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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明又坐了一天多長途汽車,七拐八拐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沒有告訴過唐朝陽自己家裡的詳細地址,也沒打聽過唐朝陽家的具體地址。干他們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幹什麼都不可全交底。其實,連宋金明的名字也是假的。回到村裡,他才恢復使用了真名。他姓趙,真名叫趙上河。在村頭,有人跟他打招呼:「上河回來了?」他答著「回來了,回來過年」,趕緊給人家掏煙。每碰見一位鄉親,他都要給人家掏煙。不知為什麼,他心情有些緊張,臉色發白,頭上出了一層汗。有人吸著他給的煙,指出他臉色不太好,人也沒吃胖。他說:「是嗎?」頭上的汗又加了一層。有個婦女在一旁替他解釋說:「那是的,上河在外面給人家挖煤,成天價不見太陽,臉捂也捂白了。」

趙上河心裡牴觸了一下,正要否認在外邊給人家挖煤,女兒海燕跑著接他來了。海燕喊著「爹,爹」,把爹手裡的提包接過去了。海燕剛上小學,個子還不高。提包提不起來,她就兩個手上去,身子後仰,把提包貼在兩條腿上往前走。趙上河摸了摸女兒的頭,說:「海燕又長高了。」海燕回頭對爹笑笑。她的豁牙還沒長齊,笑得有點兒害羞。趙上河的兒子海成也迎上去接爹。兒子讀初中,比女兒力氣大些,他接過爹手中的蛇皮袋子裝著的鋪蓋卷兒,很輕鬆地就提起來了。趙上河說:「海成,你小子還沒喊我呢!」

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說:「爹,你回來了?」

趙上河像完成一種儀式似的答道:「對,我回來了。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年。你娘呢?」趙上河抬頭一看,見妻子已站在院門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樣,兩隻眼都放出光明來。妻子說:「兩個孩子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問你怎麼還不回來。這不是回來了嗎!」

一家來到堂屋裡,趙上河打開提包,拿出兩個塑料袋,給兒子和女兒分發過年的禮物。他給兒子買了一件黑灰色西裝上衣,給女兒買了一件紅色的西裝上衣。妻子對兩個孩子說:「快穿上讓你爹看看!」兒子和女兒分別把西裝穿上了,在爹面前展示。趙上河不禁笑了,他把衣服買大了,兒子女兒穿上都有些鬆鬆垮垮,像搖鈴一樣。特別是女兒的紅西裝,衣襟下擺長得幾乎遮了膝蓋,袖子也長得像戲裝上的水袖一樣。可趙上河的妻子說:「我看不賴。你們還長呢,一長個兒穿著就合適了。」

趙上河對妻子說:「我還給你買了個小禮物呢。」說著把手伸到提包底部,摸出一個心形的小紅盒來。把盒打開,裡面的一道紅絨布縫裡夾著一對小小的金耳環。女兒先看見了,驚喜地說:「耳環,耳環!」妻子想把耳環取出一隻看看,又不知如何下手,說:「你買這麼貴的東西幹什麼,我哪只耳朵稱戴這麼好的東西。」女兒問:「耳環是金的嗎?」趙上河說:「當然是金的,真不溜溜的真金,一點兒都不帶假的。」他又對妻子說:「你在家裡夠辛苦了,家裡活兒地裡活兒都是你幹,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我想你還從來沒戴過金東西呢,就給你買了這對耳環。不算貴,才三百多塊錢。」妻子說:「我怕戴不出去,我怕人家說我燒包。」趙上河說:「那怕什麼,人家城裡的女人金戒指一戴好幾個,連腳脖子上都戴著金鏈子,咱戴對金耳環實在是小意思。」他把一隻耳環取出來了,遞給妻子,讓妻子戴上試試。妻子側過臉,摸過耳朵,耳環竟穿不進去。她說:「壞了,這還是我當閨女時打的耳朵眼兒,可能長住了。」她把耳環又放回盒子裡去了,說:「耳環我放著,等我閨女長大出門子時,給我閨女做嫁妝。」

門外走進來一位面目黑瘦的中年婦女,按歲數兒,趙上河應該管中年婦女叫嫂子。嫂子跟趙上河說了幾句話,就提到自己的丈夫趙鐵軍,問:「你在外邊看見過鐵軍嗎?」

趙上河搖頭說沒見過。

「收完麥他就出去了,眼看半年多了,不見人,不見信兒,也不往家裡寄一分錢,不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

趙上河對死的說法是敏感的,遂把眉頭皺了一下,覺得嫂子這樣說話很不吉利。但他沒把不吉利指出來,只說:「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

「有人說他發了財,在外面養了小老婆,不要家了,也不要孩子了,準備和小老婆另過。」

「這是瞎說,養小老婆沒那麼容易。」

「我也不相信呢,就趙鐵軍那樣的,三錐子扎不出一個屁來,哪有女人會看上他。你看你多好,多知道顧家,早早地就回來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你鐵軍哥就是窩囊,窩囊人走到哪兒都是窩囊。」

趙上河的妻子跟嫂子說笑話:「鐵軍哥才不窩囊呢,你們家的大瓦房不是鐵軍哥掙錢蓋的?鐵軍哥才幾天沒回來,看把你想得那樣子。」

嫂子笑了,說:「我才不想他呢。」

晚上,趙上河還沒打開自己帶回的髒污的行李卷,沒有急於把掙回的錢給妻子看,先跟妻子睡了一覺。他每次回家,妻子從來不問他掙了多少錢。當他拿出成捆的錢時,妻子高興之餘,總是有些害怕。這次為了不影響妻子的情緒,他沒提錢的事,就鑽進了妻子為他張開的被窩。妻子的情緒很好,身子貼他貼得很緊實,問他:「你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睡過嗎?」

他說:「睡過呀。」

「真的?」

「當然真的了,一天睡一個,九九八十一天不重樣。」

「我不信。」

「不信你摸摸,傢伙都磨禿了。」

妻子一摸,他就樂了,說:「放心吧,好東西都給你攢著呢,一點兒都捨不得浪費,來,現在就給你。」

完事後,趙上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妻子問他怎麼了。他說:「哪兒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誰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回到家往老婆身邊一睡,心裡才算踏實了。」

妻子說:「那,這次回來,就別走了。」

「不走就不走,咱倆天天干。」

「能得你不輕。」

「怎麼,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相信。行了吧?」

「哎。咱放的錢你看過沒有?會不會進潮氣?」

「不會吧,包著兩層塑料袋呢。」

「還是應該看看。」

趙上河穿件棉襖,光著下身就下床了。他檢查了一下屋門是否上死,就動手拉一個荊條編的糧囤,糧囤裡還有半囤小麥,他拉了兩下沒拉動。妻子下來幫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褲衩,只披了一件棉襖。糧食囤移開了,趙上河用鐵鏟子撬起兩塊整磚,抽出一塊木板,把一個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來。解開塑料袋口紮著的繩子,從裡面拿出一個小瓦罐。小瓦罐裡還有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這個袋子裡放的才是錢。錢一共是兩捆,一捆一萬。趙上河把錢摸了摸,翻轉著看看,還用大拇指把錢抿彎,讓錢頁子自動彈回,聽了聽錢頁子快速疊加發出的聲響,才放心了。趙上河說,他有一天做夢,夢見瓦罐裡進了水,錢漚成了半罐子糨糊,再一看還生了蛆,把他氣得不行。妻子說:「你掛念你的錢,做夢就胡連八扯。」

趙上河說:「這些錢都是我一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兒掙來的,我當然掛念。我敢說,我幹活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裝不完。」他這才把鋪蓋卷兒從蛇皮袋子裡掏出來了,一邊在床上打開舖卷兒,一邊說:「我這次又帶回一點兒錢,跟上兩次帶回來的差不多。」他把錢拿出來了,一捆子還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

妻子一見,「呀」了一下,問:「怎麼又掙這麼多錢?」

趙上河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話,說:「我們這次幹的是包工活兒,我一天上兩個班,掙這點兒錢不算多。有人比我掙的還多呢。」他把新拿回的錢放進塑料袋,一切照原樣放好,讓妻子幫他把糧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不知為什麼,他身上有些哆嗦,說:「冷,冷……」妻子不哆嗦,妻子摟緊了他,說:「快,我給你暖暖。」

暖了一會兒,妻子說:「聽人家說,現在出去打工掙點錢特別難,你怎麼能掙這麼多錢?」

趙上河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開了,說:「去你媽的,你嫌我掙錢多了?」

「不是嫌你掙錢多,我是怕……」

「怕什麼,你懷疑我?」

「懷疑也說不上,我是說,不管錢多錢少,咱一定得走正道。」

「我怎麼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幹活,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賭博,四不搞女人,一塊錢都捨不得多花,我容易嗎?」趙上河大概觸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懼和隱痛,竟哭了,「我累死累活圖的什麼,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連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妻子見丈夫哭了,頓時慌了手腳,說:「海成他爹,你怎麼了?都怨我,我不會說話,惹你傷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幹什麼!我不是人,我是壞蛋,我不走正道,讓雷劈我,龍抓我,行了吧?」他拒絕妻子摟他,拒絕妻子拉他的手,雙手捂臉,只是哭。

妻子把半個身子從被窩裡斜出來,用手掌給丈夫擦眼淚,說:「海成他爹,別哭了好不好?別讓孩子聽見了嚇著孩子。我相信你,相信你,你說啥就是啥,還不行嗎?一家子都指望你,你出門在外,我也是擔驚受怕呀!」妻子也哭了。

兩口子哭了一會兒,才又重新摟在一起。在黑暗裡,他大睜著眼,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做點子的生意到此為止,不能再干了。

第二天,趙上河備了一條煙兩瓶酒,去看望村裡的支書。支書沒講客氣就把煙和酒收下了。支書是位歲數比較大的人,相信村裡的人走再遠也出不了他的手心,他問趙上河:「這次出去還可以吧?」

趙上河說:「馬馬虎虎,掙幾個過年的小錢兒。」

「別人都沒掙著什麼錢,你還行,看來你的技術是高些。」

趙上河知道,支書所說的技術是指他的挖煤技術,他點頭承認了。

支書問:「現在外頭形勢怎麼樣?聽說打悶棍的特別多。」

趙上河心頭驚了一下,說:「聽說過,沒碰見過。」

「那是的,要是讓你碰上,你就完了。趙鐵軍,外出半年多了,連個信兒都沒有,我估計夠嗆,說不定讓人家打了悶棍了。」

「這個不好說。」

「出外三分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後你們都得小心點兒。」

趙上河表示記住了。

過大年,起五更,趙上河在給老天爺燒香燒紙時,在屋當門的硬地上跪得時間長些。他把頭磕了又磕,嘴裡嘟嘟嚷嚷,誰也聽不清他禱告的是什麼。在妻子的示意下,兒子上前去拉他,說:「爹,起來吧。」他的眼淚呼地就下來了,說:「我請老天爺保佑咱們全家平安。」

年初二,那位嫂子又到趙上河家裡來了,說:「趙鐵軍還沒回來,我看趙鐵軍這個人是不在了。」嫂子說了不到三句話,就哭起來了。

趙上河說:「嫂子你不能說這樣的話,不能光往壞處想,大過年的,說這樣悲觀的話多不好。這樣吧,我要是再出去的話,幫你打聽打聽。要是打聽到了,讓他馬上回來。」趙上河斷定,趙鐵軍十有八九被人當點子辦了,永遠回不來了。因為做這路生意的不光是他和唐朝陽兩個人,肯定還有別的人靠做點子發財致富。他和唐朝陽就是靠別人點撥,才吃上這路食的。有一年冬天,他和唐朝陽在一處私家小煤窯幹活兒,意外地碰上一位老鄉和另外兩個人到這家小煤窯找活兒干。他和老鄉在小飯館喝酒,勸老鄉不要到這家小煤窯干,累死累活,還掙不到錢。他說窯主壞得很,老是拖著不給工人發工資,他在這裡幹了快三個月了,一次錢也沒拿到,弄得進退兩難。老鄉大口喝著酒,顯得非常有把握。老鄉說,一物降一物,他有辦法把窯主的錢掏出來。窯主就是把錢串在肋巴骨上,到時候狗日的也得乖乖地把錢取下來。他向老鄉請教,問老鄉有什麼高招,連連向老鄉敬酒。老鄉要他不要問,只睜大兩眼跟著看就行了,多一句嘴別怪老鄉不客氣。一天晚間在窯下幹活時,老鄉用鎬頭把跟他同來的其中一個人打死了,還搬起石頭把死者的頭砸爛,然後哭著喊著,把打死的人叫成叔叔,說冒頂砸死了人,向窯主詐取撫恤金。跟老鄉說的一樣,窖主捂著蓋著,悄悄地跟老鄉進行私了,賠給老鄉兩萬兩千塊錢。目睹這一特殊生產方式的趙上河和唐朝陽,什麼力也沒出,老鄉卻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千塊錢。這件事對趙上河震動極大,可以說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他懂得了,為什麼有的人窮,有的人富,原來富起來的人是這麼幹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螞蝦,螞蝦吃泥巴。這一套話他以前也聽說過,只是理解得不太深。通過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過是一隻螞蝦,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連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己變泥巴了。老鄉問他怎麼樣,敢不敢跟老鄉一塊干。他的臉灰著,說不敢。他是怕老鄉換個地方把他也幹掉。後來,他和唐朝陽成了一對組合,也學著打起了游擊。唐朝陽使用的也是化名,他的真名叫李西民。他們把自己稱為地下工作者,每幹掉一個點子,每轉移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們就換一個新的名字。趙上河手上已經有三條人命了。這一點他家埋在地下罐子裡那些錢可以作證,那是用三顆破碎的人頭換來的。但趙上河可以保證,他打死的沒有一個老鄉,沒有一個熟人。像趙鐵軍那樣的,就是碰在他眼下,他也不會做趙鐵軍的活兒。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

嫂子臨離開他家時,試著向趙上河提了一個要求:「大兄弟,過罷十五,我想讓金年跟你一塊兒走,一邊找點活兒干,一邊打聽他爹的下落。」

「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金年不是正上學嗎,一定讓孩子好好上學,上學才是正路。金年上幾年級了?」

「高中一年級。」

「一定要支持孩子把學上下來,鼓勵孩子考大學。」

「不是怕大兄弟笑話,不行了,上不起了,這一開學又得三四百塊,我上哪兒給他弄去。滿心指望他爹掙點兒錢回來,錢沒掙回來,人也不見影兒了。」

趙上河對妻子說:「把咱家的錢先借給嫂子四百塊,孩子上學要緊。」

嫂子說,「不不不,我不是來給你們借錢的。」

趙上河面帶不悅,說:「嫂子,這你就太外氣了。誰家還不遇上一點兒難事兒?我們總不能眼看著孩子上不起學不管吧?再說錢是借給你們的,等鐵軍哥拿回錢來,再還給我們不就結了?」嫂子說:「你們兩口子都是好人哪,我讓金年過來給你們磕頭。」這才把錢接下了。