一個窯工說:「這小子還沒開過壺吧!」他們這麼一逗,王風臊得更不敢露出下身了。他蹲著移到水池一角,面對澡堂的後牆,用手撩著水洗臉搓脖子。

一個窯工向著澡堂外面,大聲喊:「老馬,老馬!」

老馬答應著過來了,原來是一個年輕媳婦。年輕媳婦說:「喊什麼喊,這多好的水還埋不住你的腚眼子嗎?」

喊老馬的窯工說:「水都涼了,你再給來點熱乎的,讓我們也舒服一回。」

「舒服你娘那腳!」年輕媳婦一點兒也不避諱,說著就進澡堂去了。

那些光著肚子洗澡的窯工更有邪的,見年輕媳婦進來,他們不但不躲避,不遮羞,反而都站起來了,面向年輕媳婦,把陽具的矛頭指向年輕媳婦。他們咧著嘴,嘿嘿地笑著,笑得有些傻。只有王風背著身子,躲在那些窯工後面的水裡不敢動。他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當年輕媳婦從大鍋裡起出一桶熱水,潑向他們身上時,他們才一起亂叫起來。也許水溫有些高,潑在他們身上有些燙。也許水溫正好,他們確實感到舒服極了。也許根本就不是水的緣故,而是另有原因,反正他們的確興奮起來了。他們的叫聲像是歡呼,但調子又不夠一致。叫聲有的長,有的短,有的粗,有的細,而且發的都是沒有明確意義的單音。如果單聽叫聲,人們很難判斷出他們是一群人,還是一群別的什麼動物。

「瞎叫什麼,再叫老娘也沒奶給你們吃!」年輕媳婦又起了一桶水,倒進水池裡。

一個窯工說:「老馬,這裡有個沒開壺的哥們兒,你幫他開開壺怎麼樣?」

窯工們往兩邊讓開,把王風暴露出來。

「什麼?沒開過壺?」老馬問。

有人讓王風站起來,讓老馬看看,驗證一下。

王風知道眾人都在看他,那個女人也在看他,他如針芒在背,恨不得把頭也埋進水裡。

有人動手拉王風的胳膊,有人往後扳王風的肩膀,還有人把腳伸到王風屁股底下去了,張著螃蟹夾子一樣的腳趾頭,在王風的腿襠裡亂夾。

王風惱了,說:「誰再招我,我就罵人!」

二叔說話了:「我侄子害羞,你們饒了他吧。」

年輕媳婦笑了,說:「看來這小子真沒開過壺。鑽窯門子的老不開壺多虧呀,你們幫他開開壺吧!」

一個窯工說:「我們要是會開壺還找你幹什麼,我們沒工具呀!」

年輕媳婦說:「這話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給你了嗎?」

那個窯工一時不解,不知年輕媳婦指的是什麼。別的窯工也在那個窖工身上亂找,不明白年輕媳婦借給他的工具在哪裡。

年輕媳婦把題意點出來了,說:「你們往他鼻子底下找。」

眾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王風睡覺睡得很沉,連午飯都沒吃,一覺睡到了半個下午。剛醒來時,他沒弄清自己在哪裡。眨眨眼,他才想起來了,自己睡在窯工宿舍裡。這個宿舍是圓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進宿舍的時候先要下幾級台階,出宿舍也要先低頭,先上台階。整個宿舍打成了地鋪,地鋪上鋪著碎爛的谷草。宿舍沒有窗戶,黑暗得跟窯下差不多。所以宿舍裡一天到晚開著燈。燈泡上落了一層毛茸茸的東西,也很昏暗。王風看見,二叔和張叔叔也醒了,他們正湊在一起吸煙,沒有說話。二位叔叔眉頭皺著,他們的表情像是有些苦悶。宿舍還住著另外幾個窯工,有的還在大睡,有的捏著大針縫衣服,有的把衣服翻過來在捉虱子。還有一個窯工,身子靠在牆壁上,在看一本書。書已經很破舊了,封面磨得起了毛。隱約可以看見,封面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紅大綠的衣服,好像還有一把閃著光芒的劍。王風估計,那個窯工看的可能是一本武俠小說。

王風欠起身來,把帶來的挎包拉在手邊打開了。他從挎包裡拿出來的是他的課本,有英語、物理、政治、語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開語文課本時,他從課本裡拿出一張照片看起來。照片是他們家的全家福,後面是他爹和他娘,前面是他和妹妹。看著看著,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飛回老家去了。

「王風,看什麼呢? 」二叔問。

王風抽了一個冷戰,說:「照片,我們家的照片。」

「給我看看。」

王風把照片遞給了二叔,指著照片上的他爹介紹說:「這個就是我爹。」

二叔虎起臉子,狠瞪了他一眼。

王風急忙掩口。他意識到自己失口了,哪有當弟弟的不認識哥哥的。

二叔說:「我知道,這張照片我見過。」說了這句,他意識到自己也失口了,差點兒露出一個駭人的線索。為了掩飾,他補充了一句:「這張照片是在咱們老家照的。」

張敦厚探過頭來,把照片看了一下,他只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轉向看王明君的眼睛。

王明君也在看他。

兩個人同時認定,這張照片跟張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正是他們上次辦掉的點子,不用說,這小子就是那個點子的兒子。

二叔把照片還給了王風,說:「這張照片太小了,應該放大一張。」王風剛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來了,說:「這樣吧,我正好到鎮上有點兒事兒,順便給你放大一張。」說著就把照片放進自己口袋裡,站起來出門去了。往外走時,他裝作無意間碰了張敦厚一下。張敦厚會意,跟在他後面向宿舍外頭走去。來到一條山溝裡,他們看看前後無人,才停下來了。王明君說:「壞了,在火車站這小子一說他姓元,我就覺得不大對勁,懷疑他是上次那個點子的兒子,我就不想要他。看來真是那個點子的兒子,操他媽的,這事兒怎麼這麼巧呢!」

張敦厚說:「這有什麼?只要是兩條腿的,誰都一樣,我只認點子不認人!」

「咱要是把這小子當點子辦了,他們家不是絕後了嗎!」

「他們家絕後不絕後跟咱有什麼關係,反正總得有人絕後。」

「我總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這小子不是來找咱們報仇的吧?」

「要是那樣的話,更得把他辦掉了,來個斬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來!」

「什麼?」

「照片。」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來了,遞給了張敦厚。張敦厚接過照片,連看都不看,就一點一點撕碎了。他撕照片的時候,眼睛卻瞅著王明君,彷彿是撕給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沒有制止他撕照片,說:「你看我幹什麼?」

「不幹什麼,你不是要給他放大嗎?」

「去你媽的,你以為我真要給他放大呀,我覺得照片是個隱患,那樣說是為了把照片從他手裡要過來。」

張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隻腳踩上去使勁往土裡擰。擰不進土裡,他就用腳後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