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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山區深處的一座小煤窯,由王明君出面和窯主接洽,窯主把他們留下來了。窯主是個歲數比較大的人,自稱對安全生產特別重視。窯主把王風上下打量了一下,說:「我看這小伙子不到十八週歲,你不是虛報年齡吧? 」王風的臉一下白了,望著王明君。

王明君說:「我侄子老實,說的絕對是實話。」

下窯之前,窯主說是對他們進行一次安全教育,把他們領到燈房後面的一間小屋裡去了。小屋後牆的高台上供奉著一尊窯神,窯神白鬚紅臉,身上繪著綵衣。窯神前面擺放著一口大型的香爐,裡面滿是香灰紙灰。還有成把子的殘香沒有燃盡,縷縷地冒著余煙。門裡一側的小凳子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專賣敬神用的紙和香。她的紙和香都比較貴,但窯主只讓買她的。張敦厚和王明君一看就明白了,這位婦女肯定是窯主的人,他們在借神的名義擠窯工的錢。這沒有辦法,到哪兒都得敬哪兒的神。神敬不到,人家就有可能不給你活兒干,使你想受剝削都受不到。張敦厚買了一份香和紙,王明君也買了一份。該王風買了,他卻拿不出錢來,他的錢已經花完了。王明君只得替他買了一份。三人燒香點紙,一齊跪在神像前磕頭。窯主要求他們禱告兩項內容:「一、你們要向窯神保證,處處注意安全生產,不給礦上添麻煩;二、你們請窯神保佑你們的平安。」王明君心裡打了幾下鼓,難道有人在這個窯上辦過點子了?窯主已經出過血了?不然的話,老窯主為什麼老把安全掛在嘴上,看來辦點子的事要謹慎從事。

王風一邊磕頭,一邊看著王明君。王明君磕幾個,他也磕幾個。見王明君站起來,他才敢站起來。

窯主說:「不管上白班夜班,你們每天下井前都要先拜窯神,一次都不能落。這事要跟過去的天天讀一樣。你們知道天天讀嗎?」

三個人互相看看,都說不知道。

連天天讀都不知道,看來你們是太年輕了。

窯上給每人發了一頂破舊的膠殼安全帽,也要交錢。這一次,王風不好意思讓二叔替他交錢了,問不戴安全帽行不行。發安全帽的人說:「你他媽的找死呀!」

王明君立即發揮了保護侄子的作用,說:「我侄子不懂這個,你好好跟他說不行嗎?」他又對王風說:「下井不戴安全帽絕對不行,沒錢就跟二叔說,別不好意思,只要有二叔戴的,就有你戴的。」他把自己頭上戴的安全帽摘下來,先戴在侄子頭上了。

王風看看二叔,感動得淚汪汪的。

這個窯的井架不是木頭的,是用黑鐵焊成的。井架也不是三角形,是方塔形。井架上方還綁著一桿紅旗。不過紅旗早就被風刮雨淋得變色了,差不多變成了白旗。其中一根鐵井架的根部,拴著一條黑脊背的狼狗。他們三個走近窯口時,狼狗呼地站起來了,目光惡毒地盯著他們,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狼狗又肥又高,兩邊的腮幫子鼓著,頭大得跟獅子一樣。張敦厚、王明君有些卻步,不敢往前走了。王風嚇得躲在了王明君身後。張王二人走過許多私家辦的煤窯了,還從沒見過在井架子上拴大狼狗的,不知這個窯主的用意是什麼。這時窯主過來了,把狼狗稱為「老希」,把「老希」喝了一聲,介紹說:「我這個夥計名字叫希特勒,來這裡幹活兒的必須向它報到,不然的話,它就不讓你下窯。」窯主抱住狗頭,順著毛捋了兩把,說:「你們過來,讓希特勒聞聞你們的味,它一記住你們的味,對你們就不凶了。」張敦厚遲疑了一會兒,見王明君不肯第一個讓希特勒聞,就豁出去似的走到希特勒跟前去了。希特勒伸著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放他過去了。王明君聽說狗的鼻子是很厲害的,有很多疑難案件經狗的鼻子一嗅,案就破了。他擔心這條叫希特勒的狼狗嗅出他心中的鬼來,一口把他咬住。他身子縮著,心也縮著,故作鎮靜地走到希特勒面前去了。還好,希特勒沒有咬他。希特勒像是有些乏味,它嗅完了王明君,就塌下眼皮,雙腿往前一伸,趴下了。當王風把兩手藏在褲襠前,側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希特勒跟前時,希特勒只例行公事似的嗅了一下他的褲腿就放行了。

他們三人乘坐同一個鐵罐下窯。鐵罐在黑呼呼的井筒裡往下落,王風的心在往上提。王風兩眼瞪得大大的,蹲在鐵罐裡一動也不敢動,神情十分緊張。鐵罐像是朝無底的噩夢裡墜去,不知墜落了多長時間,當鐵罐終於落底時,他的心也差不多提到了嗓子眼兒。大概因為太緊張了,他剛到窯底,就出了滿頭大汗。

王明君說:「你小子穿得太厚了。」

王風注意到,二叔和張叔叔穿著單衣單褲,外加一件棉坎肩,就到窯下來了。而他原身打原身,穿著毛衣絨褲、秋衣秋褲,還有一身黑灰色的學生裝,怪不得這麼熱呢。

窯底有兩個人,在活動,在說話。他們黑頭黑臉,一說話就露出白厲厲的牙。王風一時有些發蒙,感覺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窯上的人世完全不同,彷彿是一個充滿黑暗的鬼魅的世界。正蒙著,一隻黑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嚇得他差點叫出聲來。摸他的人嘻嘻笑著,說:「臉這麼白,怎麼跟個娘們兒一樣。」王風的兩個耳膜使勁往腦袋裡面擠,覺得耳膜似乎在變厚,聽覺跟窯上也不一樣。那個摸他的人在面前跟他說話,他聽見聲音卻很遠。

王明君對窯底的人說:「這是我侄子,請師傅們多擔待。」他命王風:「快喊大爺。」

王風就喊了一聲大爺。王風聽見自己嘴裡發出的聲音也有些異樣,好像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的影子在說話。

在往巷道深處走時,從未下過窯的中學生王風不僅是緊張,簡直有些恐怖了。巷道裡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前後都漆黑一團。礦燈所照之處,巷道又低又窄,腳下也坑窪不平。巷道的支護異常簡陋,兩幫和頭頂的岩石面目猙獰,如同戲台上的牛頭馬面。如果閻王有令,說不定這些「牛頭馬面」隨時會猛撲下來,捉他們去見閻王。王風面部肌肉僵硬,瞪著恐懼的雙眼,緊緊跟定二叔,一會兒低頭,一會兒彎腰,一步都不敢落下。他很想拉住二叔的後衣襟,怕二叔小瞧他,就沒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他不由地對二叔有些佩服。他開始在心裡承認這個半路上遇到的二叔了,並對二叔產生了一些依賴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還不知道注意什麼,咚地一聲,他的腦袋就撞在一處壓頂的石頭上了,儘管他戴著安全帽,他的頭還是悶疼了一下,眼裡也直冒碎花。

二叔說:「看看,讓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腦袋了吧?」

王風把手伸進安全帽裡搓了兩下,眼裡又含了淚。

二叔問:「怎麼樣,這裡沒有你們學校的操場好玩兒吧!」

王風腦子裡快速閃過學校的操場,操場面積很大,四周栽著鑽天的白楊。他不知道同學們這會兒在操場裡幹什麼。而他,卻鑽進了一個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見他不說話,口氣變得有些嚴厲,說:「我告訴你,窯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當回事兒。別看人的命在別的地方很皮實,一到窯下就成了薄皮子雞蛋。雞蛋在石頭縫兒裡滾,一步滾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

王明君這樣教訓王風時,張敦厚正在王風身後站著。張敦厚把鎬頭平端起來,作出極惡的樣子在王風頭頂比畫了一下,那意思是說,這一鎬下去,這小子立馬完蛋。王明君知道,張敦厚此刻是不會下手的,點子沒喂熟不說,他們還沒有贏得窯主的信任。再說了,按照「輪流執政」的原則,這個點子應該由他當二叔的來辦,並由他當二叔的哭喪。張敦厚奸猾得很,你就是讓他辦,讓他哭,他也不會幹。

張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面露一手,以顯示他們非同一般的技術。在他們的要求下,礦上的窯師分配給他們在一個獨頭的掌子面幹活兒,所謂獨頭兒,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樣,是一個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獨頭掌子面跟死胡同又不同。死胡同上面是通天的,空氣是流動的。獨頭兒掌子面上下左右和前面都堵得嚴嚴實實。它更像一隻放倒的瓶子,只有瓶口那兒才能進去。瓶子裡爬進了昆蟲,若把瓶口一塞,昆蟲就會被悶死。獨頭掌子面的問題是,儘管巷道的進口沒被封死,掌子面的空氣也出不來,外面的空氣也進不去。掌子面的空氣是腐朽的,也是死滯的,它是真正的一潭死水。人進去也許會把「死水」攪和得流動一下,但空氣會變得更加混濁,更加黏稠,更加難以呼吸。這種沒有任何通風設備的獨頭掌子面,最大的特點就是悶熱。煤雖然還沒有燃燒,但它本身固有的熱量似乎已經開始散發。它散發出來的熱量,帶著億萬年煤炭生成時那種沼澤的氣息、腐殖物的氣息和溽熱的氣息。一來到掌子面,王風就覺得胸口發悶,眼皮子發沉,汗水流得更歡。

張敦厚說:「操他媽的,上面還是天寒地凍,這裡已經是夏天了。」

說著,張叔叔和二叔開始脫衣服。他們脫得光著膀子,只穿一件單褲。二叔對王風說:「愣著幹什麼,還不把衣服脫掉!」

王風沒有脫光膀子,上身還保留著一件高領的紅秋衣。

二叔沒有讓王風馬上投入幹活兒,要他先看一看,學著點兒。

二叔和張叔叔用鎬頭刨了一會兒煤,熱得把單褲也撕巴下來了,就那麼光著身子幹活兒。剛脫掉褲子時,他們的下身還是白的,又幹了一會兒,煤粉沾滿一身,他們就成黑的了,跟煤壁烏黑的背景幾乎融為一體。王風不敢把礦燈直接照在他們身上,這種遠古般的勞動場景讓他震驚。他慢慢地轉著腦袋,讓頭頂的礦燈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動。哪兒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頭。這裡的石頭也是黑的。王風不知道這是在哪裡,不知上面有多高,下面有多厚;也不知前面有多遠,後邊有多深。他想,煤窯要是塌下來的話,他們跑不出去,上面的人也沒法救他們,他們只能被活埋,永遠被活埋。有那麼一刻,他產生了一點幻覺,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體地正刨煤,煤窯突然塌了,爹就被埋進去了。這樣的幻覺使他不寒而慄,幾乎想逃離這裡。這時二叔喊他,讓他過去刨一下煤試試。他很不情願,還是戰戰兢兢地過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來卻感到很硬,鎬尖刨在上面,跟刨在石頭上一樣,震得手腕發麻,也刨不下什麼煤來。他剛刨了幾下,頭上和渾身的大汗就出來了。汗流進眼裡,是辣的。汗流進嘴裡,是鹹的。汗流進脊樑溝裡,把衣服溻濕了。汗流進褲襠裡,褲襠裡濕得跟和泥一樣。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還多。他落鎬處刨不下煤來,上面沒落鎬的地方卻掉下一些碎煤來,碎煤嘩啦一響,打在他安全帽上。他以為煤窯要塌,驚呼一聲,扔下鎬頭就跑。

二叔喝住了他,罵了他,問他跑什麼,瞎叫什麼! 「你的膽還沒老鼠的膽子大呢,像個男人嗎?像個挖煤的人嗎?要是怕死,你趁早滾蛋!」

王風驚魂未定,委屈也湧上來,他又哭了。

張敦厚打圓場說:「算了算了,誰第一次下窯都害怕,下幾次就不怕了。」他怕這個小點子真的走掉。

二叔命王風接著刨,並讓他把衣服都扒掉。王風把濕透的秋衣脫下來了。二叔說:「把秋褲也脫掉,小雞巴孩兒,這兒沒有女人,沒人咬你的雞巴!」

王風抓住褲腰猶豫了一下,才把秋褲脫下來了。但他還保留了一件褲衩,沒有徹底脫光。褲衩像是他身體上最後的防線,他露出惱怒和堅定的表情,說什麼也不放棄這最後的防線了。

一個運煤的窯工到掌子面來了,二叔替下了王風,讓王風幫人家裝煤。二叔跟運煤工說:「讓我侄子幫你裝煤吧。」

運煤工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你侄子歲數不大呀。」

「我侄子是不大,還不到二十歲。」

王風看見,運煤工拉來一輛低架子帶轱轆的拖車,車架子上放著一隻長方形的大荊條筐。他們就是把煤裝進荊條筐裡。王風還看見,車架子一角掛著一個透明的大塑料瓶子,瓶子裡裝著大半瓶子水。一看見水,王風感到自己渴了,喉嚨裡像是在冒火。他很想跟運煤工商量一下,喝一口他的水。但他閉上嘴巴,往肚子裡乾嚥了兩下,忍住了。

運煤工問他:「小伙子,發過市嗎?」

王風眨眨眼皮,不懂運煤工問的是什麼意思。張敦厚解釋說:「他是問你跟女人搞過沒有。」王風趕緊搖搖頭。

運煤工笑了,說:「我看你該發市了,等掙下錢,讓你叔帶你發發市去。」

王風把發市的意思聽懂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種羞辱一樣,對運煤工頗為不滿。

荊條筐裝滿了,運煤工把拖車的繩袢斜套在肩膀上,拉起沉重的拖車走了。運煤工的腰彎得很低,身子貼向地面,有時兩隻手還要在地上扒一下。從後面看去,拉拖車的不像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匹騾子,或是一頭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